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教师的文革十年
——记我的叔父张开元
撰文 张 雷
写在前面的话
我的叔父张开元于2007年10月19日去世,享年80岁。叔父是一位人民教师,文革时期遭受了非人的折磨。1968-1978年间,他先后在庐山中学、共大庐山分校当一名牛鬼蛇神。这位在20世纪中,亲历了日本鬼子暴行和“文革”浩劫的老人。晚年,他想忘记这一切,可他怎么也忘不了……
可2006年出版的《共大庐山分校、海会师范校志》一书,对文革时期迫害叔父的事只字未提,仅对他有38个字的介绍:“张开元,男,福建人,文化程度大学毕业,曾任共大庐山分校教师,后调庐山区区中工作,现已退休。”《志》书不想记载这些。这也非怪,堂堂一本《志》书,怎么会记载这些小事呢!再说,这也不是什么政绩。文革将猜疑与敌意注射到人们的血液中,而许多人早已忘记了。冯骥才先生在《100个人的10年》书的“前记”说得好:“历史的过错本来是一笔财富,丢掉它将会陷入新的盲目。”
在我叔父去世周年的前夕,在教师节即将来临之际,特连载这篇文章纪念这位老教师。也是想将这些善与恶、美与丑的故事让大家知道并记住,不让这样的历史重蹈覆辙。
这不是一篇文学作品,而是一篇纪实文章,是叔父亲历的事实。我没有作过多的修饰。这将是我提供给这方面的研究者的第一手资料。它从一个侧面显示那场旷古未闻的劫难,就曾经在我们身边发生过。本文如有不妥,敬请批评指正。
作者2008-9-7
第一章 庐山中学时期(1967.5-1968.10)
1、 抄家 隔离
经人介绍,叔父与一王姓农村姑娘相识,一年后,也就是1967年5月1日,叔父与她正式登记结婚。这天,是叔父结婚大喜的日子,他还沉浸在新婚喜庆之中,可他万万没想到,灾难就要临头了。
第2天(5月2日)早晨,贴着大红喜字的大门,被红卫兵砸开,冲进一群“红卫连”革命干将,其中一个叔父的女学生陈某,平时并没有和叔父有任何矛盾,也许是想表现自己,也许是对反革命特务恨之入骨,她想做一个红卫连的革命积极分子,进门就拉住新娘的衣领,对着新娘连煽几个耳光……接着红卫兵要叔父他们站在一边,眼巴巴看着这群人在阁楼上、床底下到处搜查。他们翻遍了每一个角落,还用剪刀将刚结婚的新被面、枕头剪开,就连地板、墙壁也不放过。抽屉、书柜都翻得乱七八糟。该打翻的都打翻了,该打碎的也打碎了,一会儿,新房里就一片狼藉。他们见到好东西就拿,只要看中了的都可以拿走,不需要履行任何手续。
对这突如其来的“革命行动”,叔父没有一点准备。
叔父问:“为什么抄我的家?我犯了什么法?”
小头目说了一句:
“你这个反革命特务!”
另一个接着说:“你还不知道认罪。”
“我是反革命特务?”叔父没想到,自己突然就变成了反革命“特务”了。
这一件事是真的吗?叔父恍若在梦中。不管他相信不相信,从这一刻起,他已由一位人民教师变成了“反革命特务”。他们没有任何根据,也不履行任何手续,就将叔父隔离起来。叔父没有反抗,他回想自己一生,深信自己没有做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的事情。红卫兵们扛着几箱“战利品”,押着叔父从洞房来到中学(原英国学校)红卫连司令部,然后将他关押到地下室里。把叔父与几位“走资派”关押到了一起。
茅屋起火,殃及池鱼。我父亲也难逃牵连。那天清晨,父亲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他仍向往常一样去上班。父亲走后不久,家中突然闯进一群人,都是些年轻人,他们脸上露出凶光,要母亲把所有的房门敞开,又把我们家的老老小小集中到后面的场地上,并不准我们乱动。他们像鬼子进村,将屋内的东西翻个底朝天……他们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最后,他们从墙上挂着的纸卷筒里发现了几张国家领导人的标准画像(印刷品),其中夹有毛主席、朱德总司令、刘少奇主席的画像。这样,问题就出现了。他们如获至宝,说我们私藏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画像,并胆敢将刘少奇的画像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卷在一起,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妄想复辟的罪证。他们带着“证据”先后离开了。
这群人刚要返回,又来了两批人,这些人又在同一片狼籍的房间里继续搜寻着,实在无东西可找了,就把厨房里用泥土封口的菜坛子、陶缸用石头砸破,把淹制的酸菜、豆腐乳也挑出来,看看有没有“反革命”罪证藏在里面?
