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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三位小人物反对姚文元《评海瑞罢官》后的遭遇③ 【编者按】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在上海《文汇报》发表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拉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马以鑫、姚全兴和林丙义——他们一个中学生、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学教师,面对姚文元奉旨之作,决然提出反驳的意见,并“自投罗网”地给《文汇报》、《光明日报》寄稿,此后遭遇接二连三的迫害和打击。在各种版本的文革史叙述中,这三个“小人物”的故事属于“外编”。 时隔半世纪后,复旦大学口述研究中心和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口述史中心采访了马以鑫、姚全兴和林丙义三位当事人,回到历史现场。本文为林丙义的口述,林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 当年的林丙义 戳天之“祸”:上海三位小人物反对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遭遇(之三) 1965年11月10日《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当时我在上海虹口中学当历史教师,28岁,单身汉,住在教工宿舍。姚文元文章发表的当天我就通读了一遍,感到文章太“左”,有些结论未免武断。 (一) 11月中旬,《文汇报》记者周国荣来到虹口中学开座谈会。座谈会在教工宿舍进行,参加座谈的除我之外,还有一位资深的历史老教师郭君素。周国荣表示:“欢迎诸位发表不同意见,可以与姚文元商榷,展开学术讨论。”在周国荣的引导下,我一边看文章,一边发表评论。主要是讲不同意见。其中有对“清官”的评价;《海瑞罢官》中描述的“退田”、“平冤狱”与“单干风”、“翻案风”不能比拟等。郭君素也发言,表示基本上同意姚文元的观点,但也为吴晗做些辩解。 过几天,周国荣又到虹口中学,找我和郭君素写文章。郭君素不肯写,却鼓励我写,我表示“试试看”。当时口头虽然答应,但心中仍顾虑重重。原因:一是受“反”右斗争的影响。1957年反“右”,我因参加高考,埋头读书,没有涉及,考上复旦大学历史系后,当时形势已经明朗化,也没有发表什么言论,但对于“祸从口出”却有深刻印象;二是20世纪60年代前期的大批判运动影响。当时文艺界批判《李慧娘》、《早春二月》……,哲学界批判“合二为一”,史学界批判“资产阶级史观”等,我感到意识形态领域斗争剧烈。姚文元是大批判中的著名“左派”。写文章与他商榷要慎重考虑。 由于思想有顾虑,举棋不定,我就找虹口中学党支部副书记董业建商谈。董在学校青年教师中颇有威信,又住在学校里,找他比较方便。我把周国荣约稿情况详细跟他说了,他表示:“那就写吧,按周国荣的要求写”。 我又找复旦老同学沙健谈。沙健当时在红旗中学当历史老师,家在吴淞路,离虹口中学很近,我常到他家聊天。沙健支持我写文章。在我文章大体成文时,他还对文章作了几处修改。当时我和沙健有一个共同的想法:社会上大批判的对象都是一些代表性的人物,我们这些中学教师还够不上成为批判对象。 于是,我就开始到虹口中学图书馆查阅有关资料,动笔写文章。在写的时候,还打电话问周国荣“主要写什么?”周国荣答复是:“写(与姚文元)不同意见”。我说手头缺乏《海瑞罢官》剧本,周国荣立即派人把剧本送来。此后,周国荣每天都打电话到虹口中学找我,一是询问文章撰写进度,二是催稿。 11月底,我文章成稿后,又抄了一遍,留下底稿。是否马上发稿我仍在迟疑,直到第二天傍晚,我才打电话通知周国荣。当天夜里,周即派人骑着摩托车赶到虹口中学,将文稿取走。 12月3日,《文汇报》以通栏标题“关于《海瑞罢官》问题的讨论(4)”,发表我的文章《海瑞与<海瑞罢官>》,并加上很长的“编者按”。编者按说:“我们发表姚文元同志的文章,正是为了开展百家争鸣,通过辩论,把《海瑞罢官》这出戏和它提出的一系列原则问题弄清楚,促进社会主义文化繁荣昌盛。”我看了以后,以为我是根据“双百”方针,发表不同意见,这就放心不少。 ![]() 林丙义当年发表的文章《海瑞与<海瑞罢官>》。 我虽然不了解姚文元文章的背景,但思想顾虑是一直有的。