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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军  追寻消逝的时光:小记我的朋友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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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1 23:10: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二月二十七日,西雅图的梁侃在我的留言机里告之,高华长眠了。取代悲伤的是,我脑子里一滩浆糊,想给他的妻子刘韶洪打电话,却又怕听到对方伤心的哭泣声,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告诉她,化悲痛为力量?她已经退休了,要那么多力量干什么?告诉她,一个高华倒下了,千万个高华站起来?那千万个高华中没有一个是可以和她相濡以沫,厮守晚年的;抑或用先主席泽东先生的格言;高华的死重于泰山,死得其所?在与时俱进,以人为本的时下,这样的安慰简直是一种幸灾乐祸。于是,我向梁侃讨主意,最后定下,马上打。接通后,刘韶洪没有哭,但我感觉到她的苦涩和失落,她似乎也不愿和我多说话,让赶去安慰的世安兄与我交谈……
我和高华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的五月,我到日本,本不想回国,突然有一股想见高华的愿望,当然还有我老娘。联系上后得知,他正在上海治病!当高华知道我要去看他,在电话里他的笑声是欢畅的。可惜的是,第二天下午他要回南京,时间太短暂了。一早,我赶去,见到我后,他罕有地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语带悠然的说:“老贺,老朋友了!”然后,他拍拍自己隆起的腹部,象是在谈别人的病情;肝腹水,上消化道出血。我一看到他,就心知不妙。他的脸色呈枯黄,伸出的掌心是通红的,典型的肝掌。我让他给我看舌苔,吓了一大跳,在厚厚焦黄之上散布着黑点。他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说;刚吃了烤蛤蚂皮,是偏方。接着,他要求斜躺着和我说话,我哪能说不,自小他就喜欢这样,何况现在。神聊之际,我想抽烟,欲去开窗,被他阻止说,哪有那么讲究!在交谈中得知,他已经写了十几万字有关林彪及其事件的研究,生病后无法完成。我感到深深的惋惜,因为林彪事件是文革史上最为诡异的谜团,很多地方即讲不通也道不明。接着他告诉我;他近来得到了一笔研究经费,题目是有关华东军政大学对留用人员和青年学生的改造与分配。这真是一个好题目,亏他想得出,作好了,可以是四九年以后洗脑和思想改造的探源性研究。期间,他嘱咐家人联系床位,到南京后直奔省医药,给我的错觉好像是他在为一个熟人而操劳。
时间很快,陪他到了上海火车站,我们还象以往似的闲聊。到他要进站了,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奈和无助,语言是那样的苍白和笨拙。我说:“高华,要保重啊,下次回来见!”他点点头,说:“我会的。”一两秒之后,他似乎是对我又象是对自己:“他妈的,老子不再乎。”我感到血液涌上了脑门,一丝冰凉掠过了心坎。当时,我保持着微笑转身离去,现在回想,眼睛有点湿润。