父亲从这天晚上起没有回家,他也被关在单位隔离审查。
祖母的2个儿子1个女儿,现在她只有这2个儿子了(女儿已在1960年去世),而且他们都在同一天被关押,这对活着的她来说,痛苦是无法用文字能表达得出来的。
我祖父是闽西孔夫客家人,清末时期,来九江做皮烟丝生意,即是将龙岩的特产皮烟丝贩运到九江出售,店面设在九江横直马路,店名为德生昌号。1937年,抗日战火燃至九江,祖父听说牯岭是洋人的租借地,日本鬼子不敢在那里轻举妄动。祖父就把烟店低价卖出,全部聚畜只有一袋子光洋,他背着这袋光洋,带着一家人上了庐山。祖父一家是从莲花洞的另一条小路上山的,走到半途,有个寺庙的建筑群,这地名叫“大寨”,听寺庙的人说,这里有天兵天将把守,日本鬼子根本打不进来。祖父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可有一天,突然飞机在耳边轰鸣作响,几颗炸弹在身边爆炸,当场炸毁、焚烧了几栋房屋,还炸死了几个人。叔父当年仅10岁,他在日记中写道:“1938(廿七)年九月十五日,敌机袭道院,炸废(孙家、伍家、杜家、坤道院、三皇殿、佛堂、祖师堂)房屋甚多,人亦死伤多名。如杨院监、廖狗子等。九月十七日,又袭,损伤极微。”大寨不能呆了,祖父只好又驮着光洋拼命的往山上跑。这时,天上的飞机轰轰乱响,有人大喊,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祖父拼命地逃,可这时,路边正有一位妇女,手抱3个小孩,见到逃命的祖父,忙跪下来央求,要祖父帮她抱抱小孩,她跑不动了。
一边是3个鲜活的生命,一边是自己的光洋(全部积蓄)。祖父有了他的选择,他悄悄地把这袋光洋暗藏在小路边的一棵树下,并做上记号,用树叶掩蔽起来,然后帮助她抱起两个小孩一同往山上逃去。逃到小天池回头一看,哪有什么日本人。这里离牯岭已经很近了,他放下小孩返回小树边找他的光洋。他找到了那棵做了记号的小树,可树叶被翻动了,光洋无影无踪,祖父大惊失色,一下失声的倒在了地上,他望着天一声长叹:“天呵,我的光洋到哪里去了……”这是他一生的积蓄呵。
当年,在日本人到来的时候,就有专门这种乘人之危的人,根本没有日本人来,见到过路有钱的人就施展这样的手段,祖父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了当。
从此,祖父一贫如洗,到庐山后,与其他逃难的3家人一起合租一英国人的空房子住。祖父一生只会做生意,做不了体力劳动。从此,全家人全靠祖母做体力活儿来养活。祖母开始开荒种地、挑粪、砍柴,以收获的马铃薯当粮。当年,有我父亲、叔父、姑姑,还有大祖父、三祖父等10多个人在一起生活。
叔父张开元,1928年生,自幼好读书,记忆力强。可正是要读书的年龄,日本鬼子却打来了,叔父在九江被迫辍学,跟随大人一同逃难。叔父天资聪慧,一篇古文或几首诗读上几遍就能背诵。八年抗战,他一面帮助家里干些家务活儿,一面自学功课,主要靠私塾、自学、补课等方式坚持进行学习。抗战胜利后,1946年10月,叔父在庐山中学初二下插班读书,那时他已经是位18岁的小伙子了,他跟着13-14岁的小同学一起上课。是“抗战”动乱时期,延误了叔父读书最宝贵的时间,他的同伴很多都不读书了,只有他坚持着。他读书很刻苦,经常跳级,父亲比他大四岁,初中毕业时他们已经是平起平坐了,他们同时考取了高中。由于家境贫寒,大人只好选一人继续上学,叔父知道后,向哥哥下跪,哀求哥哥把机会让给他。哥哥见弟弟如此痴迷读书,也就应允了。当年,家里有人能上高中,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为了给叔父交纳学费,全家都要省吃俭用。哥哥为了谋生,去瓷器店里学画瓷像。学成后赚钱养家糊口,叔父也很懂事,为了减少家中负担,他勤工俭学,一边读书,一边在学校图书馆做事,学校也可免去他部分学杂费。有时,还有幸得到外国教会老师的一点资助。他先后在庐山中学、九江高工、九江同文就读,最后考入东北师大。求学之路是很艰难的,为了减少开支,他经常转换学校,总是挑学费低廉的学校读书。在九江同文中学读书时,没经过学生本人同意,全班同学集体转入了“三青团”,这对叔父“文革”被批斗埋下了阴影。
张开元 1954年8月摄于庐山含鄱口
1950年,叔父考入东北师大俄语专业,他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武汉华中大学任教,并在武汉与万氏结婚,婚后生育一女。叔父为了和他父母能在一起,他要求调回庐山,并被安排在庐山中学任俄语教师。他热爱教育事业,关心下一代成长,教学认真负责,还经常利用休息时间,免费给学生补课。追求升学率,是一个很敬业的教师。
