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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铁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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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6 05:13: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看到题目,好像作者要写解放军的大兵团。错了,此兵团非彼兵团,乃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之谓也。上个世纪70年代文革期间,政府无法为城内大批"造反青年"落实就业岗位,开展了一场关系千千万万年轻人命运的"上山下乡运动"。那年月,我正是初中生,"躬逢其盛"也赶上了这场大迁徙,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在黑龙江省密山县度过了一段短暂的时光。据说,正式的上山下乡运动,应该从1966年算起,到2006年就是整整四十周年了。岁月真是催人老啊,我是1969年7月去兵团的,倏忽之间,三十八个年头的日月已经随风飘散,那段逝去的生活片断如果不追记一下,再过几年可能都要忘光了,所以,写下此题目,回忆一下我在兵团生活的点滴印象,让今天的年轻人知道何谓上山下乡,何谓生产建设兵团。

决定下乡

我是1969届的初中生,说是初中生,实际上只是完整地上完了小学的课程。1966年我刚升入中学,文革开始了。中学的课程数学刚讲到一元二次方程,开始停课"闹革命"。十二三岁的年纪,也当上了红卫兵。那时脑子里懵懵懂懂地也不知什么革命的大道理,也就是跟着瞎起哄。也游行、也写大字报,还搞"大串联"。当时不知是谁发起的,说是要到富拉尔基去串联。富拉尔基是齐齐哈尔市的一个重工业区,离市里几十里路。我们商量好了几十人就出发,到底去串联什么也没闹明白,现在想来实际上也就是一次徒步远游。齐齐哈尔靠近嫩江,是一大片湿地,那时还保留着大自然的原生态。当时正是冬季,这次徒步行走几十里,让我感受了冬日北方大地的寒冷和可爱。白雪覆盖大地,沿途到处是冻结的冰面,从厚厚的清澈透明的冰层看下去,那些鱼在下面自由自在的巡游,它们根本不知道社会上已经发生了如此大的变迁。大自然就是这样,不论社会如何变化,它总是不放过一切机会来展示它的美丽!



1964年全家合影



母亲毕业于东北农学院,这是她开拖拉机的镜头

因为文革使社会分化,孩子们也分成不同的群体,群体间经常打群架。我们是在一家兵工厂,房子都是按照苏联的图纸建造的,每座楼都有地下室,那里成为我们的据点。一次另一拨的孩子来进攻,我拿起弹弓就向他们冲来的方向怒射,现在想来如果有一个石子射中对面孩子的眼睛,我这辈子可能就不会这样毫无歉疚地活着了!

后来,度过文革初期的乱局后,社会开始有了一些秩序。我们这些不上课的学生开始被组织起来,到工厂劳动。我们是兵工厂的子弟学校,学生都是厂里干部、职工的子弟,这个厂子生产各种炮弹,进厂劳动就是进这家兵工厂的弹药车间帮工。我满心欢喜地等待分到装药车间,可是正式分工时,我竟作为可以被改造好的子女而成为另类,不能进所谓保密的装药车间,让我们十几个学生去装卸炮弹箱子。别的红五类学生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拿着可以通过两道岗哨的通行证进入保密车间,而我们只能过一道岗。炮弹箱也是在一个大车间里,箱子摞得比山还高,我们每天就是闻着松木箱的清新味道,把这些箱子倒上倒下,当车间里管事的人一走,我们就爬到箱子顶上讲故事,那些最能白唬的就成了大爷!那真是无所不讲呀,大家轮流将脑壳里贫乏的故事、趣闻讲出来,最多的是黄色故事。唉,我这纯洁的心灵受到污染可能就是在那时候。当时红五类学生已经不理我们这些人了,我们每天偷懒、瞎白唬可能也是心里太空虚吧。



初中毕业合影照。后排居中(左右起均为第六人)为作者


就是这样每天昏昏噩噩过日子的时候,我们面临的上山下乡开始了。当时也有一个政策甚好,就是不满十五岁的可以留城上高中。因为我6岁上学比别人早一年,当时正符合留城的政策。可那时我在城里那另类人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再说,父母虽说是大学毕业的管理人员,可实际上他们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加入革命队伍的小兵,解放初调干上学才改变了身份。有他们的榜样在,我没犹豫就报了下乡的名。那时的老师真是好呀,在最终决定的前一天又到我们家征求父母意见。要是现在家长得玩命地把孩子留下上学。可当时父母实在是开通,问我想好了吗?我说想好了,他们和老师说,那就走吧!我就下乡了。