所以《海瑞与<海瑞罢官>》 对吴晗作了原则上的批评,但文章是针对姚文元提出的商榷。主要论点是:一.不同意姚文元把海瑞说成一无是处,认为海瑞“从维护封建统治出发,实行了一些减轻对人民的剥削措施,并在某些方面做了有益于生产发展的事情”;二.不同意姚文元把封建社会清官、贪官、好官、坏官不加区别的对待;三.认为《海瑞罢官》中 “退田”、“平冤狱”与“单干风”、“翻案风”两者性质不同,历史条件也不同,很难比拟;四.不同意姚文元对封建时代某些人物的优秀品质采取全盘否定态度,主张对其要批判继承,文章还引用鲁迅的一句话:“好像吃牛肉一样,绝不会吃了牛肉自己也即变成牛肉的”。 以上是我40多年前的观点,现在看来基本上都站的住脚,若说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只是旗帜不够鲜明,问题没有讲深讲透。 同时,我还从历史角度,就《海瑞罢官》中“投献”、“退田”这两个问题,提出与姚文元商榷。所谓“投献”,是指明代江南地区一些中小地主、富农、自耕农为逃避赋税,被迫将土地寄献给有权势的乡官地主;“退田”是指海瑞要这些乡官地主将土地退还原主。姚文元认为:“投献”是没有贫雇农,“退田”也与贫雇农无干,因为“贫雇农既无田可献,无钱去赎,‘退田’当然不会退到他们手里。”并以此说明海瑞要乡官退田,“实际上保护了中小地主和富农的利益”。 我认为姚文元的这种说法“史证不足,推论方法也还值得商榷”。我在文章中提出:“当这些中小地主、富农和自耕农的土地被富豪乡官侵占之后,由于生产资料被剥夺,他们的经济地位下降了,经济地位决定了政治态度,对土地的占有关系是封建社会划分阶级成分的一个重要尺度,这些‘献’去土地的人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中小地主、富农或自耕农了,他们中多数已经逐渐进入贫雇农的阶级队伍”。(这个观点后来被概括为“进入论”)接着,我又引证《海忠介公传》、《华亭县志》等资料,加以说明。在这里,我所以介绍当时我与姚文元在“投献”、“退回”问题上的相互对立的观点,是因为这个问题后来成为我与他争论的焦点。 《海瑞与<海瑞罢官>》发表之后,虹口中学不少教师表示支持,包括郭君素在内。有个政治教师叫陈文潜,当时已调离虹口中学,还打电话来表示祝贺。我的一个学生奚学瑶,在北大读书,写信给我,说在报上看到我的文章,表示祝贺和支持。 (二) 12月15日,姚文元以“劲松”为笔名,发表了《欢迎“破门而出”》,开始对我点名批评,主要是批判我提出的“很难比拟”的观点。我虽然不知“劲松”是谁,但这篇文章在许多报刊上转载,我感到“有来头”,心中不免恐慌,就写信给文汇报社,承认“很难比拟”是“错”的,但仍坚持文章的其他一些观点。后来,《文汇报》又陆续发表一些文章,对我进行围攻。 1966年3月22日,姚文元又以“伍丁”的笔名,发表了《为谁化装?》,对我进行攻击。伍丁先引用我的《海瑞与<海瑞罢官>》中的一段话(即前面所讲的“进化论”),然后提出如果按这个尺度(即“对土地的占有关系是封建社会划分阶级成份的一个重要尺度”)去分析今天的“地主富农”,由于“经济地位决定政治态度”,那么他们大多数已降到贫雇农一个立场。最后,伍丁给我扣上了一个大帽子,说我是为今天“失去生产资料的剥削者”打掩护,为他们化装。 看了伍丁的文章之后,我虽然不知道伍丁是谁,但感到这篇文章通篇都是错的,而且他给我扣的大帽子,逼得我无路可走,只好背水一战。当时我就打电话给周国荣,表示不同意伍丁的观点,准备写文章反驳。不久,周国荣来到虹口中学找我,我拿出《毛选》,翻出其中有关论述,指出“经济地位决定政治态度”是根据毛泽东著作写的。周国荣表示将我的意见向上级汇报。以后,我又打电话给周国荣,周国荣说可以写文章进行讨论。我又找沙健商量,沙健支持我写文章反驳伍丁。3月底,我开始撰写《论经济地位决定政治态度—评<为谁化装?>》。文章成稿后,4月12日送文汇报社。 在该文中,我提出:“经济地位决定政治态度并不是我的“发明”(伍丁说是我的“发明”),而是来自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怎样分析农村阶级》、《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等;如果不从过去的经济地位以及后来经济地位的变化去分析“失去生产资料的剥削者”,就会为他们“化装术”大开“方便之门”。这样,我就把伍丁和我的大帽子奉还给他。该文还大量引用《毛选》、《列宁全集》、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等著作的论点,还引用土改时划分阶级成分的政策文件。