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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彤禾:我的祖父张莘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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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8 01:24: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by张彤禾
1.

十九世纪下半叶,华北遭遇干旱和饥荒,逃荒的人使得东北的人口开始膨胀。我的家庭也在这次经济急速发展中脱颖而出。我的曾祖父张雅南,买了一个榨油厂和一个面粉厂,运用这投资赚来的钱成为六台最大的地主。1890年左右,张雅南监督建造了一座有五个堂屋八个厢房的大宅院。祖先的牌位和画像占领了堂屋,而活人则在厢房里吃饭、劳作、睡觉。中国家庭就是这样生活的——死人把活人挤到一边,而恪守孝道则嵌入到每一个房子的建造工程之中。这个宅院被命名为新发源,意思是新的发源地。宅院四周有高墙,毛瑟枪从每个角落的高处伸出,还有武装民兵保护它不受强盗侵犯。一个家族有多富裕要看这个家吃的是什么,而在新发源,即使是雇来的帮手也能吃上豆沙包。

1898年我的祖父张春恩出生,几乎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姓张。从幼年起,他在家里的私塾上学,长篇大论地背诵上溯到孔子时期的四书五经。这些文字他懂不懂并不重要:教育是要塑造一个孩子循规蹈矩的言行举止,早早地灌输他温良恭俭的美德。学习的终极目的是通过科举考试,成为朝廷命官——这个制度基本上持续不变已长达一千年。

但那个世界在我祖父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已经开始土崩瓦解。十九世纪和西方的接触让中国碰得遍体鳞伤;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在两次鸦片战争失利之后,清朝君主被迫签订了一连串不平等条约,开埠通商,给予西方列强和日本经济和法律的特权。国内改革派人士大肆谴责传统教育造成了中国的屈辱衰落。他们的努力终于在1905年正式废除了科举制度,各地开始设立传授现代知识的新学堂。1911年,我祖父刚刚十二岁,清朝覆亡,共和政体取而代之。

我的祖父还是个孩子时,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家了——和现在一样,所有通往成功的道路都是指向村外的。他的哥哥张奉恩以后有一天会主持家业。但是作为正房的第二个儿子,我的祖父占了个优势:他可以离开。1913年春天,他入读吉林中学。这是本省第一个教授新学的学校,它略过传统的四书五经而主张教授数学、历史、地理和自然科学。三年之后,祖父离家去上北京大学,全国现代学校系统的翘楚。

当时北京大学的多数学生来自沿海一带富裕的商贾家庭;我的祖父是个局外人,有些像个科罗拉多州采矿小镇拿奖学金的孩子出现在哈佛大学。和我祖父同时期在北大,有位在图书馆工作的,名叫毛泽东。

如果传统的价值体系完好无损,我祖父很可能取得大学最高学位,顺利地在政府找到工作。但是新学已经把他带往意想不到的方向:祖父获得一个省级奖学金,送他去美国留学,于是他念完大二就退学了。他娶了一位叫李秀兰的年轻女士,是家里给定的亲——婚后第三天,他登上了开往美国的轮船。

我的祖母当时在北京女子师范学院读书,这也是全国最早收女学生的院校之一。她的本科是体育和音乐。她参加学生示威游行,抽烟,还改了个新名字:李芗蘅, 她喜欢这两个更罕见的字。毕业之后她在省会吉林市一所高中教书。

2.

我的祖父1920年到达美国。那是个私酿金酒,爱抚晚会和黑帮教父的时代,但是他简直没注意过这些时髦事。日记的字里行间都是关于他探索值得学习的课程和中国的政治局势。这两个主题相互关联:通过在美国掌握正确的技能,他才了解能帮助祖国成为一个现代国家必备的知识。他心不在焉地学了点儿文学和经济学,最终锁定了采矿工程:发展工业必能拯救中国。

几千个中国学生在二十世纪的头二十年去到美国,这也是最早的出国留学大潮。他们视西学为帮助中国最有效的办法,因此倾向于学习实用的学科,比如经济学,自然科学,尤其是工程学科——1905~1924年间大约三分之一的中国留学生选择了工程学。我的祖父在密歇根矿业学院求学,那里靠近加拿大边境的一个古老的铜矿地区。他于1925年毕业,全班四十四个学生中排名三十三。显然对他,新学很不容易应付。