下乡前和父母、弟弟合照


初到兵团

说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还得简要回顾一下这里的历史。再早的不说了,清朝之前,这片富饶的地方是满族的祖宗发祥之地,满族进关以后,他们严禁关内汉族到此地移民。清朝末年,满族的统治力减弱,汉民族开始大量从关内移民东北,成为东北的主体民族,这保证了东北对祖国的向心力。1946年在党的领导下,黑土地上的名城哈尔滨获得解放(哈尔滨为中国第一座被解放的城市)。这片辽阔的黑土地开始了历史的新进程。

1947年,黑龙江陆续建立起一批农场;1958年6月,先后有5.5万名山东支边青年和移民到北大荒垦区,成为垦区的一支重要力量;1966年3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所属的10769名复转官兵分批到达黑龙江边境的29个农、牧场,组建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农建第一师和第二师,共辖9个团的24个营94个生产队;1968年6月18日,以"屯垦戌边"为主要任务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成立,将原东北农垦总局所属农场和部分省属农场合编成5个师,辖58个团(后扩大发展到6个师)。这一年就有3万多城市知青成为"兵团战士"。从1968年至1976年,共有54万城市知识青年加入到北大荒人的行列。我就是这54万分之一员。

当时,为了保密,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六个师用"建设钢铁边防"编了信箱,即一师为"建"字某某信箱;二师为"设"字,……六师为"防"字,所以如今你碰到黑龙江兵团的一问他信箱是什么"字"的,就知道他是哪个师的。

我所分配的地方是四师(铁字)四十一团二十连。四十一团实际上就是原来的八五五农场。我们的二十连就是原来的一个作业组,距离团部也就是原来的农场场部有近百里。我们齐齐哈尔分到二十连的有二十几个学生,都是建华厂子弟中学的,男女各半。我们下了火车上汽车,一路上都是在山林里穿行。大家都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莽莽苍苍的密林,那时候还没有对今后的前途有过多的思考,大家都难掩对新环境的好奇。终于我们的车队从林中山路钻出来,前面出现一片开阔地,接我们的连队的老同志告诉我们,这片农田就是二十连的土地。

到了连队,我们男女同学分别被领到两幢砖瓦结构的宿舍里。我们的房间是两溜对面的大火炕,每条火炕可以睡八个人。到了冬天我们才知道火炕的好处,尽管外面冰天雪地,可是因为炉火穿过整条炕下的烟道,在火炕上面睡觉真是美死了,既暖和又解乏。只是睡在靠近灶膛的第一铺的人比较受罪,灶火一烧人有被烤干的感觉,有几次半夜觉得热的实在不行,爬起来一掀褥子,褥子已经被烤着了,底下马上有火苗窜出来,要手忙脚乱地扑打半天才能再次睡下。

当时,我们虽说也是下乡,可是到兵团比插队好多了!我们每月有固定的32元工资,好像还发过部队的军用棉衣,每天吃食堂,虽然肉星比较少见,但是粮食还是够吃的,只不过大多是窝头等粗粮。

生活安顿下来后,我们开始慢慢地熟悉环境,先是人文环境。这里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有接近二百号人,资格较老的是1958年来的山东支边青年,有几十人,他们都已经成家立业,有自己的住房,我们称他们为老职工;其次是从1968年起开始到来的下乡青年。有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牡丹江的,这些青年都住单身宿舍。再就是自然环境。现在想起来,我们下乡的地方真是风光秀美的绝佳之地。我们穿越的山林就是完达山脉,连队是在山前一片开阔的平地上,我们往连队旁边一走,发现在树林里就是一条湍急的河流,老职工告诉我们那是饶力河,从河边到山边是一大片草甸子,上面长满了各种颜色的鲜花,最多的是我们吃的那种黄花菜,长得密密麻麻。在草甸子上闲逛,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小鸟在草地上飞来飞去,可以闻到各种野花的香气。清晨,那里永远裹着一层雾气,在那里走一会儿,鞋和裤脚就会被露水打湿,仿佛淌过水一般,被惊扰而乱飞的各种蚱蜢、小飞虫在你面前扑簌簌地四处逃窜。各种昆虫组成的大合唱永远响在你的耳边;到了晚上,那一层层雾气也是从那里升腾而起,一波波地开始笼罩连队的房舍,这雾气使得炊烟不能迅速地散尽,空气里就开始弥漫干柴燃过的气味。太阳的余晖透过这层层的薄雾,让整个连队都色彩斑斓,有一种迷迷离离的意味!那饶力河水是如此的清澈,捧一口水放在嘴里,甘甜如饴。那些灌木就那样自由地疯长在河床边,使河道也失去了规则,这河道倒好像是河水挣脱灌木的搂抱,而冲出的一条血路。那里除了哗哗的水声,是如此的安静,我们在那里戏水,嬉笑的声音从河面上折射过来带着回声,让你觉得更加幽静!可能因为特别繁重的劳动还没有开始,我们还体会不到劳作的艰苦,这没有一点人工雕琢痕迹的大自然一下子就让我们沉醉了!