叔父学识广博,喜爱旅游,寒、暑假经常游览大江南北。旅途中吃、住、行极其简朴,为的是节省钱游览更多的地方。他10岁开始记日记,从国家大事到家庭琐事,凡感兴趣的都记上一笔。生活里,旅途中,那些令他感动的东西他都记下,从没间断过。叔父健谈,对晚辈十分和蔼。记得我上小学3年级的一天晚上,叔父特来我家请我看戏。我家住得很偏僻,看完戏后一人不敢回家。叔父又留我过夜,他拿出许多国外的风光照片送给我,让我开眼界。鼓励我好好读书,书读好了,将来才有机会出国深造。他还讲了许多国外见闻,并拿出一张合影照给我看,指着照片上的一位苏联女人说,有的苏联女人还长胡须。我看到照片上的苏联女郎确实长了胡须,这印象至今还记得。睡觉前,叔父教了我许多东西,睡觉前,如何将衣裤折叠整齐,晚上要开窗户睡觉,保持室内空气流通,还有冷水浴、阳光浴等锻炼身体的简易方法。
那时,祖母住在我家里,叔父常来看她。我父亲在家时,他就和我父亲聊天,天南海北无所不谈,说得都是客家方言。有时说到一个问题难解了,叔父就会在房间里来回的度步。
1965年因感情不和,叔父与婶婶离婚,女儿被婶婶带回老家。
1966年文革初期,“破四旧”运动开始了。叔父来我家更加频繁,他非常痛心地讲着他近期亲眼所见的事件,他说:“那些人把大林寺缅甸玉佛搬到了中学,说准备卖给外贸出口部门。他们(指红卫兵)疯啦!把大林寺抄来的上万册线装经书,其中还有许多其它经典著作,以及木制、藤编的各种佛像,京剧团的道具等大堆、大堆地放在山洞对面的场子上烧,整整烧了一夜,烧得满天通红。”
叔父非常心疼,他是个读书人,烧书如同烧心,可他又不敢上前制止。他想向上反映这件事。可学校没有正常的教学秩序,庐山的党政机构也瘫痪了。他只好向武装部反映,可没有用。叔父过几天又来了,他说,从东林寺抄来的铜塔,塔上刻有晋什经文,是稀有的文物,当时就放在学校的生物室内。叔父又向工作组反映,说:“这是东林寺净土宗重要文物,日本、朝鲜等国际友人常来朝拜此塔,文物价值非常高,是极为珍贵的文物。”这话说了还是等于没说,铜塔被拆开后丢在地上,以后被当作废铜卖掉了,叔父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不知道为什么,文革为什么革这些文物的命,这些都是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遗存啊。
庐山有几个信佛教的人常去大林寺和尚那里聊聊天。不知是谁把他们说成是“特务”组织,并取了个“中华民国右督军”的名称。那时候,把一位叫徐祖荣的人抓了起来,对他大搞逼供讯。徐的人格受到侮辱,难以忍受非人的礼遇,他趁看守人员不备,从3楼跳下,脑碎身亡。
就这样,一个让叔父感到麻烦的事出现了,徐祖荣父母曾是祖父母的邻居,叔父与他自幼相识,文革前的那段时间,俩人因单身而交往密切,他常来叔父家闲坐,邻居们都知道。无非说的都是有关女人的话题。徐一死,就引起好事者的怀疑,叔父却蒙在鼓里。父亲精明,总感觉有点风声不对,他嘱咐叔父小心谨慎。叔父很自信地说:“我不会有事的。”
徐死后,案子就更加神秘了,他们想要挖出隐藏在徐后面的阶级敌人。也许正是这种契合,叔父的文革灾难从此开始了。
2、“枪毙”
原英国学校地下室,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空间矮小没有窗子,只有一个小小的通气孔,面积很小,里面关着3个人,除了摆放3张床之外,就无转身的空隙。红卫兵白天在门外把守,夜晚将门上锁。
叔父被关进去了,他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问题,心想,大概是红卫兵搞错了,忍几天待搞清楚了就可以出去。可他没想到,这才是苦难的开始。
红卫兵说叔父是“反革命特务”,可没有证据,他们想从抄家的东西里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可找了几天,还是证据不足。于是,就想通过逼供讯的方法达到目的。
有一天晚上,几个红卫兵把叔父押到红卫连司令部办公室,其中一个红卫兵拿过来一个抽屉,并命令他跪在抽屉上面。这抽屉只有一公分的边沿,要跪在两边,重量都落在这一公分的边沿上,膝盖痛得难以忍受。这上面怎么能跪人呢!叔父想,这些红卫兵真是想绝了,他们真的很会折磨人阿。叔父不时地总想挪动一下位置。重心落在抽屉边,时时都有危危欲坠的感觉,让人颤抖。红卫兵还要求叔父跪直,要他高举起双手。
审问开始了。
叔父他认识徐祖荣,徐祖荣是右督军,右督军是当时的一个被查的反动组织,全称“中华民国右督军”。他先是被牵扯到这里面去了。
一位红卫兵一边坐着,一边将一只臭脚翘到桌子上,他不停地抠着他的脚趾叉,不紧不慢地审问:
“张开元,你参加‘右督军’的事要老实交代!”
