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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1 16:0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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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走向远方 (1958、9一l958、10)
1、最后的午餐
第二天清晨,火车抵达成都。走下车厢,站台上的灯光发着澄黄色,把攒动的人群照得象抹上了一层苍白的色彩。旅客急急匆匆朝着检票出口的铁栅栏涌去,而我的双脚却铅似地沉重,抬头四望与一年前一切依旧,就宛如昨日,只是增添了巨幅的红色标语从楼的顶端垂落下来。候车建筑灰色墙上,被油漆标语“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将整面墙变成了一片红色,鲜艳醒目。高音喇叭播放着《社会主义好》,激情豪迈。想去年今日今时我是何等欣喜兴奋,满是美丽的憧憬与幻想登车前行。仅仅前后一年,我却如同早霜的栀子花,形同枯槁,己被打入另册。一切的事与物皆骤然远去。在年初,那段在校腥风血雨的日子,我多么想念母亲,想向她倾述我的真实,我的忠诚,我多想跪拜在她的膝前,痛述我辜负了她的爱,她的痛,她一生含辛茹苦,忍辱屈生都寄托在我的茁壮成长,成为一个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民的建功立业的希望中。可我,我是什么,…世间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子之辱让母蒙羞。”。望着站台上零落不多的下车人,我一下踌躇了,我回来了,我回来做什么?我向母亲能说些什么?
大弟允武出来倒水,看见站在门外的我,先是一楞紧接高声叫道,大哥回来了。母亲在房内嗔怪的说,还不快点收拾上学去,说的么子,逗妈妈。随着母亲话音刚落,我就进到了门庭,我轻轻的叫了一声,妈。大家正在吃早餐,被我这突然地喊声和突然的到来顿时弟弟、妹妹和大姐都愣住了,尤其母亲,她先是吃惊,瞬间变化从她的眼里传导出来是怨、恨、爱、惜、怜、痛,一个从孕育、生长,经八年抗战,四年离乱,六年的含辛茹苦的期待、守候,从未离开一步的儿子,刚从身边才仅仅的一年别离,怎么竞这么落魂失魄,惊恐冷漠、一幅凄楚悲痛,沮丧绝望至崩溃神离的境地,我那个活泼朝气,自命不凡,充满自信,自爱,自尊,自重,英武正气的儿子那里去了?我是一千个欢喜,一万个放心,将自视如同生命不能分割的儿子,欢天喜地地送他进入新中国培养国家人才的高等学府学知识,锤炼意志美化人品,怎么十七年的心血!十七年的希望,十七年血雨腥风中的煎熬与盼望,瞬间化为乌有,泯灭殆尽了昵!?不,不,儿子是我的心,我流淌的血,我的儿子我最了解,我最心知肚明,不是一个标签,一桶污水能玷污涂抹得了的。望着母亲眼中的千千心结,当我看到第一张大字报,在惶惑,忐忑,无助无援中,我将这突如其来的遭际去信告诉了母亲。想这一年来,她心中的担忧与不安与我相联相系,她的两鬓已染上了绺绺白丝,以前美丽红润的唇边多了一条弧线的皱纹,一年的时光也竟使她催老了许些。以前的我是那么让母亲引以快乐和慰藉,让母亲引以自豪与期待。既使在日寇刀光剑影的践踏下,仍从容无畏无惧,苦熬艰撑,她搂着我说,儿呀,妈妈不怕是因为有你呀!在国民党士兵踏着咚咚作响的美式大兵的铁鞋在过道楼下进进出出,她依在窗前望着黑洞洞的窗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儿呀,黑夜即将过去,最黑的时候就是黎明快来的时候。一切都萦绕耳旁,历历在目。可惜都己成为过去。我快步走进母亲身边,一下扑在她的怀里,我的两脚不自主地在羞愧、内疚,懊悔,自恨的心境中向母亲跪下去,不是要求母亲原谅,不是要求宽恕,而是我的幼稚、愚蠢辜负了母亲的期望,是我再难相报母亲的大恩大德,是…我觉得我的两臂被母亲颤抖的双手紧紧的钳住。她的头依靠着我的头,在我耳旁轻轻的说,别这样,弟弟妹妹们看见了,他们还小,站起来!
姐姐从厨房打来洗脸水,笑着对我说坐了一夜的火车累了吧,快来洗个热水脸,会舒服一些。在母亲的房里,我向母亲讲了学校的安排,并说,今晚我就要与一群右派同学前往青海。母亲一言未讲,也没有问及一句在学校所发生的事。大弟允午,小弟明民进来向母亲、姐姐和我说,他们要上学去了。母亲说,到学校去请个假,就说家中有事。我们今天大家什么也不做了。上春熙路耀华餐厅去好好吃一顿。好好的玩一天。那时两个弟弟都在铁小上学,两个妹妹还小没有读书。姐姐已从重庆调回成都,在水电部成都水电勘察设计院工作,去年冬天生了一个女孩,取名文星,己经十个月了。胖嘟嘟的一付粉嫩嫩的小脸,一头黑油油的细茸茸的卷发,谁逗她就冲谁灿烂的一笑,脸上堆着一对小酒窝美丽极了。姐姐做了母亲,不觉中也显得更成熟,对母亲也更多体贴,母亲有了孙女,小孙女的甜美乖爱让母亲为我的揪心忧烦也凭添许多安慰与快乐。母亲忙着给妹妹们收拾打扮。弟弟们很快请了假,蹦蹦跳跳的高兴得冲了进来,母亲让他们穿戴整齐把红领巾系正系好。姐姐抱着女儿,我牵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围着母亲,一齐簇拥着母亲走出家门。街上到处是举着大幅红布标语,敲锣打鼓的人群队伍,有的是向省委或是区委、市委机关,是他们单位又放了“卫星”去向党报喜的;有的是组织起来的社会手艺工匠,社会青年到煤矿采矿,到矿区修筑公路的炼铁大军。一队队中、小学生抬着收集拾检来的废铁兴高采烈穿过街市。来来往往的电车、公共汽车上四周飞扬着红布标语口号。我们一家随着熙攘的人群来到耀华餐厅,这家餐馆是当年成都最大最气派一家对外对公众开放的国营餐饮企业。从内到临街早己排成长队。街口还有家成都百年老店的龙抄手,也是门庭若市。(50年前的耀华现在已经不在,龙抄手几经变化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那时的简陋,狭窄低矮。但在农耕自然经济中的成都人,谈起耀华、龙抄手、担担面、赖汤元,那种沾沾自喜,引以自豪的心情和神往,实实让人难以理谕)。母亲点了一桌的鸡、鱼、各种猪肉炒菜,每一道菜上桌都引发弟妹们一种馋涎欲滴的惊呼!姐姐说,唉,文明点罗!母亲夹了一块鱼肉放到我碗里,慈爱地说,到了西北就很难再吃到鱼的。多吃点噢!我望着母亲,心中充满了感恩、感激,痛楚难抑心愫。她没有象父亲那样坚定的刚毅,那样爱憎分明,在出现大字报后,我收到父亲的来信是要与我划清界线,断绝父子关系。母亲今天的特意安排出乎我的意外,有种痛憷悲壮的庄严,有种希翼与寄托。在她的心里仍然对我抱以希望与信心,望我在“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困境中能做到“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殷殷期候。母亲无言的宽厚,全家亲人暖暖的温情厚爱,如同严寒阴霾冰封地冻绞杀恶劣境地中那冲云破雾挂在中天一轮苍白的日头。我明白了,我读懂了母亲无字无言的心意。望着一桌的丰盛午餐,让我联想到耶酥与他十六个圣徒《最后的晚餐》,那幅震撼人心的画面所传导出的圣天的灵光伟怀,和那种义无反顾,为世人承接苦难生死大义牺牲的英勇。我顿时释解,一扫大半年来,郁闷、沮丧、骚动难安的苦结。做为“人”来讲,不论以后的年月将经历多屈辱、多痛苦的遭际,我都以母亲安排的这次今生今世的最值以铭记的“午餐"为盾。