劳作艰辛

兵团因为有原来农场的底子,所以大田的耕作基本上都是机械作业,从春天的翻地、粑地(将翻后的土地梳理平整,同时也是让土地保湿)、播种到秋天小麦的收割都各有机械。但是,我们的体力劳动还是不少,因为农业机械不可能样样农活都能干,更主要的是,机械设备都是大铁疙瘩,好天可以下地,一旦雨水过大,地里成了泽国,收割机就下不了地了。那农工倒霉的时候就该来了。你想,如果用机械收割小麦,几千亩地也就一两天的工夫就完了,可是人们用镰刀收割,这无边无际的一片麦子,什么时候能割完呀?



1970年回家探亲,和外祖母、母亲、弟弟合照

当时为准备与苏联作战,兵工厂南迁,父亲到河南建设三线厂

我们下乡的1969年就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到了八月收小麦的时候,那连绵的雨水就没有停过。我们连队的地势还比较高,所以高处用机械收,低处人们用镰刀割,很快也就收完了。可是靠近兴凯湖的39团地势低洼,康拜因(收割机)根本下不了地,于是人海战术上演,周边的几个团的知青基本上都拉到那里去支援了。我们腰里系一条破绳子,脚上穿着破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里抢收小麦,连腰都顾不上直一下。那时候可真是明白了什么就天旋地转。我当时真觉得坚持不下去了,仿佛随时要晕倒在大田里。干到天黑看不见了,大伙儿就找地方睡觉。这么多的人涌到这片田地里,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房子,我们就到场院里找一个粮囤爬进去和衣而睡。

幸好这样的活不是每年都遇上,所以后面的农活虽然也很苦,但毕竟不是突击性的,也还都能坚持。二十连有近万亩农田,三千亩种小麦;三千亩种玉米;三千亩种大豆。那时,我们从事的农活主要有:在大豆田里锄草,每个人拿着一把锄头,将豆苗边上的草锄掉;割麦。这倒不是为了用镰刀抢收,而是为收割机从麦地中间开路,以便提高收割速度;收获玉米。当时还没有玉米收割机,玉米的收获都要靠手工劳动。收玉米的办法是,每人在右手的中指上套一个竹签子,即一指宽半根筷子长的一个竹片,头上削尖,中间有两个孔穿绳为了套在中指上。每人将玉米外面的皮用竹签挑开,然后将干净的玉米剥出来放到身后背着的筐里。筐里装满了向旁边走几垄倒到那里的玉米堆上,老职工已经在那里开出了一条道来。玉米都收完了,再用拖拉机将一堆一堆的玉米拉走。过去人们常说东北黑土地辽阔富饶,我下乡时是亲身体会到了。每次我们在大田干活都是从下地开始到中午吃饭,这块地还没有走到头!

因为下乡之前我们也到农场劳动过,所以我尽管年龄小,但是若论收割小麦别人还真不是我的对手。可是收玉米每次我都落后,也是邪了门了。刚才大家一起下地,转眼之间别人就跑到前面不见了踪影,只有我在后面手忙脚乱地追赶。虽然兵团不挣工分,可是都是一样的工资,你总拉在后面就很没面子,都是知青干起活来没人发慈悲,不会因为你年龄小就照顾照顾你。这时,我遇到好人了!天津知青郭仁玉比我大几岁,长得就是一副菩萨面孔,他看到我体力单薄,总在后面,就把自己的那两垄玉米放下,从前面折回来帮我一起掰。

仁玉是一个典型的大大咧咧的天津人,整天没什么发愁事,总是嘻嘻哈哈的。他帮我悄悄帮也就完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一高兴在地里就一边干活一边唱起来,那是我们刚学会的北大荒之歌:

北大荒春天多么美丽

遍地盛开金玫瑰

雁展那个春风千万里

北大荒永远是春天

我爱这美丽的北大荒

北大荒永远是春天

……

这歌声就把我们排长给引过来了。他叫赵喜瑞,是58年支边的山东老职工,在连队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因为在山边过日子,老职工只是农活好不行,还得是个好猎手。而赵喜瑞样样都让人挑大拇哥!

