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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鸥(侯美度)上海文革回忆节选(2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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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3 05:07: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年浩劫(1966年-1976年)亲历续(24)
45.母亲要我实事求是
       我们没有放风,仅在门外晒衣服时,可以呼吸一下室外的新鲜空气。一天,我晒完衣服,弯腰去取地上的盆时,眼睛猛地一亮:一朵嫩黄的圆圆的小花从晒衣架脚下的泥里探出头来,像一个小小的太阳耀耀生辉。
      你好!蒲公英,自由的小天使,我亲密的小伙伴。从小我就喜欢把你毛绒绒的小圆球捏在手里,对着蓝天轻轻一吹,于是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便飞散开来。蒲公英,你知道我没有你自由吗?我不由得一阵心酸,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落在黄黄的小花上。
回到 “牛棚”,“肥抖抖”和另一个女工宣队员在等我,她说:“你娘来了,是我们叫她来的。”我一听眼泪就像开了闸似地拼命往外涌。“肥抖抖”把脸一板,不客气地说:“跟你讲清爽,在你娘面前你不准哭,你要敢哭,休怪我们把你拉出去。”见了娘,不准哭,这是哪家的法律?但又有什么 办法呢?这些硬心肠的工宣队员说得出做得到,我只好咬咬牙点点头答应了。
       在一间小办公室里,坐着10来个工宣队员。妈妈!我一进门就看见您了。您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许多,那双我从襁褓里就看惯的大眼睛不再明亮,妈妈您是为 了我才变得这样的。妈妈,我给您增添了无穷的烦恼,我对不起您,现在我成了全中国全上海声讨的反革命,我无脸见您!
      女儿,我的好女儿,你受委屈了,让妈妈为你擦去心酸的泪水。这些没有人味的家伙,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脸又黄又瘦,走路像灯芯草摇摇晃晃。女儿呀,就 算全世界都说你是反革命,妈妈也不会相信你是反革命。你永远是妈妈的骄傲,是妈妈最好的女儿!妈妈看着你长大,妈妈最了解你,记得有一次我分给你们小孩一 人一个小苹果,大家欢天喜地地吃了,只有你不吃,用一块小手绢把苹果擦得又亮又干净,我问你为什么舍不得吃,你告诉我,你的一个同学手骨折了,住在医院 里,你省下这只苹果准备送给他,给他增加点营养,希望他早日恢复健康。女儿,你的心多么善良,多么美好,这样一颗水晶般的心怎么可能去做丧天害理的事呢?
       妈妈和我,近在咫尺,又好似关山隔万重,却不能说说心里话,不能接触,只能隔着桌子对望着,在心里倾诉着。
       妈妈还未“解放”,被关在厂“牛棚”审查。她到复旦来,带了尾巴——两个工人造反队员押着她。她被押着看复旦大字报,大字报栏前人山人海,比南京路还热 闹。她又被押着来到外语系,老T要她配合做工作,挽救掉在“反革命泥坑”里的我。他列数我的“罪状”,其中最严重的一条说我要夺江青的权。妈妈想说:这完 全是无耻的捏造,我不相信!江青的权有什么了不起,我女儿看也不要看,碰也不要碰。我是她妈妈,我最了解她。我女儿不喜欢权,不喜欢利,她最喜欢读书。但 她忍住了,她知道如果她这样说,工宣队肯定不会让她见我,她还想利用见我的机会,提醒我,不要上复旦工宣队的当,胡编乱造!
       老T显得很客气:“老同志,今天请你来,是请你协助我们做做你女儿的思想工作,开导开导她,她不听工宣队的话,娘的话总要听的。”
       妈妈已经想好对策,她说:“小美度呀,你要牢牢记住毛主席的话,一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老老实实接受工人老师傅对你的帮助。二要实事求是。毛主席说共产 党员应是实事求是的模范,又是具有远见卓识的模范。因为只有实事求是,才能完成确定的任务;只有远见卓识,才能不失前进的方向。你无论是自已写检查,还是 揭发别人都要实事求是,不要胡——”她还想说下去,被“肥抖抖”打断了:“时间不早了,让红鸥在她娘面前表个态吧!”
      我方寸已乱,从看到母亲灰黄的头发那一瞬间起,亲情像潮水般涌来,我想起以前在家里,做妈妈的娇女好温馨,好安全!我想起了白发苍苍的恩奶,也许她为了我 伤心伤神病倒在床上。想到这些我太想哭了,什么 力量也阻止不了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哭,决不能哭,我不能让妈妈再为我担心,她自已过得够艰难了。眼泪一次次冒出来,一次次被强压下去。我的心思都放在对 付眼泪上,妈妈的话好像响在天边,听不全,也听不清。
       猛听见工宣队要我表态,我定定神抽抽噎噎地开口道:“姆妈……我很好……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听工人老师傅的话的……我很快会出来的……告诉恩奶我很 好……”说一句,咽一口眼泪,再说一句,再咽一口眼泪,我的心完全碎了。(1971年9月后,我回到上海的家中,妈妈把她去复旦外语系的全过程都告诉了 我。她说她一眼就看出那些所谓的材料都是编造出来的,所以她提醒我要实事求是。她有几个朋友恰巧是复旦工宣队队员,她们向她通风报信,说我出隔离室后推翻 了所有的假交代,妈妈才把吊着的心放下来了。)

46. 抬头望见北斗星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
       隔壁房间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断断续续的,但却凄凉委婉,催人泪下。是王华在唱歌。我明知道唱这支歌是为了发泄对一打三反的不满,不符合我自已定的调子 ——不要站在群众运动的对立面。但我还是和这支歌产生了共鸣,我不由自主地面向北方,在心里默默地唱起这支歌,一边唱一边哭。“咚咚咚!”隔壁房间传来杂 乱的脚步声,“啪”不知什么打翻了,“不准唱歌!”“你想造反?”“堵住她的嘴”,好几个喉咙同时在叫,脚步声越来越杂乱。准是工宣队员冲进她的屋,不准 她唱歌。我用手抹一把眼泪,提心吊胆地望着墙,为王华捏一把汗。过了好一会儿,隔壁房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唱歌有罪?
