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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青  陈尔晋——民主墙前南飞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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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9 13: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刘青

在监狱接见日,我对囚徒们丢弃的包裹食品和日用品的纸张有浓厚兴趣。那里面常常有点过时的报纸,对我却是许多新的信息,有时还会看到与我有关联的信息。
一次在一张旧人民日报上,有一篇通栏标题的文章,占了大半个版面,是批判一种新生官僚资产阶级理论的。
文章的中心立论是,政党不能产生阶级,阶级才能产生政党,并以此展开批判,指斥一篇讲述执掌政权的政党会变成新生官僚资产阶级的文章,说是违背马列理论,因此荒谬而反动。人民日报的批判文章说,本来对此文章不值得批判,但由于这一观点在社会上已经产生一定影响,造成了社会上的思想混乱,才不得不动用人民日报这样的战略武器,在全国消除影响。
但是,在这样一篇大张鞑伐的文章中,叫人吃惊的是,既没有被批判文章的作者姓名,甚至也没有被批判文章的题目。这才真叫中国似的大批判,不熟悉内情者,都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我一看就清楚,因为这是《四五论坛》发表过的一篇重要文章,作者叫陈尔晋,文章的题目是"论无产阶级民主革命"。
看到这篇文章,不仅有点兴奋,而且感觉不错。
这说明在我入狱多年后,民主墙还有影响和力量。而且,既然文章还能够在社会上流传,写文章的人,以及大量相类似的人,按过去的情况也还应该安全的生活在社会上。
其实,我这两点估计,不是估计过高,就是大错特错了,那时陈尔晋早已关入了监狱。在这件事情上,只有我的感觉是真实的,我确实受到了振奋和鼓舞。
陈尔晋也是我在76号接待过的一个来访者。
他和我的年龄一样大,当年只有三十三岁,但已经白发苍苍,肩上背一个流行的仿军用挎包,风尘仆仆,疲倦中透着沉重和难以掩饰的警惕。
他进屋后绕着圈子问话,但他显然对"联席会议"和《四五论坛》已经有一定了解。他几次欲言又止,将嘴边的话生生消解掉,下不了痛快讲述的决心。我想我不要惊吓了他,我只回答问题而不向他问话。
他说他是受一位朋友委托,来了解点情况。他的朋友写了一本书,深刻的剖析了中国的痼疾和探讨了解决的方法,肯定会对中国的未来产生方向性的指导作用,前几年油印过一百多本,在一定的范围传阅,他的朋友因此被关入监狱,但是已经平反,他的问题是我能够不能够帮助把这本书在民主墙油印出版。我表示我们不特别在意官方的态度,重要的是书本身有没有我们认可的发表价值。
带着我的回答,他走了几个小时又回到76号来。这次,他或是对我的信任多了些,或是自己的决心大了些,他打开背包,把一纸磨得起毛的平反证明摆到了我面前。我们相互笑笑.