他侧头看看郭仁玉,说铁鹰掰得慢不要紧,你是怎么回事?

仁玉到了也没说是来帮我的,他说今天腰疼,老排长说腰疼?歌倒是唱得不错呀。他说你再不好好干我可饶不了你。郭看看我只得到前面去了。这时赵问我今年多大了,我说十五。他眼睛注视着我,我能看出他目光里的潜台词:这么小就给弄到这里来了!他看了我一会儿,转身,一句话没说,走了。

事后我看到许多老职工从我们收过的玉米地里大量地捡拾玉米,我才明白,是有人掰得快,但也有人玉米没全掰干净就往前跑了!割麦子他们快不过我,是因为麦地里无遮无拦,而玉米地则不同。由此可见青纱帐的利害!

在连队还有一桩苦差使。那就是捞麻。连队虽小可种植的花样不少。有国家下达任务用来制药的十多亩罂粟;山坡上还培植了多年生的人参;连队还种搓绳用的麻。这麻处理起来可是一点浪漫情调也没有。秋天收割后要把绿色的麻秆泡到水塘里,到了深秋时,人再下到水塘里将已经泡得皮茎脱离的麻秆捞出来,这时的麻秆已经变成黑色,水也沤得臭不可闻,水里还有水蛇游动,关键是人在水里仿佛被速冻一般,特别是太监割掉的那个部位疼痛钻心。大家只得轮流上岸,喝一口老白干下去再干。

此外还有一项农活,将知青的等级地位一下就排出来了。小麦、玉米在场院上晒干了就得装粮囤。这粮囤看着高高的,圆圆的,实际上就是用一尺宽的长席条一点点围起来的。围不好这粮囤就得散开花。此外,粮食上粮囤都是装二百斤的麻袋,两个人在旁边将粮袋悠起来,扛袋子的人就劲钻下去腰一挺就得起来,弄不好就得被这二百斤的麻袋压趴下。挺起来还不算本事,还得踩着一尺宽的三级跳板将粮食倒进粮囤里。这种活原来都是老职工干,可是知青来了,这出大力的活总让年纪大的人干也不合适,可这活又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我咬咬牙可以扛麻袋在平地倒粮囤,到开始上跳板时就上不去了,没长到那个岁数,这腰板还真是挺不起来。围粮囤更别说。可是哈尔滨一个叫于永昌的知青,看着干瘦干瘦的,这两样活却样样在行。先是他围好了粮囤,再带着大伙扛麻袋上跳板。大家都佩服得不行!

山间野趣

兵团的农活虽然艰苦,可是由于连队在完达山脉,又守着饶力河,所以这种山野的生活也给我们带来无穷的乐趣。

实际上那里的老职工也是过着半狩猎半农作的生活。正是因为这种生活环境,连队家家养狗。他们养的狗可不是城里的宠物,那是生命攸关的朋友。这些狗都是真正的猎犬。连队老职工男子汉们家家都有猎枪,每当一个人扛着猎枪出门,连队的狗就会前呼后拥地随之进山。这些狗看着都是高高壮壮的,可是分工明确。有跟溜的,所谓跟溜就是这样的狗嗅觉最灵敏,同样是动物的脚印,它们很快就能辩明动物逃匿的方向,它带着猎人追踪猎迹肯定不会让你失望;有打冲锋的,这样的狗最勇猛,发现猎物时,它们率先往上冲,毫无惧色。如果野兽暂时挣脱狗的撕咬,向猎人扑来,这种狗对主人最忠实,它们往往奋不顾身地将猎物再一次死死咬住,等待主人开枪,有时狗也死在枪口下。我们在连队食堂的门边经常看到受伤的猎狗,它们的肩头或肚子上有一个大血口子,据说都是打猎时受的伤,有的是野猪用獠牙捅的,有的是黑熊咬的。它们就卧在那里,不断地用舌头舔伤口,狗的唾液可能对外伤有疗效,舔来舔去伤口慢慢就好了。如果猎狗在打猎中死去了,猎人会伤心无比,他们会深情地将生死患难的狗朋友安葬在山岭之上。