叔父一头雾水,马上给予否认。
红卫兵又说:“你的好朋友徐祖荣是右督军,他常来你家与你密谋。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想抵赖!”
叔父申辩:“我们的关系好不可否认,但我没参加过右督军。”
另一个红卫兵用棍子从后面敲叔父的头,说:
“我们已掌握了大量的事实,你还是里面的外交部翻译司司长呢!”
叔父矢口否认:
“我绝对没有参加过右督军组织。”
红卫兵见叔父嘴硬,就对他采取逼供讯。
审讯到半夜,叔父跪在抽屉上,不能弯腰。这样跪久了特别难受,可一弯腰,背后就会猛踢一脚,连抽屉带人一起倒在地上。有时,他们还会猛踩叔父后脚根,这一踩,痛得人钻心,几个月脚都是拐的,无法正常行走。事后叔父说:“红卫兵的火气盛,一句话没回答好,随手就用铁管、木棒朝你砸过来,他还多次被皮带抽,被枪托砸,身上的暗伤、明伤大大小小达十几处。
叔父感觉很冤枉,遂向武装部反映自己的情况。武装部把情况与红卫兵沟通,红卫兵又召开批斗会。那一天,红卫兵把叔父在舞台上打倒在地,众多的拳脚打得他直到不能动弹为止。打完后红卫兵说:我们没有冤枉你,你就是反革命特务。打了还不准声张,红卫兵警告,你看着办,如果还要告状,那就……意思是说那就再重重的打。叔父再不告状了,他向谁可以伸冤呢!
叔父伤势很重,去医院看病,医生不敢为他医治,都知道叔父是反革命,不能给反革命治伤。为了不让伤势加重,叔父听说喝自己的尿可以治伤。没有办法,为了医治自己的伤,他开始每天早晨喝自己的尿。
逼供了一阵子,仍没有进展,红卫兵有些着急。
一天半夜一时左右,地下室的门突然打开了,红卫兵副连长带着几个人,荷枪实弹地把叔父押到学校后山上。先让他跪下,叔父抬头,见山上四处黑乎乎。他们要干什么?红卫兵当着叔父的面,把子弹“咔咔”上膛,然后对天鸣枪。砰!砰!枪响后,他们对着叔父歇斯底里的说:
“张开元,今天你再不承认你是右督军,我们就毙了你!”
叔父心中一愣:难道这就是上刑场了?这下真完蛋了,一生就此了结?
