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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鹏:阶级想象的危机与底层写作的伦理困境—重读小说《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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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7 23: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年前,曹征路发表的小说《那儿》曾引起知识界的热烈讨论。正是由此,底层文学的命名得以诞生。然而,如今重返当年的交锋地带,不难发现,这些争论要么过分拘泥于文学研究的学科樊篱,执着于追问其“文学性”的高下成败;要么过快地将之纳入各自的政治立场,以二元对立的框架做出相对简化的思想判定。最终无法从总体上审视这篇小说的底层叙事在当代中国的思想意味。而要理解这一点,就必须重新回到文本,勘测作者塑造工人阶级形象的文学方式。

《那儿》的情节主线是“我”的小舅朱卫国,作为工厂的工会主席,在国企转制面临资产被领导侵吞和变卖的危机时刻,试图通过个人努力阻止这一伤害工人阶级利益的悲剧发生,最后无能为力而饮恨自杀。曹征路在这个悲剧人物身上寄托着强烈的现实愤怒。在接受访谈时他曾直言:“当‘那儿’渐行渐远的时候,‘那儿’被权贵们弃之如敝履的时候,他们愤怒一下都不可以吗?”这种现实愤怒在小说中直接呈现为朱卫国反抗行动的阶级内涵:他并非为个人的一己私利,而是不断申明要捍卫工人阶级的利益。不过,如果深究这种意识构成的方式,便会发现其阶级表征背后的含混与暧昧。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为朱卫国的反抗意识设定了两条理解线索:其一,他的旧时相好杜月梅在国企改制中不幸下岗后,生活陷入难以为继的窘境,成为“霓虹灯下的哨兵”。这深深刺伤了他的心,成为上访揭发工厂领导恶行的直接动机;其二,他的姥爷作为一代工人领袖,在反动资本家的暴动中不幸牺牲,这种家族革命传统成为他反抗行动的内在动力。显然,前者属于私人感情,后者乃是家族记忆。这种叙事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传统左翼文学的基本模式:主人公走上反抗的革命之路,总是带着个体或亲属被压迫和伤害的经历,或者受到家族革命传统的濡染和激励。不过,主人公要成长为真正的革命者,往往还需要通过政治教育和革命实践,将这种私人感情和记忆提升为自觉的阶级意识。然而,曹征路并未讲述对此至关重要的社会主义政治教育和革命实践的故事,而是直接将主人公反抗的动力诉诸私人情感和家族记忆。这种塑造人物形象的方式,曾得到不少研究者的肯定。然而,我对此表示怀疑:在去意识形态化的诉求中,这种重塑阶级想象的方式,能否真正超越前三十年社会主义文学的表述困境?

事实上,经过1980年代“新启蒙”思想的洗礼,曹征路早已对所谓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产生深刻怀疑。他在访谈中明确指出:“在我国说‘无产阶级的主体性’也许只是一个幻觉,所以小舅的抗争才具有深刻的悲剧基础。曾经有过的阳光明媚的空气也是稀薄的,只是他们自己并不这么认为,真诚地迷失在概念里。”这种说法,很可能出乎不少评论者的预料。因为,他们大抵认为作者对朱卫国的态度高度认同,并据此对其或褒或贬。其实,按照这种怀疑主义态度,小说中朱卫国对工人阶级主人翁地位的坚定信念,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事实上,曹征路在小说中暗示了这一点。朱卫国在上访时听说新盖工会高楼,天真地以为:“这说明咱工人阶级还是有地位呀,工人还是国家的主人公不是?”就作家的写作伦理而言,这种刺破幻觉的反讽态度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曹征路在不自觉中僭越了这种写作伦理,直接以此种态度来想象主人公阶级意识的构成方式,仅仅将之归结为私人情感和家族记忆,而完全无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教育的特定历史内涵。在我看来,这种处理方式已是以自己的历史判断强行介入主人公的意识逻辑,主观裁剪对象以符合一己执念。由此带来的后果是作者写作态度的内在分裂:一方面,他试图将饱含个人愤怒的现实感直接投射为主人公的反抗意识,并据此形塑其反抗行动的阶级属性;另一方面,他又以个人当下对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深刻怀疑,取代主人公阶级意识构成的历史逻辑。显然,作者在情感与认知的暧昧混杂中并未意识到这种分裂感,并因此在不自觉中抽空了他力图彰显的阶级想象的历史内涵。最终,主人公的反抗动机停留于捍卫工人阶级的群体利益,而几乎不再包含任何他们作为阶级共同体的尊严政治。这种空洞化的阶级想象,集中体现在作者处理劳动问题的方式上。

在《那儿》中,曹征路着意将朱卫国塑造成一个技艺高超的大工匠,并且不惜笔墨勾画出他打腰锤的高超技艺。小说中写到,美院的学生听闻此事,在老师的带领下前来观摩作画,不停赞叹:“真美,美极了。”然后他们集体创作了一幅画《脊梁》,至今收藏在省博物馆。有意思的是,曹征路在此将画作设定为八十年代的作品,而且禁不住借“我”之口揶揄这种纯粹的审美趣味:“八十年代的审美趣味我说不上来,反正那种画搁今天白送人还嫌占地方。”[同上。]值得一提的是,为了纠正这种审美偏颇,小说特意通过的“我”的回忆,具体描绘了小舅年轻时候打铁的情景:

他个子高皮肤白身材匀称,身上布满三角形的小块肌肉,榔头在火光中舞动的时候那些肌肉全都会说话,好像全都欢快起来聒噪起来,像一只只跳舞的小老鼠浑身乱窜。那时的小舅也是最快活的,榔头像是敲在编钟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唱歌,整个身心都飞升出去。根本不像现在,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额头赛过皮带轮子。

这番描写的目的,显然是要凸显劳动的内在价值及其对人的自我实现的意义。但令人遗憾的是,作者错过了最有意思的最后一句对比:“根本不像现在,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额头赛过皮带轮子。”这里自然关涉到的疑问是:同样是劳动,为什么在不同的历史境遇下,对于个人的自我实现而言,却显示出完全相反的作用?这种相反的价值状态在当代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中又是如何转换的?