我和高华相识,源于我是他弟弟高小宁小学四年级以后的同学。父亲二婚,找了个半老徐娘兼大我好几岁的拖油瓶男女,硬是把我从上海迁到南京。那位”庶出”似乎有“火眼金睛”(庶出语录),一眼看出我受了在上海母亲的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管她叫“阿姨”,把她当保姆。那时候正兴起“忆苦思甜”运动,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魔咒笼罩着芸芸众生,可我当时感觉,再吃苦,再受罪,也比生活在跟我爸睡觉的“保姆”身边要好。一次在课堂上,几近临盆的女教师讲解毛的“送瘟神”诗,讲到旧社会血吸虫使得大肚子漫山遍野,我忍不住插口,那你的肚子是怎样大的?那一刻,我觉得好玩极了,可能在潜意识里想引起几个漂亮女生的注意。全班只有小宁大笑,还拍了课桌。我们眼看着女教师的脸由红转白,然后对我大叫“下流!”突然,她觉得应该用阶级斗争来处理对她的侮辱,指着小宁说;你是什么感情?什么阶级成份?住在其隔壁的邻家女孩用尖锐的嗓音喊道:“他们家是右派!”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内疚,一是拖累了小宁,到小学毕业止,批判会不断,盖从此始;二是如把那位女教师气小产了,罪孽可就大了。我和小宁放学同路,不知不觉,就认识了其一哥高华,一姐高慧。
认识高华之初,我还是个毛孩子,他比我成熟得多。但是,每当我发泄对“庶出阿姨”的满腔仇恨时,他会比我还激动,真是指点家事,激扬恶语,粪土当时二婚姨!由于高华深切的同情和帮助解气,在那样让人窒息的大小环境下,我没有患上眼下流行的单亲孩子的怪僻和自闭症。不久,我见到通缉他父亲的告示,正当我惊魂未定时,学校乘虚而入,到我家告状,其一是与右派孩子过从甚密,其二是思想复杂,二者中的主要茅头是什么,谁不明白?于是,家里发出了“隔离令”,不许与高家的人来往!这可乐坏了庶出和她的俩个油瓶,摆出“磨刀豁豁向猪羊”的态势,追堵穷寇。我当然没听,不是什么道德勇气,也不是什么觉悟,而是一颗孤单孩童的心对友好和友善的亲近和依赖。
高华在其书的后记中提到;当他看到先主席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的特大喜讯时的惊鄂与疑惑,和我有所交流。的确,我们在讨论时,第一是有一种挫折感,即先主席当时才七十来岁,到我们八十多岁时他还在掌舵,似乎人一辈子在一个人的统治之下没什么劲;其二是对可能性的怀疑。高华喜欢看报,大小字报,党报,参考消息,站着看,躺着看,渐渐地居然炼就了和我父亲庶出一样的“火眼金睛”(高华语录)!本质的区别在于,庶出专门对我,有点象专案组,而高华胸怀国家大事,应该进政治局。他能从枯燥的社论,人名的排列,外电报道中看出玄机,往往挺灵验的。他告诉我;他看到过一张揭发武汉军区司令陈再道的大字报,陈说主席天天要喝一碗白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不知道。莫非是这一碗白乎乎的东西在起作用?他又告诉我;南京军事学院的大字报揭发,一帮将军们抽年青战士的骨髓来滋补身体,他们能干,何况红太阳。我刚听到一位老光棍对人精血的绝妙阐述;十碗饭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转述给高华后,自作聪明地加以发挥;算起来一百碗饭才能形成一滴精,如果采集天下动物和人的精华,然后加以合成,可能就是那一碗白乎乎的东西!看得出,高华半信半疑,但我俩对怎样合成一窍不通,然而那一百碗饭对我俩来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天文数字。文革后,先主席身边的人出书,回忆其喜欢喝杂粮粥,再不久看到出租车的司机挂着他的像“驱邪”,我感到佛家的报应说,可能就是那次的发挥种下的祸根。否则,七八年高考,高华的半疑,顺利进入南京大学历史系。由于我对精血的无知,发配去中医学院,系统地受祖宗正确的精血观念和虫草树根怎样滋补和治病的磨难。