我们虽然没有老职工那种狩猎的本领,但是小打小闹还是会的。冬天我们到山上套兔子,采蘑菇。兔子不冬眠,雪下过后它们出来觅食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而它们往返都走这条路。我们用细铁丝围成拳头大小的套,然后将铁丝拴在兔子脚印旁的小树上,兔子急匆匆沿着原来的脚印一跑,脖子就会钻到铁丝套里被套住。铁丝套头天晚上拴上就不要管了,第二天早上就等着捡兔子吧,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当然也有时去晚了,兔子已经被食肉动物吃了一半了。



在连队旁边的山上还有猴头蘑、榛蘑、椴蘑,皆是蘑菇中的珍品。猴头蘑就是长得象猴头一样的蘑菇,通常长在柞树着过山火的树疤里,那黑乎乎的地方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猴头状的白蘑菇,脑袋上还有一丝丝的"黄头发",和猴头几乎一模一样。椴蘑是长在倒下的椴树上的蘑菇,有时一棵枯树就可以采一麻袋椴蘑;榛蘑是长在榛树下的蘑菇,这些蘑菇都是鲜嫩无比。有了兔子再炖上蘑菇,一顿丰盛的美食就做好了。连队傍边有一个不知何人所弃的小茅草屋,那里就成了我们几个北京、天津、东北青年的聚集地,我们总是想着法捞鱼、找山货改善生活。哎,我们可不是光上房掏鸟干那调皮捣蛋的营生,偶尔也交流交流学习心得。在这个小茅草屋,年纪最大的是北京知青张喜斌,他是高中生,自己的家当里有一本发黄的书《形式逻辑》,可能他已经把此书研究的熟烂于胸了,慷慨地把书向我手上一递说,送给你吧。我以前在市里下乡前曾在厂里图书馆看过大量的小说(那时还没搞文革),可是形式逻辑从来没有听说过,日后的翻阅过程中,我是真真切切地体会了逻辑的力量和逻辑的简洁与美丽。后来此书又一直陪伴我到部队、转业,因为搬家也是因为现在此类书太多了,那本黄皮儿的《形式逻辑》才不知所终。

哎,有点跑题了,还是书归正传,说山间野趣。

在连队我们也吃过山珍美味。春天鹿发情时喜欢舔碱。猎人们就将碱用土搅拌好,放在一个窖上,这个窖的木头已经用锯锯过,上面用树枝都掩盖好了。鹿的嗅觉特别灵敏,老远就能闻到碱味,它到窖上一舔,断木支撑不住,鹿就掉到窖里。我们连队春天时窖住一头鹿,老职工在村外围了一片栅栏想把鹿养起来,可是连队的狗整天到那里狂吠,鹿抗不住惊吓,几天就奄奄一息,连队食堂就炖了一锅鹿肉,让大家饱餐一顿。还有一次老排长赵喜瑞打了一头野猪也送到食堂,让大家吃了一顿野猪肉包子。

因为连队靠近山林,职工们除了打猎,还可以从山上捡到鹿角。每年春天鹿都要脱角,再长出新鹿角。鹿脱角通常在山坡朝阳的杨树林里。那时一副鹿角能卖三十多元,等于我们一个月的工资。不过,老职工捡鹿角也出过事。我们去的那年秋天,连队老职工老赵到山里捡鹿角几天没回来,连队上下都很着急。一场大雷雨过后的第二天下午,我们连队负责跑团部的轮式拖拉机从山里出来,走到靠近山边的五号地时,坐在拖斗上的人看到麦地里卧着一个人,一看正是老赵。他们赶快开回连队报信,连队的知青几乎倾巢出动,走十几里地到山边看老赵。当时他卧在麦田里,因为死后可能已经晒了一整天了,脸上已经变黑,蚂蚁爬了满脸,一道一道是蚂蚁爬过的沟槽。他的身上背着两个大鹿角。事后大家分析老赵肯定是迷路从山里转不出来了。等到找出来连累带饿已经坚持不住了。从他身上看倒是没有被雷击打的痕迹。

交通闭塞

我们在连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千百年来农人的日子,此外还感受着东北大片湿地、山林带给我们的野趣。慢慢也就习惯了,倒不觉得太过艰苦,只是偶尔大家在锄地时直直腰,也会发发感慨,我们这一辈子就在这里度过了吗?不过那时都还是小青年,大家玩兴浓,瞬间的忧思转眼就会忘到九霄云外。

