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兴：批判会上的笑声

danny

批判会上的笑声
广东实验学校 六五届  张定兴   2010-01-19

“文革”中有些事儿，现在回忆，后辈人觉得好笑，但在当年，那笑 声可是带泪甚至是泣血的啊。
一九七零年初，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已经 收尾，但中山医革委会决定在七零届学生毕业前，在学生中来一次批判整肃。首先在各小班先找对象批判。由于我父亲是国民党军医，本人早已被内定为右派，于是 就首当其冲。
那时我小班正在博罗县罗浮山公社卫生院下乡搞巡回医疗。一 天下午，班长宣布开会，班上男女生二十人在男生打地铺的房间围成一圈席地而坐。
班上的党员同学首先发难：今天我们开 会批判XXX同学，先由大家揭发批判，再让他作 自我检讨……
房间的空气一时凝重起来，我心里想， 我担心的那一天终于来临，终于被批判了。班上男生中多数和我关系很好，而且大部分是政治上的逍遥派，他们不会出卖我吧？女生六个中有两个喜欢我的，应该没有问题。 只是几个党团同学，不知他们手上有我多少黑材料？
党员同学继续说：我先揭发，XXX同学说造“忠”字牌是搞封建主义，广 大革命群众热爱毛主席……
我心里想：我没有说过呀！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于是写一张纸条给坐在我左边的同学，平时我和他无所不谈，他说过要为朋友两肋插刀。纸条里面写：“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他向我使个眼色，好像说，你不要奢望，不过我不会落井下石。
另一个团员同学跟着说，XXX同学只专不红，在生产大队部给贫下中农做手术……
这位仁兄向来和我不咬牙，现在借机公报私仇。他自称高考满分，我才不相信呢！那天做手术时你当助手，如果我有罪，你也是帮凶，况且不是说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吗？手术做得好，农民也很高兴， 何来只专不红？我想，“文革”开始是说要搞走资派刘少奇，到后来搞 清理阶级队伍，实际上是全民大清洗呀，现在连学生的命也要革了，真是没完没了。我又写了一张纸条给我左边的同学：“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他向我掉个眼色，好像说，你好自为 之，不要拖我落水。
之后，一个来自兴宁的团员同学发 言： XXX同 学不热心宣传最高指示……
原来下乡接受再教育时，我和他分配到同一个生产队，他住村头，我住村尾。我的三同户把我安排在自家的稻草房住。那天下田干了一天活，累到骨头都散了，凌晨两点钟，外面敲锣打鼓，有最高指示传来，那同学拍门叫我起来游行庆祝。我睡在软绵绵的稻草堆上，明天打 早还要开田，懒得起来，反正门已反锁，就继续装睡。唉！他平时和我关系虽然表面不错，但总觉得他心怀鬼胎，果然他把这事抖了出来。
三人讲完后，大家鸦雀无声，党员同 学看到进攻的炮火无人接力，就说：现在由XXX同学做自我检讨。这时我的心情难受极了，平时大家一起学习工作，有说有笑，现在我成了众矢之的，还要公开检讨，简直无地自容。
我只好心惊胆颤地开始检讨，连指控顺序也搞乱了。我 说：“我是不对的，宣传最高指示要不遗馀力，虽然我那天很累，最高指示来得的确很晚，我还是应该起来庆祝的。”突然，对面两位从潮州来的同学忍俊不禁，朴通一声笑了出来，其他人也作想笑不敢笑的模样。我马上意识到，“最高指示来得的确很晚”的说法引起大家的共鸣。批判会的气氛一下子变 得轻松起来，我也较为淡定了。
我接着说：“做忠字牌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大“忠”字，再画了一个大红圈围住个“忠” 字，代表红太阳，放在胸前，然后打趣说，再做一个“勇”字牌，贴在背上，那我们就像清兵 了，我没有其他意思。”这时大家都笑了，我连忙说：“这样讲是不对的，做“忠”字牌是为了表示无限忠于红太阳毛主 席。”
最后，要检讨只专不红了。我说：“我对专业很重视，对政治不热心是不对的。事情发生在下乡三同的时候，有个农村青年，肛门边长了鸭蛋大的肿瘤，大便不方便(又有人开始在笑)，他要我给他动手术割掉。我把药物器械拿到生产大队部，由XXX同学帮忙， XXX、XXX同学在旁观看。手术很顺利，我把肿瘤完整地切除，把它放在台上。在缝皮肤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肿瘤拨到地上。我瞄了一眼，肿瘤就在我的脚边，就说：不要紧，先把皮肤缝好，再来解剖那肿瘤。缝好皮肤后，低头找肿瘤，原先在地上鸭蛋一样大的肿瘤却不翼而飞，不见了。我们四人都在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抬头一看，一只黄狗正走出门外,嘴里好像还叼着什么东西，我们四人面面相觑，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所有听众都在大笑，几个女生把眼 泪都笑出来了。
党员同学看到批判会无法进行下去， 只好苦笑着说：“XXX同学态度诚恳，希望他好好努力学习毛 泽东思想，提高觉悟。”班长也笑着说：“散会。”
散会后，我仍然呆坐着，不知所措。 突然，旁边几个还没有走的和我关系较好的同学又爆发了哈哈大笑，原来他们在传看我刚才写的那两张纸条。

编者后注：文中两张纸条所写诗句的出处和意思为：
一、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出处《诗经•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嘤其”两句的意思为：鸟儿在嘤嘤地鸣叫，寻求同伴的呼应。比喻寻求志同道合的朋友。
二、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
出处：杜甫《前出塞九首》之六，全诗为“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 陵，岂在多杀伤？”
“杀人”两句的意思为：杀戮也要有个限度，扩展疆土也应该有个限度，都不能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