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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奎松:怀疑是一种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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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7 17:44: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对于80年代知识分子的集体气质,北岛已经在《回答》里做出了回答,他说,我不相信。而杨奎松说,怀疑是种美德。
本刊记者/王刚
杨奎松穿着睡衣坐在明亮的客厅接受采访,这让我们起先觉得挺随便,但随着话题的深入,彼此随即释然。或许如果让他庄严的坐在镁光灯跟前,我们的采访多半就会流于形式。正如杨奎松对于自己历史方法的描述一样,在党史学界研究党史,身陷体制,充满束缚,所以他选择身处局外,用超脱的眼光去看党史。这就如同穿得很正式地接受采访一样,前者表演的成分大于内容。毕竟穿着睡衣,让环境彼此都放松许多。
这一点在历史研究中竟然很重要。
杨奎松自始至终都在强调自己是个历史学者,而不是一个党史学者。虽然他的所有研究文字几乎都是围绕共产党的历史在展开。他说,这叫距离产生美。
但这种距离多少产生了一种误差,他在治学过程中始终标榜怀疑的力量。在历史学界,他的怀疑是种美德,而放在党史学界,这种怀疑却时常让他成为一个异数。
去年,他出了一本充满怀疑气质的书,名字叫《开卷有疑》,从“孙中山爱不爱国?”到“张学良忏悔了吗?”再到“资本主义化,还是现代化?”,他用这本书为他多年来从事的党史研究划上了一连串的问号。
这,已经足够了。
“我的怀疑是个异数”
作为异数的杨奎松,那种不安分的气质在他年轻的时候就表现的淋漓尽致。1976年,作为一个政治上不安分的年轻人,他被抓进了监狱。那一年,他23岁。
杨奎松:事实上,在我15岁之前,始终挺安分的,虽然赶上了文革,但那时候还小,闹不起来。15岁的时候父亲下放,我跟着去了湖北襄樊国家计委的“五七”干校。在那里一年多,主要工作是放羊。
第二年,从干校回到北京,我被分配到第二机床厂。
那正是1970年,经历了短暂的思想狂飙,年轻人普遍陷入到了无助的彷徨与痛苦的思索之中,无法自拔。他们开始怀疑当下,理性逐渐回归,沙龙文化在大城市的角落里萌芽。年轻人们聚在一起写诗、唱歌或者阅读,灰皮书成为一个特定时代的文化符号,风靡于他们中间,他们找到了再度精神启蒙的支点。
杨奎松家在外经贸部大院,那里聚集着一批高干子弟,前两年的老红卫兵,这时候最先觉悟,最先接触到“灰皮书”。思想从大院向工厂蔓延,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转变,杨奎松这时候试着在工厂里组织读书会,理论讨论组。
不安分的种子自此埋下。
杨奎松:6年后,我在工厂已经是个老师傅了。正是1976年,纪念周恩来的四五运动,我憋不住写了几首诗。那时候,接触的很多年轻人,对上层的事情看得很清楚,大家讨论也多,诸多不满正赶上四人帮对我们祭奠周恩来的活动屡屡压制,年轻人试图找到发泄,写诗是自然的。
我至今还记得,到了4月4日,天安门广场开始撤去花圈。我清楚这场风波到头了,再闹不下去了,就赶紧回厂上班去了。
起先还没当一回事,到了4月6日,首都体育馆举行了公审大会,其中提到了天安门反动诗词。念了很多首,其中有我的,“忠魂一去歌似尽,春风不到紫禁城。”
我一听,心想坏了,成反革命了。
紧接着第二天,公安部向全国通缉反动诗词的作者。一共收集了100首,发到全国去对笔迹。那时候,大家都写大字报,任何人的笔迹都逃不过群众的眼睛。
直到7月,终于找出了我。
那时候,也没想跑,也不知道跑哪里去。
我属于反动诗词制造者。我写的诗词有两首被通缉,一首编号016,一首编号078,编号越前越反动。
记得排名第一的反动诗词是,“扬眉剑出鞘”。这个人一直没抓到,据说是个山西的知青。“反动”诗词的作者很多没有抓到,所以这事一直就拖着,拖到后期,毛主席身体也不行了。
后来,我研究历史的时候才发现。当时,姚文元在日记里写到,一定要杀几个四五运动的人。看得我心里不禁发毛,幸运的是,就在姚决定举刀的时候,已经到了9月,毛主席去世了,哪能顾得上我们这些人。到了12月,风向有些变化,开始甄别四五运动中真正的反革命。一番甄别,认为我的诗词不是反对毛主席的,就把我放了。放出来还没完,要办学习班,把我们这些人,都圈在半步桥,也不让出去。
