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的命运和研究苏联的命运有时候有非常奇怪的关联。我是90年代初开始在美国教书,和我同时进入一个系的有一位研究苏联的学者,我们同事就开玩笑说“You lose your country”,你的国家不见了。所以不管他个人做多大努力,大家对苏联的兴趣下降了。我刚教书时,苏联处于即将崩溃的前夜,不久就彻底瓦解了。虽然中国在1989年也经历过剧烈的风波,但修中国政治的学生仍然要比修俄罗斯 / 苏联政治的学生多得多,因为“You lose your country”。苏联垮台后,美国和西方国家研究苏联的经费便大幅下降了,因为不再有太大战略意义了。以前是有战略意义的,必须要研究这个对手,现在没有了,结果苏联研究一蹶不振。所以苏联本身不仅影响苏联人的福祉,也影响在国外研究苏联的人。
苏联的五年计划确实存在目标高不可及的问题,但谈到计划的后果,至少在80年代以前西方的研究大都认为,在五年计划体制下,苏联经济发展很快。不管是批评的人,还是赞扬的人,在这方面,没有太大的差别。经济发展不仅表现在重工业上,生活质量也是有提高的。所以说斯大林时期生活水平下降,恐怕需要更多的数据支撑。也许它没有达到其计划预期的水平,但是跟战前比,或者跟新政权刚成立、面临重重围剿的时候比,到一五计划完成之后二战开始之前,到底是下降还是上升,我看到的研究与左老师的结论并不完全相同。十年前,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了很厚一本书,标题是《从农场到工厂》(Farm to Factory),是有关苏联经济的经典之作。该书总的评论是,苏联经济中间确实存在很多问题,包括浮夸问题等,但是,退一万步说,苏联把这个国家从农场变成了工厂。这也算是个了不起的成就吧!
实际上早在1962年,著名英国经济史家亚历克·诺夫(Alec Nove)就曾在一篇文章中触及这个话题。这篇文章的标题是“Was Stalin Really Necessary?”。文章讲到浮夸,讲到人的损失,但所有问题讲完之后,还得问一句:“斯大林是否必要?”毕竟苏联的快速崛起与斯大林恐怕是分不开的。2003年出版的《从农场到工厂》似乎也同意这种看问题的方式。很有意思的是,香港岭南大学的郭益耀教授2008年出版了一本英文书,正标题是“China’s New Industrialization Strategy”,副标题是 “Was Chairman Mao Really Necessary?”。很明显,这个副标题的选择与亚历克·诺夫同出一辙。郭教授对毛泽东的看法远比亚历克·诺夫对斯大林的看法正面。他2010年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的一本中文书标题是《不可忘记毛泽东》。他的意思很清楚,毛泽东不仅是必要的,也是不可忘记的。
这是一个相当好的问题,但对它的回答恐怕并不简单。凡是讲统计与政治关系的书都会讲到使用平均值的问题。有一本有趣的书,题为《怎么用统计来说谎》(How to Lie with Statistics)。大家知道马克·吐温有一句著名的话:“世界上有三种谎言:一种是谎言,一种是可耻的谎言,第三种叫统计。”这本书就是揭露有些人怎么用统计说谎。该书第二章专门讲平均值的问题,标题为“精心选择的平均值”。作者说:“因为平均值的含义非常宽泛,它时常被人用作影响公众看法的小把戏。”作者还说:“因为平均值对复杂的现象做出过于简单的描述,它往往比无用更糟糕。”
2007年出版了一本书,书名是《狐假虎威》(The Tiger That Isn’t)。这个书名的意思是,摆弄数字看起来很不得了,其实往往不过是借数字来唬人而已。这本书的第五章也专谈平均值,标题是“平均值:白色的彩虹”。这是什么意思呢?本来彩虹由七色组成:红、橙、黄、绿、靛、蓝、紫,很多彩多姿,但如果你把彩虹弄出个平均值来,各种颜色一平均就是一片白了,黯然失色。这也就是说,如果用平均数来分析彩虹,彩虹就不再是彩虹了,毫无意义了。作者说,玩弄平均值有两种手法,一是把生活中的起起伏伏全部抹掉,使它变得平淡无奇;二是把平均值当做“典型”、当做“正常”、当做“合理”。冯客说要找到一种“合理”的平均值,而这本书的作者告诫我们,要避免把平均值当做“合理”、当做“正常”。