吃完饭后,母亲又带我们兄弟姐妹和小侄女星星,一路高高兴兴,又说又笑来到当年成都最好的一家照相馆“人民照相馆”。母亲抱着小孙女坐在中央,我们六姊妹如拱星棒月围在母亲身边,照相师在机子的黑布里钻进钻出,叫着,小妹妹把头抬起点,好,好。不要动了。好嘞!他按了一下握在手中的软橡皮囊,算是大功告成。就是这瞬间的一按,它忠实地记录下我人生历史那一刻与母亲、家人亲情温馨美好难以忘却的那天,那时。多年后,当翻开尘封的相册,再度重逢,母亲在相片的背面书写记下:l958年9月23日。于成都。
难忘与母亲大姐弟妹们告别西去的留影
下午七时多,母亲叫弟弟要来了三轮车,我和姐姐坐在车里,姐姐送我去火车站,与九时由重庆到达成都的西行的同学们汇合。母亲带着弟妹们怀抱着小星星在楼下不远的竹篱墙边送别。那时铁二设计院刚刚修建的几幢职工新楼,四周还是一片空旷的体育广场和零落荒芜的空地。铁二院也没有以后筑起的高高围墙。楼后篱蕃上攀缓开放着星闪放落的喇叭花,淡红的、深红色簿簿如翅羽的花瓣,在秋的夕阳里显示生命的顽强与欢快。弟妹们一脸稚气,一脸无知的兴奋,一齐招手嚷道,大哥,再见!我回首却见母亲瘪着咀,痛苦地脸上满是泪水。我再也抑制不住,早己堵塞于心于喉的难过,哇!的一声张开咬紧的双唇放声恸哭,哭得肝裂肠断,哭得头昏脑胀,我的悲伤、我的委屈、我的不孝、我的无助。顺姐默言无语,泪流无息,她只是轻轻地柔柔地抚着我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慰藉。三轮车师付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想必也能知晓那个年代的社会时弊,知情知趣地顺着荒野僻静的城墙的小径,幽幽悄无声息的蹬着。我又记起l947年那个春天的早晨,还是我和姐姐一同坐在轿子里,与母亲一道告别故乡,在出村口的林里见到四个天真活泼的同龄小朋友。时光荏苒,十年己逝,那时是那么幼稚单纯,满是兴奋欣喜地期待;如今却是苦痛与忧伤,带着思想无形的镣铐,精神的枷锁,孤身只人走向那完全陌生未知的塞外雪域高原…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憾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如何埋掩?” (徐志摩)
2、车行秦岭
那晚火车晚点,搭乘西去的旅客苦守在昏暗灯光的站台上候望,直到九点多站台发出铃声,一列黑黝黝的庞然大物喘着粗气轰隆隆的在蒙蒙飘洒的细雨中驶进车站,沉寂的站台刹时沸腾起来,提着大包小袋的下车旅客,站在车口迎接亲朋好友的接待人,肩扛手提的上车乘客通通拥挤在只容一人上下的车门口,尽管列车员再三招呼叫喊,先下后上,但人们还是生怕把自己给落下的耽心,硬不顾前后使上浑身解数勇往直前。好在成都毕竟是大站,火车需要检修、加水,餐车也要增装食物,侍留时间要长些。待上下旅客多己安顿,该上的上去了,该下的多已走向了出口验票地,站台上显得有些空空荡荡,我才在顺姐千叮咛万嘱咐依依难舍地挥手中走进车厢。在车厢内我很快找到了一路同行的同学们,并向带队的重庆法校的肖同学作了报到。他毫无表情的严肃,挺胸直背昂脖歪头地对我说,嗯,来了就好。我还正耽心怕你不来了哩。金同学拍着我的肩说,你的行李都放在上面架上了,我们坐在一起。我说,谢谢你了。高同学过来一把拉着我的手高声武气地说,唉呀,你走时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家也在成都呀,真可惜!我爬在玻窗前向车下探望,见正踮着脚左瞅右瞧的顺姐,我用手叩着窗子她正过脸来,让我瞧见她一脸的泪水挤着一付难看的微笑,我的喉里也硬硬地堵塞着亲人别离的难过。常言说,人生莫过于亲人生离死别的悲痛。我记得51年那个春天,我还是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少儿郎,姐姐参军站在北上的卡车上,我在车下给姐姐去送洋瓷碗,在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的追着叫着,姐姐,你别走。那时姐姐和战友们向我笑着也是边摇动着手。而今随着飞逝的时光,我俩依旧是再次相离相别,却完全是大相径庭的错位。此相别,何相见,难过悲伤的正是何日才能与君再见再逢。
火车发出单调规律性的节奏声响,沿着川北的平原丘陵,划过黑沉沉地夜幕向前驶去。夜深了,车厢内仅留下几盏顶灯发出沉浑的灯光,旅客们男男女女东倒西歪,靠坐着的、爬在小茶几上的、钻到坐位下直端端挺得笔直的都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睡去。我坐在三连位靠近玻璃窗下的坐位上一点睡意也没有,侧望窗外漆黑一片,回首却见对面两人座位相对的四个位子坐了彭教授一家,彭教授细皮寡骨,一幅清秀斯文的长脸,高直的鼻梁上架着付金边近视眼镜,他斜身靠在窗前的座位上,腿上枕着一个八九岁的鼾然入睡纯稚无知的男孩,对面坐着他的夫人,是位眉弯眼黑白晰丰润显得端庄的三十开外的女性,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多活泼可爱粉嫩的男孩,靠在妈妈肩上入睡的女孩十三四岁模样高挑清秀靓丽,看来是他们的大女儿,即象爸爸也象妈妈。本该是多美好,多令人羡慕的一个如意的家庭。彭教授在我院任外语授课,1956年在科学大进军中,为响应党的号召以海外赤子之心毅然从美国回国,参加祖国经济建设以报效国家。其夫人为院财务处会计师。彭在l957年因为职称,待遇级别问题,向院领导提了些意见,后期被划为“右派”。这次以工作重新调动安排,也列为支边赴青。看来他也和我一样,今夜难以入眠。在他那高度近视镜片后是双凄凉、惊惶,无助的眼神呆呆定神地凝望着妻怀中之子。他在想什么呢?他又能想什么呢?命运之神将对那片陌生之域,明天,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安排降临于他、于我、于这一群己是“另类”的同命人呢?但不论是分配或是落实在那里,其“监督改造”这道咒符己是深烙在每个人那份厚厚黄色牛皮纸的档案中了。也如同青刺刻画在你背上的脊梁骨上今生今世都难以抹去的了。
