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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就在这里,与往事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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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30 01:28: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虚岁108岁的周有光经历晚清、北洋、民国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四个时代,文字改革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标签。


(图 | 郭杨/CFP
百龄寿星周有光仍然住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的宿舍里,房间里堆满了书,墙上挂着和夫人的合影。)

文 | 壹读iRead记者 苏更生

1月12日,周有光先生茶寿,虚岁满一百零八。生日当天,周有光未能出席其华诞座谈会。儿子周晓平说,因父亲脚疼,不能下楼,故不能出席。
周有光曾参与中国文字改革,是编制现代汉语拼音的先行者之一,他以26个拉丁字母为注音基础,主持编写至今通用的汉语拼音方案,被誉为“汉语拼音之父”。
当晚,学者章立凡在网上曝出:周有光住院检查遭遇“官本位”,因缺少中组部证明而不能享受副部级病房待遇,引得哗然一片。对这种喧哗,周有光及家人没有做出回应。
这些喧哗未必能传入周有光的耳朵里。由于年事已高,他的听力下降得厉害。交谈时,需要别人提高声音并靠近耳边,周有光的手就围着耳朵蜷出听筒的形状。
这对耳朵陪周有光走过四个时代:晚清、北洋、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到如今,这对耳朵再难听见旧人回音。周有光的妻子张允和女士已离世多年。昔日的合肥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与张充和,只有幺妹张充和在世;张家四位女婿:顾传、周有光、沈从文和傅汉思,只有周有光在世。
对于自己的高寿,周有光笑着说:“上帝太忙,把我忘了。”
【不要急,慢慢来】
这已不是周有光第一次生病入院治疗。2003年年底,他到医院检查身体,住院不到五分钟,医生便下发“病危通知书”。
周有光有个习惯,每到一处新地方,必须检查防火通道的位置,以便应付突发状况。那天“病危通知书”发下来时,他正在检查医院的楼道。七八个护士找不到病人,满医院乱寻。直到在楼梯口抓到周有光,把他抬到病床上,让他不要动。
周有光笑眯眯地说:“不要急,慢慢来。”
这似乎是他一贯的人生态度。周有光一生所历的世纪是中国不平静的百年,清末民初朝代更替、军阀混战、抗日、内战、反右、文革,他的生活总是跟时代纠缠在一起。
周有光出生于1906年,就在一年前,清朝取消科举制度。他出生在江苏常州,家世渊厚。曾祖父在常州办实业,开纺织厂;父亲是知识分子,在当地开办国学馆。
周有光幼年所受的教育已属新式教育,当时常州刚刚开办小学,原本在私塾里上课的孩子都转到学堂里去。周有光回忆自己所读的育志小学:它原本是座庙,开学前,工人把庙收拾成教室。他们先把绳子套在菩萨脖子上,一拉,“轰隆”,就破了。把菩萨收拾完后,小学就办好了。当时虽是新式小学,女生也来上课,但男女可以同学,却不能同坐。一间教室内,分男生部和女生部。下课铃响,舍监就把女生全部带走。
上了中学,周有光遇上五四运动,他在回忆录中写道:“五四运动不是上学上街那么几天……在全国影响大,范围广。”不仅老师们带着学生上街游行,连茶馆里的贩夫走卒也听人讲演,说“民主”和“科学”。
时代激荡对此时的周有光并无多大影响,他安心在校内念书,后顺利考取上海圣约翰大学。
这里是他一生真正独立思考的起点。圣约翰大学是教会大学,按照西方大学传统,大一不分科,学生通读文理课程。圣约翰大学并不鼓励学生成为专家,而是培养健全人格,在这个基础上再选择专业。
大学时,让周有光印象最深刻的是学校鼓励学生自读英文报纸。老师教他们:“看报有看报的方法,每天看报要问自己:今天消息哪一条最重要?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这条消息最重要?第三个问题:这条消息的背景你知道不知道?”
这种鼓励学生独立思考的方式影响了周有光一生,即使是现在,他每日看报还保持这个习惯。对比自己当年所受教育与现在的教育模式,他说:“那时候的教育跟解放后苏联教育不一样,苏联教育是强迫性的‘填鸭式’教育,效果不好。”
【从华尔街到上海新华银行】
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1949年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当时他供职新华银行,在美国华尔街上班。他拿着资本主义世界的优渥薪酬,带着妻子张允和周游世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周有光毅然回国。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会体会到我们当时的感受……我们都认为中国有希望了……学经济那么多年,我想中国当时最缺乏的也是经济建设,于是立志回国搞经济。”
回国后,他仍然在银行上班,兼在复旦大学教授经济学。按照当时的工资标准,他拿的是上海最高的工资。工资改革之后,薪水大降,一百块只能拿到二十块。对此周有光并无怨言,认为自己省下的薪水可以留给国家搞建设。
最让他为难的是如何教授苏联经济学。周有光所学的是美国经济学,与讲究阶级性的苏联经济学格格不入。例如统计学中的抽样调查,苏联规定:不可以抽样调查,调查就是不相信工人,不相信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是国家的主人;而在无产阶级国家里,工人有最高的觉悟水平,不会做出坏东西来。
大学授课阻碍重重,银行的工作也让周有光灰心。他很快察觉,在银行业并无前途可言。他所学的欧美的经济学与中国采用的苏联银行技术不相配。不过,“反右”开始后,这些都不重要了,他说:“(当时)我是党外专家,后来‘反右’以后就变成‘狗屁’了。”
1955年,周有光被调至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起因是他多年前念大学时,业余热爱文字研究,曾在上海拉丁化新文字运动中为杂志写过文章。这次调动帮他躲过“反右”最严酷的时期。但文化大革命来到时,周有光则躲无可躲。
【“文革”中的“举杯齐眉”】
1969年,周有光与多位知识分子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安顿好后,第一件事情是举手宣誓: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在干校裤子破了没法补,他就用橡皮胶布贴上,引得别人大笑。后来聂绀弩看到,作诗曰:人讥后补无完裤,此示先生少俗情。
周有光总是笑眯眯,保持豁达心态,家中财物被一扫而光,他也不着急,反而说自己因祸得福,劳改治好了自己的失眠症。
张允和则受不了。由于世家出身,运动一开始,她就被打成“大老虎”,在单位工作受挫。她含羞忍辱,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周有光觉得妻子娇弱,对她说:“(你)不能应付政治波动,再碰到政治波动,就没命了,别出去工作。”张允和后半生做全职主妇,没有拿过一分钱工资。但这是她的幸运,在周有光回忆录中,她说:“如果我没有及早下岗……那我必死无疑。”
其实周有光也属幸运,他是五七干校的优待劳改犯。周恩来特别关照,他可以拉电线,点电灯。他与原教育部副部长林汉达没有被分配干重活,而是守高粱地。两人每日坐在田边,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三年后离开干校,文化大革命尚未结束。他与张允和躲在家里,当时人们不敢出门交际,有聚会则怕被人揭发举报是搞小圈子。这时周有光没有恢复工作,正好利用闲暇在家研究学问,这也是他出产学术著作最多的时期。
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周有光开始撰写《汉字改革论》,将自己在文字改革的学术研究结集成文,随后又钻研世界文字历史,写下《世界文字发展史》。张允和自幼热爱昆曲,这时也利用闲暇,继续研习。
这段动荡的日子里,两人还是不疾不徐,甚至延续了以往的生活方式。每日上午十点,他们一道饮茶。周有光喜喝咖啡,张允和偏爱清茶。两人坐定后,先朝对方端杯以示敬祝。不管在什么年月,两人“举杯齐眉”的习惯都没有变过。