高华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借书给我看。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都知道,有藏书的,被抄被烧,不是强迫就是怕事。图书馆成了档案馆,人们知道其藏书,但不能看。新华书店犹如清汤刮水的馒头铺,不含一点油水和荤腥。七十年代初,高华已工作,被分配到新街口附近的“杨子衫袜店”,柜台一站几近八年岁月。我和小宁因同住长江路,上中学时又是一个班。一天,小宁往我书包里塞了一本书,悄悄说,回去看,两天。那是哥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我看完后那过瘾劲简直象饿得头昏眼花的乞丐,坐在干净的面馆里,吸着小笼汤包里的油。直觉告诉我,小宁是二手供应商,高华才是真主儿!晚上,我借还书的机会,去了他家。高华斜躺在床上和我交谈,可能是站柜台的缘故吧,高华以半躺的姿势与我聊天贯穿了他的一生,以后又扩展到他的同学兼好友谢建平和蒋宁身上。使我无比惊讶的是,他已经读了那么多的书!那一晚,他从外国文学聊到中国近现代文学,吐出的书名有上百种之多,这书都是从哪儿弄来的?至今使我涂抹不掉的印象是他的总结,他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的一生,读书不会超过五六百本,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可以超过两千。这么算来,还未弱冠,他已经朝百分之一进发了。从此,高华的家成了我的“五十一号兵站”,看书,谈书,议时政,遐想乃至搞笑成了我们在那枯燥干瘪年代里的一种乐趣。高华在其书的后记中,对书的来源有所提及;南京第九中学是个重点学校,文革时被解散,校图书馆的一大批书被堆放在一位留守人员的家中,足有两房间。没提到的是,其一,高华非常幸运,如果这两房是数理化的书,他肯定傻了眼;其二,是奖励。方法是,还书时在名点心店里买两个鲜炸出炉的油球,四分钱一个,不要粮票,一予己,一赠予,老人在欢喜中哪分得清上次借出九本,还是八本?终究在当时,下午吃点心是市革委会主任份上的事。记得从七三到七五年,为批判苏修,出了一批从苏联出逃者在西方写的书,高华有所耳闻。那时他已搞到张单位的集体借书证,被他垄断,不过也没有人要,也没什么可借,旧版鲁迅全集就被他借了还,还了再借循环着。一天,我陪他到了南京图书馆,在借书部遇见一位年青女子,从招呼中可感到,高华常和她打交道。当高华问到这批书可否开开后门一阅时,那女子的眸子射来一束寒冷的光,说:不行!那是县团级以上才能借的。顿时,我觉得羞愧,太瘦弱,又衣冠不整,怎么看也不像县太爷的警卫员。然而,高华处事不惊,说:我们单位可以出证明。那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说:你们单位不是县团级!我赶紧溜到门外,不久我听到里面传来冰雪消融般的笑声,原来高华给她预留了两双出口转内销,称之为“等外品”的袜子,意思很明显,我为你已经开了后门,难道你就不能?
高华嗜书如命,一生只送过两次书给我,一次是他的书,还有一次是在万不得以时割舍的。九六年在华盛顿他要回国,行李太多,郑重其事地将三卷本的“毛泽东年谱”塞到我手上。看出他的依依不舍,我说:今后给他带回去。他知道我根本做不到,说:不要跟我“比大胡划”(南京八十年代中流行语,即含有坑扪拐骗的胡言乱语)!二零零零年,他搬入新居,终于有了一个颇具规模而气派的书房。零一年我到南京,他请我吃饭,坐在一家高挡饭店里,他感叹地说:“老贺讲究啊,普罗大众的地方他会不满的,但高挡的地方,菜都是微量元素”。饭后,我到他的新居,他有点疲惫,我说:你躺一会吧,我参观一下你的书房,这几年我很多书都没买着。五分钟不到,就听到他在喊:“刘韶洪啊,去看看老贺在干什么”,刘不急不慢地说;让他看好了!意思好像是我们刚请他吃过饭,他总不会明抢暗偷吧。又过了五分钟,他实在撑不住了,嚷着要我出来,否则下床。以前借书给我,因为那也是他借的,不还等于绝交;现在书是他的,借等于送。