我们不习惯的是,连队离团部近百里,没有公交车,交通通信实在不方便。那时每个知青家里都没有电话,更没有今天人手一部的手机,每人与家中的联系就靠写信。而来信都是先寄到团部,再靠连队到团部办事的唯一一台轮式拖拉机把信从团部带回来。拖拉机基本上是每周到团部去一次。到了拖拉机从团部回来的时候,那就是连队的盛大节日!全连的知青都会涌到宿舍前的场院里翘首等候。晚上拖拉机从山里一钻出来,就有两条灯柱从山前的五号地那里射过来,这时就有人喊,来了,来了!人群就有些骚动。这时拖拉机离连队还有二十多里,还得开近半小时,原来闲聊的也都停下来开始读秒。此时拖拉机转弯,车灯已经看不见了,等车灯再次射过来,拖拉机已经进入连队的拐角了。车一停下,连里的头头就会大呼小叫地嚷:卸货,卸货。可这时没人理他。先是眼疾手快的知青从驾驶员手里抢过信袋,开始大声念收信人的名字。收到信的快速离开到一边读信去,而没听到念名字的则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等到都念完了,还要凑到前面再问一句,没有我的吗。直到确认家里没来信才怏怏地离去。

我到连队二个月了,还不知道团部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我们几个要好的知青一商量,觉得也应该到团部看看。当时说好拖拉机早上去晚上回,我们请了假说好当晚回来,便乘拖车一路颠簸地到了团部。团部当然比连队热闹,我们兴匆匆地玩了半天,到下午准备乘拖拉机返回时,驾驶员告诉我们车有毛病准备在团部修车,今晚不回去了。这下可把我们坑了!兵团虽然不是部队,没有那样严格的请销假制度,可是毕竟也是半军事化组织,而且处处在向军队看齐,请了假不按时回总是一个问题。我们一商量,怎么办?那时年轻气盛大家决定往回走。当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团部离连队有九十里的山路。我们既然决定走就不再犹豫,抬起脚板就开拔。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步一步地丈量这片秀美的山林,进入山中那段树木掩映的道路时,我们最初还有兴头嘻嘻哈哈,听林中的各色鸟鸣,看路边自由自在开放的野花,觉得十分惬意。可是到了后半夜,脚已经抬不起来了,关键是渴,那时也没什么瓶装的矿泉水,大家的嗓子里都要着火了。到了后半夜二点多我们终于走出了大山,来到五号地。又挨了一个小时我们才回到连队。这时大家已经渴的受不了了。有人出主意,我们到西瓜地里去吧,于是这五六个人一起跑到瓜地,每人就地一坐,挑一个大西瓜用拳头一砸,就狼吞虎咽地嚼起来。那次可能是我这半辈子吃的最甜的一次西瓜!

地域磨合

任何生活环境生长地域不同的群体遇到一起,都有一个磨合的过程。按照社会学的看法,人们把世界分为"内团体"和"外团体",对前者而言,个体把自己看作是其中的成员;而对"外团体"则相反,"外团体"成为"内团体"泄愤和不公平对待的对象。实际上小到一个群体,大到一个种族,相遇时的磨合大抵都是这个过程,经过磨合,两个群体之间的单个个体才会从对方的群体里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到了这时,"外团体"和"内团体"的界限才不那么泾渭分明。当然也有难以融合的,极端者就是世界上的那种种族大灭绝。

我们连队知青之间也经历了这个磨合的过程。开始时基本上都是每处的知青自己内部交往。而且确实把与自己生活环境完全不同的知青看作"外团体",处处瞅着不顺眼。

当时,齐齐哈尔的知青就看不惯北京的部分知青。当时连里北京来的是两部分人,一部分是北京景山中学的,这部分人可能工人家庭出身的居多,比较朴实,大家倒是相安无事,可是另一部分来自北京四中,可能大部分是知识分子家庭或干部家庭的,我们齐齐哈尔的这部分同学大部分也是工人家庭的孩子,当时看不惯北京四中学生主要是两点:一是他们弄个收音机总听美国之音和苏联电台广播,那时就是听敌台,而且他们也不收敛,收音机就那样哇哇地响,当然现在想起来人家是关心国际大事,立足二十连,胸怀全世界,我们这些同学思想觉悟反而不如人家,生这无名火实在没有必要;此外就是他们干活太不认真,连队盖房子的砖头都是自己烧的。每次往窑里装砖坯我们都是分外认真,因为这砖坯要和泥、脱坯、晾晒,等到上窑的时候已经经过好几道工序了。可他们站成一排传递,前面的人不是细心地将砖坯递给后面的人,而是扔。一接不住砖坯掉在地上就会粉身碎骨。当时,我们的同学里有莽撞之人,挺着脖子就到他们队列去理论。他们看出我们这位仁兄来者不善,而且此人脸上肌肉发达,怒目圆睁在黑乎乎的砖窑里甚是恐怖,此后他们装窑递砖坯时才认真起来。当然这是老话,后来经过磨合,北京、齐齐哈尔的学生都成了朋友。