■那段监狱生活虽短,但对杨奎松的之后生活产生的影响怎么说也不为过。他曾经不止一次的讲述过自己在监狱里遇见的那个朋友。
杨奎松:我在监狱里认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给我印象最深,他是个小学校长的儿子,三十出头,差不多之前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少管所或者监狱里度过,原因总是偷东西。
他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家里并不缺钱。他之所以会去偷东西,始于家教太严下的一次出走。那个年代,对于小偷,更多的是专政,“文革”期间,他被送去农村管制,那段日子可想而知。他无法忍受,偷听了敌台广播,并且悄悄写信说要投敌,结果那份信直接从邮局就被送到了公安局。
他也从一个小偷变成了政治罪。他真的是坏人吗?就我们的社会价值观来看当然是。但我和他相处的几个月,我发现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他也有美好的梦想,且爱他的母亲。然而,我出来两个月后,一天在街上我看到枪毙人犯的布告,那上面赫然有他的名字。
这件事对我之后影响很大。
我们对于同时代的人都无法看清楚,又如何能够对历史人物进行褒贬呢?没有谁天生就是坏人,也没有天生绝对不会做坏事的好人。事实上我们通常所谓的好坏本身就是相对的,是有条件的,它们多半只是特定的背景、环境和条件促成的。而且,一些在甲看来是好的,在乙看来则可能就是坏的;一些在过去看来是好的,在今天看来就可能就是坏的。我们不能拿甲的观点来要求乙,也不能简单地拿今人的看法来衡量过去。我所以坚持研究历史,包括在研究毛泽东、研究蒋介石的问题上,要像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那样,“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同情”,就是因为我相信不如此即不足以真正理解历史人物的思想和动机,不足以准确地解释他们行为的内在的逻辑。
一路充满怀疑
从半步桥监狱出来,杨奎松赶上了好日子——高考恢复了。
杨奎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1977年了,然后社会上开始第一批招生。年轻人们都觉得是个机会,我也跟着报了名。当时只想学经济,前两个志愿报的都是这个,第三个才填的是历史,因为之前读过一些历史书,对历史还算得上兴趣。
成绩下来,根本抓瞎,考得很差。我小学五年级就闹文革,基本上没学什么知识,唯一的那点东西都是从灰皮书里来的。
前两个志愿自然没戏,没想到误打正着,第三个志愿,却找上了我。当时人大刚复校,老师给我电话,让我去报到,说是学中共党史。
学中共党史之前没想过。跟家里人商量,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前途叵测,走着瞧吧。
那两年,前面的路谁都看不清。上半年,刚刚把那个“白卷大王”张铁生以现行反革命罪给判了,之前他可是红人。接下来第二年还有没有高考,大家心里都没谱,都不知道过了这村还有没有那个店。所以,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结果我就学了党史。那时候,我已经在工厂里工作了七年,是个熟练的钳工。
从差点成为反革命到糊里糊涂走入党史研究,这其间的阴差阳错只有杨奎松自己体会最深。而当年高考的作文题目,也充满了历史的吊诡,竟然叫《我在战斗的一年里》。
那一年,薄熙来也考入了北大历史系。还有查建英,她被北大文学系录取了。对于他们这些年轻人,之后的路,是个充满期待的起点。
但在当时,很多人对于这个起点,充满了怀疑,杨奎松尤其严重。
杨奎松:我那时候觉得党史基本上就不是历史,它只讲理论,只讲伟人纪事,不讲历史。历史学的氛围也不好,学历史的人都不搞近现代,尤其不搞现代,他要搞就搞清以前的。因为清以后的东西都说不清楚。所以,近代史完全被党史所替代,都是一批党史老师在讲,也没真正意义上的近代史。到了后来党史不作为主课了,又讲革命史。当时全国讲党史的老师有好几万,统统都转向了革命史的研究。到了80年代初,民国史开禁了,党史的一批老师又转到了民国史。所以说,我们之前的近代史班子都是党史的班底。
四年后学校毕业,我被分配到中央党校《党史研究》做编辑。终于有机会接触到了一些新材料,觉得很奇怪,很新鲜。
■当时没选择转行?
