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光:民国时期很多重要的数据应小心使用,对拿来就用我是非常有疑问的
我回到昨天讲的解放前后的死亡率,有一项研究被不少人引用,这就是金陵农学院巴克教授二三十年代主持的对农村的调查。1982年,我写的第一篇英文文章就是批评他的数据。我拿他的数据与国民党地政研究所的调查进行对比,一个县一个县比,结果发现巴克的数据存在严重偏向,掩盖了当时中国农村存在的问题。原因也很简单,巴克用的是金陵大学学生暑期回家做调查而得出来的数据,而金陵大学的学生多为富家子弟,他们调查的对象也许以其亲友为主,少有真正的穷人。这样的调查结果一定是有问题的。巴克那个数据弄出来的死亡率比较低,约30‰。后来有普林斯顿教授在1976年对巴克的数据做了重新估算,死亡率提高至约42‰。所以,民国时期很多重要的数据应小心使用,对拿来就用我是非常有疑问的。另外一个是日本人“满铁”的数据,用的人非常之多。我对它产生疑问是因为1986年我到河北束鹿调查当地的种植模式变迁——到底是种棉花还是种小麦?我做了一个月的调查,当地政府完全配合,但我得到的数据比不上满铁的数据。满铁30年代也在束鹿进行过调查,包括种植情况,数据非常之详细。但我一查,满铁的调查人员只到当地去了一周,他们怎么可能得到比我一个月调查还多、还细致的数据呢?我想这必然有造假的成分,但很多研究论文依据的还是满铁的数据。
再比如说,经济学研究往往用佩恩表(Penn World Table),并基于这套数据得出很多广为人知的结论。但我听到有经济学家批评它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数据库,误导了大量只知道如何用数据却不过问数据从哪里来的学者。我之所以讲上面这些例子,是为了警戒自己,我们千万不要迷信数据,要知道数据的来龙去脉,这样才能对数据的真实含义有确切的理解。
刘骥:一致性检验
我回应一下冯筱才老师,如何界定理念对决策的具体影响。西方研究欧盟的形成,有一种解释是理念的解释。他们怎么研究呢?
首先,通过控制部门位置来控制利益变量。如果你不把物质利益控制住,那人家就说理念还是由利益决定的。克雷格帕森斯(Craig Parsons)写过一篇文章,“Showing Ideas as Causes: The Origins of the European Union”,展示了怎样把观念作为一个原因,去做一个实证主义的解释。他解释法国的领导人在欧盟兴起的过程中,处于同一领导位置的人为何会有不同的选择。不同的人在同一个位置上会产生不同的选择,理念就能超越物质利益而获得解释力。
其次,对理念做一致性检验。一是做纵向的检验。你看他从头至尾是否是一致的想法,因为理念相对来说较为稳定,而利益总是变来变去的。任何一个关于领导人的当下的研究最好是去研究他之前的态度。所以,你看毛对人口与经济的看法显然是长征过程中长期形成的唯意志论和战时共产主义。二是横向的检验。你可以检验毛、邓在不同政策领域的理念是否一致。如果毛对人口政策与粮食政策的态度一致,就说明背后的理念是稳定且可靠的。
王绍光:价值判断就是政治的一部分
历史学家对有些历史事件争了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没有结论,但是,对另一些事件似乎没有多少讨论,似乎已有定论。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对于一个有争议的历史事件,大家都认为自己的看法是真实的。如有一个外星人站在太空上看,他很难判断谁是真实的,哪一个数字是准确的, 所以我还是没那么乐观看这个问题,因为政治因素太多,价值判断就是政治的一部分,这是我的看法。
我的问题主要给孙沛东老师。关于大屠杀,有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杀犹太人是否是一个独特的事件?1995年出版过一本书,题目是《大屠杀是独特的吗?》(Is the Holocaust Unique? Perspectives on Comparative Genocide),后来2000年、2009年进行了再版。这本书里面列出很多其他的大屠杀事件。其实美国也有两本书:一本叫《美洲印第安人大屠杀》(American Indian Holocaust and Survival: A Population History Since 1492);另一本叫《美国的大屠杀》(American Holocaust),该书估计约有1亿印第安人死在欧洲殖民者手里由。另一方面,我们大家都知道伊朗以前那个总统极力否认有大屠杀存在,最近有组织在以色列做非犹太人的调查,显示有一半左右的人根本不相信有大屠杀存在。美国前些年(也就是开犹太人大屠杀博物馆时)有一个调查,问有没有可能性大屠杀是不存在的,有百分之二十多的人认为是不存在的。原因何在呢?就在于,在这个主流学术或主流媒体报道以外,有一个“历史修正主义”运动,已出版了不少书,但往往不被主流媒体报道,因此知道的人不多。
关于犹太人大屠杀的书却发行很广,有些老书还不断再版。刚才孙老师说,美国作家米尔顿·迈耶(Milton Mayer)那本《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1933—1945年间的德国人》是本新书,其实这是本很老的书,第一版是1955年问世的,作者早就去世了,但这本书仍然一直再版。