       天放晴了,我拿了一盆洗好的衣服,准备到外面去晾,还未走出铁栅栏,一个瘦长个子的女工宣队员拦住我:你口袋里有没有纸条?“没有。”“警告你,不要利用晾衣服的机会,把纸条放到小集团其他成员 的衣服口袋里。”……我无言。她看见我一脸茫然,继续说邱励欧与王华利用晾衣服互相传字条,被我们捉住了,狠狠批斗了她们。你如果敢罪加一等。
       4月2日,复旦大学军宣队、工宣队的大头目闯进方农的隔离室,喝令方农在24小时内投降,一定要写出“三反”言论,就是写假的也不会算你的帐,如若违 抗,就枪毙你!方农咕哝了一句:“假的怎么好写?”就遭到斥责,咒骂。方农以沉默相对抗。每隔几小时,就换一批“劝降人”,对方农重复那些吼叫,犹如放录 音一般。方农受不了这般非人的精神折磨,被迫按“劝降人”的授意写了所谓“交待”。,他含着羞愧,内疚的心情,偷偷写了一份《向毛主席请罪》书,揭发“四 人帮”逼迫他“用自已的笔给自已捏造了许多恶毒攻击毛主席”的材料的罪恶行径,悄悄藏在地板缝中。 几年以后,方农申诉时叙明这个情况,果然从关押方农的十号楼113房间的地板下面找到了那份用血泪凝成的材料,虽然纸张变质发黄,字迹有些 模糊,但“四人帮”及其在上海的余党大搞法西斯暴行的铁证却赫然在目(《劫》第115页-116页)。
       讲真话有罪?什么无罪?任其宰割不反抗无罪!这就是侵犯人权者的逻辑!
47. 忠诚反被忠诚误
       3月10日。生物系朱毓义助教因受审查而跳楼身亡。
       4月22日。历史系吴维国教师(中共党员)因受迫害而含愤跳楼。……白色恐怖笼罩着复旦园。
       一天,七、八个男人闯进我的隔离室,把上海人民法院的判决书(当时上海 枪毙51人)扔在我面前,要我念。我忐忐不安地读着:“张犯顺林,男,汉族,上海市人,上海市复旦大学附属中学学生。该犯一贯仇视社会主义制度,仇视无产 阶级专政,屡次写匿名信攻击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攻击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再念!”“×犯××……”一 股股寒气从脚下直窜脊梁骨。饶了我吧,不要让我再念了,我最害怕听死人的事了。一个长得像刁德一,却比刁德 一“善良”的人,他看出我有点害怕,为了让我“镇静”些 ,他开始问我:“你看清楚了吗?他们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中学生。”我吐气如蚁。“他们是中学生,你也是中学生,中学生犯罪,同样可以杀头,你明白 吗?”他继续恐吓我。我点点头。“你要走他们的路吗?”他紧逼一句。“不!”我连忙摇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刁德一”表扬我“你说对了,你如果戴反革命 帽子,你父母要罪上加罪,你兄弟姐妹也要背黑锅!”一个瘦弱的男人推开“刁德一”,挤到我面前,盯着我看了几秒种,然后闷雷似的断喝一声:“红鸥!”我吓 了一跳,“哎”了一声,害怕地看着他,只见他那张瘦削的脸越来越狰狞。从小,我的心灵极其敏感,最怕看到丑恶的事,有一次看一部童话影片,九头妖魔刚露 脸,幼小的我就钻到椅子底下了。现在我连钻的地方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心里却像被恶魔的利爪抓破似的痛。他一字一顿地说:“红鸥!你死到临头, 还执迷不悟!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的罪比这几个反革命分子还要大,他们够枪毙,你也够杀头了!”真是石破天惊,我立刻像听到死刑判决书一样呆若木鸡。有 门!他得意地瞥了“刁德一”一眼,开始第二个攻势。他举起手指着窗外:“你听听,外面有什么声音?”我惊魂未定,隐隐约约听到窗外有“砰砰砰”的声音。 “枪声。”我说。“对,这就是枪毙犯人的枪声,如果你不按照我们的要求交代要害,那么你的下场就跟他们一样!”他点化我。顿时,我被点化得魂不附体,脑子 “哄”地一声炸开了,枪声在我上下左右“砰砰”地乱响,“砰”又一声,好像对着我的。……近两个月的精神折磨和长期失眠,使我的神经变得异常脆弱,我的妈 呀,要死死在疆场,可不要做人民的敌人去死,遗臭万年!