我也是偶然发现祖父的日记。我父亲说家里这些年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内战、去台湾、来美国,他们把一切家当都弃之不顾了。我开始调查家史一年多以后,我和父亲通电话,问他有没有属于他父亲的东西。意料之外的是,他说他身边有两本日记,一本是我祖父在美国写的,另一本是全家战时住在重庆时写的。两本日记大概有一千多页。没什么意思,”我父亲说。他就写了一些像是今天日本军队逐渐逼近城市这样的东西。”“其实,我说,那很有意思。

透过他日记的字里行间,我逐渐了解我从来没见过的祖父。他是一个上下求索的年轻人,梦想能从事各行各业。他像农民工一样干一行,换一行,很快心生厌倦又很焦虑他学得不够。他孤独寂寞漂泊无定。自强是日记里不变的主题。完成学业后,我的祖父在东北部和中西部的工厂和矿山做了两年实习训练。他在芝加哥上夜校学习电机。一篇篇日记里零星夹杂着他想要记下的陌生单词:古德曼标准短壁机、水泥沙子炉渣比、金字塔泵平炉搅拌机高炉波纹底架门。

在美国的那些日子,我的祖父改了他的中文名字。新选择的汉字,莘夫,出自一个古老的成语,莘莘征夫,翻译过来就是许多勤勉出征的男子”——我的祖父立志成为这样的人:一大群人,致力于尽忠服务,而自我则消隐在名字里。

祖父在1927年夏天回到中国。他回家的第一天,他的父亲在村里办了一场接风庆典,庆祝他最宠爱的儿子千里迢迢从美国给家里带回荣耀。第二天,一家之主拿出一根叫做家法的木棍——传统的家庭用家法来惩戒小孩和佣人——打了他一顿。在美国,他的儿子从文学专业转到学矿业工程,而竟不先征得家长的认可。姑且不论这位父亲远在一万公里以外,加上对美国大学体制毫无所知。在中国家庭里,父亲的话就是法律。这一顿好打,我祖父好几天都不能坐下来。

他的父亲想要他留在家里帮忙管理家业,但是这个年轻人拒而不从: 他厌恨张家大院生活的纠葛,很高兴能逃脱。他在中国遥远的东北哈尔滨的穆棱煤矿得到矿长的职位。

1931年,日本军队长驱直入东北的南端。六个月内,日本军队占领了整个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日本人来了之后,我的祖父到了关内。

1937年战争爆发的时候,我的祖父在河南一个煤矿当矿长, 他帮忙把设备从河南运到八百公里外的四川内陆。作为国家资源委员会——负责战时建设国家工业基础的政府机关——的一名官员,他被派遣到偏远矿区,监督战略性物资的生产。他通常会先去到一个地方,等到情况安定时再给我祖母写信。五个孩子,一个个都出生在边远的矿业城镇。老大蔼蕾出生在哈尔滨煤矿,那时我的祖父从美国回来后在那里工作;我的伯伯立豫和我父亲在河南中部的煤矿地区出世。四川煤矿,小姑姑蔼蓥出生;湖南汞矿,叔叔立程。我祖父的理想主义在这些与世隔绝的地方留下足迹。大多数留学归来的学生生活在大城市,但是祖父认为他的工作在国家相对落后的地方更有意义。

个人关系被切断了——在战争的混乱局势中,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和别人失去联系。一家人会到一个新的地方,刚送孩子入学,接着几个星期之后又离开。伯伯立豫跟我说,他小学六年搬了七个地方。和农村老家联系非常困难:写给东北的家书必须绕远路避过封锁线。更令人惊奇的是,人们这样还能再次找到彼此。战争快结束的一天,一个叫赵鸿志的很帅的大学生走进重庆矿业局员工餐厅,认出了我的祖父。他家和我们十多年前在河南煤矿就有了交情。赵鸿志受邀到家里吃晚饭,并开始追求我的大姑姑, 他们从小就认识。

战争期间也有家人重聚。我祖父的哥哥留在家里照顾家业,他的儿子张立教, 到北京上学,当时我的家人也住在北京。传统中国家庭里,亲兄弟和嫡堂亲是一样的亲。我的祖父祖母给立教住的地方,给他付学费;我伯伯和我父亲从孩提时候就学着向立教哥看齐。以后为躲避日军进犯一家人搬到重庆的时候,立教也和他们同行。

对我的祖父来说,战争时期令人沮丧。战争不光夺取生命造成毁坏,工作难以为继,事业中断,交通阻隔。偶尔他也会怀疑这样工作是否值得。
3.