冥冥之中,我在想、在思,人的最珍贵的尊严为什么变成了可怜的悲哀,人的坦荡心怀怎么充满了无尽的忧愁,人对自己、对未来、对世界为什么丧失了勇气和信心。人,每个人不再是自然、不再是历史,不再是自已的主人,而是走向虚无的可怜虫,走向那无端无籁的死亡。正如萨特说的: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个人与他人总是处于一种不可调和的对立状态。只有面对现实,只有现实才是最为真实最可信赖的。其它如梦想、期待、希望都不过是把人标志为一种失意的梦,一些失策的希望和空虚的期待罢了。我望着彭教授孤单悲凉和那充满中国传统儒家哲学文人的高高前额所传递出的那种在失魂落魄中崇高品德节操,那种浩然正气境界的支撑的敬畏,然而他却忘了最为重要的是将面对的现实,不然他不会携妻带女一道同行。我以为他错了。作为为人夫,为人父,应以一个男人的坚毅无畏的勇气,不屈不挠的精神,既使面对刀山火海,油锅地狱也不能让其至亲至爱的妻儿老小一同承受苦难的煎熬。写到这里,我的心情特别疼痛,特别悲凉,因为(三年后,彭教授极其悲惨地死于柴达木一所劳教所。夫人及逐渐成长长大的子女,在那个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一个更比一个更为激烈澎湃汹涌的残酷斗争高湖中,而且又是在一个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其命运的悲苦己是不言自明的了。)
那时我在想,我该怎样活着昵? 在长长的黑夜里,窗外是一幢幢巨大的伟赫的石墙厚壁,火车的车轮发出更加震慑轰隆地呜响,列车正在穿越秦岭,一个连着一个山洞隧道。
清晨,列车在秦岭车站停歇。因为秦岭海拔三千七百多米山高坡陡,那时的机车还是烧煤的蒸汽机头,翻山越岭力量不足,上山就得使用两个机车,一个拉一个推齐心协力才能完成使命,因此每趟车辆不论是南来的,还是北上来的,到了秦岭这个至高车站后,都要卸下一个机头,因此在秦岭站大概有四十分钟的停留。我也随着下车的旅客站在空旷的站台上,四顾瞭望。中国的地形从西向东,北是高高的山脉如巴颜喀拉山、唐古拉山、冈底斯山,西南为丘陵,东部是由北向南的广袤的平原。秦岭山脉则是由西向东横亘在中国中部,巨大的山体,成了西南各省与西北各区一道天然分隔的巨大墙体,它阻隔了从北方狂奔袭来的寒风冷气,因而秦岭的南坡山势险峻,秀丽多姿,树木葱郁,溪水山泉淙淙,山岚薄雾缠绕,如诗如画,坠入仙境幻影。红红的柿子树影映在青山绿水间,顿时给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一夜的疲劳困顿魔魇般的精神惊悸被神奇的浩输无垠的兰天,苍茫无际充满生机盎然的山野释怀解放开脱式的轻松惬意。真叹!宇宙之浩瀚,山狱之巍然,人之渺小如同尘埃草蒂。这么点人为强使的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呢!世间之悲人未死而心先死的愚蠢,“天下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怨。” “仁者之勇,雷霆不移”,我站在一块石崖上向着天向着山大声高喊:呵一呵一。大半年来的痛心疾首的苦结,象一缕飘浮的白云融化在兰天里。
我向山民买了几斤青黄嫩脆的山梨,拿一半笑着送给彭教授的儿子,他怯怯地望着父亲不敢接手,我和言地说,小弟吃吧,挺甜挺脆的。彭教授显得很为难地让儿子接了边说,快谢谢叔叔。我向彭老师轻轻地说道,没什么。人活着就是一种福份,就是一种快乐。他惊讶地神情从他那近视的镜片中透视过来,疑惑地警惕地环顾左右…
“迟疑,麻木等于侮辱自己,
切莫消沉于虚构的危机。
战胜自身,放弃恐慌,
胜在心里,储有力量。” (印泰戈尔)
3、兰州印象
兰州是甘肃的省会,位于甘肃省的中部,它历史悠久,已有两千多年的建城史。汉置金城郡,为河西五郡之一,并成为“丝绸之路"的重要交通枢纽。在甘肃省西部,有一条夹在祁连山和蒙古高原的长廊,是古代中国通往新疆和中亚细亚的交通要道。因为在黄河上游以西,人称河西走廊。以前对甘肃,对兰州的知识,就是这条从中原通过河西走廊行往西域对外商贸达到“丝绸之路”的辉煌传闻的,想象中长长的高大的驼队驼伏着丝绸、麻、皮毛的服饰、原材料,瓷器,在清脆的驼铃声中,越过大漠,走向西域,走向中亚。从青海湖流过来的一条水系湟水,和从雅拉达择峰下的扎陵湖流下来的黄河经积石峡在兰州相汇。兰州的城市不象内地城市多以方形,或园圈式的布局规划建设,而是围绕黄河两岸依水而成,是一座长长由西向东沿水延建形成的城市。水是兰州的生命线,兰州人视黄河为母亲河,那种对黄河的亲爱与敬畏是其它外乡人很难体会到的。初来乍到,我们一群青年同学抱以新奇和仰慕的心情来到翻滚浊浪的黄河岸边,河水澄黄,在金色的秋阳里变幻着奇异色彩的艳丽,使人有种玄晕的迷离。两岸是高大的白桦林,透着北方才有的那种大气浓烈,放眼是艳艳的红,重重的黄,长长的墨绿与青翠。此时一个同学便急望着一无遮拦的沙石乱滩,他急急走到河边面河小解,突然飞来两块土疙啦落在他身边,远远一个头包白肚毛巾的中年汉子,怒冲冲地在叫骂,“哈娃,你眼哈(瞎)着么,那咋(里)不能尿,看看你尿的啥地方嘛,畜牲不如哩”。那个同学见事不妙赶紧跑开了。北方人们视水到了近乎如命如神的心境。当年宝成铁路己经开通,兰州可以东联西安直接与陇海铁路贯通。兰新线正在延伸修建,兰宁线尚未纳入计划。因此公路成了兰州从东进入青海唯一通道。我们一行到达兰州后,住进当时刚新修建的和平饭店,和平饭店是幢五层楼苏式建筑,现在已经折除了,但在那年月还算是兰州最漂亮的门面建筑之一。我和金、还有胡同学住在二搂的一套三人房间,在简单清洗后,一同锁门外出。一楼的过道充满南来北往的人群,新疆的、青海的、宁夏的、本省的各单位、企业、农场、学校,纷纷在此设点招工、招干、招生。一幅小小的红布招聘下安放一张条桌,有的就在桌前放着一迭招生表,来者不拒,马上安排住处,甚至有些来了填完表就上停在广场上的汽车,上车就走人。从河北、河南、四川,陕西来的最多。各地的方言士语充塞入耳,让人一时难辩南北东西。胡同学到底比我们年长几岁,参过军,走过不少地方,是我们三个中的“大哥”。他东走西瞧,然后把我们俩叫到一边说,“我看新疆的乌鲁木齐、石河子,有几个单位不错,我们干脆直接就去新疆”。我说,“这样不好吧,我们的手续都在青海,将来一查我们是老右,还不是脱不了干系”。金也不同意,“还是到青海去了再说,这张皮走到那里能让你洗得脱,扔得掉呵,老兄别作梦吧”。边说边往市中心走,很想浏览一下兰州市的市容市貌。当我们来到一条相对来说有着较宽的一条石块铺就的街面,道路两旁是些低矮的店铺,铺内陈设简单商品很少,走进一家餐饮店,四壁烟熏乌黑,坑洼不平的地面放着两三张木桌,问店家有什么供应的,一位头戴白色回民帽,长脸高鼻蓄着一绺山羊胡须年约五十的男子毫无一点生气冷冷地说道,就有驴肉和面条。我们三人相视,不言也明,就只有这里,再走也好不了啦,因为当地人指认了这里就是市中心了。坐下来要了一斤驴肉,一人要了碗面条。但吃着吃着同样有了种感觉,这驴肉又细又嫩又香卤得真好。这面虽然没有川味的红油海椒香辣刺激,但面细面筋面滑,爽口,青葱油花面汤一喝满口满鼻的清香。都着实地夸赞了一番,老汉也不多言,捋捋胡须有种自得的神情。出得门来见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沿街迎面走来,身材娉婷窈窕,鸭蛋形的脸庞白嫩红润,眉弯细长,两眼又明又亮宛如夜明珠似的闪耀。胡同学看得两眼发直,呆若木鸡定在那里,让我和金显得有些窘,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待两个姑娘擦肩而过,没走几步我们三个人回头,恰恰对方也同时回过头来,只见两个姑娘嫣然一笑相互挽着手一阵风似地跑走了。胡自称猎艳高手,在校时,我们年级一位品貌极佳校花级的女同学,在胡的花言巧语,穷追猛攻之下,终收入他的情网。他谈起那段罗曼情史,那神情还显透出一种独占花魁的自喜。(这是他在我和金面前吹牛中坦白讲述交待出的。)半天,在他恢复常态后,才叹息地说,兰州姑娘真太美了。他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喂,我们是不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就在这里安家落户算了”。金说,“我们没有你的本事,要留你留下算了。我们还是老实去青海认真接受监督改造吧。”