他曾听人说过一个故事,在周岭公社,有一次10多个红卫兵扛着枪,把几个人押到一个坟山边,红卫兵随手拿出香烟盒拆开,当即写了判决书,并大声宣判:“某某某,绑赴刑场,立即枪决。”顿时那几个人吓软了,双脚哆嗦得站不住,接着枪声响了……
这些虽道听途说,不知是真是假,但叔父心里有些害怕,红卫兵今天真的也会这样吗!哎,他们总算还死得明白,而我一不见判决书,二没签字,把我押出来就这样枪毙了!此时,叔父也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打死我这个“反革命特务”,就如打死一只苍蝇,他们不但不会受到法律制裁,反而是一次革命行动,他的小命就在这些人手里。那时,打死人是不受法律制裁的,枪杆子就是法律。他也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再说,如其天天跪抽屉、挨打,受逼供,早点死也好。他又想,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也太不值得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叔父还是不说,他等待着枪响,等了很久,仍不见动静。枪终于响了,“砰!砰!”一连两声震耳欲聋,叔父倒在了地上。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看看,用手模摸自己的脸,怎么没死?叔父想:哦,可能是没有打准吧,这些红卫兵没打过枪,也许他们还会再来一枪,叔父又在等着枪声再一次响起……
正在胡思乱想时,突然听到有人在下面大声喊:“你们在上面干吗?还不快停下来,这么搞会出事的!”叔父听出来是汪连长的声音,他又被拉了回来。
那次是真枪毙,还是假枪毙?是汪连长听到枪声及时上来阻止了呢,还是他们专门吓唬他呢,至今叔父也没搞清楚。
3、 监督劳动花絮
叔父被监督劳动的地点,一般都是在农村,时间长些的有2次。
第一次,是1967年冬季,从当年的11月至第2年的1月。那次,山上造反派命令,庐山全体地、富、反、坏、右等5类分子,包括走资派、牛鬼蛇神,集中到蛇头岭修“红灯”水库。
牛鬼蛇神集体下山,住的地方安排在离水库不远的破庙里。这庙名叫“太平宫”,当时已经是很破了。四周的窗户没有窗扇,下雨时屋顶漏雨。几十号男性睡在敞开大殿的地上,十几位女性住在隔壁稍微小一些的房间里,厨房设在边上的破棚里。叔父说,那年冬季特别冷,晚上寒风四起,雪花从瓦缝里飘入,一床薄薄的被子,蒙着头睡都难以抵御风寒。早晨起来,被子上一层白白的霜雪。
太平宫是唐朝建的道家大宫殿,建筑恢宏,属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年轻时叔父曾到此一游,还见过这台上曾经摆设的36天罡,72地煞的神位。如今,早已都被红卫兵砸得一干二净。
每天,牛鬼蛇神们,天蒙蒙亮时,就要起床吃饭,6点准时出工。
一斤饭票
每天劳动的任务,是把坝底下的土挑上坝顶,坝顶越来越高,因此,挑土的难度也在不断加大。到了冬季,泥土冻结得铁铲都铲不进。上堤坝的路结满了凌冰,滑溜溜的。牛鬼蛇神肩上压着重担,顶着像刀一样的北风,就是走着这么难走的泥路上,反反复复地走着。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工程进度开始下降。
1967年冬季,牛鬼蛇神在自己筑的土坝脚下合影,叔父坐在前排第6位
为了加大监督力度,大队派了一个民兵来监工。这人是个农民,一张白净的脸上,长着老鼠似的小眼睛,说话还有点娘娘腔。这农民贪图小利,看牛鬼蛇神好欺负,就隔三岔五向他们勒索饭票买馒头。给了,胃口越来越大,下次还继续索要得更多,不给,就找麻烦。他是贫下中农,这些人都是地富反坏右,他要想整你,简直是小菜一碟。当时,粮食定量很有限,叔父是老师,每月粮食定量仅27斤,每天重体力劳动达10小时,平均每餐仅有3两米,本来他就不够吃,如果给了他,自己还吃什么?可不给,谁都不愿吃这眼前亏。看见有人先给了,后面的人只好跟着给。别人能忍,咱也能忍,大家都跟着随大溜,可都是很不情愿的给他的。因为,每给他1斤饭票,自己就要饿1天肚子。时间长了,大家都不愿意给。但也没有人去揭发,大家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得过且过。这农民看准了大家不敢揭发他,因此,他就变本加厉地大胆索要,到后来好像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晚上收工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有一天晚上收工时,那个农民突然要全体集合。他不知要玩什么鬼把戏,大家面面相观,慢慢吞吞不想去,可又不敢不去。
过了一会,他要牛鬼蛇神们在庙门口集合并站成几排。他先要大家把裤脚卷到膝盖以上,然后再全部跪下,名曰:向贫下中农“请罪”。都是牛鬼蛇神,贫下中农仅他一人。冬季寒冷的夜晚,裸露的膝盖与冰冷的青石板亲密接触,冷气直接钻入骨髓,真是透心的寒呀。大家也尽然都跪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反抗。那农民一个人在用手电筒一排排挨个儿检查,看谁没有把裤脚卷起来。这时,气温在下降,刺骨的北风冻得人全身发抖。牛鬼蛇神们就这样跪着,忍受着,这其中有的已是70多岁的人了,还有的正在生病,可他不放过一个人。
大家只有老老实实默无声息地跪着,等待着他发慈悲叫大家起来,可他却故意拖延时间。他拉长音调开始训话,咿咿呀呀的不知说些什么东西。言外之音是在说:“你们不给我饭票,有你们好受的,现在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今天只是给你们一个下马威,以后,看你们还敢给不给!”