19458月日本投降的时候,我的家人住在重庆。政府的首要工作是收复当时东北已开发的工业基础建设;我的祖父和他朋友及同事孙越崎, 被指派去监督接收东北矿业回归中国的事宜。其中主要的资产,煤矿,在抚顺,一个边远县城。它不仅是中国最大,也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露天煤矿。

这是一项危险的任务。战争结束了,但是另一个战争刚刚开始。国共之间的冲突——战时还能勉强节制——现在已呈公开化,而华北地区成了主要的战场。共产党占了上风:抗日战争尾声时,苏联军队进入东北,有他们的协助,共产党游击队很快进驻东北,控制了领地和日军撤退时留下的军用物资。地处中国的另一边,国民党的军队在战时总部的重庆无法迅速地回到东北。

本来是孙越崎被任命主持抚顺煤矿的接收,但是他说在别的地方有事,推荐我的祖父代行职责。这个任务对我祖父来说,一定像是命中注定。终于有一个任务能让他一酬今生尚未实现的壮志:留洋学生,矿业专家,东北游子,爱国志士。祖父接受了这项任务,但是他没有告诉祖母他要去哪里。他在出重庆的路上,到他女儿,我姑姑蔼蕾寄宿的高中暂留片刻,和她道别。蔼蕾那时十五岁,并没有太在意这事;她长这么大,父亲一直是离家到别的地方工作。

194617,祖父到达沈阳,东北最大的城市——十五年来第一次回到家乡。一位名叫董文琦的老朋友,时任沈阳市长,警告祖父要当心。你从重庆来,董文琦说,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还有一个苏联那边的联络人也提醒我祖父要小心。那个苏联人告诉他应该等抚顺的安全状况改善稳定些再去,我祖父在沈阳逗留了一个星期。

接着就有了谣言,人们议论着说他害怕:他一路来到沈阳,却什么也不敢做。114早晨,东北经济委员会的上司打电话来询问这项被搁置的任务。我的祖父听到有人暗示他怯懦胆小,大为光火,当天便和六个矿业工程师及当地几个铁路上的警卫出发去抚顺矿区。到了矿地,他们实际上成为囚犯,由相关的人看管。两天里他们一事无成。116上午,我的祖父和他的团队仍然被人监视着,上了回沈阳的火车。当夜九点左右,有武装士兵在抚顺西边一个荒废的站台登上这列火车。他们命令我祖父和他的同事们下车,把他们押到附近的山坳里。在那黑暗的冬夜,在东北的荒野里,士兵们用刺刀将他们刺死。

我的祖父临死的时候说了几句话,据当时的报纸报道说。我是中央政府派来的,他说,为国捐躯,我死而无憾。

在重庆,没有任何消息。一天,我的祖母去庙里为杳无音讯的丈夫算命。寺庙香客会投掷两根木签,它们掉下来搭成一个特定的组合,然后抽一根印着数字的竹签。那个数字对应一个命数,用一首通常语焉不详的诗来表达。命数分好坏,从最好的上上签到最坏的下下签。

那一天,我的祖母算出来的命是下下签。那首诗的意思太明显,以至于我的父亲,那时才十岁,一直记得很清楚,直到六十年后还能一字一句背给我听:昔日行船失了舵,今朝依旧海中寻。若然寻得原物在,也费工夫也费心。

在沈阳,谣言传遍了,说我的祖父和他的六个同事已遇害。祖父的朋友沈阳市长董文琦,接到那个地区苏联军队指挥官的电话。董文琦去了一趟总部, 四十年后在他的回忆录里,他回想起那一幕:我看到院子中间停着一辆卡车,里面装着一具棺材,用黑布裹罩。我跳上卡车,打开棺材;毫无疑问,这是莘夫。他还穿着我和他在北平(北京)一起做的那套深蓝色中山装。他的身体被刺了十八刀。

祖父的遗体被洗净,也拍了照片:照片中可看出许多刺刀伤口和手臂被捆绑过的勒痕。他的棺材被送到沈阳的关帝庙,停了三个月,供民众瞻仰。董文琦写道,他身受十八刀时穿的血迹斑斑的衣服挂在庙里给人们观看为了加强指出对敌人的悲愤仇恨。他的尸体的照片被广泛传播,也有宣传的用意。当祖父被刺杀的消息在1946 年2月爆开后,大批中国学生在各大城市游行示威,要求苏联军队撤出东北。在重庆,有将近两万学生抗议这次暗杀,抗议在东北的苏联势力。远在半个地球之外的美国密苏里州富尔顿, 邱吉尔在那年35日发表了他著名的铁幕演说,还引用苏联这次在东北的恶行证明其居心叵测。