当时我自认为是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来分析问题,因此文章旗帜鲜明,理直气壮。但文章送文汇报社后,却如石沉海底,不见回音。我曾到文汇报社找周国荣,询问:“文章为什么没有发表?伍丁到底是谁?”回答都是“不晓得。” 以上是“文革”前我参加《海瑞罢官》讨论的经历。 据叶永烈的《姚文元传》附录,姚文元从写《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开始,到“文革”结束,共发表20篇文章,除去某些会议讲话、贺词外,剩下18篇,其中有2篇是批判我的。可见姚文元对我文章的重视。 “文革”结束以后,我从虹口中学一些教师处听到一个传说:《文汇报》急于要我的文章,是因为对姚文元的文章议论者众,而公开发表不同意见的少。当时张春桥亲自坐镇报社,我的文章就是张春桥亲自选发的。张春桥还把我写的《海瑞与<海瑞罢官>》给毛泽东看,毛泽东看了以后说:“这篇文章很毒”,接着他又问张春桥:“林丙义何许人也?”张春桥答:“中学教师。”毛泽东说:“中学教师算了。”这个传说现在无法证实。我想,将来有一天“文革”档案解密,到那时可以真相大白。 ![]() 当年上海虹口中学红卫兵编印的《打倒林丙义》的材料。 (三) 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在虹口中学开始了。当时不少教师贴大字报揭发我,主要涉及我在《海瑞罢官》讨论中发表的文章。我心中不服,写了《这是为什么?》的大字报,内容是:我曾写《论经济地位决定政治态度—评<为谁化装?>》,捍卫毛泽东思想,还责问《文汇报》“为什么不发表?伍丁到底是谁?”这篇大字报当时没有贴出,后来原稿被红卫兵抄去,成为我的一大“罪状”。 不久,北京红卫兵到上海煽风点火。到虹口中学的红卫兵都是虹口中学以前的毕业生,他们和我的关系较好,不仅没有“揭发”我的问题,而且劝我起来“造反”。在其影响下,同时也为了自我保护,我开始接近学校红卫兵组织。1966年下半年,我和一些红卫兵到北京串联,又与来自各地的上百万红卫兵和群众在天安门广场受到毛泽东的接见。回上海后,我参加了虹口中学“教工造反队”,成了教工造反队头头之一。 1967年,虹口区“教联会”推荐我参加区革会教卫组核心组工作。那时虹口区教卫组计划从虹口中学调拨部分教师筹建一所新的武进中学,于是我又成了武进中学筹建组主要成员。武进中学开办后,我是该校领导成员。1967年下半年,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武进中学得筹建、开办上。为了工作方便。我从虹口中学搬到武进中学住。武进中学没有教工宿舍,我就住在四楼没有启用的实验室里。 但“好景”不长,1968年初祸从天降。这年一月的一天夜里,虹口中学红卫兵对我进行突然袭击。他们翻越武进中学围墙,冲上四楼,包围我的宿舍(实验室),对我进行变相抄家。他们以“借”的名义,抄去我所有文章底稿,我在复旦读书时的学习笔记和大量资料摘录也被抄。同时,他们问我:“你知道伍丁是谁吗?”我回答:“不晓得。”于是他们宣布:“伍丁就是代表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徐景贤.....五人。”最后一个是谁,当时我没听清楚。 此后,我被撤去所有职务,接受审查和批斗。当时加在我身上的罪名是“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大右派”。虹口中学红卫兵对我突然袭击是有背景的。“四人帮”垮台后,我从虹口中学教师中了解到:那时虹口中学有个高中学生被派到市里参加编写工作。有一次,张春桥与编写人员座谈,当知道该学生来自虹口中学时,即问到我的情况。不久,徐景贤就在某会议上对我进行点名攻击,于是就发生了红卫兵对我采取的“革命行动”。 1968年初,虽然没有宣布对我隔离审查,但红卫兵对我进行秘密监视。我走出校门,即有人盯梢;我的私人信件都被撕开检查,有的还被扣留;连来访的亲友也被查问,甚至受牵连。当时我的哥哥从安徽到上海,专程来看望我。他到了虹口中学,看到校园内外贴着“打倒大右派林丙义”等大幅标语,红卫兵正在批斗我。在这情况下,他不敢与我见面,只好又回安徽。从这时开始直到“文革”结束,我哥哥都不敢与我通信联系。 但同情我的人也不少。虹口中学语文教师刘贵华,抄了一句唐代高适的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由一位学生暗里递给我。这使我很感动,增强了接受“考验”的信心。 对于“伍丁”以势压人的做法,我心中不服,但无力对抗,只好“低头认罪”。