跪着的人,又冷又饿,实在是熬不住了。跪着跪着,有人先倒在了地上,接下来又倒了一个,那农民还在一个劲的说着,没完没了。叔父咬紧着牙关,在冰冷的石板上坚持着。也不知跪了多久,训话终于结束了。没有倒下的人一时也站不起来,倒下的就更不用说,大家的腿脚都冻麻木了。过了很久,他们才慢慢地歪着身子站起来,站起来的人再把倒下的人扶了起来,整个过程也不知用了多少时间。
几十号牛鬼蛇神被一个农民整趴下了,事后大家私下里议论:
有个人那天没有饭票了,那农民威胁着,用手比划了个“一”字,意思是:“给一斤!”那人摇着头,用哀求的口吻说:
“我昨天就没有饭票了,上顿找这个借,下顿找那个借,已经带信回家了,这两天会送来的,到时候再给你行不?我身上真的一两都没有了,真的……”那农民恼羞成怒,才发生了上面的一幕。
看样子,还是有不给的人,只是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下,你无法保护自己的权益受到侵害。
一根针
有一天进餐时,公安代表在饭碗中发现了一根缝衣针。为这件事,公安代表连夜召集牛鬼蛇神进行追查。
这针是谁放的!是谁放的?
公安代表要求大家互相揭发检举,大多数人都说没看过这根针。当时,叔父前不久曾经用针补过衣服,也见过其他人用过针。想到自己是属于被怀疑之列,他心里自然有些不安。
屋子里气氛很沉闷,大家都默不作声。沉默了很久,还是没有人发言。这时,突然有一位“走资派”站了起来,她指着叔父说:“那天下雨都没出工,我看见他用针补过衣服!他的老婆是地主狗崽子,他对公安代表怀恨在心,肯定是他干的!”
监督劳动的牛鬼蛇神们。右起第2位手持扁担的是叔父张开元(摄于1967年冬)
这位走资派的揭发,说这事是叔父干的,而且是在搞阶级报复。叔父只好站起来申辩:“我根本没针,怎么会呢?”叔父又说:“我确实用针缝补过衣服。可这针是借来的,当时已经还给人家了。”公安代表追问:“还给谁了?”叔父迟钝了一下,不敢回答了。屋子里的气氛又开始紧张起来,几十号人尽然鸦雀无声。公安代表生气了,叫来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站在门前,气氛顿时又开始紧张。叔父心想:说出来了,万一那人找不到针怎么办?他不敢说,他知道这一说就更麻烦了。怎么敢说呢?不说,眼下这一道坎,又怎么过?叔父左右为难。
追查还在进行,会场一片寂静。
这时,一位老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是位70多岁的老人,他说:
“针是我借给他的,你们不要找他,他还给我了,这根针还在我这里。”
老人边说边回到自己的床前找起那根针来。他找呵找,可就是找不到。他开始着急了,针上哪儿去了呢?老头儿记性不好,人老眼花。一根针太小太小,忘了放在哪儿了吧?翻遍了所有的东西,就是找不到那根针。老人自言自语的说,“奇怪!明明他还给我了呀,这针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他没想到,针确实不见了。
公安代表厉声问:
“针到哪里去了?”