当我们快走近住地时,只见领队肖同胞正站在一棵路边的白杨树下左右东张西望,见到我们他急急地走过来说,“你们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找。走、走,到兰大去,我们跟他们约了场篮球赛,你们三个都上”。胡本来就是校篮球队员,而我和金也是班篮球队的。自打成右派后,由胡领军我们也成立了个右派篮球队,与年级代表队、法校代表队作了几场联谊赛。当然,这是一种自嘲,一种反讽,一种对抗。后来胡被总支书记叫去升格升级的说教了一顿,右派篮球队不叫了,但一群右派青年学子仍常在一起,在球场上奔跑跳跃呼来叫去,互称“某右”,而不是称名叫姓,大伙戏称“自解苦难麻痹法”。兰大是座很具规模,也很有影响的综合大学。广阔的花园,高大的教学大楼,宽广的球场活跃着一群同龄的青年学子。他们出场的是正规校队,高大健状,我们则显得有些散兵游勇,但球场记分板上却赫然写的是兰州大学与西南政法学院,着实吸引了不少男女同学的好奇,球场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助威呐喊不断。好在胡投球率高,拿了不少分。金打了半场换了下来,我虽然坚持打下全场,仍以八十多分与五十多分的悬殊差距收场。
那时正是秋季,也正是瓜果收获的季节。兰州自古以来就有“瓜果城”的美誉,我也走过一些城市,但兰州的瓜果交易市场之大,品种之多,南来北往的人群之众,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恢宏场面。新疆的哈密瓜又大又甜又脆,一个梨足有七八两,各种梨的品名就多达十几种,黄的、嫩绿的、白的,黑的看得你眼花镣乱。那白兰瓜,兰州瓜都是第一次见到,苹果大得出奇,红艳得滋心的痒。让我们这群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真不知到底买什么好,样样都想买,样样又难带走,最后我们三人合计,每人买三种,三人不同样。那晚我们仨回到住房,吃得气短肚圆,这个睡下那个起来,一夜没有安稳消停。
后来,我几经兰州,看到他的繁荣,看到黄河两岸那耸立起的一座座巨大烟囱,从烟囱不分昼夜地喷吐的红红的火焰,看到庞然的火车游弋于幢幢工厂的厂房楼宇,兰化炼油厂、动力厂、有机厂、热电厂、炼炭合厂、橡胶厂、洗衣粉厂…,兰州成了西北一座新兴的工业城市。成了黄河上游一座巨大的工业生产经济基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第一次路经兰州,那时的人,那时的街市,那诱人好吃的面食,那美丽动人的姑娘,那些高大的健壮有礼的年轻大学生,那漂移满城的瓜香,至今仍让我留下对兰州美好的印象。
4、白桦树下
第二天上午九时,坐上敝蓬货车离开兰州,沿着浑浊含带大量泥土滚滚东去的黄河岸边的兰青公路向西驶去,公路两旁高高的白扬树己染上层绿豆色的青黄,宽宽的叶儿在带着秋的凉风中轻轻飘荡摇曳,穿过著名的黄河大铁桥,这座大铁桥在今天看来仍然是座具有现代桥史意义属全钢筋钢梁孤型结构公路桥,建于旧时代。仅管仅百米,在那时却是显得壮观恢宏的了。它是兰青公路的必经之口,行十余分钟车到河口,河口不大,但它却是兰州城郊一个减压绕城的交通重要十字枢纽。在一个叫洞子村的是两省相连的日月村落,行政管理划分为甘肃省,车轮辗过村外的公路就进入了青海省。青海过去人们对他十分陌生,既是今天内地人也常把“青海”,“青岛”连浑在一起。也就是说对青海了解,知晓青海知识的人不多。青海位于青藏雪域高原的东北部。东北它以巍巍的祁连山、冷龙岭、达阪山与紧邻的甘肃河西走廓相隔,北以雄浑的阿尔金山与新疆相分,西南以苍茫的唐古拉山与相连的西藏相阻,南面是被险峻的巴颜喀拉山、阿尼玛卿山与四川相离。而省内又耸立着巨大连绵的如可可西里山、昆仑山、布尔汗布达山、大通山原驰腊象般高高的雪域群山将青海地表抬起,山坳下是丰美的湿地,湖泊,草原,纵横的江河水系,原始杨林、碎石荒原,浩瀚沙漠。可能正是这些天赐的自然优势,与其雄奇伟烈浩瀚苍莽的威慑,保存一片圣洁的天然之作、之美、之奇。当翻开那古老神秘的深重历史的一页,其实青海也曾留下过许多荡涤纷争兴衰成败的动人故事。在青海最早居住的先民是羌人,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自然生活。公元四世纪古代鲜卑幕容氏的一支,从东北迁来青海河湟地区与当地羌人融合,并建立了吐谷浑政权。隋文帝年间,吐谷浑的使者曾通过祁连山径的“羌中道”,沿河西走廊向南走到隋朝的首都长安,为吐谷浑王求婚,隋文帝答应了这门亲事。从此,两国走上了联姻和平相安的善邻友好之路。公元六世纪初,隋杨帝却背弃先王遗策,亲身统率40余万大兵西征吐谷浑,出长安,跨陇山,过黄河直抵鄯州(即今青海乐都县)。弱小的吐谷浑不勘一击,吐谷浑王怆惶出走逃亡。随着岁月变迁,至隋末大乱,吐谷浑再度复兴,成了新唐朝的属国。同时,此时的西藏吐蕃开始兴起并对外扩张,于公元663年,吐谷浑被吐蕃吞并。在尔后的漫漫历史的长河中,中亚的阿拉伯族人、部落,沿着河西走廊穿行于祁连山坳的青海道迁徒至土地丰美的湟水流域定居下来;也有翻过阿尔金沙沿着柴达木盆地开阔的山地至黄河上游的岸边开荒耕乐安顿惬居过着安宁自在的日子。时光如梭,千年远逝。青海各族人民与国人一样共同经历了时势的变更、交替、变迁,迎来了一个新的光辉历史时期。 当我们乘着的汽车沿着湟水岸边的公路飞驰地穿过村寨,被河水冲积形成的肥沃土壤,是一片片连绵不断的金黄的麦地,黄澄澄挂果的梨园,鲜红得令人心醉的构杞林。河滩的沙石地在千长黄叶凋萎的蔓藤上到处是青幽黄澄的瓜地。让人谗涎、赞叹!一路让我们惊奇的是青海乡人们的住房,它不同于南方的红墙青瓦,人字形的屋脊的农舍,掩隐在树丛之间的清幽憩静。而其房屋皆是土墙泥顶,扶梯而上房顶似如筑起的平台,檐下是悬挂着长长一绺绺金灿灿的玉米,红红好看的辣椒。四周围起高大夯实的土墙,人称“庄廓”的土围子。庄廓里饲养着毛驴、马、骡子,鸡。骡子的叫声幽长而欢快,叫声很响很长,使得寂静的河道充满一种生命张扬的生气。汽车驶过相连相近的民和、乐都、平安县镇,在下午时分,在暖暖的明恍恍的金色阳光里终抵达青海首府西宁市。我们一车人带着人生的失意,自卑、生存恐慌的忐忑,如同那一批批早来的避灾逃险,历尽艰辛长途跋涉的先民,跳下车踏上青海这片土地时,大家忽然下意识地被这进入青海一路经过的地名:民和、乐都、平安、西宁的称谓像是寓意着雪域高原的那种对待一切万物生灵的庇佑、厚重、广博、包容,赐于一条生命生存的红线,如同一条不冻的山泉,送来一片融生暖意的温情,使我们又复发萌生出一种新的生存方式的侈望企盼与慰藉。