问题的关键不难想到,即劳动意义的历史转变。在马克思的理解中,劳动对于人来说,不仅是自我改造的需要,也是改造世界的需要。只有完成这两者的统一,才可能实现自我。工人在社会主义工厂的劳动实践,并不是完全出于自我生活的需要,而是同时在国家的建设和社会的组织中占据特定的意义位置。工人之所以从中获得个体的尊严,正在于这种意义位置对他们而言,意味着工人阶级在劳动过程中相互之间伦理关系的重新构造,以及由此在更大意义上形成的与国家荣辱与共的价值感的自我确认。然而,1980年代开始的改革开放改变了人们理解劳动价值的态度。如邓小平所言:“经济工作是当前最大的政治,经济问题是压倒一切的政治问题。正是这种理念,将经济问题从政治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成为“去政治化的政治”。“人们在对经济发展投以前所未有的群体性关注的同时,劳动的道德理念也失去了活力,表现在劳动与个人及集体的责任理念之间的关联度越来越小。”正是经由这种理念转换,工人阶级的劳动地位逐渐下降,“以厂为家”的主体意识陷入危机,集体劳动的道德意味不断丧失,转成维持生计的物质途径。

曹征路的上述处理方式,显然没有观照到劳动价值的转换与工人阶级命运变迁之间的内在关联,而是简单地在抽象的意义上理解劳动对于自我实现的意义,忽视了劳动对于朱卫国确立政治尊严和阶级共同体意识的内在价值。如果深究这种处理方式的意识起源,便不难明白,这种将劳动的价值局限于个体化技术化的自我实现,正是1980年代“新启蒙”的核心观念。如前所述,曹征路曾将自己对“纯文学”的不满,直接借小说人物之口表达出来。而他的底层写作实践,也正是反驳这种文学思潮的产物。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由此带来的表述困境:这种“纯文学”理念正是1980年代“新启蒙”的产物。换言之,他一方面在美学上反对“新启蒙”,另一方面又在价值上赞同这种个人主义观念。这样来看,底层写作对“纯文学”的反驳,远没有它宣称的那样深刻有力,而是不可避免地与之陷入复杂的观念纠葛之中,无法真正找到追查历史真实样貌的认知路径。

如果说曹征路的现实感和执着之念妨害了他真正进入历史,那么当他以空洞化的阶级想象重返主人公反抗行动的现实处境时,也大大简化了他可能遭遇的伦理困局。如前所述,曹征路以朱卫国与周围工人的精神对照结构来组织小说的激情叙事。依据这种叙述逻辑,周围都被构造为他反抗行动的阻力,由此得以成就其毫不妥协的悲情英雄形象。然而,这样刻意凸显主人公反抗行动的“不合时宜”,反而可能抽空这个人物形象的时代感和伦理复杂性。首先,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反抗中,寄托着作者对不平等现实的无奈和愤怒,同时也暗示出他对其幻觉性质的理解和判断。如果底层写作的诉求仅止于此,那么留给读者的不过是一曲工人阶级底层化的挽歌,最终我们不得不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境遇。在这种意义上,这种反抗行动并不包含任何反思的意味,因为它并不能为后来的抗争诉求指示出突进既定现实秩序的契机。其次,当作者不加反省地将主观愿望和判断投射在这种反抗行动中,便同时将主人公抽离其身处其中的伦理生活情景。朱卫国并没有超然世外,他是“我”妈妈的弟弟,舅妈的丈夫,也是月月的父亲。所有这些人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阻止他贸然的上访行动,保护他安稳的家庭生活。然而,在曹征路的笔下,朱卫国始终不通人情,不为所动(除了为罗蒂之死的隐微悸动),我们几乎看不到他对于亲人之爱护的内心挣扎和道德抉择。在我看来,这种处理方式大大简化了这种行动所可能面临的伦理疑难,仿佛他可以完全置身其外,毫不犹豫地认定孤独的反抗之路。

显然,作者简单地在二元对立的视野内处理朱卫国的反抗行动所遭遇的时代阻力,忽视了他在面对具体伦理生活情景时所显示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从而抽空了这一悲壮的工人反抗者形象可能包含的复杂的历史意味。这种处理方式,不过是将社会主义时期备受诟病的“高大全”的英雄形象转移语境而已,并没有为其注入真正包含历史与现实纠葛的伦理意旨。

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作者无力对工人阶级底层化的命运做出真正的历史分析,缺乏节制的现实愤怒和偏于一隅的历史判断,都限制了他对于主人公反抗意识的构造、劳动尊严的呈现以及身份政治的透视,由此陷入阶级想象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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