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老兵和顽主，四十年后还在讲的故事

yangharrylg

前些天我在一个帖子里讲到跤林高手林召吓退红卫兵的时候，提到了一个叫做小混蛋的人物。这个人物据说早已经出现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小说“血色浪漫”，以及十几年前王山写的天字系列的几本小说里面。在王山的书里面小混蛋的名字叫做周奉天。现实世界中小混蛋的名字叫做周长利。他死于1968年6月24日在北京发生的一场老兵(革干子弟)与平民间的一场斗殴。那天白兰说能够GOOGLE到这个小混蛋，我心血来潮就去勾了一下，居然找到了一个地方，百度贴吧--北京顽主吧，在：

http://tieba.baidu.com/f?kw=%B1%B1%BE%A9%CD%E7%D6%F7%B0%C9

里面可以找到一个点击近46万次，回复近五千帖子的长贴--从07年十月开始，“边哥──看<红八一----->后的回忆”。这个帖子之所以有很多人在坚持顶下去，是因为在天字系列小说里的一个主人公(在书中他的名字叫边亚军)，边作君，在那里讲述他和小混蛋一起亲历的故事。我耐心地慢慢把大多数的帖子看完了。里面有边作君许多关于红八月的回忆。一段一段的。当然还有他为什么最后成为顽主，以及小混蛋周长利之死的原委。一些年纪轻，对于红八月没有任何印象的朋友，有时间不妨看看。文革中，北京各派之间的武斗不算利害，但是红八月却很利害。大城市里面的居民背景比较多样。这个长贴补充了多年前我零零碎碎听到的几种关于小混蛋之死的版本，这回这个只能当成正本了，既然那些杀害小混蛋的众多暴徒没有一个敢直接伸头接招。

那时候，北京老兵和平民子弟之间的斗殴天天都有，死伤将人们的神经都麻痹了。为什么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平民出身青年的故事(或说神话)竟然会流传这么久？四十年过去后，当事的老兵和平民(都是小六十的人了)两边还要拿出来掰扯。可见这么多年，谁都没有忘记，都想讲出来，给寻求历史真相的人提供一个自己的版本。“血色浪漫”的说法是老兵的版本。写“阳光灿烂的日子”原本(动物凶猛)王朔自己是大院中小干部的子弟，这种人我接触过一些，想攀高，羡慕大官宦人家，常常以能和高处官员不多的不期而遇而对平民傲慢，但对平民中的狠角色，即便不想学习，不敢模仿，不羡慕，心里却是佩服得紧，也害怕他们。故而据说王朔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客串了小混蛋一角(我没有看那个电影)。王朔这家伙，你让他扮演一个流氓小偷强奸犯他是不会干的。边作君在网上讲述的故事则纯粹是平民故事。边的父亲是国军的上校军医，周长利的父亲也是个小“剥削阶级”。没有道理认为老兵的故事就一定全是胡扯，边作君的故事一定是事实。同样一件事发生在大家面前，众人描述都不一样。只要是人嘴里出来的东西，难免有文过饰非的东西，不经意的吹嘘和掩盖都会有，何况是有个场地向别人讲几十年前的故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假如一个老兵在那里也开个场子讲述他们当年破四旧的故事，第一，肯定是没有边作君的人气，第二，没有什么人会信他们说的。因为老兵，尤其是当时是中学生的老兵，在文革初时作恶多端，你就是编出大天儿去，孩子问一下当爹的，肯定是没有什么好话，这就是作恶而臭名昭著的后果。他就是讲了一句真话，但是当年他们做的那些混帐事情却提都不提，实际上那是他们自己整天干的营生，谁还在乎他那一句真话。这就是假做真来真亦假。

使我很感慨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兵那种天之饺子的感觉恍如当初。你看血色浪漫就是这样。就像宋彬彬绝对不忏悔那样，大多数老兵也没有忏悔。现在都在各个地方利用父辈给自己带来的优势舒适地享受生活。但是跟以前一样还是闲不住，受不得生活中的冷落，继续编排各种动人的故事为自己粉饰，反正他们有势力，小说电影电视剧，可劲儿招呼。另一方面平民的记恨也不短暂，边作君虽然不能买下什么文人为他说话，感谢互联网，他自己坑吃坑吃断断续续地写了不少，也不说别人，就讲自己和周长利的故事，平铺直叙，取个真人真事的优势，也能闹得红火。他说的那些故事，早就有人在一旁慢慢收藏起来。现在倒是不再打架了，但随双方笔尖看去，两边的故事天差地别，各自憋着一口气要把对方灭了。