应该是一九七四年,高华在同学的聚会时,重新发见刘韶洪而展开了他们的姻缘。所谓重新,可能是初中毕业时,刘还太小,是个黄毛丫头;或是学校里男女同班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小纰漏”(南京土话,即小流氓)。高华回来后很激动,把他的发现和父母弟妹说了,我也在旁。高华的评价是:好看,喜欢看书,对文学有兴趣。高华年青时,按香港人说法,应算是个“靓仔”,谈吐不俗,有才华,但是“右派家庭”成份的明显的压力并没有导致他走向软弱和萎缩,反而在他的性格中注入了是我的,就要争取,不相予,就抗争的刚性特质。刘韶洪第一次来到高华家,我也在!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红得扑扑欲出的脸,一双漂忽着清水的大眼睛,进门的气息犹如刚烤出炉的山芋,即香又甜。我和小宁少不更事,想赖着不走,看看高华是怎样“花”她的。他父亲看不下去了,朝我俩眨眨眼,拉我们一起出门。高华不久就抽上了烟,谈恋爱,是一项烦恼的工程。烦恼我管不着,吞云吐雾吸引了我,使我痛下雄心;哪天摆脱我父亲的掌控,那一天就抽烟。又是一个八年吧,他俩结婚,邀请我和谢建平等几位朋友和其一家在新街口的大三元摆了一桌婚宴。年青么,只要能起哄,有好东西吃,就能从梦中笑醒,何况高华大喜。不记得哪位学医的混蛋告诉我:喝酒前吞两片小苏打,酒量倍增,结果,喝下去的洋河大曲发酵成雁荡啤酒,在我腹中漂胸中荡,至今不知,高华的婚宴是如何结束的。
七八年高考,面对高华和我的最重大的问题是:怎样迎接数学考试?高华会打算盘,我只会作到一元一次方程。听了几堂数学补习课后,决定放弃。不巧的是,徐迟写的哥德巴赫猜想的报告文学风靡当时,读了后给人感到:似乎只要猜中了“1+1”,四个现代化就实现了。读两千本或更多的杂书,不属向科学进军之列,我俩有点急了。到招生办打探,接待的人可能正幻想如何猜中一加一吧,对我俩说:不考数学是不能上大学的!徐迟如果不懂数学,怎么能写出哥德巴赫猜想的报告文学呢?出门后,高华大骂:徐迟如果懂数学,怎么能写出报告文学!那年,南京的夏天出奇的热,下午的数学考试,高华没去。事后,他赶到招生办,送去了一张发高烧的病假单,并附上单位的证明。其实,我俩是自己吓自己,总分过了,谁管你数学考几分。大学毕业后,高华被分配到南京市文物管理局工作,为了考研究生,有更多的时间准备,我给他出主意,尽量请病假。但是,什么样的病是叫人看不出,又必须休息的呢?我对他说,是痔疮!于是找同学开了病假单。一天,我正和高华一起准备,他的领导来体恤他的病情,刘韶洪开的门,高叫:“董主任来看你了!”无疑是在提醒高华,狼来了。只见他几个健步迎到门口,与之寒暄,并引入卧室,半个小时后,送领导时,我看到他作步履蹒跚状。事后,他说:当他和主任一握手,心想,坏了,痔疮病不能如此矫健如飞,并埋怨我,没提醒他,逗得我笑岔了气。
高华一生不喝酒,因为从青年时代起,他的肝脏的化验指标就不稳定。一九八五年的寒假前夕,他大醉了一次。那是在南京大学的小吃部,两个年级的研究生会餐时,狭路相逢,高华受不了满含醉意的挑衅和蔑视,拿起别人倒给他的一大杯白酒,像关云长刮骨时一样,一饮而尽。一而再,三而竭,高华倒下了。第二天我去看他,仍然倦卧在床上,听他说:在床上颤抖了一夜。这下不要紧,从此,他不但不沾酒,还染上了不碰酒的坏习惯。九五年他从上海赴美国,我给老娘下了“死命令”,让他带两瓶白酒来!第二天,老娘来电告恶状:高华不肯带。顿时,我那玫瑰花般的幻想变成了一地鸡毛,真所谓恶从胸中起,怒向胆边生。世安应该记得:中国的白酒当时在美国市场上没有,比被国民党军队所围困的红色边区的盐巴还金贵。一次,世安、我等四人相约晚餐,目标是我们搞到的一瓶洋河大曲,不巧的是,有一人被邀去参加另一个派对。晚归后,他抓起空酒瓶往嘴里倒,然后语带伤感地说:你们这群牲口啊,居然连一滴都没剩下。在这种情况下,高华居然浪费指标。当他来到波士顿,我责问他时已经有点仰天长哮的感觉,可他却轻描淡写地说:喝酒对身体不好。我的脸扭曲了,反驳到:抽烟危害更大,你不是还在抽?他笑起来了,说:你不也抽嘛,然后语出惊人道:我最近转胺酶高!我软化了,话题被岔开。现在回想,转胺酶高和带酒有什么关系,莫非行李中的酒香会刺激肝脏?