而“历史修正主义”运动存活是非常困难的,但是他们的代表人物并不少,你稍微数一数,可能有差不多五六十个人,还不是一般的学者,有些是相当棒的学者。只是他们的声音在西方很难被听到,在中国几乎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运动或者一整套文献存在。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是知道有这套文献,收集其中一些人的著作。谈大屠杀的人,要知道如何应对这些人的挑战,这些人的说法不完全是无稽之谈,就是抵赖死人数字他们也有一整套说法,其中很多人就是人口学家。还有的学者本来认为有大屠杀,但经过研究以后,改变了看法,变成历史修正主义者。如果仅仅断言这些人是希特勒的辩护者,他们的研究轻视人的价值,这就不是严肃地讨论问题。真正需要的处理的是他们提出的具体问题,并一一回应。 林深靖:修正主义者在学术界很难存活
修正主义者在学术界很难存活,我就知道这样一个案例。我在法国里昂大学待过,里昂大学有个老师叫做弗里松(Robert Faurisson),就是个所谓历史修正主义者。他在对纳粹大屠杀提出质疑之后,就被学校解雇了。解雇之后,法国有大约五百名学者联署了一封声援信,还找国际上的知名人士签名,这里面就包括乔姆斯基。但是,乔姆斯基的联署造成他个人的灾难,他的书后来在法国几乎找不到出版者。这位大师为此事件受到重创,他在欧洲从此沾上了反犹太新纳粹主义者的恶名。尤其是在法国,恶名如影随形,乔姆斯基即使名满天下,他的著作在巴黎出版界却始终乏人问津。直到最近几年,由于他内力深厚,老而弥坚,对晚期资本主义危机和金融财团祸害的批判震撼武林,这才重新引起法兰西文化圈的关注和敬重。所以包括“二二八”、纳粹等在统计数字上有巨大争议的事件,分歧的历史记忆和争议性的统计,到今日都还不断影响着人们对政治的理解和判断。所以我对这次主题“统计与政治”寄予很高的期待,未来这必然会是知识上的一个重大课题。 钟秀梅:台湾社会整体的一个损失
把问题简单化成外省人欺负本省人和不批判美国,特别是1990年之后,对台湾拥抱新自由主义的思路不加批判——我从解严后前后参与台湾社会的各种弱势者的运动,特别1987年有好几波很强烈的工人农民自我组织化的过程——透过这个选举简单地分统独、外省本省把一些可能的东西给排除了,使得台湾面对内部改造重整的契机失去了,这是台湾社会整体的一个损失。所以我想回应“二二八”不需要一直放大。我参与过非常多的社会组织工作,社会实践是改变社会的可能尝试,而不是把一个事件当做神话不断地重复而毫不作为。
台湾的美术界不像李公明老师揭露现实政治,美术界或者学界不太管这些,所以一旦涉及与政治有关的,他们都不太想参与,我的理解是这样的。
(录音整理:严九发、周后唐、张慧鹏)
【注释】
①“数学”:《用中国两千年人口变化图来纪念人民领袖毛泽东》,红歌会网,http://www.szhgh.com/html/58/n-21958.html;《接着讨论中国两千年人口变化图》,中国法院网,http://bbs.chinacourt.org/index.php?showtopic=39327。
②高皋、严家其:《“文化大革命”十年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席宣、金春明:《“文化大革命”简史》,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版;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③参阅杨道远:《奉献——我经历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香港:中国文化传播出版社2010年版。
④首都部分大专院校、中等学校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编写)、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报》编辑部(修订):《天翻地复慨而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事记(1963.9—1967.10)》,1967年。
⑤武汉钢二司红武测(编):《武汉地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事记》(六七年元月—七月)》,1967年。
⑥樊早等:《烈火·永生——怀念胡厚民》,自印本,2013年,第39页。
⑦同上,第65~66页。
⑧李仕林等:《清华文革“全面内战”期间的第三种声音》,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9f792801
013dn3.html。
⑨国防大学党史党建政工教研室(编):《“文化大革命”研究资料》上册,1988年,第132页。
⑩老田:《“反右扩大化”与“政治机会主义同盟”的形成——谈谈“党史造谣学”的方法论基础》,天涯社区,http://bbs.tianya.cn/post-no05-241659-1.shtml。
11雅诺什·科尔奈:《思想的力量——智识之旅的非常规自传》,安佳、张涵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12雅诺什·科尔奈:《增长、短缺与效率》,潘英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3年版。
13雅诺什·科尔奈:《社会主义体制——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张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