打这以后,我经常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现,有时在墙角,有时在天花板,还有一次就在床头,有点像那个冤枉死去的女人,又有点像我的老爹,我不知道自已 的精神几乎崩溃,还以为这是因为晚上没睡着,白天迷迷糊糊做的恶梦。我快被逼疯了,整夜失眠,每天只能吃一两左右的饭维持生命;我流着眼泪望着北方,向毛 主席诉说衷肠:“我不是反革命,工宣队为什么要冤枉我?”这时的我,处在无能感、失助感、某种程度丧失自我控制能力的状态下,极易不加批判地接受或顺从别 人的意愿并付诸于行动,我觉得自已像一条滞留在陆地上的鱼慢慢地等死。
      “连长”来“救”我了。他只身一人到我的隔离室,找我单独谈话。我对“连长”颇有几分好感,总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像我们家里的谁?叔叔?舅舅?那副善良的 眼睛最像。开批判会时,他很少讲话,总是用他那忧愁的眼光看着我。“红鸥,你这样硬顶下去是要吃苦头的。”他说,眼里的忧愁似乎更深了。我知道他说的硬顶 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一直犟着,不肯照专案组给我定的“反革命”调子写交代揭发。他告诉我,学校已经把我们的材料交给群众讨论了,那个表现好,那个态度恶 劣,由群众评;那个从宽,那个从严,由群众讨论。群众都说胡守钧罪大恶极死不悔改应该枪毙10次,还说我态度不好,要从严。
       一股闷气噎在喉咙口,吐,吐不出,吸,吸不进。老天,我小心翼翼伺奉“上帝”,还落个“从严”,这叫我怎么想得通?我万分委屈地说“我态度怎么不好?从 来没有和群众顶过嘴,叫批判就批判,叫低头就低头,叫写检查就写检查。”说完,眼圈一红,一滴眼泪”叭”地掉了下来。
       “你的问题是没有交代要害!”“连长”说。
       “我都交代了,你们要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我的眼圈又红了。
       “你写的是一般缺点错误,不是要害,要害是反革命活动、三反言论,”“连长”耐心地解释,“红鸥,我为你急死了,你知道吗?你不交代要害,就说明态度不 好,态度不好,我们就不能从宽处理你,这是党的政策,你懂吗?”“连长”比别人高明之处是:他懂得利用我轻信这一弱点,达到要我写假交代也就是投降的目 的。果然,我中计了,我觉得“连长”是真心为我好,我愿意照他的话去做。“那我交代了要害呢?”我问。“当然要从宽处理。”“从宽到什么程度?如果从宽是 把枪毙二次改为枪毙一次,我要这种从宽有什么用?”我痛心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好,对你实说了吧,”“连长”非常不忍心看我哭,他好象下了极大的决心 似地朝门外看看,确信外面没人偷听,他便压低声音说:“对你漏个底吧,这次调你到上海来,不是为了把你弄成反革命,而是为了教育你,你只要听专案组的话, 叫你交代什么,你就交代什么,我们不会给你任何处理的。”“真的?”我惊喜地问。这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   多呆一分钟,我就会 发疯的,我要出去,立刻出隔离室,回到我日思夜想的兰考!“当然真的,我不会骗你。”“连长”两只眼睛坦诚地望着我,令我想起我的娘舅,外语系几百人,谁 会漏底给我听呀,只有他,他是唯一为我着想的人。我得救了!我只要照“连长”的话去做,马上就可以自由了!
       我相信“连长”不会骗人,就凭他一身老老实实的打扮,一套蓝劳动布工作服,一双帆布工作鞋,看上去就是一个一言九鼎的无产阶级。
       (我又一次犯了轻信的大错。)
      他说的这番话证实了我原来的想法没错,我和外语系的工宣队以及革命师生无怨无仇,他们搞“一打三反”运动,不是出于个人的恩怨,而是出于对毛主席的忠心,他们代表人民;复旦大学党委代表党组织。人民是“上帝”,党是母亲,上帝和母亲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运动初期,许多老干部甘愿受委屈当“反面教员”,群众叫他们承认什么,他们就承认什么,我还表扬他们能在群众斗争的大风大浪中经受住考验呢!现在轮到群众革自已的命了,就过不了关吗?我要向老干部学习, 群众叫我承认什么,我就承认什么。
我铺好纸,开始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给自已戴上反革命的假面具。其实我要做的事很简单,只要把专案组批判我的话照录下来,就大功告成了(在大大小小近50场批斗会上,专案组几乎把我从“文革”以来的所有活动都说成反革命活动。)
写着写着,我突然觉得写得不是自已,是别人。我在虚构一篇离奇的故事。可是我别无选择,为了做到态度好,我只能这样写。我硬着头皮继续写,终于写成了承蒙专案组铅印的小册子——《红鸥的黑思想》一文。
      写 完以后,我看了一遍,“非无产阶级思想”又冒了出来,一边看一边哭成泪人:这不是我,不是我呀。我为什么要自已污蔑自已?为了怕自已动摇,我一遍一遍读毛 主席的一段话:“你要群众了解你,你要和群众打成一片,就得下决心,经过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炼。”我要取得不给任何处理,只能做“反面教员”,我要狠狠 心挺住。为怕自已退缩,我立马把这篇交代交给专案组。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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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3 05:07:3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年浩劫(1966年-1976年)亲历续(25)

48. 王洪文翻脸不认人

      4月22日,春风拂面,杨柳抽芽,黄黄的蒲公英花像天将晓时的星星稀疏地散在复旦校园里,蒲公英,你知道吗?我就要和你一样自由了!