工宣队进驻武进中学后,我被赶出宿舍,住进“牛棚”,开始了“牛棚”的苦难岁月。在这段时期,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棚友”孙立信之死。孙立信是外语老教师,听说解放前在广播电台工作,就说他是“国民党特务”,关进“牛棚”。他患高血压,若不看病服药,病情就会恶化。那时教工都有公费医疗证,凭证到医院挂号就诊。而我和孙立信的医疗证被某些红卫兵涂上“牛鬼蛇神”字样,搞得我们无法看病。这些红卫兵不管动机如何,也许只是“恶作剧”,但却造成人间悲剧。一天凌晨,我看到孙立信在穿棉毛裤时,突然仰倒,脑溢血死去。“牛棚”只有我与他两人,我急忙赶走汇报,于是为死者换衣、背死者出“牛棚”等事,都是由我来做。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牛棚”逐渐取消,我开始稍有自由。从1968年初到1971年,在长达三年多的审查和批斗中,扣在我头上的帽子一直是“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1971年组织上对我的问题的结论中,还写上“矛头对着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字句。到1973年“清队”复查时,据说由于我写文章时还不知道“伍丁”是谁,结论才改为“写过《海瑞与<海瑞罢官>》和《论经济地位决定政治态度》两篇错误文章,经查明,林丙义与反动学术权威和修正主义黑线无关,是属于认识问题,不予处理。” 后来组织上叫我参加“人防工程”,挖防空洞。施工队伍是由一些单位派人组成的,缺乏电工,又叫我当电工。我虽然有了自由,但“写过两篇错误文章”仍压在我的身上,随时都有可能被批斗,只好“夹紧尾巴做人”,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四) 1976年10月,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举国欢腾。我深感获得“第二次解放”,压在我身上的“伍丁”这座大山总算被推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贴出大字报,要求“平反”,但未得回音。从“四人帮”垮台到1978年12月,我一直为自己“平反”的问题而努力。我不仅写信给虹口中学党支部,还写信给虹口区委等单位。在我据理力争下,1978年6月,虹口中学党支部对我的问题做了复查结论,内容是:“现经复查,我们认为,当时林丙义同志发表的《海瑞与<海瑞罢官>》等文章,根据毛泽东的‘双百’方针,应属学术讨论,当时受到审查和批判是不恰当的。据此,当时加在林丙义身上的不实之词应予推翻。”当时我就表示不同意这个“复查结论”。我提出:《海瑞与<海瑞罢官>》发表于1965年12月,“文革”开始时并未对我批斗;1968年初批斗我,是因为我写了矛头对着“伍丁”的文章,因复查小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又写信给虹口区委、市委文教组,反映有关情况,要求“平反”,但却无回音。 1978年12月,我的“平反”出现了转机。当年12月12日,我被邀请参加上海社联召开的座谈会,我和著名学者周谷城、蒋星煜、唐振常等控诉和批判了“四人帮”的罪行。我在会上还讲到虹口区委对我要求“平反”的态度,参加会议的夏征农插话说:“你现在再去找他们,看他们怎样?”有关这次会议的内容当时没有立即见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的“平反”问题也就顺理成章了。1978年12月29日,北京《光明日报》和上海《文汇报》同时发表了高治的《振动全国的大冤案》,提到了我的名字。1979年2月底到3月初,《文汇报》和《解放日报》相继发表我的《针锋相对斗文痞》和《谈海瑞与“海瑞精神”》。不久,虹口中学党支部也就宣布为我“平反”,然而这个迟到的“平反”对我已无实际意义了。 从1968年初我被“揪出”,到1979年“平反”前后长达11年。不仅经历了“文革”,还经历了“文革”后共和国的两年徘徊。1968年我31岁,到1979年我已经42岁了,30多岁到40岁时是人生中有所作为的阶段,我却在批斗、审查、监督劳动、做电工中度过。但我又想,能够在当时艰难的环境下,与姚文元做一番斗争,也为人生留下一个值得回首的痕迹。(录音整理:刘畅) (注:原刊《史林》2014年增刊,由作者授权澎湃新闻使用)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84725 |