14[法]安奈特·维奥尔卡:《给我的孩子讲奥斯维辛集中营》,王大智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Annette Wieviorka, Le Procès de Nuremberg, Ouest-France-Mé-
morial, Rennes, 1995; Annette Wieviorka, Déportation et génocide: Entre la mémoire et l’oubli, Plon, 1992.
15Annette Wieviorka, L’挀甀爀攀甀椀氀 de Chine, Paris, Les presses d’aujourd’hui, 1979.
16Richard Wolin, The Wind from the East:French Intellectuals, the Cultural Revolution,and the Legacy of the 1960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2.
17卢岚:《永远巅峰的索莱尔 》,载《文汇读书周报》2005年4月22日。
18[意]普里莫·莱维:《被淹没的和被拯救的》,杨晨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
19[美]米尔顿·迈耶:《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1933—1945年间的德国人》,王岽兴、张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李若建: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Li Ruojian,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Sun Yat-Sen University)
刘骥:南开大学政治学系(Liu Ji, Department of Political Science, Nankai University)
老田:自由学者( Lao Tian, Freelance Scholar)
李公明:广州美术学院美术史系(Li Gongming, Department of Art History, Guangzhou Academy of Fine Arts)
钟秀梅:台湾成功大学台文系(Chung Hsiu-mei, Department of Taiwanese Literature, National Cheng Kung University)
孙沛东:复旦大学历史学系(Sun Peido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Fudan University)
刘民权:北京大学经济与人类发展研究中心(Liu Minquan, Center for Human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Studies, Peking University)
王绍光: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公共行政系(Wang Shaoguang, Department of Government & Public Administration,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冯筱才: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Feng Xiaocai, Department of History,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单世联: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设计学院(Shan Shilian, School of Media and Design,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林深靖:台湾立报社(Lin Shenjing, Lihpao Daily, Taipei)
吴重庆:中山大学哲学系暨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Wu Chongqi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Institution of Maxist Philosophy and 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a, Sun Yat-sen University)
孙经先:江苏师范大学数学与统计学院(Sun Jingxian, School of Mathematics and Statistics,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http://www.opentimes.cn/bencandy.php?fid=374&aid=17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