      我和“肥抖抖”等人坐在江湾体育馆左面的位子。主席台就坐的有“中央领导同志”和“市委领导同志”:徐景贤、王秀珍、王洪文、王维国。第二次全市批斗胡 守钧小集团拉线广播大会马上要开始了。我的心情比较轻松,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已经从老T的嘴里知道在这个大会上宣布对我的从宽处理。我想象自已在火 车站和老T、“连长”、“肥抖抖”握手告别,我感谢他们在这场严峻的阶级斗争中,帮助我站稳了立场,经受了考验。火车开了,我挥着手大声说“请你们有空到 兰考来,我用大红枣招待你们。”他们也举起手了,举起来了……不,不仅仅是他们,整个会场 上数不清的手都举起来了,就在举手的同时响起了雷鸣般的口号声:“坚决镇压反革命!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口号声把我从想象中拉回现实,只见胡守钧、 周谷声、邱励欧被全副武装的民兵押送到主席台下。我的心如翻江倒海:昔日的老战友,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们会这样可怕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军宣队员、红卫兵、 工宣队员、贫下中农、革命教师等代表象走马灯一样轮流上台,愤怒声讨我们的“滔天罪行”。
      开会之前,专案组警告胡守钧:你已经出外看过大字报了,你的民愤很大,张张大字报都要求枪毙你!现在杀人的权限已从中央下放到地方,上海一级就可以杀 你。根据你的罪行我们完全可以杀你。但是,我们看你年轻,还给你一个机会,你态度好交代得好,可以不杀你;你态度不好交代得不好,就可以杀你,关键看你的 态度。在今天的全市大会上,你要是不老实,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按上“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罪名,就地处决你!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徐景贤头发一边倒, 虽然不多,却梳得整整齐齐。他的插话长达2000余字,为了表示对炮打张春桥的首要分子极大的愤慨,他带头喊口号:“打倒胡守钧!打倒刘少奇!”徐景贤插 话:“在这里,我们要问胡守钧,刚才你那个小集团成员揭发,你们有一支军队,他们就可以当什么省长和市长,你自己想当什么?”“我自己想统治全球,反革命 野心是很大的。”“请同志们注意,今天我们报纸上发表了伟大列宁诞生一百周年的重要文章。在这篇文章里指出了,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是地地道道的霸权主 义,我们看这个胡守钧呀,他就是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的忠实门徒,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霸权主义者。…… ”徐景贤说着随心所欲,凭空捏造的污蔑之词。他还不知道七年后有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什么都报。 (历史是公正的,七年后,77年6月25日,也是在这个地方,我们和徐景贤们换了个位置。我们是控拆者,批判者,徐景贤、王秀珍、朱永嘉成了批判对象。一 个泣不成声的母亲打了朱永嘉两记耳光,她的爱子被其活活逼死。另一被害者冲上去要打徐景贤,徐景贤那张小白脸顿时面如土色,冷汗如雨。)我在台下听徐景贤 的即兴发言,非常希望他能为我说几句公道话,我到兰考插队的前前后后,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1969年3月赴兰考插队前,徐景贤让他的秘书张家龙打传呼电 话到我家,约我“临别赠言”。我对他存有戒心,故找了海鹰一起去。在华东医院高干病房的一间单身病房,他穿一件医院的条子病号服坐在椅子上等我,看见我们 进来,遂站起来,和我们握手。我看他脸无血色,眼神痛苦,料想他病得不轻,刚想开口问他的病情,他先说起来:“我得的是偏头痛,发作时头痛得像刀劈,哪个 痛呀实在无法忍受。”女孩儿的心肠最软,听了他这番话,我不禁可怜起他,戒心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告诉他,“我到兰考插队是急党所急,只要是毛主席,党 中央号召,我红鸥没二话,头一个响应。”他表示支持,“青年人应该到艰苦的地方去磨练,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这条路你们走对了。”“中串会学习班上, 讲红炮是我的黑后台,这不是事实,他只比我大一岁,是港务局青工,事实上不是我听他的,而是他听我的,所以倒过来讲,我是他的后台,还差不多。”红炮受的 冤枉我一直放在心上,只要有机会我就要为他申诉。徐景贤约我谈话是为他申诉的好机会,所以没与徐景贤谈几句,我就急急地提出红炮的问题,听到我直言相告, 徐景贤笑了,笑得那么恳切,那么友好。我也笑了,在笑声中,我们缩短了距离,一道人为筑起的篱笆拆除了。一个失去人性的人,在他表现真诚的一瞬间,人性会 复归,这时的徐景贤多像一个关心我的老朋友。他答应我去关心这件事,把它妥善解决。告别时,他拿出两本中国共产党党章,送给我和海鹰,他握着我的手说: “希望你们到兰考好好干,争取早日加入光荣正确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我到兰考后,没有再见到他,不料在今天特殊的场合又见面了。台上的他是不会知道台下的我苦巴巴地希望他为我说几句话的,在他长达10分钟左右的讲话中一 个字一句话也没有提到过我,我失望了。我太天真了,我总是把别人想象得过于好,后来,我又把希望寄托在王洪文身上,我想,王洪文现在是全国工人阶级的领 袖,水平理应比一般工人要高,他或许会以昔日老战友的身份,为我们说几句公平话,消除群众对我们的误解。