发生在多年前老兵和平民顽主之间的这些故事虽然起因形形色色，但归根结蒂是老兵在太年轻的时候就要向别人展示自己的统治意识造成的，这种意识是他们的老子娘长期细心灌输给他们的。关于这点郑义先生在一本书里(红色纪念碑？)也有论及。文革一开始，老兵就用家庭出身(走资派是以后的事情了)先把自己刻意光荣独立出来。但这还不够，还没有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形成金字塔结构，于是开始攀比父亲的官职级别，红卫兵会议的级别由祖辈的官阶来确定。除此之外，还要用父辈的将校尼大衣，将校尼军官服，容易压出棱角的尼子军帽，伞兵靴，回力鞋，锰钢自行车，精致的钢丝锁，皮带，名贵的匕首，有的还有汽枪、猎枪，把自己和平民区分开来。他们同时坚定地要把自己和一般红五类的造反组织区分开来。例如他们中的一部分红卫兵主张袖章尽量不能是绸子的，一定要是布的，不能是黄字，最好是黑字，不能太窄，而要很宽。这还不够，他们经常成群结伙，一帮子骑车穿过闹市，狂呼各种稍微出圈儿的口号以示自己消息灵通地位特殊，用他们粗鄙蛮横的语言建立自己的领地，首先是语言霸权，说话如果不蛮横粗暴，颐指气使，就一边站着去。最着名的有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这种明白无误地昭示黑暗和邪恶的说法。所有这些努力都是要告诉别人，他们是彻底不同的，血统高贵的，是准备接班且操掌生杀大权的。为了说明这点，他们就真的去抄家，拷打和杀害别人，用受害者的鲜血残忍地在墙上涂写“红色恐怖万岁”。大多数平民只有看着，红五类的平民也不例外，只有看着，最多是有机会给打打下手，当个催辈儿(被使唤的)什么的。下一个拿谁开刀，可没有工农子弟说话的份儿了。没说的，个个都是龙生凤养的家伙，毛还没有长全已经可以做国家领导人了，你看那个杀鸡儆猴的战略使得多么顺手，俨然已是新一代迫害苍生的宗师，欺辱百姓的领袖了。

不过事情也不能总那么顺利。就像近来网上流行的自然地理考察一样，虽然马勒戈壁的河蟹四处横行，与他们抗衡的草泥马还是有的。动物世界是那样，人类社会更是如此。有人被抄了家，其家庭成员分别在各自的单位，学校里继续被迫害。如此下去一个家庭以后的日子就会变得让人绝望，焦虑。碰上有点儿像杨佳那样的自然会反抗。就有这么一些人对老兵们建立的血缘秩序视若无睹。你老兵不是打人吗，他们就专打你老兵；你不是抄家吗，他们就洗(抢劫)你老兵；你不是用穿戴不同来标识血统吗，他们就把你的穿戴抢过来自己使用或发给同伙，使得最后贵贱不分；你不是成群结队吗，他们就敢孤军奋战，以一当十，跟你玩命，反正你老惦记接班是否能行的崇高目标，怕死，他们早就是人下人了，死不足惜；你不是天天带着婆子四处招摇吗，他们就要让你在自己的婆子面前丢乖露丑，甚至去勾搭“血统高贵”的女人。所有这些都让老兵很没有面子，尤其恼火的事情，狗崽子居然翻天了，我没有去找你，你竟然还敢找上门来挑战，这么多顺民能让这几个不知死的东西给带坏了。老兵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周长利(小混蛋)的死就注定了。老一辈革命家积累下来的各种手段(看边作君的回忆就明白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施展开来，马上立竿见影。

绝对不宜用普通的流氓斗殴来看待这场精心设计的杀戮，我看是不同阶级之间用来宣示力量的较量。文革中这么多人死于非命，周长利被人们青眼有加，实际上是对自己在那个时候阶级所属的再次认证。所谓流氓之间的狗咬狗，被咬的无论多惨，你不能说被咬的不是狗，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那挨咬的自己也知道咬它的与它是同类，而这里的情况截然不同。这里的双方都知道他们不是同类而是天敌。我知道会有人说我脑筋太旧了，什么时候了，还阶级斗争呢。我想说的就是历史上有那么一个时候，不是我们认定没有阶级这个东西，它就没有了。老兵们的作为说明他们才把阶级看得至关重要，尤为重要。他们发狂地胡来，其中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让民众明白，这个社会是有阶级的，他们可以这样或那样做，民众不可以，因为他们是统治阶级中的精英的后代，是注定世袭的统治者。现在这一切，不过是尝试管理国家的应有之意。他们哪里是在造反，他们是想把从父辈手中接过的权力时想象中的敌人，梦幻里的造反提前镇压掉。像他们的老一辈那样，用血腥，用自己在革命口号下特许的种种狠毒，建立自己革命领袖的资历，建立普罗大众对他们统治的敬畏。