不只是连队的群体之间在磨合,全团知青群体之间也在磨合。当时东北哈尔滨来的知青在团里占大多数。哈尔滨虽然远在北方边塞,但是因为早年受日本、俄罗斯的影响,那里的人也保留着很洋气很开放的一面,而且,哈尔滨知青办事干脆利落,干农活麻利,所以他们在四十一团很受知青尊重。而当时团里另一个大的群体就是天津知青。天津人乐天知命,不好高鹜远,喜欢过快快乐乐的平常日子,他们领悟力强,干农活上手快加之生性幽默,所以和外地青年也都相处得不错。当时天津的年轻人正在流行学拳击,许多人都会捣捣拳,许多小伙子下乡时都随身带着圈套。拳击练好了那就是蔑视一切敢于向自己挑战的对手,话语不合那就直拳钩拳伺候。本来两个群体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过各自的平静日子,偶尔自己想想当年"文治武功"的光辉业绩,自我陶醉一下也就得了,可是偏偏有人传出话来,说天津知青看不起哈尔滨知青,还有哈尔滨青年中的小萝卜头告诉大王,说曾被天津知青打过一次,吃亏了。有那好狠斗勇的哈尔滨知青就说,我在八五五(四十一团的前身)农场一跺脚,整个农场都得晃荡,竟然有人敢看不起我们。于是一场要打服天津知青的武斗就在哈尔滨知青中开始策划。当时他们确定的地点是在团部,时间是在七一建党纪念日团部开始放电影时下手。

到了这一天,哈尔滨知青开始闪电行动。他们挥舞着铁棒到团部的粮食加工厂、团部天津知青宿舍扫荡。可能天津知青事前已经看出蛛丝马迹,哈尔滨青年扑了个空。这时有个人看到一个北京知青,大嚷,这个人也打过我,于是几人乱棒之下将这人打得满脸开花。随后队伍挥师去电影院。这次他们可是自投罗网,团里的领导都是军人出身,他们可不是草莽之人,早就获得了哈尔滨知青来袭的确切情报。里面便衣密布,都有短枪別在身上。这些斗勇之人在电影院里挥着家伙逐一辨认天津知青的时候,大门已经紧闭,一个人也出不去了,最后几十个哈尔滨知青乖乖缴械。

这次惊动全团的大械斗,被团里定名为"七一事件",团里也是为了刹刹青年人打群架的势头,将这些领头的哈尔滨知青在全团各连队游街示众,平时都有持枪的岗哨押解他们。也是到了后期,哈尔滨和天津的知青才开始相互融合。

各寻出头

兵团的思想政治工作不似部队那样正规,但是毕竟兵团是按照解放军的组织结构和工作方式组织起来的,而且团部的领导都是军人,所以知青也还是能够感受到部队政治工作的威力。

我到连队后因为干活肯卖力气从不偷懒,又能够与别人和谐相处,所以连队共青团组织一恢复发展团员,我很快就入了团。更能让你感到荣耀的是,连队知青虽然不多,可组织结构也是像荣衔一样分着层次的。连队分武装排、农工排、机械排、菜排、家属排。顾名思义,武装排位于等级的最高序列,选入武装排的知青必须是出身好,表现得政治觉悟高,捍卫毛主席的自觉性鲜明。因为这个排的农工每人发一杆长枪,不似现在部队的岗哨只有一个枪杆子烧火棍不发子弹,我们只要有枪的,都有子弹在手。我一入团不久就被连队选入武装排。你想想我在齐齐哈尔参加兵工厂劳动时还不让我进装药车间,而今竟然钢枪在手,怎么不让我感激涕零!

那时连队的政治空气甚浓,每人都是标着膀子干,想着入团、进武装排。但是,那时进武装排也不全是因为荣耀,武装排的弟兄们还肩负着沉重的责任。因为1969年3月在黑龙江爆发了珍宝岛之战,因为此战苏联吃亏了,所以当时举国上下认为中苏之间将爆发一场大规模的边界战争。而一旦仗打起来,我们武装排是首当其冲要上前线的!