王洪文在他洋洋万言中说:“至于胡守钧小集团,他 们是打着工学运动的幌子,阴谋控制工人运动,甚至妄图与工总司合并,这是有很大的野心的。他们背着工总司,搞了很多阴谋活动。当他们的阴谋被我们识破以 后,就在背后骂娘。”骂娘是王洪文的口头语,他说顺嘴了,把他的恶习栽到我们头上,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王洪文在厂里没有当上红卫兵,文件规定年龄在30岁 以下才能参加,他刚巧31岁。他提出要参加我们“炮司”,我们欣然同意,双方约定:“工总司”,“炮司”不分家,“工总司”的造反队员是“炮司”的红卫 兵,“炮司”的红卫兵是“工总司”的造反队员。王洪文第一次喜冲冲地把“炮司”红卫兵的袖章戴在臂上,高兴得年轻10岁。我们呢?每个人在臂上都套上了他 们“工总司”的袖章,每个人都特别自豪,特别兴奋。这就是他说的“合并”!?听着听着,我对王洪文也完全失望了。
      郑天德曾说黄金海比较好,也许为了避嫌疑,这位高居市革会财贸组负责人的黄金海也在大会上发言亮相。他一开口就咆哮:“红鸥是一个大野心家!大阴谋家! 反革命两面派!她曾经抢我们工总司的图章,妄图夺我们工人阶级的权,是可忍,孰不可忍!有一次——”安亭事件后,“工总司”总部经常没有人,而要求参加 “工总司”的人很多。当时我们“炮司”和他们联合办公,王洪文要我代管“工总司”的图章,以便接纳新队员。我帮他们招兵买马忙了半个月,后来“工总司”搬 走,我就把图章还给王洪文。这件事不提功劳也罢,想不到反咬我一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十足的诽谤者逻辑!我已没有心思听他的污言秽语,反正马上要对我 从宽处理,我马上要离开复旦了,我在想回兰考前,先到中医学院表哥那里,向他请教如何治好房东大娘的病。
      大会主席张扣发宣布:“红鸥能老实交代自已的罪行,愿意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经复旦大学革委会讨论,决定把她作为从宽处理的典型—”(我高兴地心跳到喉 咙口,紧张地等待下文,自由!自由!我看见自由在招手!)张扣发继续说:“作‘敌性内处’处理,从今天起,取消隔离,可以称同志。”敌性内处!?敌性内 处!?也就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我立刻觉得天旋地转脚下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掉!我完了!弄到最后,盼星星,盼月亮,就是 盼到这样的从宽?什么“敌性内处”,说穿了还是反革命,还是敌我性质,只不过暂时不戴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而已!我那么老实,那么俯首贴耳,那么听工人阶级的 话,到头来就是为了得到这样一顶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吗?骗人!骗人!骗人!“连长”说过不给我作任何处理的!为什么又作“敌性内处”处理了?!我伤心到极 点,也顾不上面子了,事实上面子早就没有了,也不管20万人30万人,我听完处理意见后,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哭得天昏地暗,气短神昏。
      可恨那个张扣发用他那阴阳怪气的语调说:“同志们,红鸥感动得哭了,她衷心感谢党和人民对她的宽大处理。”听到他这番胡言乱语的话,我气得失去了理智,顿时一股血腥味直冲喉咙,我要吐血了。
49.生来自由
     70年4月22日,全市拉线广播大会宣布对我“敌性内处”“从宽处理”后,我出了“牛棚”,住在外语系女生宿舍。专案组规定我可以在复旦大学内随意 行动,但不许跨出复旦大学一步。我曾以为从宽处理后我可以回兰考了,现在看来是空想,即使让我回去,我也没脸回去,头上戴着一顶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愧对 兰考父老。
      为什么世间所有的冷酷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有形和无形的压力越来越大,我几乎不能承受。我是人,还是鬼?为什么走在葱绿苍翠的学府小路上,看见我的人不是 避而绕道把眼往别处看匆匆而过,就是投来鄙夷的目光,这目光似匕首,如利剑,深深刺伤了我的自尊心。小孩子看见我,向我扔小石子,骂我“反革命,坏死 了!”(纯洁的 小孩子,你们哪里知道我是和你们一般纯洁,一般疾恶如仇的!)我要感谢上苍,我的人生体验如何之多,甜酸苦辣样样都有,现在我又尝到了印度贱民的滋味。 “贱民”是不能到处乱走的,我刚当“贱民”,还不知道“贱民”的规矩。一天吃过午饭,我在校园随便走走,走进一幢大楼,从敞开的大门看到洁白的实验室,穿 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我好生羡慕,要不是这场文化大革命,我准能考上复旦大学生物系,准能在像这样现代化的实验室里探索“生命的秘密”了,我不由自主地慢慢 走上前,走进大门。“红鸥,你要干什么?想来搞反革命破坏?”我被一声喊,叫醒了,看清我的面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他两手握拳。用警惕和憎恨的 眼光看着我。我抬起怯生生战兢兢的眼睛:“我、我不——”“什么不不不。”男人打断我的话,逼上一步,他的身边又多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都用白天见鬼的眼 神看着我。“你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喊保卫科抓你了!”男人继续用秋风扫落叶的冷酷吼道。
我退出了大楼,身体由于羞耻而在发抖。我虽然能在复旦大学内自由走动,实际上却失去了自由,我是个“贱民”,连看一眼实验室的权利也没有了,我动一动就要受到革命群众的管制、批判、监督,就因为我不肯放弃我所要追求的理想,而要遭此不幸吗?正义何在?天理何在?
