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 中国的文革是特朗普“平民主义”的先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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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平民主義」 中國文革是先驅之一



丁學良|

2024年12月23日



特朗普持續引發的爭議不斷，但他在西方政治光譜的基本定位上卻沒什麼爭議：他是一位平民主義政客。無論是國際上還是美國國內，觀察家們對他最常用的相對中性的政治意識形態標籤就是Popularism。《時代雜誌》剛評選特朗普為年度封面人物的12月13日公示裏，聲稱他的勝選代表了平民主義強有力的再崛起。

這裏有必要做點術語的解釋，因為對以後的評論很重要。Popularism多半被譯成民粹主義，卻不夠直白顯豁。在二十世紀初中國知識界尋找救國拯民的外部世界各種主義的過程中，俄國的平民主義受到廣泛的關注。平民主義被列寧視為馬克思主義傳入俄國成為激進思想主流之前最有力的反建制意識形態，對沙皇專制獨裁體系和貴族地主階級進行了有力的批判，為社會主義革命觀念的興起作了思想上的準備。

言語粗鄙 卻得民心

在二十世紀初中國關於各種主義的大論戰中，有「國粹主義」的思想流派，聲稱傳統中國文化的精粹都必須牢牢護衞保留，不能被外來的主義沖毀。而激進社會思潮的發言人卻反駁說，被傳統主義者稱作國粹的諸多要素，其實是阻礙中國現代化的陳腐觀念和習俗。真正體現了中華價值優秀元素的特徵，不應該從上流階層特別是士大夫文化中去尋找，而應該從底層人民那裏去發掘。用毛澤東1942年5月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名言表述：「拿未曾改造的知識分子和工人農民比較，就覺得知識分子不乾淨了，最乾淨的還是工人農民，儘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乾淨」。這段表述傳神地總結了1942年以前中國知識界的大辯論達到的激進認識。「民粹主義」是鮮明區別於「國粹主義」的對立的外來觀念，流行甚廣，不過我主張還是用平民主義的譯法，語義更忠實於原文，更顯明通達。

特朗普的平民主義可以從他的許多言行裏看出來，比如他在第一任總統期間唯一與他同舟共濟4年的內閣要員蓬佩奧（先任中情局局長，後任國務卿），在回憶錄裏描述，雖貴為總統，特朗普與政府要員們討論事務時，經常滿口粗言俗語包括髒話，令身邊官員頗為難堪，而特朗普自己絲毫不覺得有啥不妥。我這裏並不是嘲弄他，他那麼多的緋聞及由此引發的法律糾紛，即便只有三成是真實的，那也足以把他與電影《教父》裏的幾個角色放在一起評頭品足了。

特朗普的平民主義在政治層面上表徵很多，本文只能討論其中兩點。他的平民主義與當代多種形態的平民主義潮流在最核心的一點上是共同的，那就是抗衡和反擊精英主義，其基本信念是：不要崇拜專家學者，他們並沒有什麼真能力。他們依賴的是學位、專職、頭銜，大不了再加上通脹的名氣。讓他們去解決實際事務，只會按照書本或手冊上的標準一套，缺乏創意，不敢破除陳規。最可惡的是，他們常以專業術語糊弄老百姓。

相比起來，平民分子對實際事務有切身經驗，頭腦裏沒有條條框框，能夠切實看到國家經濟結構中的問題，抓住社會的毛病根源，敢於提出快刀斬亂麻的方法解決矛盾。美國積累了那麼多痼疾，主要原因之一是精英分子掌控了太多的建制機構，壟斷了太多的資源，作出的決定表面上是為着美國的繁榮進步，實際上是誤導公眾，自我服務，強化精英集團的權力和利益。必須消除各個精英集團的權勢和影響，讓平民分子成為美國社會的主導力量、決定公共事務的走向。美國是平民的國家，不是精英的天下。

反抗精英 外行掌權

特朗普所有的演講和競選口號，都是朝向平民呼籲的。他的話語沒有專業詞彙，句子短促，反覆強調幾個簡化的政策觀念，普通勞動者都能聽懂，都能被他的說詞感染。他最主要的政治動員是America First（美國優先）和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讓美國重振威風）。這對於任何有愛國心的美國人，都極富召喚力。在本屆大選最後關頭，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23位學者聯名公開信，批評特朗普的經濟方案會把美國通貨膨脹弄得更加高，賀錦麗的經濟方案才是符合主流經濟學的良策。可是沒啥用，大多數選民還是相信特朗普的經濟對策更靠譜。