这件谋杀的谜团从未解开。国民党坚称是共产党杀了我祖父和他的团队,是为了儆示国民党政府不要涉足东北。而共产党,反过来说是国民党为激起民意反对共产党所以导演了这幕暗杀。苏联谴责当地的流氓集团干出暗杀的勾当。没有人肯承认谋杀了一群手无寸铁的平民——这种懦弱的作法似乎也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政治手腕。目的不必明说,但用意照样清楚——过去的战事结束,新的战争开始了,祖父的死只是后来许多次杀害的开端而已。

我祖父的儿女们仍记得他们听到噩耗的情景。一个冬日下午,他们的母亲被一个朋友叫出去。她回来,走进她的卧室,开始放声大哭,孩子们都听到了。然后她从房间里出来,把孩子们聚到她身边,告诉他们,父亲被杀了。不要担心,他们的母亲说,有我在。她也告诉孩子们他们再也不会看到她哭。

祖父去世之后,我的祖母开始参加公众活动——从某些方面来说,宽阔的舞台非常适合她坚强的性格。她当选国民大会代表,很多时间都待在南京。她还一度经营销售煤来补贴家用。她说话算话:孩子们再也没有看到她哭过。但是她的头发变得灰白,开始抽烟,抽得很凶。一夜之间,在孩子们眼里,她变老了。庙里的签语在这一点上说得真准:若然寻得原物在,也费工夫也费心。

祖母说孙越崎,我祖父那个没有去抚顺的朋友,他于1949 年投奔共产党,后来加入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许多年后,我的父亲告诉我,他又得到了孙越崎的消息:我来美国在IBM工作后,孙越崎给我寄了一张圣诞卡。他说我下一次来北京他想跟我见个面。我没见他。我拒绝和他见面。


5.

葬礼延迟了一年多才举行。1946年内战正式爆发,六台村深陷战火之中;内战第一年,这个地区三次易主。最后国民政府决定将我祖父下葬到沈阳的一个公园,那里是清朝第一代皇帝的陵寝。那次只准三个儿子出席葬礼,这件事我的小姑姑蔼蓥六十年后回想起来还耿耿于怀。北上参加父亲追悼会,是我父亲,立豫伯伯,和才三岁的立程叔叔第一次出关。孩子们的堂哥张立教, 那时已是北京大学的一名讲师,也陪着我的祖母一同前往。

葬礼进行时沿途有军队护卫。超过一万人沿路站在街旁,紧紧地往前挤,表达他们的敬意,向沉重的紫檀棺材行注目礼。我父亲当时才十岁,还记得他看到人群时的震撼。在满清皇家园林北陵,我的祖父下葬在神道旁,神道两边列有皇帝往生御用的朝臣石雕和动物石雕。一小块大理石刻有张莘夫先生之墓几个字,这是唯一的墓志铭。陵墓旁边立有一块高大的墓碑,传统上应该刻有此人的生平故事,表彰他的才华德行。

当时,国民政府起草了一份碑铭文,但我的家人拒绝用这个官方评价。立教,和当时很多年轻知识分子一样,是个共产主义支持者,他不同意国民政府关于他叔叔的死的说辞。祖母也反对如此撰写的历史,不过她的出发点完全务实:她认为共产党可能会打赢内战。她觉得,最好什么都不说。

1947年底,葬礼之后,全家人搬到北京。第二年,便去了台湾。而祖父坟墓旁的墓碑将会一直空白,达半世纪之久。这些年中,在沈阳知道这段历史的人离开,或去世。附近居民渐渐称这个墓碑为无名碑

1946年夏天共产革命横扫六台。1947年秋天,第二波土地改革开始,挖出地窖运动要把那些富有家庭藏起来的财产刨根见底。党的积极分子教村民开民众大会,要告发地主;被挑出来的对象受到咒骂、羞辱、殴打。1948年冬天,第三波土地改革达到高潮。

在六台,激进分子攻击我们的家业新发源。他们拆毁房子的木屋檐, 烧掉藏书阁的书籍;他们翻出我祖父从学生时代开始收集的矿石标本,扔进河里。宅院堂屋的东厢房被改为办公室,西厢房变成了仓库和磨米的地方。许多贫穷的家庭搬进西厢房和后堂屋,这是我的家人曾经虔诚供奉他们祖先的地方。