杨奎松:我这人可能是因为性格的问题,虽然不喜欢党史研究,但是还是没有离开这个领域,我当工人的时候,也算安分守己。我当时就想,既然那么多人对党史存疑,我为什么就不能拨开迷雾,让人们看到真相。
■这个转变看似比较突兀。
杨奎松:也说不上突兀,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件事,我们教研室有个老师,是搞党史的权威。我和他有过一次记忆深刻的讨论。
之前,在我的影响中,毛主席是个独立自主的人,而且特别强调阶级斗争,从不屈服妥协。结果在读史料的时候,在1938年,就看到毛主席讲,蒋介石是国民党的英明领袖。
我当时就很好奇,问那个党史权威,你觉得这个话是真的吗?
他说,这很正常,你看看当时什么背景。我说,这不是在搞阴谋吗?他明明是反对蒋的,怎么还喊万岁。他说,对阶级敌人就要搞阴谋,要不革命怎么取得胜利。
后来做研究,总算看明白些了。我不认为毛主席和共产党,当年服从国民党的领导,完全是出于阴谋,或者阳奉阴违。这里面有一个逐渐认识的过程,
毛主席这个人,在史料里总说他很英明,很有洞见。他从来都是说“这人反革命,我早看到了”,什么苗头也早是他预料到的。说投降国民党,出让共产党的权益,那是王明。毛主席是坚持独立自主,与王明对立的。
这让我始终持怀疑态度,事实上,并非这样,毛主席在当时并没有那个远见。
那时候,在报纸上,毛主席的言论都是拥护蒋介石和国民党的,如果说这是阴谋,是做样子,但是在内部的会议上和党内文件上,毛主席也是这个态度。
从内部讲话中,共产党当时唯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未来是我们的,但当下是大家的。而且对于未来,在当时当下,没有一个人是坚决的。
因为他们知道,共产党就那么几万人了,日本人又打来了,国民党二百多万军队,在那个形势下,共产党不看清自己的形势,改变方式、方法肯定是不行的。虽然共产党有远大的理想,但是在当时他们的远见也仅停留在共同建国、共同建设社会主义这个目标上,这些话都是毛主席讲的。
到了后来,在1945年的时候,毛主席回顾过去,态度出现了转变,他说,我们曾经改造过国民党。之前,他都说,我们曾经相信国民党。从“相信”到“改造”,即是毛主席和我们党一个逐渐认识的过程。
■既然想得这么明白,为什么后来又转行去做近代史研究了。
杨奎松:不转变,就没有如今这般海阔天空的研究了。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的。
在学校的时候,说实话,党史课的老师都不大容易受到学生们的敬重。原因很简单,他们讲的东西课本里都有,我们知道的,他们不接受。
到了中央党校,我才发现,事情本不是那么简单。当年从事党史研究的有好几万人,但多少年来,不仅研究上禁区重重,而且手头资料少得可怜。
后来,民国史相继开放,大批中共党史教师纷纷转行。而这一转,竟然就海阔天空了,不少做出了成绩。换句话说,这叫距离产生美。
怀疑是种美德
杨奎松的不安分在1987年,又给他惹来了麻烦,这也许才是促使他转向近代史研究的真正诱因。这期间他接连不断的发表一系列充满怀疑的文章。终于在这一年,一位领导发话,像杨奎松这样的人不能让他搞党史研究。
于是,杨奎松被迫完成了转身,进入到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而这一转,也正如他所说的,竟然就海阔天空了。
杨奎松:党史研究到现在为止的变化,只是曾经的一些冤案、错案,在改革开放以后得到了平反,出现了一些去伪存真,也涉及了上层的一些人物。但最核心的内容,依旧没变。
实际上,国内的党史学者基本上不读外文,一方面他没有这个训练,另一方面他也不屑去读。不利用外国档案,不利用国民党的档案,因为他们觉得那些都是假的,更不在乎一些民间的档案。他们只用中共档案里的那些资料,因为他们觉得只有那些才权威。这其实是很有害的。比如,我长期关注北京和莫斯科的关系,必须得去看俄罗斯的一些档案。如果只停留在国内,关起门来,没法对话。
而我不同,我站在历史圈子里研究党史,之所以新鲜,说白了是有点跨界。
2007年,杨奎松出版《开卷有疑》,这也是他以怀疑的治学方式不断从内心发问得到的一些答案。在这本书里,杨奎松第一篇文章讨论的问题就是,孙中山到底爱不爱国?