西宁市位于青海省的东部,整座城市依北川河、南川河,两河汇合成湟水,以三条水系的两岸而建。河水来自雪域冰川,清亮冰彻,河滩及沿岸生长着高高的白桦,槐榆,柏杨树林与一蓬蓬高大的灌丛将西宁城包裹在一片绿色的树荫花丛中,四周是低缓重迭的山丘高地,沉默执守如同厚重固若金汤的天然城墙,守护着这座千年古城。史载:西宁东汉为西平郡治,唐为鄯城县,宋为西宁州,明改卫,清改县,l945年设市。西宁也曾有过它的辉煌繁荣。公元734年,唐蕃会盟,确定以日月山为界,表示要“同为一家”世代友好。从那时起唐蕃大道成为“黄金桥。”
“黄金桥”的中转站就是善城县,也就是今天的西宁市。当时它就是唐朝人入藏的重要县城,远去吐蕃的内地官员,都要在这里下马整修,补充给养,交换关防文书。中原的茶叶、丝绸,吐蕃的骏马、羔羊,也在这里进行贸易交换。历史的灿烂给以后西宁在政治,经济、文化,交通诸多方面的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西宁夏秋天气凉爽宜人。这才几天,在重庆还是穿着背心短裤煎熬在三十八、九度的高温酷暑,翻过秦岭在兰州穿上长衬衫、长裤,而一入西宁早晚却又要加上一件毛衣,再去吃梨啃瓜的了。当时,西宁只有一条长长的主街,从西门口到大什字,街称西大街,大街的南边有家四层楼的西宁饭店,紧连的是家五层楼的现代餐厅,有剧院,有五金家电铺,街口就是邮电大楼了,他的北边除了街头有家电影院外紧邻相挨的就是人民日报和新华社驻青记者站,政法大楼、省政府机关大院,民委。大什字以百货大楼,新华书店,邮电大楼,民委大楼四憧标志性的建筑,构筑起当年新西宁的时代风貌和整座城市规划定位。从大什字往东,街称东大街,那里留有民国时期马家统治青海的遗迹建筑湟中大厦和建于十四世纪的东关清真大寺。该寺,是青海省内最大的伊斯兰寺院。东门群居着以寺院为中心的信奉伊斯兰教的回族同胞。是成片低矮围着高高土围墙的居民大院,围墙间形成许多狭小的巷道,横交竖错,走进去让人扑索迷离,置身于迷宫似的迷茫让人不知所措。从清真大寺高耸的呼唤塔传来阿訇的断断续续飘忽的阿拉伯语的召唤,信徒们都会伫立垂首右手伏心潜诚祈祷真主阿拉胡大。回族的服饰很美,男人多以天成胡须保留,根据个人爱好都梳理得极赋个性,充满了男子汉的粗犷俊美。年长的妇人头带白盖头身着黑袍,显得庄重而慈祥,年轻少女着翠绿色的盖头,一双明亮的黑幽幽大眼,着实让人左顾右盼流涟驻足。来时领队的肖向我们传达了民族政策,自然大家都非常理信尊重地走过街市。与兰州相比,西宁虽然没有巨大的多项的工厂,高耸入云的烟囱,繁忙紧张匆忙上工下工的人流。而西宁,西宁留给我们的是座宁静、优美,正向着现代化迅速前进年轻城市。给人一种轻松、舒展、惬意的美好记忆。
在西宁我们住在西门省干部招待所,整整十天翘首等待分配。一个晚餐后的傍晚,大概有八、九个同学相互结伴沿着土石夯就已经破败难以再认的城墙边,走过宽宽的南川河大桥,顺着河岸一条沙石小道走进一片高高的白桦林。高大粗壮挺直的白色树杆细密光洁如同包裹着层银色缎绸的靓丽,那树杆上象绘画,雕刻、镶嵌着一只只巨大的生动鲜活,极负思想、情感、智慧的眼睛,在注视审视着凝望着从它身边走过来的生灵万物。这是我第一次走近白桦林,以前我虽然读过矛盾先生的名篇“白杨礼赞”,也曾欣赏过俄罗斯大画师们笔绘中的白桦林的风景,但都没有这次入林亲睹亲依的感受和神往,那些树干上的大眼睛我原以为是调皮男儿少年留下的恶作。放眼再望所有的桦树杆上都瞪着、睁着只只大眼的张视。我围着白质的树杆旋转着仰头翘望,真觉宇宙天神的恩威,是它赋予飞禽走兽,千虫百昆,山川草木,大干世界极显外露性格的形态,无言蕴含喜怒哀乐的情愫,与人类相伴、相守、相共那份不能离异的生存真情实意。怀着敬畏和虔诚我思、我想,白桦挺直无畏、白炽无染,傲然挺立在寒风雪裹冷寂苍漠的北方大地。默言无赞、自足悲喜的快乐着、愉悦着。那夕阳中尽染成双成对霓采艳丽的叶儿在喃喃低语,在轻歌曼舞,在飞扬他们享受生命、享受生活的欢快。那天成的幽深巨目,真真如同观音菩萨千手中的千眼。透着警惕、透着思索、透着智慧洞察复杂多变、反复无常、迷茫倦怠、无边大千世界的苦难与欢乐,悲哀与愉悦的变数。行径在白桦林间,耳目不觉变得清彻高远,心中也似乎少了许些愁苦的俗妄。悟到纷扰的尘世中应当找寻自已的洒脱与宁静,不为生活表存的种种复杂所惑,这需要保持一种多么平静安祥的状态去认识、把握好今天。心灵的苏醒安详是对昨日失意、不幸的蔑视,对人生繁累的减除。常于淡泊,安于平凡,慎始善终,亲和宽容,即使是回首与等待,都应从白桦那光洁无尘的华表,那睁大的眼睛以无言的观察,识别,留守住心中的安祥平和中得到启示。穿行在林,让我接受了一次心灵自审,重新定位的洗礼。一个同学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说,你老仰着头转悠着看什么呀,痴痴呆呆的。来,领头唱一首“我的祖国”。我的心情当时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兴奋跳跃的愉快。于是,将封尘了大半年的歌喉,一股热热的暖意从腹涌动着流向胸腔,冲向喉腔、脑腔,张开大咀高声唱出:“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紧接大家齐声合唱。歌声、桦林、夕阳、荡漾着的五光十色的河水轻轻地向东流淌…。
现实必定是现实。那天天空飞洒着小雨,四处显得灰雾蒙蒙。大家吃完早餐后,就回到住地各自靠坐在通铺的被褥上看书闲聊。大概九时多带队的肖同学一脸严肃地带着几个不熟悉的人闯了进来,其中有一个三年级的大同学姓徐我是认识的,他不仅年纪大而且个高体壮,我们曾在学习射击课堂和靶场上相识,每次打靶实弹五发,他劈劈啪啪几下就打光了。然后,走过来找我又要,那时我是校射击队队长。我说是登记有数的,他大大咧咧地说,“改一下不就行了,没那么认真计较”。我满足他后,他友好的拍着我的肩笑着说,“这不就对了”,没事的。这是我们在校时的简短交往,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位年长的学长,是一位有着丰富革命经历的老革命,带着一些敬佩和敬仰的尊重。此时,大家觉得有些突然,也有点诧异。肖环顾四周然后说,大家都在啊。他弯下腰向旁边一位咬了咬耳朵,然后立起身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开会,这几天来因为工作忙没来看大家,是对大家的信任,但是也有个别的人不老实,在下面煽阴风、点鬼火,拉拢一些人不安心分配。大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到这些火药味极浓的字眼两耳呼地都竖起来了,一双眼睛你搜我,我瞄你显得有些慌乱。肖突然声音一下提高了几度继续说,这个人就是徐某某,现在由大家发言揭露批判,谁先发言。好几个老右立即争先恐后举起手来,四、五个人发了言,听来也是些鸡毛算皮的平常事,但分析批判部分却有点吓人,不枪毙也得劳改。我想怎么能这样呢,你、我、他,不都一样,不都觉得自已是被冤屈、被枉遭不幸的嘛,左派批右派的慷慨激昂是为保全自己而出于无奈,老右,都是老右,你为了什么?你又能得到什么?“同是天涯伦落人”你又算老几?我没有举手,我也不能举手,我觉得举手就丢失了尊严,丢失了作为人应具有的品格。好友胡同学用胳膊碰碰我,用钢笔点着一张纸,我瞟一眼见上面写着:不举手、莫乱说。随后他把纸一揉揣进了裤兜。时间已过十一时,肖说,现在停止发言,宣布两件事。一、明天上午九时在省人事厅三楼小会议室开会。大家一定要准时到会不能缺席。二、鉴于徐某某不接受党对他的挽救教育,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经研究,决定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我抱着同情而怜悯地神情望着徐,心中有种同病相怜的痛憷和悲哀。我知道徐同学原是重庆一家国营工厂的党委书记,已婚,并有子女,在校不知为了什么给补上成了右派,被开除党籍,这次来青才这么短短几天,怎么就又加上了“劳教”的处罚呢!望着徐无苦、无怨、无诉、无动于衷的木然,侧过身微显得有些佝偻的躬着肩消失在门外。我想,他也曾满怀豪情激动过,也曾为党为人民有过自己的辉煌,有过爱情的幸福,有过为人父的天伦之乐,可如今他的过去的一切努力、奋搏、成就与精彩,如同坟前一缕灰飞烟灭的轻烟消散在苍茫的天地了无踪影…