我没见过高华流过眼泪,然而他提及过两次“流泪事件”让我难以忘怀。一次是八二还是八三年,研究生的考试,专业都好,就是外语一门未过,对于一年的辛勤付诸流水,他很伤心。用他的话是:枯坐着,两行泪水悄然淌下;第二次是八九年的夏天,我到南京,本想和他闲聊,散散心,他显的郁闷,告诉我:六月里的几天,他流了泪。是啊,谁愿意见到那样悲惨的结局呢!我猜想,这次可能不是悄然,而是涌出。
九五年至九六年,他到了华盛顿,我住在波士顿,相互间走动了五六次,最后我到他那儿去送他。因是私人赞助,高华在美的资金非常短缺,住在“黑人区”的边缘,那里的治安让他心惊不已。有一晚我和他在通话中,突然他对其同住者大叫:把前门关紧了!然后向我解释,他的屋的前门正对着大街,不关门随时会有人不请自入,轻则要香烟,要五块十块,重则打人越货,而他的同住者,却往往把门敞开。我被他说得有点毛骨悚然起来,因刚到美国不久,也被抢过。不一会,他啊呀了一声说:不得了啊,有一帮人在街对面“野狼嚎”!(野狼嚎系样板戏中人物)又有一次,他用了“野合”来形容周围街坊青年的骚动不已。我送他时,住了两晚,我夫妻俩睡床上,他睡地铺。可能是太累,或是喝了一点酒,野狼没嚎,野人未合。
高华有个习惯,出门在国内外,一定要给妻、儿买礼物,有充分的自主权去决定礼物的形式和内容,价值的大小与贵贱,不像我,买什么,在老婆看来就不是什么,以至于发展到有钱,就自己去买,和我无关。在华盛顿的三天两夜,高华把这种高度的自主权发展到了巅峰,买来的礼物装满了一个大箱和一个特大的旅行包。当时还没发生九一一,包裹的重量也宽松,如果是现在,高华得提前四小时到美国机场去通过安检。高华对妻儿的如此重情重义,在我老婆的脑海里扎下了根。女人喜欢把别人优点和自己男人的缺点作比较,而不问形成的历史根源。前两三个月,我从欧洲回来后,发现她逢人就说:他有个同学叫高华,在美国时很困难,回国时还大包小包送老婆儿子,而我这位老公呢?带回来的是一堆脏衣服,还要我洗!我很后悔,当时高华还没有走,应该打电话告诉他:对刘韶洪,他是个好丈夫,对高欣,是个好父亲。
零一年之后,我常回国内走动,发现高华容易有疲惫感,容易“烦不了”。譬如,有朋友请吃饭,在南京大学附近,在南大的他“打的”过来,刘韶洪知道后有点惊讶,他说:我累,烦不了。有时,我担忧他有些作法会得罪人,他会说烦不了。再有时,我回南京把他给回烦了,因为是太多的饭局,早餐喝鸡汤,中午喝酒,晚上喝酒,卡拉OK,半夜鸡叫,弄得我恍如梦游者,一次下来,他已吃不消了。一而再时,他说:我没有义务陪,烦不了!他有很多烦不了,咋听起来,有点像马克思的走自己的路,管别人怎么说的底气,又有点像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孤傲,或是先主席“不须放屁”的跋扈?其实,高华的烦不了和这些都没关系,视身体状况而定,谈话谈兴奋了,有得烦,兴奋后累了,就烦不了。由此,他还把其诗意化的加以诠释:“树上有只鸟,名叫烦不了”,似乎还附上了一点淡淡的老庄的气息。
记得是零四年吧,母亲对我不能长期陪她而感到失落,她不直说,却拐弯抹角地扯到高华,说:高华为你可惜,说你现在已不是他圈子的人了。到南京后,我酸溜溜地问他,此话怎解?高华说:你母亲误会了,我是为你可惜,但是换一种生活方式也不错吗。一次,我看到老婆准备回上海,那神情简直比她当年出国还兴奋,我脱口而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不是你坚持移民……。她知道这回事。接口道:在国内,你能混出高华那样大的名气吗?哎哟,别看她不读书,看报只看娱乐版,对我的斥责超过了鲁迅对任何文墨客的尖锐和刻薄,可又是不可辩驳。