Gowest 发表于 2025-8-29 22:10 口述:姚全兴 采访:金大陆、冯筱才、金光耀 2015-10-13 10:18 来源:澎湃新闻 ∙ 文化课 > 【编者按】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在上海《文汇报》发表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拉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马以鑫、姚全兴和林炳义——他们一个中学生、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学教师,面对姚文元奉旨之作,决然提出反驳的意见,并“自投罗网”地给《文汇报》、《光明日报》寄稿,此后遭遇接二连三的迫害和打击。在各种版本的文革史叙述中,这三个“小人物”的故事属于“外编”。 时隔半世纪后,复旦大学口述研究中心和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口述史中心采访了马以鑫、姚全兴和林炳义三位当事人,回到历史现场。本文为姚全兴的口述,姚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 戳天之“祸”:上海三位小人物反对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遭遇(之二) 我评姚文元的文章发表于1965年12月15日的《光明日报》上。 当时我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的三年级学生,但不是正规学生,是历史系的函授生。函授生分在职读的甲班和非在职读的乙班两种,我在乙班。同学基本上是高中毕业生,他们过去参加过高考,因为家庭出身成分等问题没有录取。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我的父亲母亲在江苏江阴农村都是贫农,后来父亲到上海进屠宰场做杀猪工人,母亲到上海进纱厂当纺织女工。他们都没有文化,我走的是长期的自学之路。记得我在上海市北中学读初中时,就在学校图书馆借好多书看,如《论语》、《普希金诗选》、《巴甫洛夫生理学的哲学基础》等。 我1959年初中毕业时因病不能升学和就业,就在家里休养和自学,无钱买书,常去旧书店看白书。病好后做过代课教师和临时工,有了微薄工资可以买书,常常读到半夜。母亲唠叨说浪费电灯,我就到附近菜场借商店灯光看。有一次夏天看书晚了,回家门关了,我不想叫母亲开门,因为她常失眠,怕她开门后再睡睡不着,我就回到菜场在卖鱼摊位的水泥板上睡到天亮。 1963年我以同等学历程度考大学,成为华师大历史系函授生。老师讲我们都是达到高考录取分数的,因为各种原因录取为函授生,以后本科毕业没有问题。我们实际上是背着书包上学的“走读生”,上课在延安路的大华书场和北京路的圣彼得教堂等地方。 我和一般学生不同,读书期间还在外面打工,半工半读。同时,一边读历史,一边自学美学、心理学、逻辑学等,并练习文学创作,写电影文学剧本《英王陈玉成》等。就是因为喜欢写文章,1965年读大三时闯了“文祸”。 (一) 那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评《海瑞罢官》的文章,我一看就觉得姚文元是从阶级斗争出发猛烈抨击历史学家吴晗的,而不是学术讨论。但是报纸上说是“百家齐放、百家争鸣”、“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当时学校里的教师实际上和学生一样蒙在鼓里,哪知道高层策划和抛出姚文元文章是“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教我们的历史系王家范老师对我们学生说:吴晗未必错,姚文元未必对,你们有兴趣的话,也不妨写文章表达自己的观点。我写文章和王老师这话的启发有关,主要原因是我义愤填膺,而且书生气十足。我想姚文元也太霸道,太不讲理了,学术问题为何上线上纲,他那种血口喷人的话,存心把历史上的“清官”和现实中的阶级斗争挂起钩来,岂不是把吴晗置于死地吗? 用一句姚文元们整人时的习惯语言来说,不正是“用心何其毒也”?我认为有理走遍天下,在这个关键时刻应该发出声音,从学术角度驳斥姚文元的谬论。当时我一介书生,确实十分单纯,虽然读历史,却又爱好美学,总以为天地之间有假、恶、丑,也有真、善、美,真理在我,何惧之有,有什么不敢讲的?