1948年秋天,国民大会还在开会。我祖母在南京,疯了似的想法子把孩子们抢送出北京。开往上海的船票已经售罄,城里的机场已经关闭。祖母去拜访空军周至柔将军,这是她手里的最后一张牌了。我的丈夫为国捐躯了,她说,我必须把孩子们带出去。孩子们坐上一架DC-3军用运输机离开北京飞往南京。飞机从一条临时改装作跑道的马路上起飞。那是194810月离开北京的最后一批飞机之一。

我的祖父死后国民政府设立了一个捐赠基金资助家人生活。我祖母拿这些钱买了金条和国民政府国债。债券变得一文不值,但是金条维持了家里好几年的生计,我们上路的时候把金条藏在腰带里。我的父亲一直记得,因为他们是烈士子女,国民政府支付他们的大学学费,还包括买校服的钱。

我祖母催促着她的孩子们离开。她觉得台湾太小了,美国是唯一可继续求学深造的地方。但是坐船过太平洋,去了以后想回来,旅费太贵了。每次她跟孩子道别,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说再见。

远隔重洋,她的孩子们不负母望,继续深造。女孩们比较能自由选择科系; 蔼蕾主修教育,蔼蓥学英语。这一家孩子都健谈,我父亲是其中最能说善辩的一个,他一向对政治和法律有兴趣。但是长辈们指望男孩子念科学和工程,就像他们的父亲,也像所有最优秀的留学生一样。立豫高中毕业的时候,他的母亲问他,你想学什么?我希望你能追随你父亲的遗志。立豫答应说他会的。他母亲给了他一本叫做《野外地质学》的书,这本书有三十年了,他的父亲在美国读书时用过。立豫和他母亲仅有的一次谈论他未来的对话便结束了。

我的祖母知道她孩子们的优点和缺点,她也跟孩子们这么说。蔼蕾很聪明但是她缺乏她想修医学所需要的坚韧。立豫很倔强,研究学术应该不错。我的父亲很聪明,但是太爱说话。蔼蓥很勤奋但是软弱爱哭。立程不太喜欢读书,但是做生意应该不错。这些预测后来都证明她说对了。蔼蕾放弃了医学,作了特殊儿童心理教育老师;立豫成为一位地质学教授,马里兰大学的系主任。我父亲念电机工程,又转修物理;他在IBM主持固态物理科研,后来在香港科技大学担任院长和副校长。蔼蓥小时候被兄弟戏弄,老是哭一鼻子,长大坚强起来,成了生化制药业的专家,后来出任生化技术公司的总裁。我叔叔立程在台湾成为一位成功而富有的企业家。就这样,祖母决定了她所有孩子的命运。

6.

留在中国大陆的家人,日子很不好过。1950年,我父亲的堂哥张立教和一位名叫朱淑兰的护士结婚,他们搬到哈尔滨,立教在那里的一所农业大学当教授。他们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1957年,毛泽东发表了讲话,鼓励知识分子批评共产党的表现。立教当时是大学院长办公室主任,他公开建议党应该重视知识分子的技能和知识。他说,不能用一个人的教育水平,去衡量他对革命的忠诚。

这是一个很温和的说法——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下,这可是毒药。国家领导们看到这些对共产党,甚至对毛泽东本人的激烈批评,大感意外,开始对他们曾经鼓励发言的人大力制裁。超过50万人被贴上右派的标签,被革职或送到乡下体力劳改。立教丢了他系主任的职位,被减了薪。而他的出身更加剧了他直言的罪过:他的父亲和祖父在东北曾经是地主,而他叔叔一家去了台湾。这种家史使得立教在党的眼里永远背上黑名。

1968年,红卫兵来到我祖父在沈阳的坟墓。他们挖出棺木,丢弃遗骨;他们打碎坟墓和墓桩子。他们猛敲墓碑的底座,直到它裂开,不过他们没有碰墓碑本身。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因为它的表面一片空白。

我的父亲张立纲第一次回中国大陆是1975年。他是美国科学院选出的固态物理代表团的一员——这也是最早一批访问中国的美国高层科学家代表团,那时两国之间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科学被认为是一个中间地带,政府没有必要参与——是科学把我父亲带到美国,也是科学把他带回来。我的父亲那年三十九岁。他离开中国大陆时十二岁,而现在目睹的是一个新的国家了。在全国运动会上,当广播喊出吉林省的时候,他激动极了。他听到欢呼声,好像就在那一瞬间,他在台湾受的教育烟消云散。我觉得归根结底这才是中国,他告诉我,那么多年他们说台湾是中国,但这才是真正的中国。