第二天,按时正点来到省政府大院主体工程建筑的北楼三楼人事厅会仪室。那时东西两座侧楼正在加紧建设,院落很深很大。大门设计得很气派,敞开的门楼正临西大街,是整座城市的中心之地。如北京的故宫一样,透着一种“皇权为心”的传统理念。我们散落座在会议室四周的软靠背木椅上,中间有张很大的红木会议桌,桌上放着两个暖水瓶周围放着十几个带盖带手把的白色瓷杯,迎门的一面桌边安放着五六把包有白布坐套的木椅,正门墙上端挂着马克斯、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的彩色挂相,左右两墙,一墙挂着中国地图、世界地图,另一墙挂着青海省地图。大家正在流顾端祥,此时,会议室的中门打开,前后走进三个穿着灰色干部制服的中年人,走在前头的那位个不高,但壮实腆着个流园的翘肚,肥头大脑下巴堆着重叠的圈肉,一脸笑容泛着红光。其余两人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旁,显得神采奕奕,脸庞黑里透红,而中间壮实的却是白里透红,看来保养得不错。旁边一位向当中的那人低耳了两句,抬起头来左右看看边开始说话,好,现在开会。现在先向大家介绍一下,他用左手掌轻轻地招了招,这位是省人事厅于副厅长,那位是熊处长,我姓张。于副厅长笑着拍他胳膊说,也是一处处长嘛,张笑着纠正说,是副处。现在请于厅长讲话大家欢迎。自然大家都拍起手来。于厅长和蔼地笑着说,同志们,大家好!首先我代表省委、省政府,对同志们能积极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到艰苦的地方,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毅然决定来到青海表示最热烈的欢迎和最诚挚的问候。他首先鼓掌于是晌起一片热烈的掌声。他说,本来应早些来看望大家,但现在正处“大跃进”的时代,又是全党、全民大炼钢铁,确实百事皆忙,还须请同志们多予原谅,对我们工作有什么意见,请多批评。尽管都是那个年代常用的套话,可在一群听惯了斥责、怒骂、教训,现在再能在此时此地,能享受到如此礼遇,令在坐的真有点受宠若惊的飘然。临坐紧挨的高同学伸过头来爬在我耳边兴奋地说,厅长都称我们是同志,是大知识分子呢。啧、啧。显出一付天真可爱的傻气。于厅长也引讲了些周总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报告中的一些美誉之言;也讲了些知识分子的一些迂腐、宝气的经典笑话。时间不短,讲话很长,让人觉得博学多才,既有政策水平又有政治头脑,是位高级干部的料。随后于处长念了一长串早已研究好的分配到青海各地的人员名单,一些同学分到了如互助县,湟源,湟中,大通,乐都等地。我、胡、金、高、陈等同年级同学被分配到柴达木行署。彭教授和夫人也是到可爱的柴达木。念完后,也客气地问有没有意见,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提出来。大家都想起了昨天对徐同学的处理。谁也没吭气。沉默了会,张处长说,好!看来大家都没意见,就这样定了。祝大家一路顺风,工作愉快。望望于厅长又望望熊处长,低声说还有指示吗?今天的会就到这里。散会。大家站起身来,响着挪动椅子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于厅长和几个走过身边的人笑着握着手点着头。当彭教授夫人走过时,于亲热地拉着笑着一边还用左手轻轻地拍着握在于手中彭夫人的手背,同时伸过头去在夫人耳边悄语,随即爆发出一阵哈哈的笑声,夫人好看的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红云,明亮的黑眸洋溢着如露似的感激光彩,厅长与夫人一同走出,边低头交谈,厅长显得极为人性的关切一边用右手拍着夫人的肩背。总之,这一天大家都觉得有种说不清让人快乐的兴奋。可徐同学却被提前处理了,是一种警示的震慑,右派的命运系鼓掌反复旦夕之间与短暂兴奋余了恐惧的哀怜。
“我顺从给我安排的命运。”(圣约翰家族座右铭)
5、向西向西
在宁休整的期间,其实也是在等待陆续分配来青进入柴达木的人员。在领取冬季御寒装备后,以我们学院的师生为主凑足一车二十来人,包了一台苏式吉斯货车大家把行李放上去,司机的助手把大包小袋列从三排,依次上拽下推跨进去坐在自已的行李上。彭教授是师长,年纪也大些,加之有妻室儿女,大家尊敬地由他一家人先上坐在前面,前面较为平稳安全颠簸小,灰尘少,然后再依次而上。我故意落在最后,因为货车厢上面蒙着层厚厚的油绿色的帆布篷,坐在中间相互挨肩搭背暖和安全,也可在摇晃中迷蒙入睡。坐在后尾虽然颠簸大、灰尘多,但可以看到四周的景致和车行远走的道路。我的旁边上首是位辽宁大学财经系的本科毕业生,园盘大脸,带着付近视眼镜,热情而友善,他呼前顾后,有点管理组织本领,听口音尽管讲着东北腔的普通话,但尾音却难退去执有的湘音,交谈中知他果真是湖南人,姓罗。我的对面相膝而坐的是位从四川川剧艺术学院来的女生,年约二十上下,她身着红色高领毛衣,外套青色翻领列宁装,显得娉婷窈窕。黝黑卷曲的短发扎着一条三角花布头巾,把她白晰清秀的鸭蛋形的面庞衬托得更加美丽动人,尤其那一双略带忧郁的明丽双眸,让人心生怜香惜玉的怜爱。汽车行驶在秋的明亮耀眼高原的阳光里,暖暖的阳光夹裹着风的冰凉的寒意,沿着波光叠影的西川河,高原的公路平坦笔直,两旁是绿树成荫透着霜染红黄的阔叶,显得清新明丽的秀美,有种北方特有自然的风貌,那种原先从书本、传说中的贫脊荒凉留存心中的印迹,一下似乎消退了许多。公路两旁是一片挂果的梨园枣树,也有成垅的金黄的麦田,麦地里倒伏着成熟的庄稼。树林中散落着土院土墙土屋的农舍,四处很静,静得只有汽车单调回应的轰鸣声,而这种轰鸣由于地阔天远都显得那么微弱。没有看见成堆的人群敲锣打鼓红旗招展的。内地那种农村成立人民公社,放卫星,深挖土,修渠建水库的热闹场面。车行一个多小时,我们沿湟源县城的外围公路驶过,探头侧望可依稀从石垒高墙树丛围绕中显露出的一些高屋翘檐,奔跑追逐欢叫的孩子们。想象到县城可能也正在集中人力、物力在大炼钢铁吧。过了湟源县车速明显减慢,汽车拐过一座山坳进入了山区,景色突变,巨石嶙峋,树少草稀,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越往前走车行越慢,山道弯弯。这时先是听见铜铃声,随即看见在山下乱石的一条小径上,一个身着花布棉袄黑色棉裤,脚穿着绣花布鞋,年约十六、七岁的新婚小媳妇斜身坐在头小毛驴的后臀上,小毛驴的小碎步,将小媳妇的柔软而弹性的细长的小腰颠摆扭摇得特别令人着迷。后面跟着一位俊美的少年郎,见他头戴小白帽,全身黑祆黑裤黑鞋,腰间系着条红围腰,显得精悍虎虎生气。小伙明眸皓齿,一付灿烂的笑脸,手执一条羊皮鞭,轻轻的摇晃着,新媳妇两只白嫩小手扯着花头巾,一下罩在头上,一下又遮在鼻下,露出一双带笑带醉的明炯好看的凤眼盯着小伙。在这样荒疏的山坳,天高日红,小驴,铃声,走过一对青春幸福男女,真真让人羡慕。羡慕他们的质扑、纯真,羡慕他们真实的人生、享受人生。他们或许少知识、不知道为什么要耗费掉人生最美的时光去读那么多书,去上什么大学,去了解知晓前人、古人、洋人的人、事、物干什么呢,不懂政治, 不懂运动、斗争。也许正是不知不懂才能无忧无患,自由自在,享受男欢女爱,生儿育女,忙于春种秋收,简单无华真情实在的日子,真真的人生昵。