      我天天晚上躲在宿舍大门后面望着天上的月亮恸哭。月亮,人类的母亲,你是多么爱你的女儿!我忧伤,你也忧伤,我圆圆的脸一天天变尖,你圆圆的脸也一天天 变尖;我哭,你也哭,我躲在门后哭,你躲在乌云后面哭,你那长长的泪丝,打湿着我抽动的双肩。悲伤时看月亮,月亮也哭泣!“不许哭,停住!你想用哭发泄革 命群众对你的批判吗?告诉你,红鸥,办不到!你为什么要哭?说!”不知什么时候,我面前站着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女工宣队员,我不认识他们,照例又是她们认识 我,还有二个负责监督我的女学生。“从小我最恨像黄世仁那样的坏人了,现在在别人的眼里我也成了黄世仁一样的坏人了,我怎么能不哭呢?”我抽抽噎噎地说。 我伤心欲绝,一张圆圆的小女生脸沾满泪花,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肿得像桃儿一样,任谁看了都要怜悯,都要掬一把同情之泪的。可是这两个女工宣队员是铁石心 肠,一个说正因为你是坏人,所以不许你哭!另一个说不准哭,再哭,再把你隔离起来!
      面对女工宣传队员蛮横无理的斥责,我停止了哭泣,但我的心里有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连哭的自由也被剥夺了,谁叫我是“贱民”呢?做“贱民”必须老老实 实,叫哭就哭,叫笑就笑。天, 这是什么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刀霜剑严相逼,没有自由的日子,比死还难过。
      生来自由,这是我们每个人生下来就有的不可让渡的权利!生命离不开自由,就像离不开空气,水一样。你们懂吗?你们为什么要剥夺我的自由?你们看到我哭, 我害怕、我恐惧,你们就高兴是吗?你们这些做母亲的怎么也沾染上恃强凌辱的民族劣根性了?我採了二朵蒲公英花,带回宿舍放在吃饭的搪瓷碗里用水养着。蒲公 英,出了“牛棚”,我还是没有你自由!“肥抖抖”带着一批女工宣队员雄纠纠地打上门来了:“你为什么要採蒲公英?” “说,快说!”蒲公英怎么了?招你们惹你们了?它野地生,野地长。我採二朵又犯了哪家法律?我忍无可忍,心象小鹿一样乱跳,血急速地流动, 几天来受的窝囊气再也憋不住了,头一嗡,牙一咬,我横竖横、拆牛棚了:“我喜欢蒲公英,它自由,我没有自由!”这下,像是碰翻了马蜂窝了,“马蜂”轰地飞 出来乱叮我: “你要翻天!你是借蒲公英向我们无产阶级进攻。告诉你,红鸥,办不到!天是无产阶级的天,地是无产阶级的地,你动摇不了!” “蒲公英有自由,你没有自由?你是什么人,反革命分子!在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里就是不给你自由,半点自由也不给!” “你不要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我们经历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反右派,那些资格比你老,能量比你大的老反革命分子也逃不脱我们的手掌,何况你们这些新生的 反革命分子!”
      “肥抖抖”拿起桌上《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的序言和按语》一书(专案组发给我们“胡守钧分子”人手一册,作为击倒我们的战无不胜的武器)翻开递给 我:“红鸥,你念念这段话,你看,胡风感到像小媳妇一样,经常的怕挨打,你感到不自由,这说明你和胡风的思想是一样的!毛主席说,我们认为这也是极大的好 事。哼!你感到不自由,我们认为也是极大的好事。”
      我大姐在全市拉线广播大会上听到了我的消息,整天忧心忡忡:怎么办?怎么办?好好的小姑娘怎么会瞎讲自已?她不晓得瞎讲自已就是害自已?张春桥、徐景贤 这种人是多少辣手呵,她瞎讲,他们就可以凭瞎讲定罪。我一定要寻到她给她讲讲,不要瞎讲。到哪里去找我呢?我妈妈那次到复旦来是从她厂里的牛棚来的,她根 本没回过家。因此恩奶,我大姐无从知道我关在复旦,她跑遍了高校,终于在复旦大学找到我了。那天女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我大姐, 我喜出望外,马上把她拉进屋里,又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走到门外,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盯梢,确信没有人,才把门关上。看到我大姐,我真想哭,想把一肚子委屈告诉 姐姐,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急性子的大姐,人没坐定,就像机关枪一样开起来了:“你这个小姑娘为啥要瞎讲?为啥不实事求是?你不晓得瞎讲是不对的?你瞎讲得越多,你越倒霉!你为啥 要顶不住压力瞎讲?!你为啥这么软弱?!平时你不是很勇敢的嘛,现在你的勇敢到哪里去了?!你……”大姐恨铁不成钢,越说越快,越说越气,恨不得打我一顿 方能解气。我知道大姐是为了我好,可是受尽折磨的我更需要亲姐姐的安慰而不是没头没脑的呵责。我羞愧难忍,强咽下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可怜巴巴地说: “我,……群众要我承认什么,我只能承认什么,不承认就是对抗运动,就是站在群众运动的对立面……你不知道当时的形势,他们说我比枪毙的人罪还要大,还让 我听枪毙犯人的枪声,他们还说只要我承认自已是反革命,就可以不处理我。放我回兰考。”“你就相信了,对吗?你是三岁小毛头,这么容易上当啊?你知道我为 什么到复旦来找你,就是怕你瞎讲自己害自己!我警告你,你要再瞎讲,就不是我妹妹!”大姐硬邦邦扔下几句话,拂袖而去。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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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3 05: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年浩劫(1966年-1976年)亲历续(26)