(图 | 高延智/CFP
祖籍安徽合肥的张家四姐妹,前排左起:充和、允和、元和、兆和。张家姐妹才华出众,也佳偶天成。她们分别嫁给了德裔汉学家傅汉思、语言学家周有光、昆曲名家顾传玠、作家沈从文。)

【文字超越政治】
现在周有光仍住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宿舍里,只是张允和已去世十年。这幢楼的一至三层,曾分别住着:尹斌庸、王均和周有光。三位均是语言学家,都曾参加过文字改革。“文改”是周有光后半生的关键词。
《纽约客》记者彼得•海斯勒曾在1999年造访这幢老楼,见到了三位语言学家。他写道:“三个人的家共用同一个出口。我所要做的只是上下楼梯,就可以见到仍然住在中国的几个最重要的文字改革者。宿舍楼的入口成了一座存放时间和语言的塔楼:这个下午的时光悄然流逝,改革者们渐渐老去,他们的回忆不停地穿梭在那场失败的改革运动中。”
这场失败的改革运动指的是汉字的字母化改革。在建国初期,毛泽东指定吴玉章等学者组织“中国文字改革协会”,希望研究出中文字母体系。简言之,是利用字母来书写中文,放弃原有的中文汉字。
文改会根据最高指示,研发出了二千多个中文字母和诸多中文字母方案,最后这些全部被抛弃。毛泽东和其他领导人认为中文字母体系还不适合使用,决意使用拉丁字母体系——这时已到了
1955年,原先参加过上海拉丁化新文字运动的周有光被调来了。他和同事们用26个拉丁字母为注音基础,创制出现行的拼音方案;同时按照领导指示,要简化一部分汉字。自此繁体字变成了简体字。
周有光的后半生与文改紧紧绑在一起。汉字简化一直受到诸方批评,有人认为简体字阻隔了以文字为媒介承载的中国传统文化。周有光说:“小学教师说,简化字好教,小学生容易认,容易写……一个十三亿人口的大国,过去多数人民都是文盲,今天大多数人民正在接受基础教育,这是我国文化历史的巨大变化。”他认为简体字对于降低文盲率大有助益。
对于简体字造成大陆与香港台湾文化阻隔的说法,周有光在自传中说:“我认为简化问题不是党派的事情,文字改革问题不要跟政治搞在一起……蒋介石在南京时就提出过简化字……我对台湾人讲,文改不是共产党搞的,文改在清朝末年就搞了,国民党对文改很热心的,北
洋政府也很热心的。”
关于简体字在审美上不如繁体字好看,他也有看法:“简化不妨碍书法艺术,书圣王羲之经常写简化字。书画艺术分实用书法和纯观赏书法,实用书法例如招牌要求大众能看懂,宜于用规范汉字。”
宿舍楼一二层原先的主人尹斌庸和王均都已过世,三楼的周有光每日坐在九平方米的书房里看书写作,书柜里放着张允和的遗像,密密麻麻堆积着书籍。
原本清丽秀美的张允和在照片中是九十多岁的老太太。照片外的周有光驼背,原本光滑的面孔上现在则布满了老人斑。他再难如年轻时一样挺直腰背,如今的他看起来像个问号。这幢老楼年久失修,没有粉刷过。周有光就在这里,与往事住在一起。
原文地址:http://site.douban.com/139515/wi ... 105/note/260259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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