迷迷糊糊睡盹中,被罗摇醒说,车停了,到日月山了,下车看看。我迅速跳下来,刚站好见那位川校的女生招呼扶她下来,握着她纤纤小手,又扶住她的脚放在后车箱伸出的直木梁上,她似娇似嗔地一下从上扑在我的怀里落站到地上,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我站在那里不好意思马上走开,继续扬着手,可上面的男同学说你走开,我们下来还利索些。汽车停靠在山顶的路旁,司机和助手正作好下山的准备,围着车检查轮胎汽压、钢板。山顶道旁的一座小土堆上显眼地立着一块石碑,碑上雕有三个魏体大字:日月山。旁有朱德书。知道是朱德副主席的手笔。站在峰顶极目远望,四野灰蒙蒙阴沉沉的苍茫无迹,山势雄浑磅礴伸展着推向遥远的深处,从远处雪岭冰峰吹过来的寒风在空中撕逐追闹、狂放无忌地喧嚣、咆哮着,让人感到天威地惶的惊恐和凄凉。两座褐红色的石岩山土的山头分为日山、月山。古老的日月山也有过悲情血泪的历史:北魏明帝神龟元年僧人宋云自洛阳西行求经,便是取道日月山的乱石山路前往天竺的。这需要何等的虔诚信念,顽强坚毅的超人之力,真为古人的执着奋勇直前精神所叹服!日月山在唐代称为赤岭。得名于石土皆赤,赤地不毛。传说当年文成公主远嫁土蕃,曾驻驿于此:一天她站立峰顶翘首西望,离乡愁思油然而生,不禁取出临行时帝后所赐一面神奇魔力的日月宝镜观看,镜中长安的繁华美景即现,令公主悲喜交加。难割难舍,但又想到联姻通好重命,迟疑中毅然将日月宝镜抛下赤岭。刹时宝镜变成了碧波荡漾的西海,公主的泪水则汇成了岭下的一条小河。后人为纪念文成公主的大义和蕃修好的伟业将赤岭改名为日月山。那条小河曰倒淌河。这是多么凄宛美丽动人的故事。它融进了历史,留给了世代后人。车载着一群在蓬布车箱中叽叽呱呱以自知的日月山故事、传说、史料争辩争讲的青年人,顶风盘旋而下。罗说,在西宁我听人说:过了日月山,两眼泪不干,回头望泪涟涟,向前望鬼门关。看来日月山是青海东西之分的分水岭了。川院的女生大胆地把他的双手胳膊垫在我的腿上,两掌托腮睁着双水灵灵的乌黑眼睛转过去听罗讲,转过来听我说,一幅天真如同一个小学生似的可爱。一路汽车的轰鸣声和着呼哮的风声向西行去。
“看啊,青海湖!”
“青海湖到了”过去只从书中,诗人留下的诗篇中如:“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唐、王昌龄)“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怨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唐、杜甫)去揣测、想象,留下的是一种荒凉阴森恐怖的印象。自古以来在这片古老苍茫的世界屋脊的雪域高原,谁人能想象到就是在这里也曾发生过兵戍嘶杀生灵涂炭、无辜死骨,百冢成堆的凄然景象。有诗为证:“蕃军遥见汉家营,满谷连山遍哭声。万箭千刀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还有哩,“日落辕门鼓角鸣,千群面缚出蕃城。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唐、李华)。何等威风,何等壮烈,何等凄苦悲哀的拼争苦斗,令人费解?这也许就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马基亚维利的《君王论》与中国“征土扩疆”皇权思想,东西一脉相映相通的称霸强权政治吧!难道人类在前进的历史长河中,在完善完美人类自身的整合中,相仇相杀永远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机难容心理?多么悲哀的人类啊!
亲临置身相见,青海湖实在太美、太神奇、太令人不可思议。远望水碧浩渺,天海一色,青色的苍穹下复着青色的海。气势博大雄浑,巍然壮观。而它是被高高莽莽的群山托起在世界之巅的屋脊上,离海平面高达三千多公尺,比古城西宁还高一千多公尺呢。面积近五千平方公里,有几十条大小河流常年不断注入,而它从东面又曲曲弯弯输入黄河,哺育黄河流域万千众生,创造出绚丽光辉的黄河文化和黄河文明。
面对烟波浩淼青海湖,面对莽莽铺天而至的巨山大漠,在惊叹、神秘、敬畏中,总让人追思远古:大约在两亿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浩瀚连绵的古海洋。后来,由于地壳断裂,新构造地层上升下降的运动,在青海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盆地,四周隆起的高山将盆地中的海水积聚蓄成湖泊。在以后漫长的万年记起的时光隧道青海湖也曾有过它起伏变迁,但整体依旧,保持着它的青漪秀美,如同在一群高大粗旷勇猛的武士护卫中,一位千姿百态的婀娜少女。我的青春生命刚开始,面对亿、万年的自然,生命依然生机勃勃,百般娇态美丽的青海湖,让我充满了敬畏和顶礼膜拜。在我刚踏入生活走向工作,被它立于天地亿万年,迎风招雪,日头在胸,明月入怀的博大、宽厚、坚忍、乐观之情怀感染,受到一次如神的启示与洗礼。我想这是一种缘吧,我是幸运的。
青海湖还有海心山、三块石、鸟岛。据说海心山还居住有几户牧民,在隋阳帝时西征收兵时,曾令在湖心岛上放马,希望能有更多的龙种骏马。他们是不是那时牧马人的后裔己无法考证。但他们依旧在冬季湖水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冰,牧人们牵马趟冰来到湖岸将他们的羊、马、毛皮交换贸易,采购茶、粮食,布匹返回岛上。春天雪融冰消,湖水荡漾,百鸟飞翔,据说这里有从印度、尼伯尔千里迢迢成千上万结队飞来的各式季候鸟,追海逐浪,居集鸟岛,生儿育女,成了鸟的天然王国。可惜我们没能看上,但不远处一道追撵一道泛着白色海浪的海边,有几十只白色棕色的鹚鸥飞翔着,几只收翅落在海面任随波涛的起伏上下浮在水面,瞬间又消失在波涛的视线之下,给人有种安祥的从容与自在。汽车沿着湖边的公路向西前行,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青海湖的湖光山色在依恋中逐渐远去。那晚汽车行至茶卡交通旅社歇宿,四周已是暮色。我和金、胡、陈几个相投学友,住在一间土墙土屋,一扇狭窄的小窗下面的玻璃也早破碎,一块木板似的房门不是合在门框上,而是门框外东歪西斜的,地面全是土,四块木板围墙一圈排列算是四张床,大家把行李往铺板上一丢,约到外面一家饭馆点菜吃饭,说到外面而不说上街,是因为当时这里还没有商家店铺相连形成的街市。