爱不爱国,怎么爱国,这是自“五四”以来盘旋于每一个年轻人脑子里的问题。直至折射到当下,杨奎松觉得,他后面的问号,比他承载的内容更具意义。
杨奎松:现在的年轻人都讲民族主义、讲爱国、反西化。我觉得,中国西化最严重,也是最彻底的阶段是从1949年开始的,也可以说是从土改开始的。因为从此以后,很多方式都不是以传统方式继续的了,比如教育,社会统合的方式,制度层面的东西都改变了,这影响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
从繁体字到简化字,后人读不懂前人的东西了。再到普通话,虽说“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如火如荼,实际上在教育和社会的各层面,当时传统文化还是占很大的分量的,国故的整理,大量古籍的出版在当时的社会还是影响很大的,可是自从推行了简化字和普通话之后,这些传统都割裂了。
回头说土改,这是中共历史上最核心的一个问题。他涉及到我们党与农民的关系,这一点至关重要。之前农村那种田园式的生活,一系列的传统都被改变了。
而更为吊诡的是,土改还对生态产生破坏。本来它土改,目的是解放生产力,你就得让土地回归农民,让农民有土地所有权,但随之而来的开山伐林又对农村生态产生了破坏。比如我们看湖南华南虎灭绝的经过,我们就会发现土改竟然会对自然生态产生影响。当地的农民们不仅分了土地,又分了山林,农民向山里要发展,先是杀野猪,野猪没了,老虎就到村里来要口粮,吃了好多村里的鸡。农民没办法就开始打虎运动,当时出现了很多打虎英雄,各地都有,打到1957年,基本上把华南虎打绝了。你就可以看出,人和自然的冲突竟然是土改被引发的,你就觉得很吊诡。
中共当初也曾尝试过赎买,但是中共对于地主士绅的态度还是没变,它还是要打,把地主、士绅的威风打下去,然后必须把穷人扶上来。因为不杀杀他们的威风,那些地主还在农村,还是一霸,共产党的权威建立不起来。
所以,中共土改还是以打字为主,赎买为辅。
比如你看韩丁的《翻身》你就很明白,这种暴力土改对于中国的影响,它把中国农村社会的精英彻底打散了,后来又把他们打入另类成了黑五类。穷人翻身,而后者的文化是受限的。
今天看来,土改的那些后果在近三十年又逐渐恢复了。因此,我们说这种改变不可能是根本性的改变,因为中华民族是太具备自我纠错能力的,农民与土地的原始关系,在一个阶段被冲破了,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它的根不会断,会慢慢的恢复。
但从文化的角度讲,土改的确造成了永恒的割裂,中国传统社会的基础——文人都是从农村成长起来的,只是到二三十年代之后才有了一些城市的知识分子。农村的那些教育,士绅阶层的影响等等都是中国过去社会的缩影。这方面的破坏,对中国传统社会的延续是有很大的阻断。
我记得90年代初,我和台湾学者通信,我就觉得很不习惯,因为他们有很多传统的敬语,是我们不用的。他虽然80多岁了,但是还称呼我,奎松兄呀,这会让没有受过敬体教育的我,感觉很不适应,感觉自己一下子对于礼仪的无知跌落到了极点。
我当时就觉得莫名其妙,而且大陆的人都不习惯。现在这种失礼达到了什么程度,告诉你都不相信。我的学生已经连你和您的分别都不知道了。
不是我非要当那个“您”。在这里,中国的文化显然都是通过礼仪,通过人和人的关系来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因为你有中文,就是中国人了,你会说中国话就是中国人了,这其中丢失了很多内在的东西。


原文地址: http://news.163.com/08/0722/09/4HEPCATB0001124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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