他说他猜我不是第一次见识冒充他人,其实在为自己说项的来访者。
我说即使没有见识过,也完全理解,我们就是活在这样的年代。
于是,我知道了他叫陈尔晋,家在盛产火腿的云南宣威,不久前刚平反离开监狱。
他不待身体恢复,夜夜做梦还逃不出监狱的时候,就赶到北京来,因为他相信中国已经到了需要他的理论的时代,他必须把自己的书出版。不过,他这次还是没有把书带来,他说仅剩一本了,埋藏在宣威老家,需托人将它寄来。
陈尔晋真是兵不厌诈,只隔了一天,他就带着书来了。
他似乎忘记了昨天说的话,一句不提这本远在云南的书何以就飞到了北京来。
对这本书的珍惜和慎重,他却丝毫没忘。
一直等到屋里没人了,他还问这屋子保险吗?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挎包,层层包裹的纸中露出的是一本油印的书,纸已经发黄变色,有些磨损残缺,我记得还缺了最后一二页。装订比较粗糙,比民主墙那些精心印制的杂志报纸差很多,字是红色油墨印刷的,刻写得十分细密,但很清晰。
在书的扉页上,粗重的大字写着献给毛泽东的题词。作者的署名则是马某某。
我对陈尔晋笑笑说,据说毛泽东爱马,画家徐悲鸿获毛泽东垂青,就是因为他最擅长画马。陈尔晋略一迟疑也苦笑了,他不仅听说毛泽东爱马,甚至听说毛泽东属马,他说这种迎合主要是期望多保护些自己,可是他白将自己的姓卖给马家了,不但没有免除牢狱之灾,罪也没有少受一点。他说当然再版时题词是不要了,就是署名也改成他的真实姓名。
我翻看了一下,这其实不是一本论述理论的书籍,而是一篇充满激情和形象比喻的文章,用了许多毒药、鸦片、腐蚀剂等等词句,表达新生官僚资产阶级的阶级性和必然作为等等。这些观点看法,并非来自对社会现象的归纳推演,主要是纯思维的演义判断。并因此论断,要保证社会主义不变色,就必须进行无产阶级民主革命。陈尔晋将手重重的压在书上,说十多年的心血和数年的牢狱代价,"剩下的也就是这些了"。
为了发表陈尔晋的这篇文章,《四五论坛》专门进行了一次讨论。
这篇文章有十三万字,我的意思是不必全部发表,也不一定一次性发表,可以每期发表几小节。我认为这篇文章不错,对人们的意识有催化作用,可以促使人们琢磨,而且一些观点和结论也与我相同。但它并不是严谨科学的理论文章,它可以有煽情作用,却缺乏长久持续的说服力,对有一些思想和认识能力的人,更是如此。所以只发表精彩的一部分,已经有了可能有的效果,发表的太长太多,效果反而减弱。
吕朴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篇文章,他认为我对文章的评价过低,他说中国等的就是这样的文章,发表后对社会的影响难以估量。他热情而激烈的说:想想看吧,这可能是颗重磅炸弹,将整个中国炸得沸腾起来。
他的认识和情绪对徐文立有感染,徐文立说要发表就一次性的全部发表,否则政府感受到了影响和力量,就没有发表的机会了。我们三个招集人的意见不一致,再说也有许多工作和问题要商量,于是就在《四五论坛》全体会议上进行了讨论。
会议上,被大家称为"胥头"的胥金铎发言给人印象深刻,他说如能把中国炸得沸腾起来,为什么不做?他在中国压抑憋闷的太久了,所以到《四五论坛》来,就是图的痛快和能够发泄。会议最后决定这一期只出一篇文章,将陈尔晋的书一次发完,是不是炸弹我们都可以试一试。
《四五论坛》以往每期七八万字,这次正文加前言和介绍等,使字数增加约一倍,刻写、排版、印刷和装订的工作量大大增加。虽然把印数从一千五百册降为八百册,但有些工作与册数无关,工作量并不会减少一半。这对于必须正常上班的《四五论坛》成员,真是一次考验和挑战,那些日子简直忙得天昏地暗。
编辑和印刷都在徐文立家里,日常工作又是他做的最多,我觉得他忙得简直要冒烟了。但是他居然有闲心带着陈尔晋去照相。