50、受骗才知道弱点

      5月中旬的一天,我站在外语系教学大楼外面,等着工宣队把我当反面教员揪到教室批判。不远处的二块大草坪已长出绿茸茸的小草,草坪中间是二排水杉,它们 用忧伤的眼光看着我。前几天,外语系有一个女工农兵学员与我闲谈了几句。这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高挑的身材,清丽的脸蛋。她同情地问我,开批判会时,你 害怕吗?我告诉她,“怕,很怕,就像怕蛇一样怕。”就因为讲这几句话,她今天要受到工宣队员和她的同学的批判,理由是她丧失了阶级立场,主动与阶级敌人讲 话。批判她以后,还要把我再拉到教室里批斗,理由是我腐蚀她。我觉得自己牵连了她,有点内疚,但又觉得我们没有错,既然可以称“同志”,为什么不可以讲 话?(在开了批判会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女生,她以后的遭遇怎样?有没有因为我的缘故而受到学校的处分?或者更坏的结局——被学校开除?好姑娘,你现在 在哪里?我很想念你,我佩服你罕见的勇气,我感谢你对我的同情,没有一个革命群众敢和我这个“胡守钧分子”讲话,而你却敢!你使我知道这个世界无论多么黑 暗,也不会缺乏同情与爱,就像这个世界不可能没有春天!没有光明!没有美丽!)批判会开得很长, 我等着没事,把眼睛转向系门口的黑板,看上面写的大批判文章。自从出了“牛棚”,我从来不到外面看大字报,大字报上写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还没有习惯当“贱民”,羞于见人。现在实在闲得无聊,没事找事眼睛往黑板上溜。看着看着,黑板上的字剧烈地晃动起来,血大量地往头上涌,全身热得像着 火,我要中风了!黑底白字每个字像钢刀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有一篇文章说:我们手头没有一点小猴子红鸥的材料,靠了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终于把她降服……
      骗子!骗子!骗子!原来你们说的有旁证物证,有一桌子高的材料,你不交待照样定罪,根据掌握的材料,你是胡守钧小集团重要骨干分子,你的罪够杀头等等 ——都是假的,都是骗我,其实你们没有一点材料,也不可能有什么材料!原来我认为“连长”说的“不给任何处理”,只是“连长”一个人在骗我,现在我才明 白,是你们合伙在骗我,利用我对毛主席的忠诚,利用我对你们的信任,你们编造谎言让我上当,制造陷阱让我跳,要我用自己干净的手写下污言秽语侮辱我自己。
      岳飞是被奸臣害死的,我是被你们害惨的,我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你们自己用黑板白字戳穿了你们自己编造的谎言。人呀!你们不知道利用别人的信赖行骗,是一切无耻中最无耻的行为吗?
      我恨自己,没有听妈妈要我实事求是的话,不听妈妈言,吃苦在眼前,世上只有妈妈真心爱我,真心为我好,还有大姐也是真心为我好。我为什么要相信“连 长”、老T、瘦弱的男人……这些人的谎话呢?就因为我软弱、我轻信,我愚忠,我恨自己软弱,恨自己轻信,恨自己愚忠。
上过当才知道弱点,流过泪才知道尊严,克服我的弱点,坚持我的灵魂,就能战胜一切,重新开始人生!
51.自己拯救自己
      我一旦从软弱、轻信、愚忠的误区走出,就一通百通,看清了张春桥徐景贤的真实嘴脸。我在逼、供、信以及欺骗下作了假交代,由此推论,何穆他们作的也是假 交代,由此推论,所谓的“胡守钧小集团”是张春桥、徐景贤及其帮凶借“一打三反”运动制造的弥天大谎!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扑灭上海人民反抗的怒火!是为了扼 杀上海自由的灵魂!他们是党和人民的败类,而不是我可以信赖的朋友。他们把持的上海市委、复旦党委以及受他们蒙蔽的群众,也不是“母亲”和“上帝”。他们 手中有权,却没有真理,我认清了真理,就要和他们斗!我面对的是敌人,是吃人的野兽,在野兽面前,我只能自卫,只能战斗,不能迁就,不能妥协,野兽要把我 撕成碎片,我哭有什么用?哭软化不了野兽的心,哭救不了我!
      我只有一条路:自己拯救自己,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掌握自己的生命!我的周身像一团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我要把这谎言组成的世界烧掉,而我将在这火里得到再 生!在火焰中,我看见了牛虻:疯狂的笑从亚瑟的嘴唇上消失了。他从桌上抓起了那柄铁锤,奋身向那耶稣蒙难像扑过去。随着那阵喀喇喇的响声,他突然清醒过 来,站在那个空底座前面,手里拿着那柄铁锤,神像的碎片在他脚跟前散满一地。他丢掉了铁锤。“这么容易!”他说,他掉转身子。“我以前真蠢呀!”(伏尼契 《牛虻》)
      我抓起笔,沙沙地在纸上写下——
声明
      今天我庄重宣布:我以前的所有交待揭发都是假的,统统作废,我不能接受“敌性内处”的结论。
红鸥
1970年5月12日
      写完,我轻轻吁了口气:这么容易,我以前真蠢啊!
      我来到系工宣队办公室,郑重其事地把这份声明交到老T手里,老T用鼻子哼了一下,说“你先走,我们要研究一下。”他火速把我翻案的情况报告徐景贤,徐景 贤指示狠狠打击!我又写了一百多页的事实真相书,把时间地点人物,甚至服装都写清楚了。逐条否定我以前作的所有假交代,于6月初交给外语系工宣队。我豁然 轻松了,原来摆脱工宣队的控制,按照自己的灵魂说真话这么容易。
      主教把牛虻的忏悔出卖给当局,致使他的一位战友被捕。牛虻砸碎神像表示他与主教决裂的决心,主教再也不能欺骗他了。我曾经那么相信工宣队、复旦党委, “革命群众”……现在我用我的事实真相书表明了我与他们决裂的决心,我要向一切欺骗我、折磨我的人宣告:用生命护卫我的尊严!