全场一片静寂……
这老人年龄大了,记忆力也差了,找不到这根小针。结果,就认定这件事就是这老人所为。第二天,民兵把这位老人带走了,五花大绑的押入了牢房。
记不清这位老人姓什么叫什么。他平时默默无闻,很少言语,从不张扬。有人跟他说话,他才回答。他的话语中,带着浓浓的江西抚州口音,有人说他是资本家,解放前在庐山开过营造厂,在庐山建过许多别墅。这位老人后来怎么样了,再没有人提起过。叔父很遗憾,他说这位老人真是个好人,可当时忘了问他的姓名。
第二次下乡监督劳动,是在1968年夏季,时间约有20天左右。那时,正是最炎热的“双抢”时期。农村需要劳力,学生下山支农,“牛鬼蛇神”也一起带上,叔父被分在2年级1班,住在红灯大队的敬老院。
《语录》上的“针眼”
每次出工,叔父他们必须挂着牌子去田间割谷,并要求叔父边走边大声的喊叫:
“我是反革命特务……”
还要求将他手中拿着的镰刀,敲得“格格”地响。
开镰割谷前,在田间要向贫下中农下跪请罪,还要大声说:“我有罪,我是反革命特务。”拒绝是徒劳的,每天必须按照这个程序过一遍。有时候,红卫兵看你不顺眼时,要你在烈日炎炎下继续割谷,并不能吃午饭。有时,莫名其妙地揍你一顿,罚你跪在烈日下曝晒。他们总是想在你身上找个岔,寻开心。对他们是开心,对叔父来说就是遭罪了。
那时,每人都要随身携带《毛主席语录》。
有天晚上,几个红卫兵小声议论了一阵。随后,他们把叔父的《语录》要去。他们在《语录》中翻来覆去地找,里里外外的看,想从中抓叔父的“小辫子”。一番仔细查看后,他们在《语录》封面的毛主席像上发现了一点“痕迹”。就问叔父,这是什么?并说像是一根针眼。叔父看了看说,不是针眼。他们偏说是,双方争执。拿到煤油灯下再仔细分辨,还是各执一词。他们又找来几位学生辨认,也各说不一。
牛鬼蛇神申辩是没有用的。当时这种岔诬陷在你身上,大的可以定为死罪,小的挨打是轻的。其实,他们早已准备好了,只是找借口,没有这个“罪证”,必将出现其他“罪证”,反正在劫难逃。他们将早就准备好的绳索、皮带、等工具拿出来,要对叔父吊起来大动干戈。
这事被康老师知道了,康老师也是即将属于被揪对象之列的人。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说话没有权威,忙找学生领队何某,要他上前阻止这件事。何某是位正派学生,看到那些红卫兵胡来,心里也很反感。他以领队身份,找了那几个红卫兵谈话,他们根本不听。何某就郑重的对他们说:“我们是来双抢的,完成任务后就要返回。你们把他打伤了,那就由你们把他抬上庐山去。”那几个红卫兵面面相观。大概是怕登山路难行,还要抬着一个反革命。最后,他们只好胡乱的批斗一下,绳索、皮带都未用上,就草草收兵。叔父算是逃过了那一劫。
那年月还是有好人。
4、 返校批斗
返校后,叔父心里总在想,我到底有什么问题呢?他反思了很久,如果说有事,就是“三青团”的事。可参加“三青团”,是整个班级同时转入的,而他们个人并不知道。他本人没有写过申请要求加入,更没参加过任何活动。这件事是事隔多年以后,从同学的口中得知的。到底是不是,没有人正式告知过他,参加了还是没参加,他心里也不清楚。这件事他没有向组织交代。不交代又让他心里总有些不安,说出这个秘密,他当然知道,如果被定为“三青团”,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说,还要影响家人和亲戚……他又想,说出来了也不要紧,又不是自己要加入的,还是交代了吧,最后他还是老实说了。他相信学校组织,他要去把当时的实际情况,向红卫兵全部说清楚。
另外,还有什么问题呢?他当年曾得过他的老师(来华传教的美国教师孙美碧)的助学金,这算不算问题?他也拿不准。孙美碧是美国教师。可这件事他早交代过了。
还有什么问题?叔父想,那就是他的35本日记。日记真让他有些茫然。当时只要说错一句话,就可上纲上线,何况写在纸上。但叔父认为,自己平时没有对现实不满的思想,如果有,就是对一些问题的看法。现在,日记在他们手里,有没有“辫子”可抓,他不敢肯定。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问题”呢?叔父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自己会有什么“问题”。
张开元部分“反动日记”
那时,红卫兵将叔父的日记命名为“张开元反动日记”,并已将“反动日记”每本、每页都进行编号登记,以防“罪证”丢失。他们用心良苦,在“反动日记”上耗费了许多宝贵时间,先是每本编号,再是每页编号。35本,每本平均约150页,仅编号就有5000多次。他们将这些编了号的“反动日记”分发给老师、学生传阅,充分发挥群众的智慧,要他们鸡蛋里面挑骨头,从中找到反革命的言论或与特务联络的蛛丝马迹。可经过传阅后,还是找不出“反动日记”中有什么反动言论。
【上图】“反动日记”每页右上角要进行编号 【下图】每本日记红卫兵也要进行编号
没有证据,红卫兵只好继续对叔父进行审问,凶神恶煞地对叔父说:“你有什么要交代的?老实点,快说!”叔父知道他们又来逼他了,这些人来势汹汹。前些日子已经被他们往死里整过,今天不知他们又会使什么花招呢。叔父心里很坦然,知道自己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只是“三青团”的事隐瞒了,当然,自己还不能肯定自己就是“三青团”,因为自己没有写申请要求参加“三青团”,而是做学生时全班统一转入的,转入时也没有人通知自己,是事后多年,班上同学在一起议论时说出来他才知道的,但也不能确定。虽然不能肯定,还是先如实说出来。那时学校的墙壁上到处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他以为坦白交代了就没事,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思考再三,还是将这件事如实说出来了。他知道,不说没人知道,也不是他要求加入,他本着知道一点说一点,有多少“交代”多少的宗旨。说完,他再没有什么可以交代了,他连道听途说的事情也交代了,可谓交代得非常彻底,他在听候红卫兵发落。
红卫兵也许是第一次知道叔父“三青团”这桩事,但故作正经地说:“你这个‘三青团’隐藏得很深呵!继续交代,你做‘美国特务’的事还没交代呢?”