五年前,当我第一次听到高华查出肝脏有肿瘤,是恶性的时,希望最终是一个“大乌龙”,尽管我到南京去看他,听他叙说被查出的经过,及时到上海作了病灶冰冻手术。看着他那鹤发童颜,侃侃而谈,我有了某种自信。果然,一年多后,上海有个权威说:谁敢说高华的肿瘤是恶性的!消息传来后,我打电话给他:高华,你炸壶啊……(南京土语,即乌龙之意)。然而,幸运最终没有落到高华的头上。先是他母亲去世,事后他告诉我,母亲住院时,他天天送饭,母亲去世后,天天失眠。然后,听谢建平说:高华开了刀,切出来的病灶,经化验,是“那个东西”。
高华走后,我经常纳闷:虽然他的肝脏从年青时就有问题,但是他父亲从四十多岁起就有肝硬化,以后又听说有高血压,心脏病,青光眼乃至糖尿病,但是他父亲还是活到了八十以上的高寿。何况,其父所受到的精神和肉体上的磨难是高华不能望其项背的。是因为废寝忘食的研究?废寝,即不睡觉,高华作不到,否则不会偏爱斜躺的姿势,在我的印象中,他还是蛮心疼自己的。忘记吃饭,那更不会。且不说高华愿意糟蹋自己的身体,作为“初中甜心”的刘韶洪,情深义笃应比“高中甜心”还进两步,比青梅竹马只差几厘米,绝不会在吃饭的时间不作饭,作好饭后任由高华不吃。还是因为操劳过度所致?国事,家事,天下事,高华事事关心,但是关心不等于去操劳,还没到过度,他已经“烦不了”了。或是长期受压抑,排挤和打击?在南京大学的历史系里,谁敢动这样的脑筋,谁就是耗子给猫当三陪,玩命钻营。再说,高华该有的都争取到了,你压得住,打得住,排得住吗?又或是穷困潦倒?在我的记忆中,自小到大,对高华,穷困是谈不上的,囊中羞涩时有发生,因为工作后,工资上交母亲,结婚后,夫人是大内总管。说实话,生这样的大病,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生不起,对于多数人,有财产的要变卖,没财产的要申请救济。对于一介教授,高华读出了颜如玉,却读不出黄金屋来。即使是在他生病的后期,用他的夫人的话说:“还是积极地面对治疗的”,哪有一点潦倒的迹象!在高华的生病期间,从头到尾,我打心眼里佩服他的从容和泰然。用一句宿命的话说:高华运气不好。对于一些人说他被先主席的魂勾走了,我不想粪土,只不过想提醒他们,那是小鬼才干的事!
高华是国内几个把中共党史当学问来作的凤毛麟角者之一,在这方面他具备着特殊的“慧根”,敏锐的洞察力和解读能力。然而有一点,不熟悉他的人可能不知道,而这对他又非常重要,就是在这领域的探究,每一个发见,每一个新论,都会使他兴奋,舒坦和愉悦,找到了他的乐趣。据说,哈佛的史华兹教授在写毛的专著时,写了后章改前章,循环往复,没完没了,以致于他夫人要把他的手稿藏起来,才得以完成。看高华的书,你会觉得他在如数家珍,向你娓娓道来,刘韶洪呢,则在旁奋笔疾书记录,然后交给别人打字。读书,教书,写书,是高华唯一可以接受的生活方式,稍有改动对他来说,就是炼狱,从这一角度,我有点宽慰,这一生高华没有委屈自己。
对我个人来说,与高华相知相交,少年时,是我的幸运;青年时,是我的知心;到了中年,就有点魏晋人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境界了。那么,老年呢?他过早的走了,成了我的伤痛,因为我再也见不到他那给一点阳光,就光辉灿烂的笑容,听不到他那亦惊亦咋的忽悠了。行文至此,泪水涌出。


二零一二年二月中
(贺军高华少年时朋友,南京大学研究生时的同学,现定居加拿大)


http://history.nju.edu.cn/show.php?id=1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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