      工宣队再也不能欺骗我了!
      命运即使击倒我100次, 我也要从101次抗争中站起来。
      超越命运。
52、说真话 从现在到永远
      黎明前更黑暗,我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说真话,永远说真话,哪怕用生命作代价!
      形势是严峻的——敌太强我太弱。外语系几百人对我一人,外语系后面还有强大的专政机器,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对方抓到把柄,致使“全军覆没”。我只有遵照毛主席所说的在战略上藐视一切敌人,在战术上重视一切敌人,方能取胜。
      6月中旬某天,出奇的晴朗,蔚蓝的天壁镶着几缕丝棉状的白云。
外 语系的批判大会在一间大教室举行,这是我出隔离室后第一次全系大会。“彻底批判翻案狂红鸥大会正式开始!把翻案狂红鸥带上来。”老T声嘶力竭地叫道,听得 出他为自己发明“翻案狂”这个新名词颇有几分得意。“红鸥翻案,罪加一等!”“打倒翻案狂红鸥”!全体工宣队员、革命师生举臂怒喊,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
      开会前我有些紧张,此时已经完全安定下来,我看不起地心里一笑:老一套,以势压人,我耳朵里的老茧也听出来了!我当伊是假的!(这是我父亲的话!)工宣 队员、“革命”教师、工农兵学员一个接一个登台批判我的“滔天罪行”。我出奇地平静,既不脸红,也不羞愧,更不害怕,脸上流露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色,因为 我知道我是无辜的,就像安徒生童话《野天鹅》里的艾丽莎一样无辜。他们所谓的批判统统是不堪一击的谎言,正如他们用“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来批判 我那样,现在这句话是送还给他们自己的时候了。“红鸥,你老实交代,为什么要疯狂翻案,别人翻一件事,你翻所有的事;别人翻一个人,你翻所有的人,你为什 么要这么疯狂?你说!”老T细长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像要把我吃掉。他肯定恨死我了:你这只小猴子不要命,搞啥个翻案,企图否定我们系前一阶段“一打三反” 取得的成绩,你这是存心要我好看,我以前对你太客气了,这次我一定要你尝尝老虎脚爪的味道!
      我早就等他这句话了,他一问,我就胸有成竹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老实人,敢讲真话的人,归根到底,于人民事业有利,于自己也不吃亏。爱讲 假话的人,一害人民,二害自己,总是吃亏。过去,我没有听毛主席的话,作了假交代,对不起毛主席。现在我要说真话,否定过去作的假交代,用实际行动改正自 己的错误。”我是照毛主席的话去做的,你们总不能说我是错吧,果然我的回答像织女做的衣服——天衣无缝,使在场的人无话可说,连口号也无法喊。
      “为什么要作假交代?”老T无可奈何地问。
      “我错误地理解了党的政策,认为交代得越多越能宽大处理。”我回答。
      又是无可挑剔,抓不到半点把柄。
      我不讲你们逼供信,不讲你们欺骗我,这是从敌强我弱的形势出发的。现在不是讲的时候,以后一定要讲,也一定有机会讲。至于工宣队、专案组(包括老T) 等,我把他们定位为人民内部矛盾,他们是有缺点受蒙蔽愚昧盲从的群众,他们自己的缺点让他们自己作自我批评。毛主席说,别人的缺点、错误,让人家自己讲。 老T原设想,一旦发现我的态度恶劣,攻击工宣队,就可以趁机把我扭送公安局,让我吃吃苦头。现在我不软不硬,而且讲得有理有节,他原来的设想落空了,他只 好拿出最后一招来恐吓我:“红鸥,你反动透顶,警告你,翻案决没有好下场,你不要利令智昏,忘记你是‘敌性内处’,你的反革命帽子捏在我们手里,随时可以 给你带上去。现在我宣布即日起重新隔离红鸥!”“翻案狂红鸥不投降,就叫她灭亡!”狂叫声又响起来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心里默默地唱起《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封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此时此刻,有了江姐的大无畏革命精神,我还怕什么?
      “红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进了隔离室后,我准备通读毛主席著作四卷,用毛泽东思想继续改造自己的思想,做到永远说真话,不说假话,不作任何假交待。”我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我 不再为了讨好别人而说违心的话了,我也不用戴假面具把自己伪装起来了,我的本性是纯真善良乐观的,我只要顺乎我的本性,而不要被外物所累,所染,我就能保 持自己人格的完美和高尚,这样活着,才是真痛快!才是大自在!
      东风从我袖中出,小蕾已含天上香(【宋】杨万里)
      我表完态,整个会场由于惊诧而静默着,我想他们一定奇怪为什么几天功夫,我变得认不出了,我不再是那个软弱的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了,站在他们面前的我,还是那个一身正气、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小左派!
最后还是老T恼羞成怒吼了一声“押下去”!才把批判会结束了。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讲真话的人是大智大勇的,重进隔离室,吓得倒我吗?我再也不哭了,哭能软化残暴吗?
      从此以后,我没有讲过一句假话,写过一句假交代,任外语系天天批天天斗,我就是不改口。最后他们批疲了也批累了,我还是一句话:以前我作的是假交代,统统作废!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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