这张图引出了许多有意思的问题,其中之一即是为什么在相同的政治制度下,各地区在“大饥荒”时期的人口死亡率会存在这么大的差异?当然,这些问题不单在中国存在,也是世界饥荒史研究中共同的话题。2013年10月下旬,在哈萨克斯坦纳扎尔巴耶夫大学举办了一个主题为“粮食与政治:世界饥荒史比较会议”,我与曹树基教授有幸受邀与会。在与来自世界各地的饥荒研究者的交流中,可以发现对饥荒中地区间人口死亡率差异的研究并非我们的独创。其中国外的研究者,如格雷达(Cormac Gráda)、惠特克罗夫特(Stephen G. Wheatcroft)和康德拉辛(Viktor Kondrashin)等,对于爱尔兰、前苏联、乌克兰等地区的研究,已经在此问题上做了许多出色的工作。
我想先解释一下,我为什么没有交文章,而且我也不会提供关于那次饥荒的统计数字,我只能说一些问题。我参加这次会议有点巧合。伦敦经济学院的林春老师跟我联系,说她有本书,是杨松林著的《总要有人说出真相——关于“饿死三千万”》,她在联系,看这部著作值不值得翻译成英文。她找了国外的两位专家,这两位专家建议她与我联系。林老师就跟我联系了,我说:“好啊,我来看看。”我是上个世纪80~90年代的时候,研究过计划经济,我的博士论文就是关于人民公社的,但不是关于饥荒,而是人民公社体制下的一些事情。后来,林毅夫发了一篇文章,是关于“大跃进”时期的饥荒问题。文章的具体内容我就不说了。当时,他引用的数字是1000多万人。那时,蒋正华的研究成果已经出来了。林毅夫的文章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政治经济学杂志》(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刊登了他的文章,但《比较经济学杂志》(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 )为此组织了一次讨论(symposium)。这是十分罕见的事,因为虽然《政治经济学杂志》发表了毅夫的文章,但《比较经济学杂志》却收到了好多评论。当时他们也跟我联系过。我记得,《比较经济学杂志》为此在1993年6月的那一期专门出了个专辑。当时讨论的重点不是死亡的人数,而是为什么饿死了那么多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一次饥荒。它也可以算得上是历史上最大的饥荒。当时我们主要是讨论粮食政策。之后,我就不再怎么关注这个问题了。
我有一个小问题,要请教孙经先老师。什么是营养性死亡?我自己在上海的生活也是很清苦,经常吃青菜面条,有些人就好心地对我说“你要增加一点营养,光吃青菜、面条,营养是不够的”。也就是说,按照常识来说,“营养”不是青菜、面条,而是些其他的食物。只有青菜、面条,不会饿死人,但却没有营养,营养是比青菜、面条更好些的东西。那么大饥荒时代那些饿死的人缺什么呢?显然不是常识意义上的营养,而是青菜、面条之类的基本食物。您用的是“营养性死亡”,我也看到较多用“非正常死亡”、“减少”、“饿死”。我想问孙老师,您不用通常的名词而用“营养性死亡”,有什么特别的考虑?(王绍光插话:孙先生用的词有个对应的英文词组,叫做“death due to the nourishment”。孙先生用这个词,可能是因为“非正常死亡”这个词是公安部门登记用的术语,定义非常宽泛,甚至包括自杀,而营养性死亡就是指完全饿死。)王绍光老师不要急于代孙老师回答,我这里说的是中国的用法,不是说英国。等我哪一天关注英国时,再来向王老师请教。我还是想要孙老师本人来做回应,为什么不用大家习用的语言?