1969年冬,我们团接到上级指示,战争爆发后,兵团总部将要设在距我们连队不远的完达山密林里。为了给兵团总部修建战时指挥所,我们武装排一入冬就进山开始修工事。每天刨冻土打地基,伐林木选建材。伐木时为了树边上人们的安全,每次伐木人都要观察大树倒下的方向,高喊一句指示性的号子,称为喊山。有顺山倒(砍伐的树顺着山坡倒下);横山倒(树倒方向横于山坡);迎山倒(树冠朝着山坡倒)。伐木前每次都要在树根部砍几斧开个槽再下锯。那时在山里施工虽然劳累,可是颇有乐趣,伐木对我们来说也是全新的体验。在荒无人烟的老林里子里,我们每天听着斧头砍树的当当声、锯木的沙沙声、顺山倒的号子声繁忙度日。我们苦中作乐,日子过得也还说得过去。住的是帐篷,我们用大个的空柴油桶做成炉子,每天烧的就是山里伐下来的整块的大柞木,帐篷里永远是温暖如春。只是吃得稍微差些,水是从附近的小溪里打碎冰层舀来的水。溪水固然好,可是因为冬天太冷,馒头经常发不起来,我们只能吃着发粘的面食度日。

说那段生活别有味道,也是因为我们精神生活比在连队充实。可能因为我们远离连队,许多青年人将私藏的各种违禁书籍带到那里。每天晚上我们干完活洗洗擦擦身上就钻进被窝看书,那时,大铁炉已经被大块的木绊子烧得通红,外面黑森森的老林子里偶尔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我们在这种特殊的时代、特殊的地点,通过书页与古人进行灵魂的对话。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仍然没有忘记上进。而上进绝不仅仅是入团。我们武装排大部分人比我大几岁,大几岁社会经验就大不相同。我们那里每个星期都要从团里汽车队来几辆车运送建筑材料。这些司机来后一卸车,干完活就到山里找整木上砍下的树枝,锯一锯拉回家里去烧炉子。郭仁玉等人最先看出了名堂,以后车来之前,他们就将树枝砍整齐码在一边,有时里面还夹几大块好木绊子。团里汽车一来,卸完车就装车,就不用司机去自己找劈柴了。这样做司机自然感激,山里施工一结束,这几个热心助人的都调到团汽车队学驾驶汽车去了,以后就留在团汽车队。而我们几个年轻少不更事的,只好又回到连里。不过工作也有变化,因为后来中苏边境紧张关系缓解,武装排解散,我就被连里分到机械排开履带拖拉机。两年后因为家庭发生重大变故,我从兵团回城,开始了另一段生活。

兵团反思

从我当初下乡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七年,这场影响那么多年轻人命运的上山下乡运动还是值得好好反思的。

现在当初的知青一说起上山下乡就痛心疾首,感到下乡是受了领导人和社会的愚弄。可能因为我在兵团呆的时间不长,后来的境遇也还不错,所以我没有资格反驳这些忿忿不平者。当然下乡引起了整个社会的大迁徙、大动荡,可是如果说下乡是受了社会的愚弄,那么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百姓呢?他们去哪里讨个说法?而且我们过去总指责农民心胸狭小,可是如果对照来看,人家农村人本来就人多地少,可他们以多宽广的胸怀接纳与他们争食的知青?而今日我们这些回城的高尚人,对进城来的农民是如何地蔑视他们?这种对比是多么的鲜明。

其实,现在想起来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在社会上游历一番本来没有什么坏处,虽然政府是受城里就业压力所迫,将年轻人大量发配到农村,可是这项政策确实也让这些人了解了社会最基层人们的生存状态。

下乡政策没有问题吗?否!其最大的问题是人们没有有序的上升流动,一朝落户农村则要终身面朝黄土背朝天从事农作。如果下乡青年能够有序流动,使那些肯上进、爱学习、能创新的人能上升到高一层的等级,则下乡运动善莫大焉!

哎,不说了,这样复杂的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也说不明白,还是好好珍惜今日平静的日子吧!

原作于2006年8月1日

修改于2007年3月9日

注:

1、《初到兵团》的历史回顾部分,参考"黑土文化"网站资料:http://www.htrwh.com/

2、我在上个世纪末期到天津工作后,和返城的天津知青郭仁玉有过短暂的交往,在兵团时他回来帮我掰玉米虽然是小事,可是那种深情厚谊让人难忘!可是人的命运真是无常,他驾车时在立交桥上发生事故,新世纪开始之前他就离我们而去!他那菩萨面孔如今只能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想起来就让人心痛!



http://news.ifeng.com/history/zh ... _6849_128977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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