叔父莫名其妙,回答说:“我没做美国特务,只是读高中时,曾得过美国来华传教的教师孙美碧的助学金,这个问题我以前作过交代。”
红卫兵又问:“你前年带着照相机到厦门前线做什么?”
叔父回答:“没有阿,我是去了云南。”
红卫兵又说他不老实,又要他跪抽屉。
下跪,是封建社会奴才对主子的礼节,要不就是自己愧对某些人和事,才会这样做。可现在既不是奴才对主子的礼节,又不是自己对不起某些人。已解放十几年了,怎么还会要人下跪呢。可他们不但要你下跪,还要你跪抽屉,这真是对人的一种折磨。上次跪抽屉他已经尝到了厉害,这次说什么他都不肯跪了。叔父和他们申辩,自己没有什么错误,可那些红卫兵根本不听,他们随手拿起木棒对你就是一顿毒打,
反抗是没有用的,虽然叔父对跪抽屉很害怕,但在那时又只得照办。红卫兵还要他跪在抽屉上高举着双手。更糟糕的是,叔父举着举着,旁边总是有某些红卫兵经常趁其不备,在下面给抽屉就是一脚,叔父从抽屉上摔了下来。红卫兵命令他爬起来,继续跪在上面。
叔父心里很清楚他们对他的肉体和精神上的侮辱。但他寄希望于自己是清白的,相信以后会搞清楚。他忍受着,像许多牛鬼蛇神一样忍受着,忍受着许多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你不忍又有什么办法呢!
长时间的跪抽屉,叔父的腿上跪出了一条深红色发紫的血槽。虽然疼痛入骨,可他咬着牙坚持着不交代。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
红卫兵还是没有叔父问题的证据,虽内查外调、伎俩用尽,仍没有任何结果。后来,红卫兵改变了方法。让他跪在校门口示众。特别选在他的街坊亲朋好友常来往的马路边,挂着牌子当众跪着亮相。红卫兵大声对叔父说:“你要顽抗到底,拒不交代,就让你天天跪在这里。”叔父知道,这是让他难堪,让他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但没有办法,叔父只有继续忍着。开始,叔父怕熟人看见,时间长了,他也麻木了,不再有这种担心了。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叔父为了他的问题,还在向红卫兵继续申辩。并抗议那些无理殴打他的红卫兵的残暴行径。红卫兵认为叔父不老实,要杀杀他的脾气,他们再次批斗使用了新的花招。折磨人的技术更上一层楼。
批斗会上,他们不要叔父跪抽屉了,而是要他叠起3条课桌,再要叔父爬上最高层,头顶着天花板跪着。叠起的桌子高危危地摇摇晃晃,随时有倒塌的可能。叔父跪在上面,望着下面那群举着胳膊大喊口号的红卫兵。他怕失去平衡,跪在上面不敢动荡,害怕桌子不稳连人一起摔下来,连气也不敢大声喘。好不容易熬到批斗会结束,正琢磨着怎么下得去时,只见某人从后面朝桌子狠狠一脚,叠起的课桌应声跌落、倒下,叔父从天花板上摔到了地面上,根本不需要去琢磨,直接就这样下来了。可下来后,鼻青脸肿是常有的事,骨头没断是万幸。有时,红卫兵还没尽兴,还要增加“节目”,用皮带套住你的脖子,牵着鼻青脸肿的叔父在校内绕场游斗。叔父成了马戏团的猴子,让人牵着玩耍。经过几次申辩,叔父得出一条经验,申辩是无效的,还会招来更大的打击,他只有听之任之了。
都说红卫兵凶狠,其实凶狠还不够,还要加上残忍!什么是残忍呢?残忍就是没有人性,就是充满创意地、想尽一切办法折磨人,而且他们在折磨人中不断地总结经验,将折磨人的技术不断地翻新提高到极致。但叔父决不迎合,他宁肯被残忍地折磨、甚至坐牢,也不愿意去讨好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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