当然也不能粉饰顽主类的反抗。这种反抗最初的原始正义很快就被同样地暴力迷恋代替了。反抗者自身迅速地为暴力，金钱，名声在不同程度上腐化。使用以前迫害者使用的同样手段来报复。虽然说对方常常是罪有应得，但是报复的快感很容易把一个人迅速腐化。按照边作君的回忆，周长利在这方面还算是相当不错的。也许时间还太短，还没有给他时间来展示这种反抗的反作用力对他的危害。但以后北京城郊各路顽主迅速成为腐败的一群也是事实。民众对联动的恐惧过去之后，对隐居各处的大小顽主的危害乡里也是苦不堪言。这些后来的顽主，还不如周长利一代，老一代还有令人长叹的约法几章，讲清楚什么样的坏事决不能做，后一代则唯利是图，见了公安人员则格外地嘴甜，奴颜婢膝，欺软怕硬。小混蛋之所以在北京成为一代传奇，和以后的顽主不同，也和他的死法有关。这个故事在北京传播久远，按照边作君的版本，颇有项羽把人头送给故人吕马童的古风，于是也越加动人。我在此事发生大约一二年后听到的几个版本与正版大同小异，虽然所加的零碎略有不同。但我也看到，大多数后来的顽主，一代不若一代，声色犬马，走鸡斗狗，根本不能提了。大多数为害一方，其恶名不绝于耳，再也没有听到过像小混蛋那样专找老兵干仗的“阶级斗争”故事了。想来这种反抗先天就被宿命管住了，龙争虎斗一番，还是在一个怪圈里扑腾，不是当局者可以看清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个时代真正的平民英雄是遇罗克。当然他逃不出周恩来那样老一代革命家的法眼，被抽个冷子杀害，则是另一个层次的宿命了。现在这个坛子上人们争论有没有人民文革。说有的和说没有的都有各自的道理。几位老前辈都不是坏人，但陷入这样一个命题可能永远也出不来。问题是人民文革如果有，能走多远呢。可能有少数人还能不失真人之本色，但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起源于原始正义的反抗在共产党毛泽东的操控干扰下变色变得甚快，那个在大图景上的过程是绝对无法逆转的，这可不是事后诸葛亮。因为你无论怎么造反，毛泽东的反你不能造，如果毛泽东和你都反对同一个人，你可以造他的反，如果你反对一个毛泽东支持的人，或支持一个毛泽东反对的人，就会有人来造你的反。实际上这个为毛泽东操控的过程才不理会你的钢铁意志，才华横溢，高瞻远瞩，或者多愁善感呢，你承认并接受了他的操控，你有时依赖他的操控，你是不是自觉地有利用他的操控的企图我都不敢肯定，你的天地就在每次5%的整肃里越来越小，怎么腾挪也不行。不到20次就能轮到你了，不把你整死不是他毛泽东。人民文革如果有，至多也就是九大前后就算完了。可文革是十年，以后中国人在文革中受到的各种折磨，日益恶化的生存条件，几年前的文革，无论是什么文革，官方的还是人民的，有没有贡献？实际少数上去的也是像王洪文，陈阿大这样的，做起坏事来花样翻新别有一番风光，有如文革中新起的玩主，看起来风风火火，实际的道路身不由己，哪里就真作得了什么主。

慢慢看着这么多回贴，我知道那条四十年前的伤口根本就没有愈合。关键是谁都不想愈合，想把它重新撕开的倒是不少。以前我觉得那些陈糠烂谷的事情哪里还会有什么人有兴趣去追问，生活的节奏那么快，每天寻吃找喝还不容易，想更新自己还来不及呢，现在看来不一定了。想知道的就会去找，就找得到；就会去问，就问得清；想讲清楚的，就会设法去讲；认真讲的人，就会有听众。对于不愿意了解这段历史的人，没关系，他们一定喜欢了解另外一段。最后历史还会大致完整无损地保留下来。你看那些跟贴就知道，老百姓对过去发生过的事什么都没有忘记。也许对于某个事件发生时的许多细节人们还会有许多争论，但是只要给所有人平等的说话机会，在大格局下人们能够悟出的许多道理却有收敛的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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