【注释】
①冯筱才:《保卫“社会主义建设的命根子”:1959—1961年上海的粮食紧张及应对》,载王奇生(主编):《新史学(第七卷):20世纪中国革命的再阐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23~253页。
②杨继绳:《墓碑(一九五八——一九六二年中国大饥荒纪实)》,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250页。
③国家统计局人口统计司、公安部三局(编):《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统计资料汇编(1949~1985)》,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8年版,第73页。涪陵专区的总人数中应扣除后来划归重庆市的长寿县的人数。
④国家统计局人口统计司、公安部三局(编):《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统计资料汇编(1949~1985)》,第107页。
⑤同注②,第142页。
⑥同注④,第50~52页。
⑦同注④,第114~115、118页。
⑧郑异凡:《布哈林论》,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1页。
⑨[波]伊萨克·多伊彻:《被解除武装的先知 托洛茨基 (1921—1929)》,周任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37~41页。
⑩布哈林:《苏维埃经济的新发现或如何毁灭工农联盟(关于托洛茨基主义的经济论据问题)》,载《布哈林文选》上册,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所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215页。
11同上。
12[俄]罗伊·梅德韦杰夫:《让历史来审判——论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上册,何宏江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97~198页。
13同上,第228~235页。
14[波]伊萨克·多伊彻:《流亡的先知 托洛茨基 (1929—1940)》,周任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83页。
15同上,第83~84页。
16除了对农村的清洗,1929~1930年间,斯大林整批地改组工厂中的工会委员会,在莫斯科、列宁格勒、乌克兰和乌拉尔等主要的工业中心,工会委员被撤换的比例高达78%~85%之多,见[俄]罗伊·梅德韦杰夫:《让历史来审判——论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上册,第218页。
17同注⑨,第96~97页。
18布哈林:《列宁的政治遗嘱》,载《布哈林文选》中册,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所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338~360页。
19同注12,第210~211页。
20同上,第212页。
21同上,第268页。
22[俄]A. B. 舒宾:《俄罗斯学者对列宁、斯大林的评价和对苏联解体原因的新见解》,更详细的解释见A. B. 舒宾:《斯大林为什么“制造饥荒”?》,载李慎明(主编):《历史的风——俄罗斯学者论苏联解体和对苏联历史的评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8~114、238页。
23斯大林:《论粮食收购和农业发展的前途》,载《斯大林全集》第11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7页。
24斯大林:《大转变的一年》,载《斯大林全集》第12卷,第112~120页。
25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上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86~92页。
26同上,第348~350页。
27同上,第263~266页。
28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卷,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265页。
29孙经先:《还历史以真相——关于我国三年困难时期人口变动问题的研究报告》,待出版。
30杨继绳:《脱离实际必然走向谬误——就大饥荒年代的人口问题与孙经先商榷》,纽约时报中文网,2012年9月17日。
31孙经先:《杨继绳是怎样走向“饿死3600万”重大谬误的?——对杨继绳〈脱离实际必然走向谬误〉的答复》,未刊稿。
32孙经先:《关于我国三年困难时期的人口变动(1959—1961)》,载《中国社会科学内部文稿》2013年第4期;《关于我国20世纪60年代人口变动问题的研究》,载《马克思主义研究》2011年第6期。
33山东省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编):《山东省志·人口志》,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版,230~231页。
34同注29。
35孙经先:《还历史以真相——关于我国三年困难时期人口变动问题的研究报告》;《关于我国20世纪60年代人口变动问题的研究》。
36孙经先:《蒋正华先生关于“非正常死亡1700万人”研究中的重大学术错误》、《关于“非正常死亡1700万人”与蒋正华先生商榷》,两篇文章均于2011年发表于“乌有之乡”等网站。
37同注29。
38同上。
39常德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常德市志》上册,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6页;常德地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常德地区志 卫生志》,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3年版,第187~188页。
40同注29。
41路遇、翟振武(主编):《新中国人口六十年》,北京:中国人口出版社2009年版,第912~924页。
42同上。
43罗平汉:《大迁徙:1961~1963年的城镇人口精简》,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0~31、41~42页。
44同注30。
45孙经先:《关于三年困难时期人口变动问题与曹树基先生商榷》,未刊稿;《还历史以真相——关于我国三年困难时期人口变动问题的研究报告》。
左凤荣:中共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所(Zuo Fengrong,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Strategic Studies, Party School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China)
冯筱才: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Feng Xiaocai, Department of History,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王绍光: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公共行政系(Wang Shaoguang, Department of Government & Public Administration,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吕新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Lu Xinyu, Journalism School, Fudan University)
曹树基: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Cao Shuji, Department of History,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刘诗古: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Liu Shigu,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of Science,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
刘民权:北京大学经济与人类发展研究中心(Liu Minquan, Center for Human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Studies, Peking University)
孙经先:江苏师范大学数学与统计学院(Sun Jingxian, School of Mathematics and Statistics,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老田:自由学者( Lao Tian, Freelance Scholar)
单世联: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设计学院(Shan Shilian, School of Media and Design,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刘骥:南开大学政治学系(Liu Ji, Department of Political Science, Nankai University)
林深靖:台湾立报社(Lin Shenjing, Lihpao Daily, Taipei)
李若建: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Li Ruojian,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Sun Yat-Sen University)
李公明:广州美术学院美术史系(Li Gongming, Department of Art History, Guangzhou Academy of Fine Ar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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