父亲要求和他的堂兄张立教见个面。他跟代表团的接待人员说他堂兄四十年代后期在北京大学教过书,但不知以后怎么样了。传回的话说立教被送到遥远的西北,不能见他。我父亲后来才知道他们说谎——立教和他妻子当时住在哈尔滨——但是如果让他们和一个外国访客见面,政治上太危险了。

我父亲第二次回中国大陆是1979年。美国和中国已建立了外交关系。邓小平稳掌政权,让文化大革命上百万的受害者恢复正常生活,启动一系列即将改变国家面貌的经济改革。我的父亲又一次要求和立教见面,而这次立教和他的妻子被带到沈阳来见我的父亲。当我父亲的火车驶入车站,他能看见立教在站台上等他,他看到立教在哭。

立教急着想知道三十年里发生的一切。父亲告诉他台湾的生活有多么艰难,母亲如何一手拉扯大五个孩子,父亲死后,很多朋友们渐行渐远。立教说的是中国大陆的生活比从前好多了。他没有告诉我父亲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被打成阶级敌人去游街,然后被送到苏联边境的稻田上劳作。他也没提到他的两个儿子在农村下放了十年之后刚刚回到城里,两个儿子都没有念到初三。他也没有说他的父母是如何死去的。

当时,立教的妻子问我父亲,你知道中国都发生了什么吗?”“知道,父亲回答,比你们知道的还要多。

1987年秋天,我父亲的堂哥张立教坐下来给东北两个省的政协写了一封信,标题是《关于张莘夫墓碑急需刻字的情况》。立教希望能给四十一年以前死去的叔叔墓碑刻上铭文。

张莘夫是我叔父。我诚恳希望他墓碑刻字的问题能够尽快解决,此将有助于我们海外统战工作。这封手写信件的初稿长达十二页,立教的孩子们给了我一份。他们没能给我讲我们家的故事,但在这几张草稿纸上,立教把一切都列明出来——我祖父在美国生活的记录,对中国采矿业的贡献,他被刺杀和埋葬的历史,立教的个人历史记录。

1979年,三十年之后,立教第一次回到了这块墓地。坟墓已没有了,我祖父的遗骨也已散落无踪。但那块无名碑留了下来——正如我祖母所预见的,空白无字保护了它未受伤害。立教在信中请求政府批准,修缮坟墓,重新竖立一块刻有铭文的碑。因为这个墓位于一座公园中的显著位置,这件事是他一个人所无力完成的。张莘夫的次子和长子都深深地爱着我们的祖国,曾多次回国,投身祖国建设……据说最近党中央提出要加强海外统战工作,广交朋友,争取支持。

官方机构并没有立刻回复。两个月之后,立教又写了一封信,请求当局支持他的要求,并且说得很清楚,他将承担碑刻的全部费用。第二年11月,得到批准以后,我祖父的坟墓原址终于立起了一块新的墓碑。立教又写了最后一封信,题目是我和海内外亲人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因为这块无字碑终于变成了有字碑,我们的后人将有个地方可以拜祭先人。为此,他们甚感幸运。

7.

2005年的最后一天,我去沈阳的一个公园拜望祖父的墓。冰冷的早晨,空气中混杂着煤炭燃烧的气味,太阳升起来,冷冷的有些苍白,像只柠檬。公园里人不少,多数是退休的人。老头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慢跑,老太太们练太极。我在一个步行桥上停下来,看着脚下的湖。有人把积雪扫空,腾出一块大大的椭圆形场地。人们像专业运动员那样躬身滑冰。一个已过中年的女人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脸上还蒙着医用口罩——在沈阳酷寒的冬日,这是种常见的配饰。我在看着的时候,她试图单足着地,一条腿往后伸开,向前滑行。她差一点摔倒,又站稳了,四下看看有没有人注意。

我继续走,终于到了下马石,有两块石柱,用满清镌文标明,这里是通往清朝皇陵的神道。偏左边,我看到一片被松树围绕的小空地,祖父的墓就在那里。

墓碑大约有六米高,是灰色混凝土造的,上面刻着红色的汉字:张莘夫先生纪念碑 中国矿业工程师 祖籍吉林省九台县六台村 1898-1946

我慢慢地读着铭文,一字一字地读,这让我感到安慰。墓志铭一共只有四行,包含了最基本的事实,但全都是真的,没有一句歪曲造假,政治并不曾侵入到这篇文字的写作之中。如果你只能用35个汉字来描述一个人,那么这算是写出来他一生的重点——生卒年份、工作、祖籍和他的姓名。

(本文根据采访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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