那些照片的背景是高墙,陈尔晋赤裸着上身,双手抱在胸前,正反侧面都拍了照片,手臂上脖子上被监狱捆绑后留下的黑色疤痕,十分清楚显眼。
此外,还将陈尔晋的平反证明文件,那本唯一保留下来的有些破损的书,也正正反反拍了不少。我很惊讶照这些干什么。徐文立有些神秘的说,这是证据,他如果拍拍屁股走了,上面或警察追查起来,我们连这本书是谁的也说不清。
陈尔晋也参加了许多工作,从刻蜡版、推滚子印刷到整理装订,什么都做。
不过准备齐全后,又是徐文立出的主意,将陈尔晋藏到北京郊区的一处乡下,以防发表后产生爆炸性效果,惊动了公安局来抓陈尔晋。
其实,发表之后虽然有些反映,程度远没有推测的那么强烈。按事前的约定,有什么反映会及时转告陈尔晋的,如果过上十天半个月没有事情,他就可以再回到城里来。可是,仅只过了三四天,当得知有些读了文章后的人想见他,尤其是有些搞社会科学的人想与他谈谈,陈尔晋就自己摸回城里来了。
那些日子陈尔晋终日在城里转来转去,既风尘扑扑又意气风发。
我想,一个相信自己的人与一个得到些外界赞同的人,在感情和自信上还是大不一样。
因为一切还顺利,《四五论坛》在这次超强度印制发售后,开了一个轻松的总结会,并专门请陈尔晋作了长篇发言。陈尔晋热烈激情的发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列宁在十月"中的列宁,虽然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相似的地方,但是不容置疑的滔滔不绝的讲述和某些姿态,还是勾人产生这些联想。
吕朴这时有些看法的说,从山沟里来的人常常这样,真的不了解这个世界。
实际上,陈尔晋刚到北京时,并没有立刻找民主墙发表他的文章,他在找我之前,已经找过许多社会科学研究机构,以及各种各样的出版社了。在七九年的中国发表文章,也还是一件大事情,文章好坏是其次,能够发表不仅是通过了审查,也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表示,那些惯于用笔宣判文章生死的编辑,其实是文化审批官员,对来自外地的名不见经传的作者,尤其是政治面目不清楚又没有强硬的背景,当然不会有兴趣和重视。
不过这些过去的经历,并没有使陈尔晋彻底放弃由官方正式发表的期望,《四五论坛》油印发表后,趁势在官方出版社铅印出版,即使不是陈尔晋开始的打算,也是陈尔晋后来想努力争取的目标。陈尔晋并没有对我谈过这些,而是梁大光等人多次向我谈起,陈尔晋回城后就住在梁大光的家里。
其实,想将发表的文章变成铅字大量发表,几乎是民主墙所有刊物都有的梦,《北京之春》实现了一次,《四五论坛》一直在当年刚刚出现的队办企业身上打主意。
但是象陈尔晋一样,希望官方出版社负责出版,这样的梦当年没有几个人能有如此想象力。所以,一两个月的奔波后,陈尔晋虽然并没有放弃出书的打算,但也看认清了这不是一条很短的路程。《四五论坛》,还有一些朋友,对陈尔晋的生活给过些帮助,但数量很小,也不可能长期。所以全力以赴的奔波后,陈尔晋不得不决定返回云南,带着仅仅由《四五论坛》一家帮助发表的遗憾。
陈尔晋回到云南后,与《四五论坛》还有密切联系,他是《四五论坛》的通讯成员。从他的来信看,处境十分艰难,没有工作,家属不赞同不理解,家庭处于危险的边缘。他的文章发表后,《四五论坛》从收入中曾经拿出一部分,用来解决他在京的生活和返回云南的路费。这次得知他的情况后,我们三个召集人又进行了研究,并在每周一次的《四五论坛》例会上讨论,通过再给陈尔晋几十元帮助的决议,并号召《四五论坛》成员尽量捐些全国粮票寄给陈尔晋。
当时不单《四五论坛》穷,大多靠几十元工资生活的成员,也鲜少经济宽裕的,比较能够拿得出来的帮助也就是粮票。这也是仗着北京副食供应较充裕,粮票不象外地那样紧张珍贵,而外地一斤粮票在黑市常常卖好几角钱。不久我们收到陈尔晋的回信,他在表示感谢的同时,明确表示不要再寄粮票和钱,他说"谢谢你们,但请让我自己来解决。"

