是不是,惟有記錄,記錄;越來越多的記錄,方方面面的記錄;那一個個「事故」才會從那些支離破碎、斷斷續續的敘述中,以無數個「偏」,漸漸地概括出一個比較真實的「全」來?
對於認識和解釋西藏的文革,困難的並不是說清從外部施加給藏民族的重重災難,而是如何看待藏民族內部做出的反應。其中令人困惑的是,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藏人成為毛澤東的追隨者,並在文革期間鬥喇嘛、砸寺廟、燒經書?毫無疑問,在恐懼和毀滅的魔咒下,許多人只能在兩難中選擇保全自己;雖然也有不少藏人以生命捍衛藏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在祖祖輩輩恪守佛教信仰的民眾之間,出現如此嚴重的分化甚至決裂,卻不是用一句「那時人都瘋了」就可以解脫的,也不是從此不再提起就可以忘懷的。
在採訪中,聽說中共西藏自治區的最高當權者郭金龍(現調任中共安徽省委書記)曾在一次會議上發脾氣:國外總說我們破壞了西藏文化,砸了多少寺廟,可是,難道是我們嗎?是解放軍去砸的嗎?是漢族去砸的嗎?
說出這種話真夠無恥!但更令人堪憂的是,當事實僅僅存在於人們的記憶之中,當人們至今依然習慣不得不沈默的生活,事實本身必將面目全非。
漢人作家王力雄在他一九九八年寫的文章《西藏問題的文化反思》中,對西藏文革提出了一個解釋框架。他的文章被翻譯成英文,二00二年在英國雜誌《新左派觀察》(New Left Review)上發表。居住英國的藏人學者次仁夏加隨之發表了反駁王力雄的文章〈血染的雪域〉(Blood in the Snows)。他們二人的不同觀點,在我的採訪中都可以得到印證。我把他們的文章收入附錄,請讀者自己判斷。
感謝友人林猛為我把次仁夏加先生的文章從英文翻譯成中文;感謝我的母親次仁玉珍在我採訪的數年中不厭其煩地幫我翻譯;感謝宋永毅先生提供的西藏文革文獻資料;感謝臺灣大塊文化出版公司的郝明義先生讓這本書得以問世。
誠如我一再表達的,最應該感謝的是六年來接受我採訪的那些長輩。在這本書裏僅收入了對其中二十三位的採訪,遠不足以再現西藏的文革面貌,無非是一些人在人生中最為值得紀念的故事。但這些故事有太多的歎息和淚水,都是每個人心中的重負,當我傾聽,當我記錄,當我公布,最大的希望就是讓更多的人記住,而不是忘卻。發生在西藏的文革,其實存在於千家萬戶的故事裏,存在於民間每個角落的記憶中。
需要說明的是,這二十三人絕大多數仍然生活在西藏,為了他們的安全,我對其中九人使用了化名(六位男子以藏語的星期日期替代,三位女子以藏語的二位數字替代)。令人難過的是,其中已有兩人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