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认为自己有能力写这样的文章。我曾经在1965年1月写了近万字的论文《周谷城美学研究方法剖析》投给《光明日报》。 这篇论文没有发表,如果发表出来有一整版。报社打招呼说版面紧张,难以发表,把校样稿退给我。所以我写文章不吃力。我在上海图书馆阅览室里写的评姚文章,本来预备写一万字,结果写了3500字,觉得差不多了就不写了。 当然,我不像姚文元那样打棍子,而是讲道理。你评论历史上的海瑞,怎么把现在的政治人物联系在一起?还说什么历史上的清官比贪官还要坏?这不是机械唯物论的形而上学观点?所以我的文章的标题是《不能用形而上学代替辩证法》,副题是“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 我在文章的开头说:“读了姚文元同志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后,我感到作者在文章中所树立的旗帜是鲜明的,但是所得出的结论基本上错误的。这种矛盾情况经过分析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作者在文章中没有坚持一分为二的辩证法,而是用了一种形而上学的观点来认识问题、处理问题。” 我在文章中尖锐地指出姚文元“随心所欲地把没有必然联系的的两回事拉在一起,进行机械的类比。认为剧本中写了‘退田’、‘平冤狱’,也就是要我们学习‘退田’、‘平冤狱’。这种毫无原则的引伸,我觉得特别需要加以澄清。如果按照这种奇怪的逻辑进行文艺评论,那么写李自成起义的戏,就是要我们学习起义吗?” 我在文章结尾又指出:“我不想用姚文元同志评价《海瑞罢官》的方法评论姚文元同志的文章,我只想指出,这种评价方法不是一分为二的辩证法。一分为二的辩证法是不易掌握的,尤其不易一贯坚持。姚文元同志就是用形而上学代替了辩证法,以致在鲜明的旗帜下产生了基本上是错误的结论。看来是矛盾,然而是事实!” 这篇文章既是历史文章,也是哲学、美学文章。因为形而上学、辩证法是关于哲学的,文艺创作的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是关于美学的。 ![]() 闯下“文祸”时的姚全兴 (二) 文章寄出后十天,12月16日,我记得那天下雪,我刚走进上课的那个教堂,同学就说:“姚全兴,昨天的《光明日报》看了吗?报纸上有你评姚文元的的文章呢。”我大吃一惊,这么快就发表了?我马上到邮局买了几份。一看,好家伙,差不多占了半个版面。这种“明目张胆”的“反面”文章当时寥寥无几,而且我在《光明日报》上是第一篇,可以说是紧接着姚文元的文章而发的。 于是我的头脑立即“嗡”的一声,飞快地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捅了姚文元这红得发紫的马蜂窝,不是闯下了“文祸”?这还得了!说不定以后有什么麻烦。我又想,怕什么,不就是谈谈自己的观点吗?同学看了我的文章后众说纷纭,有的认为写得好,有的说定论下得早了一些。王家范老师说也可以对姚全兴的文章讨论讨论嘛。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稿费大约15元。 过了没有多少时候,学校历史系和班干部在圣彼得教堂里,开了一个批评和自我批评大会。因为“文革”还没有正式开始,所以不是批斗会,也没有把我的脑袋按下来,还是比较客气的。同学按照系里的意图,上台对我进行批评,说在北京的大报上发表这样的文章决不是小事情,要我深刻地认识自己的严重错误,很好地改造世界观,站到革命路线上来,否则是很危险的。我也只能上台讲自我的错误,说当初写这样的文章是一时冲动,没有好好考虑阶级斗争的问题,今后要吸取教训。 当时我就清楚地明白哪里有什么“真理”可言,“平等”可言,真有什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要多久我就要被迫交代自己的“政治问题”,搜肠刮肚地往自己脸上抹黑。接着,“你为什么写这种文章?”“你的问题属于什么性质?”“你的思想根源是什么?“你站在什么立场上?”……一个个责问火辣辣的,来势汹汹,像一颗颗炮弹对我狂轰滥炸,叫我躲避不及,难于招架。我已经从“学术讨论”的幌子,进入“引蛇出洞”的圈套,不久将来将要成为“革命对象”,被打入另册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有学生贴中文系应义律老师大字报,说他对历史系函授生里面一个叫姚某某的学生很赏识,称赞他比有的教师还有学问,还会写文章,这不是明目张胆为反动学生说话,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学校为了我们毕业后容易就业,加开中文系的课,这应老师教过我们文学概论,他研究美学,知道我对美学感兴趣,平时和我讲得投机,因此有这样揭发他的大字报贴出来。 