实际上,据我所知,陈尔晋并没有解决自己困难的途径。象陈尔晋这样的人,虽说已经平反,而且文章由《四五论坛》发表后,在一些官方社会科学研究机构和社会人士中,获得态度认真思维果敢甚至积极肯定的识评,但在他的家乡尤其是社会安全部门的心目中,依然是侧目而视的怪物。
给予平反,并不是认错赔罪的表示,而是党和国家圣明宽宏之恩典,被平反者唯有感激涕零,余生兢兢业业思恩图报。
识相如此,是会受到赏识乃至"重用"的。
如被劳改过二十年的曲啸,以特有的大嗓门喊遍中国,说党和国家用监狱对待他,就如同母亲有时也会委屈孩子,而监狱管理干部拍打两下犯人,那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帮教心愿。所以短短几年,曲啸从一个平反右派,原本不过普通平头百姓,变成中宣部副部级调研员。
倘若没有这种见识和嗓门,就是要恢复被捕前职位和发展气势,已是少而又少的幸运者,绝大多数被平反的人,只有在岁月磋跎的感慨中,无可奈何的接受命运不公平的安排。至于平反后还不猛醒,真相信自己所追求的价值,还要沿原来的道路走下去,那是冥顽不灵,不要说得到安排和宽松,想不处处遭受刁难和打压,也不可能。陈尔晋的情况,真是极少数的最后一类人。他在闭塞的宣威实在没有出路,就是赏识者和同路人也没有,于是几个月后又回到了北京。那时,我已经被关进了监狱。
八九年底我离开监狱后,从过去的朋友处听说,陈尔晋也没有逃过民主墙的劫难,被判处了十年重刑。据说他的主要罪行,就是发表在《四五论坛》的那篇文章,已经导致过他入狱并平反,却又再次使他落入监狱,还会再次平反吗?
陈尔晋是八一年在北京被捕的,那时他回到北京已经很长时间,同批被捕的民主墙人士遍布全国,有徐文立、王希哲、徐水良、傅申奇、何求等等数十人。在北京期间,陈尔晋主要还是住在粱大光家里,但是与第一次相比,这次可是红火热闹多了。他这时不仅有许多北京的朋友,也与全国一些地方建立了联系,尤其是山东,常常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工人农民摸上门来,向陈尔晋请教理论或是指导事务。
粱大光说,那架式好象陈尔晋在领导着全国。另一件叫梁大光印象深刻的事情,是陈尔晋还能够忙中偷闲,在紧张和危险之中也没有拉下谈恋爱。陈尔晋那时似乎已经与妻子离婚,或者是处于分居等待判决,他当然希望在志同道合者中,找到结伴同行的异性伙伴。
九一年,我估计陈尔晋应该刑满释放的时候,向一些朋友打听他的信息。后来我见到人权观察驻香港的主任罗宾,一位民主墙时期的英国朋友。他对陈尔晋也十分关心,他说陈尔晋的文章已由他翻译成英文,他很想知道陈尔晋出狱后的情况,希望能够为陈尔晋帮些忙。
九四年,在我离开中国一年多以后,终于从徐水良那里得知,陈尔晋早已经离开监狱,出狱后就到北京经商,我们所以找不到他,是因为他不愿意再与过去纠结在一起。他已经离婚,孩子由妻子带走,出狱时是名副其实的无家可归者。
我知道也理解,许多战场下来的伤痕累累的战士,余生仅希望享受些轻松,永远不再想起战场。但是徐水良还是找到了陈尔晋的电话。突然接到电话的陈尔晋异常激动,很感谢老友和外界的关心,一番相互问候和询问后,陈尔晋结尾说,为了保有平静的今天,他不愿意想起和涉入昨天,请朋友们谅解。我们没有敢再去打搅他,只在心中遥祝他能够真正如愿。

陈泱潮注:感谢刘青先生对本人的纪念,但此文中一些回忆有误,如我并没有冒充他人,也没有被平反,只有释放证明等,请参看<<陈泱潮回忆录:我的第四次人生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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