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洲：我是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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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自称是政治家，绝不是我不谦虚，更不是吹牛，因为我有敏锐的政治洞察力，有以不变应万变的坚定政治主张，有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政治应对能力。

　　您还是不相信我是政治家？好吧，我简单地跟您谈谈我的政治生涯，让您知道政治家是怎样炼成的。

　　1968年我生于河南一个普通城市家庭，家里的经济状况用现在演艺明星和官员的话讲那是“相当”“欠发达”呀，父母没钱送我进幼儿园。但是，这并没有影响我接受政治熏陶。邻居的一个女孩上了幼儿园，每每从幼儿园回家就到处炫耀学到的知识。每次炫耀都能得到大人的夸奖：乖！幼小的我荣誉感极强，于是，我潜心向这个女孩学习。女孩向我传授知识了：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王光美是他老婆，也是坏蛋！幼儿园老师教的！

　　叛徒就是电影里出卖好人的坏人，内奸、工贼是什么意思我不明了。但是，我幼年的思维已经不自觉地运用辩证法了：矛盾的主要方面决定事物的性质。虽然尚不清楚内奸、工贼是干什么的，但有了叛徒这一条罪状，刘少奇就是坏蛋，必须的！然而，王光美坏在何处？我不知道，就向女孩求教。

　　“王光美不让小朋友吃饱饭，不让小朋友吃大米捞饭炒肉菜。”天呐，天下竟有如此恶毒的人呀！要知道，儿时我最操心的就是吃。看到别人嘴巴动一动，我就问：“你吃的啥？”至于肉，那是逢年过节凭票证才能买得到吃得上的美味。王光美居然不让小朋友吃饱饭，更不允许小朋友吃肉，她在我心目中已经比刘少奇坏多了！我用学来的这点政治知识炫耀，迅速获得了“乖”的褒奖！

　　

《随笔》2013年第2期 出版：《随笔》杂志社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1980年5月的一天，我已上小学五年级，学校忽然把全体师生集中到操场，大喇叭里传出哀乐，大家低头默哀，一个四川口音在天地间庄严地回荡：“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悼念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无产阶级革命家刘少奇同志。刘少奇同志为共产主义事业战斗了一生。他是受到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爱戴的、久经考验的、卓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直播的刘少奇追悼大会实况，邓小平致悼词。刘少奇是好人！王光美没有不让小朋友吃饱饭，也没有不允许小朋友吃大米捞饭炒肉菜！他们被冤枉了！我的政治是非观坐上了过山车！1975年，我上了小学。第一次期末考试后，放寒假前，学校把全校师生召集在一起开大会。工厂进住学校的一个造反派头头讲话：“我们以优异的成绩向毛主席、党中央汇报。”这让我激动不已：我数学、语文都考了一百分，这事毛主席会知道的！午饭时我对饭菜已不感兴趣，而是迫不及待地告诉父母这一喜讯。然而，他们没有丝毫的激动。我唯恐他们不明白，就反复传达，竟惹得母亲不耐烦：“赶紧吃饭！热饭烫不住你的冷屁股！我等着刷锅哩！”现在我明白了，1975年的毛主席风烛残年，病魔缠身，脑子里装满了阶级斗争和反帝防修，我考双百分的事他并没有知道。至于党中央，其内部正进行着激烈残酷的斗争，从现在公开的党史资料看，当时没有任何一位中央委员听到过我的名字。

　　1978年我上了小学三年级，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幸福地梦见了华主席》。老师做了一番启发，让学生回家写，第二天交上来。我没有梦见过华主席，自然也没有享受到这种梦中的幸福。然而，我得写，因为不交作业要被罚站的。我开始想象或胡编：“天空晴朗，和风吹送，鲜花盛开。英明领袖华主席神采奕奕，健步走进校园……华主席慈祥地抚摸着我的小脑瓜，微笑地问我学习情况，问我长大想干什么……我说长大要当科学家，到月亮上去。华主席夸我人小志气大……”这篇作文受到了表扬，作为范文在全年级朗诵，后来还在全区作文竞赛中获了奖。现在我已四十多岁了，我凭良心发誓：自出生以来，我没有梦见过华主席或任何一位国家主席！而且我坚信：任何一位国家主席也不曾梦到过我！不用多讲您也明白，到了1979年，学生们已不再被要求幸福地梦见华主席了，因为据说他对“两个凡是”的错误负有责任。

　　“你不找政治，政治偏要找你。”作为一个生活在中国的小老百姓，我挤公交车难，买火车票难，但从不为坐不上“政治过山车”犯难。真与假，是与非，功与罪，在我眼前走马灯似的变幻，逼得我不得不观察，不得不思考。以说别人坏而换取一声“乖”的夸奖的政治诱饵有时还会在我眼前晃动，要我用梦话说“幸福”的政治威力有时还会向我施压，让我为并不存在的关怀而作出激动温暖状的政治咒语有时还会对我念起……我该怎么办？我心里早已清楚：真假、是非、功罪不是凭谁的官大谁说了算的。在没弄清真相、不掌握真理时，坚决不再跟着瞎起哄！这叫“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坚决不能再上当！这一政治智慧来源于民间俗语：人都是被诓精的！

　　然而，有时不跟着起哄是过不了关的，怎么办？一位经过“文革”炼狱特殊洗礼的老前辈的政治智慧可派上用场了：要讲真话，不讲假话。不得不讲假话时，讲些无害的空话或废话……

　　《现代汉语词典》如此定义政治家：有政治见识和政治才能并从事政治活动的人，多指国家领导人物。应该说，这个解释的前半句是正确的，但是，后半句虽不能说是全错，却也不全对，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延安时期的毛泽东、周恩来等，并不是“国家领导人物”，但谁能说他们不是政治家呢？大多数中国人并没有成为“领导人物”，不过“久病成医”，常常不得不坐“政治过山车”的他们早已适应了一些所谓的政治，他们的政治见识与主张就是凭良心做人做事，政治才能与政治活动就是尽量不得罪政客，既不惹灾上身又保全人格与良心。时代造就了他们，他们又创造了历史，他们才是真正的政治家，很荣幸，我也是其中一员。每遇政客作小丑表演，我就偷着乐！

　　中国从来就不缺政治家。在台上露丑的政客越多，露丑的表演越充分，台下的政治家就越多。鲁迅先生曾用六七百个字写出了中国的“现代史”：不过是一帮玩把戏的江湖客变着法子骗呆头呆脑的看客而已。历史总无法割断。若循着鲁迅“现代史”的轨迹发展到当代，常被骗的看客还会有那么呆头呆脑吗？

　　刘少奇曾说过：“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其实，历史是政客和政治家一起写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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