由于我是编制外的函授生,我的家庭出身没问题,所以我没有受到文革初的武斗冲击。但是我心里有数,历来的政治运动告诉我,以后可能要对我秋后算帐。我这评姚文章到底算什么性质,要讲讲清楚,弄个明白。 1966年下半年学生大串联时,我乘机到北京《光明日报》社,一位姓乔的接待人员说:你的文章肯定错误的,姚文元是怎样的人你知道,但是思想包袱别太重,因为你是学生。十六条(指中央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指出,学生犯错误是认识问题,如果你认识好了,积极改造,回到革命路线上去,还是有出路的。这实际上是给我12个字:正确对待,接受改造,脱胎换骨。 ![]() 1966年到北京“串联”的姚全兴(左) (三) 当时学生都停课闹革命了,我因为闯了文祸,没有资格闹革命。再说我是家里弟妹的大哥,应该分担家庭困难,所以我离开学校寻求工作,结果1967年10月街道办事处劳动调配站将我分配到第三化学纤维厂。这个厂是用有毒的化工原料二硫化碳生产化学纤维的。 一走进这个厂,就闻到令人恶心的臭蛋气味,很多老工人都中毒了,厂里要找一些新工人顶替他们。为了生活,我不能不做这样的新工人。由于新工人是从社会上招来的社会青年,厂里不少人蔑视地称我们为“社会渣滓”。 我在这个厂做早中夜三班的打包工,整整做了12年。吃苦是难免的,但我不怕吃苦,我担心的是闯过的文祸,厂里的造反派怎么对待我。很快造反派就知道我写过所谓反动文章。每个人不是有档案吗?,档案是你走到什么地方,跟到什么地方。他们派人到上海图书馆查报纸,一查就查到我那篇文章。 造反派马上就在厂里贴出批判我的大字报,刷批判我的大标语:“彻底批判姚全兴的大毒草!”“踩上一只脚,叫姚全兴永世不得翻身!”接着召开批斗大会。就像你们在电视里看见的那样,虽然我没有带上高帽子,但是也要低着头,这叫低头认罪。还让几个老工人上台批判我,说什么要是我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阴谋诡计得逞,工人阶级就要吃二遍苦,他们这些老工人就要遭二茬罪。我听了哭笑不得,又胆战心惊,难道我真成了罪大恶极、永世不得翻身的人了?我只听到大喊大叫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只看到握紧拳头的手臂忽上忽下。此时此刻,我真是欲言无声,欲哭无泪……批判会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声震天响,但是我觉得自己没有错。尽管我被迫写了一次次检讨,我还是在内心中坚持自己的观点。我知道我的文章针对了中央文革头目的姚文元,肯定在劫难逃了。 从此,我成了真正的“社会渣滓”,连在班组里读报的资格也没有。不久,厂里搞起了“清队(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勒令我进“清队学习班”,把我关进“牛(牛鬼蛇神)棚”,叫我老实交代是怎样混进工人阶级队伍的。 我曾经和几个有文艺才能的新工人在一起,听他们唱唱歌、拉拉琴,就要我坦白如何和一个人称“歌王”的新工人一起散布资产阶级歪风邪气的。那个“歌王”遭到严刑逼供,甚至用“小太阳”强光灯照他的眼睛,他不堪忍受,上吊自杀。自杀前还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曲子,那凄厉之声在夜空中回荡,令人不寒而栗。由于出了人命大事,办班人员才把我放了出来。 虽然如此,我一有空,就披着又脏又破的工作棉袄,蜷缩在打包机的后面,偷偷地看书,在书中忘却痛苦,摆脱烦恼。后来被厂里的头头发现了,说我“狗胆包天”,为了“以毒攻毒”,用调动工作岗位名义,勒令我去切断机工段做生活。那里扑鼻而来的蒸气,散发出一阵阵有毒的臭味,我还是去了。因为一只无形的脚踩在我身上,我这个“臭老九”不去不行。 我是被损害被侮辱的人,就这样在厂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熬下去。然而,正像当时批判“地、富、反、坏、右”时经常用的那句话一样,我“人还在,心不死”,一心还在追求真、善、美。我结婚后仍然一下班看我的书,写我的字。妻子说我“瞎子点灯白费蜡,竹篮打水一场空”。妻子的话我并不记恨,我把它当作对我的激励。不管它是正面的激励,还是反面的激励,都成为我度过难关,避免沉沦的一种精神力量。 