被提名擔任衞生和社會服務部部長的小羅拔甘迺迪，一直遭到專業界的強烈反對。12月9日美國77名諾貝爾科學獎得主簽署公開信，反對這一提名，警告小羅拔甘迺迪執掌該部門將會破壞美國的醫學研究和衞生防疫實踐。但特朗普至今沒有讓步──你們這些「蛋頭」有什麼權力指教我組閣？我是美國人民選出來的！

西方評論界說特朗普是反智主義，確實，平民主義反擊的主要目標就是學歷至上、專家治國。《大西洋月刊》12月號的數據顯示：美國民眾69%認為政治經濟精英不關心辛勤工作的老百姓，63%的人認為專家不了解他們的生活。特朗普高舉平民主義大旗，不僅在本國頗得民心，而且有引領世界潮流的氣勢。與他有類似政治訴求的政客，從匈牙利總理歐爾班（Viktor Orban），意大利總理梅洛尼（目前立場稍有變化），到阿根廷總統米萊，巴西前總統博爾索納羅，推動英國脫歐的改革黨黨魁法拉奇等，都被統稱為當代平民主義運動的頭面人物。

論到此處必須指出，在我少年時代經歷的中國文革，早就展現了濃烈的平民主義色彩。文革中的口號是「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動歷史前進的真正動力！」「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知識分子一不會做工，二不會種地，全靠勞動人民養活他們。」「知識愈多愈反動！」等等。從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的觀念就遭到徹底批判，外行必須領導內行成為最高的政治信條之一。雖然特朗普的平民主義還比不上中國文革中的平民主義激進、徹底和兇猛，但二者的基本原則確有相通之處。


特朗普代表的平民主義與中國文革的平民主義，發生在極不一樣的政治社會環境裏，卻具有深層的相通之處。（法新社資料圖片／網上圖片）


特朗普的平民主義在政治層面的第二大表現，是在權力相爭過程的重要關頭，不惜訴諸民眾的街頭暴力行為。人人皆知，2021年1月6日民眾衝擊國會山莊以及華盛頓街頭的騷亂，是受了特朗普間接直接的鼓勵。事後他多次聲稱，參與抗議暴亂的民眾不是犯罪分子而是愛國者。並且許諾，他一旦重新當選，就會運用總統專權特赦被判刑坐監的肇事者。在本屆大選過程中，特朗普多次威脅，如果他沒有被重新選上，那肯定是民主黨又一次耍花招作弊，若此只會激起更多選民的怒火，暴力抗爭甚至武裝起義都是可以預期的。

說好文鬥 最終武鬥

不僅華盛頓特區要面臨大規模的民眾對決選舉機構的嚴重危機，凡是有作弊嫌疑的州政府所在地也將遭遇動亂。選舉日前後聯邦政府和多個州政府都極為緊張，反覆檢測防暴措施是否充足。幸好特朗普勝選了，全國才安定和平。贏了就沒事，輸了就號召民眾鬧事，是特朗普平民主義的鬥爭哲學。

凡經歷過中國文革的人都知道，1966年夏季雖然也有「要文鬥，不要武鬥」的中央文件規定，但不久武鬥就蔓延開來。武鬥的動因很多，最關鍵的是奪權鬥爭。1967年1月開始，省政府和地市政府所在的大中城市，兩大派造反組織若是沒有實行穩固的大聯合，一派奪取了政府權力，組成「革命委員會」即新的行政當局，另一派就拒絕承認其合法性。於是沒有掌權的一派就會奮勇爭鬥，直至兩派發動大規模武鬥，造成千百人傷亡。

我在電視上看着2021年1月6日華盛頓國會山莊的暴亂，很是眼熟：憤怒的民眾舉着大旗標語，衝進大廳和辦公室，腳踩高官們的辦公桌沙發椅，翻箱倒櫃搜查文件，有人還攜帶武器。中國紅衞兵造反派在1967至1968年多次幹過類似的事，都是為了奪取權力。面對咒罵造反行為的當權派，我們用毛澤東1942年5月講話中的名言反駁：只有「反革命文藝家，才有所謂人民是『天生愚蠢的』，革命群眾是『專制暴徒』之類的描寫「。民眾的暴力奪權是正義之舉。

《時代雜誌》確信，特朗普代表的平民主義潮流將令美國和世界形變。作為一名前紅衞兵，我要說，中國文革中的平民主義，是該潮流更早和更劇烈的表徵。這兩波平民主義潮流一左一右，發生在極不一樣的政治社會環境裏，卻具有深層的相通之處和類似的鼓動力量。只有通過歷史的和比較的剖析，我們才能冷靜面對特朗普再執政造成的衝擊。且看後續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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