饭店也仅此一家,菜就是手抓,水煮鱼,没有蔬菜。大家也搞不清什么叫“手抓”,胡同学张口就说一样来两份,加一瓶四川泸二白酒。不多会,一张不大的小木桌让四份菜给占得满满的,大家一看什么菜叫手抓,原来不就是大块羊排嘛,那鱼也真大一碗一条,一条足有两三斤。陈首先动筷:“来哟,一齐动手,吃饱了再说”。他伸手夹肉,夹了掉,掉了夹。边说:“也!给老子涮坛子哟!看得到,还吃不到呀”。大家也边笑起来,因为都捻不起来。陈一气,把筷子一丢,干脆用手抓起就啃,吃得又稳又牢,爱吃那个部位翻过来送到咀边就是。他突然一停,象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嘿,我说他妈的咋个菜名叫“手抓”的呢,原来他的菜名是教你吃的方式,要用手来抓。妙,实在是妙”。大家不约而同都停筷用手抓了起来。吃得满咀满手都是油腻腻沾乎乎的,胡说,“同志,有没有块帕子揩手呵”。服务员顺手丢了块抹桌帕,黑乎沾腻的,不揩不行,揩了更糟。我和金顺手将半杯酒倒入手中方觉自在了许些。我夹了块鱼放入口中,觉得肉嫩细腻鲜美,且刺少。汤白如乳,清香爽口,实味美可口。问:“同志,你们这种鱼叫什么名字?”答:“湟鱼。是产在青海湖中的一种特有的无鳞鱼。一年只能长八厘米,象这样一条鱼大概要五、六年。这个汤好喝是用多年羊肉老汤熬出的。你知道中国汉字“鲜”字吗?就是鱼和羊肉汤合在一起才会有如此美味佳肴的。年轻人,懂嘛!”那个中年汉子的一席话,让我知晓明白到处处皆学问啦!子日:学问在于樵木,农夫,在于不耻下问。从厨师的介绍中也让我得到了知识。我又想起了母亲临行在成都耀华餐桌上给我夹鱼时的叮咛和那饱含母亲对子女独立放飞耽忧的怜爱惜痛。
一早起来,阳光如金,铺满草原,兰天碧透没有一丝云彩,就象一只高高张起的穹幕罩在大地,日头如一只白色的园轮高挂中天,让人可以直视它的神奇壮美。远处白色的羊群,黑色的耗牛,棕红的马群悠闲地漫在青黄的草滩,滩中的水沟映着铺兰着金弯弯曲曲的浸在远端草尖上,显得那么宁静、和谐、如同幅美仑美奂自然天成的油画,让人凝神屏气,维恐惊扰打乱了它的完美。近处,一堵坍塌的石墙下,支架着两、三顶藏式帐蓬,帐篷外的空地上,架着三条石块垒砌的火灶上面墩着铜锅,一位稍为年长的藏族阿孃坐在锅前怀里轻轻搓揉着一只小羊羔皮的空囊,随着她轻推慢揉一根小小的铜管在牛粪堆的燃料中串出一缕缕升腾的火苗,火焰欢快地舔着锅底,锅内四周边缘的水中渗出如珍珠似的水泡,好看极了。阿孃身边是一群穿着艳丽长袍统鞋追逐欢笑的藏胞儿童。几个穿着老羊皮长袍藏族服饰丰腴健壮的妇女,正在一口井水旁摇着一只羊皮做的水桶汲水,乌黑多辫的长发垂伏在宽宽的背脊上,银制园形的饰物卡在她们发上,一双如弯月的黑眉,一对似星的乌黑的大眼,高峻的鼻梁,肥健的双耳各装饰着红玛瑙的耳坠,黑红俊俏的脸庞露出一幅笑脸,显出一口洁白的银齿。我虽然也曾在西南民族地区接触过许多少数民族同胞,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让我有种身置异国他乡的陌生好奇感,其中一位藏姑可能发现我对她们的痴相,向同伴们叽咕了几句,她们一下都停下来望着,还未待我来得急低首转身,刹时一齐爆发出一阵爽朗开怀银铃般的笑声,笑得那么纯净,那么开心,我顿时有些胆怯、羞涩,不好意思的反身急急离去,然而,她们在说些什么又放肆地笑得更响,我想她们在讥笑,嘲弄我的笨拙吧。但我心里仍觉得很开心,如同这明丽的高原秋晨。
汽车翻过巍峨耸立的关角山,它象座天然巨大的屏风,横亘在大草原与柴达木盆地之间,险峻多姿,逶迤连绵,象一个个头戴钢盔手持银戟,身披多姿多彩胄甲武士,守护通向柴达木宝库的大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两条绵延的丘陵带托起广阔的一马平川。汽车如一匹飞奔的骏马轻松欢快地向滩下滑去。公路两旁是黑白的泥石碎沙,漫野散开生长着一丛丛、一蓬蓬的汲汲草、骆驼草,向四周扩散开来伸向远方。路旁的草丛偶尔有三两昂首高扬的野骆驼孤峰停立。让我们觉得惊异。不经意间竞发现有几百只黄羊成群结队飞窜地冲过公路。兰天无限,大漠苍茫。望得刺眼生痛,头脑嗡嗡作响,让人昏睡,却又无法入眠的煎熬。行程中知那位川剧院女生姓邓,我和罗都称她:小邓。小邓今天一上车干脆顺身而坐,时间稍长她却半依半靠地坐在我胸前,引来同车人异样的目光让我很不自在。停车小解时,胡凑在我的耳边说,艳福不浅呵,我说,说什么呀。现在我们都是一群蒙难者,正一齐走在同一条荆棘通向受难的炼坛。这片荒凉苦寂的大地不正宛如我心境的苦涩。当然漂亮女孩最懂自己的价值。但在此时此地,我觉得她最弱小、最无助、最让人值以同情与帮助。望着她明亮凄怨的眼神使我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姑娘”的可怜与悲哀!
经过两天半的行程,我们一车人终于在下午四点多钟到达了当时柴达木行署和中共柴达木工委所在地的大柴旦。在工作人员安排下我们各自住进了由两排土块垒建低矮的简易平旁。平房的前端是口摇井,离井不远卧坐两峰高大的骆驼,大家把行李丢在铺板上,取出漱洗用具到井边清洗。一个个一头一脸一身全都蒙上了一层灰尘,一双双活跃的眼眼象挪了位置地让人可笑,但谁也笑不出声来。陈同学依然一付顽世不恭的样子,把洗脸毛巾往脖子上一围,就要去骑骆驼,你别看它迷缝个眼,搭着厚厚的皱折的眼皮,可警觉得很,它一甩头鼻腔和咀里喷出一团白色的沾腻的唾沫,据说骆驼行在旷野,再饥饿的狼都不敢对其发动攻击,就是怕它的唾沫溅到毛皮上,它会使狼全身生疮化脓慢慢痛苦死去。陈不管他那一套硬往上爬,骆驼乎地前摇后弓地站了起来,大家都为他扭了把汗,他却总算坐了上去,正神气地摇头晃脑显得自得时,这时从值班门里走出个穿着老羊皮光板长大衣的中年汉子斥叱地吼道:日妈妈的杂怂,那是你玩的哈,下来!陈显得有些尴尬自笑自掩地溜了下来。那时大家的心里都特别谨慎小心,生怕由于一个人言行有失殃及大伙受责。
晚钣后,大家披上皮大衣走在宽阔的沙石大道上,两旁立着高高的电线杆,上端扯着五、六条粗粗的缆线,分向两头的公路长长的整齐的伸向远方。一边是起伏连绵的山峦,巨石狞峋,山岩是一道道深沟乱石延缓而下。隐藏在山峦的背后是座高耸披着皑皑白雪、挺拔、安祥的啃达大阪山头,他象位白首银须的老人慈祥地俯视着这片应为柴达木盆地锅底的腹地。大道的两旁有各式土坯,砖石,土屋顶的平房,尽管这里是片人迹少往的大漠原野,但一些单位仍向内地城市一样筑起高高的围墙,远处传来机器的轰鸣和敲打锤击铁器的撞击声,围墙内闪跃着灯火,给这片沉寂千万年的荒漠带来一片开拓的兴旺生机。远端是一片绿黑色的湿地,与其相连的是伊克柴达木湖,湖水宁静而悠兰,在湖的深处是一片低于湖面的灯光。我环顾四周,心想我的生命启航将从这里开始,我准备好了吗?然而我又能去作些什么样的准备呢,我有些茫然,有些慌乱,等待着明天。
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爱;
凭尔去,忍淹留!(曹王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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