我“躲在小楼成一统”,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自得其乐,忘乎所以。但有谁知道我的心在悄悄地滴血,滴血。就是在今天,我眼前常常会浮现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仍有惊悚之感。特别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当年任人宰割的可怕情景,会闯入梦中,使我惊醒后一身冷汗,唏嘘不已…… (四) 我好不容易熬到“文革”结束,但“文革”虽然结束流毒并未肃清,还遗留在某些人头脑中。1978年,厂里新进一批从技校来的工人,一个原来在“文革”中很红后来依然很吃香的厂干部,居然对其中一个女青工说,别看那个姓姚的闷声不响,他可是一肚子坏水,不能接近;文化大革命七八年搞一次,你要当心。由此可见,我在厂里12年中受的罪有多大。 现在看来,我能熬过来,由于有文化知识的支撑,心理素质和承受能力还可以。我的内心潜藏着热和力,常常念叨“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在铁屋中咬牙沉默,相信自己“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 我文章中关于“清官”的观点,后来被引用到1966年4月28日《文汇报》的《关于“清官”问题讨论简介》中去,跟谭其骧、周谷城等学术权威的观点并立在一起,说明我虽然对姚文元的文章很反感,但还是从学术角度参与讨论的。写这篇“简介”的作者也许认为我是一个言之有理的老学究,因此把我和一些学术界老先生并立,殊不知我还是一个20多岁的小青年呢。 当时单位没有对我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可能因为我闯文祸的时候还是学生,否则就可能是要镇压的反革命黑帮分子了。如果“文革”一直搞下去,劳改的可能性还是有的,或者在厂里监督劳动,或者流放到边远地区改造。所以厂里的老师傅见我老大不小,怪可怜的,给我介绍了一个当车工的叫阿惠的女朋友,我不敢向她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因为她如果和我结婚,将来有可能成为反革命家属,连累她的一生。 这成为我的一大“心病”。这“心病”在我写给她的情书(至今我还保存着)中不时流露出来,左右为难,十分痛苦,反映了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在特定社会环境中恋爱婚姻方面悲怆的心路历程。一位文革研究专家看了这情书后说既有历史价值又有文学价值,如有可能出版,不失为研究文革时期婚姻生活的宝贵资料。 我1972年春节结婚,我的情况是结婚以后才讲的。幸亏阿惠单纯而善良,文化程度不高,不明白我的反姚文章闯祸的严重,更不太懂我卷入政治斗争旋涡中的危险,觉得我人好就可以了。因此,我很珍惜我的文革婚姻。2006年6月13日,上海电视台生活时尚频道的“心灵花园”,播出了我和阿惠的谈话节目。同年11月12日,上海《新民晚报》用一整版篇幅发表了我的纪实散文《我的“文革婚姻”进行曲》。 “文革”后的1978年8月18日,我写信给《光明日报》社,问我的问题怎么处理?该社群众工作部8月22日的答复说:“如果因为在本报发表了批判姚文元谬论的文章而受到处分,应当得到纠正。来信已转有关领导部门研究处理。”研究处理结果是厂里召开了我的平反大会。 后来我要求到中学当历史教师,厂的上级部门纺织局认为我是一个人才,要推荐到上海纺织工学院(即后来的东华大学)去当教师,不久知道上海社会科学院恢复需要研究人才,便推荐我去该院的历史研究所。调令发到化纤公司,公司不肯放了,说以后厂里办老工人识字班,要派我用处。最后调令压了一段时间,我还是去了历史所。 2002年8月我从社科院哲学所(我1983年调到该所研究美学)退休,现在垂垂老矣,还在搞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回顾往事,感慨万千。我认为前车之覆,不可不鉴,应该对当年的《海瑞罢官》和清官问题讨论事件作必要的、深刻的、沉痛的反思和清理。(录音整理:刘畅)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8427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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