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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ADAGE 劳改农场回忆(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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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4 21:25: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劳改农场回忆

(1)

“我们家是劳改农场的。”

对方立刻扬起了眉毛,疑惑、震动、警惕…

必须进一步解释了。

“我们是管劳改的。比方把你爸抓起来,判了刑,就要送到我们那里,归我们管!”

中国的劳改农场,作为监狱的特别形式,对大多数人来讲, 是非常神秘的。这些年,拜互联网便利之赐,网上已经有不少回忆录出现了。作者包括国家干部、服刑人员、两者的子弟等等。更为人周知的是丛维熙、张贤亮等劳改过的文人的著作。还有值得一提的是,当今国家副主席李某人也是劳改农场出身的。

1952年,华东局公安部命令在江苏苏北建设劳改农场,父亲奉命从福建押解人犯前往。几年后,母亲也调往民生农场,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在这种比较神秘的环境里生长了。后来,地理空间上,从华东沿海到了西北高原;时间跨度上,从幼儿到了青年。我应该对这个环境有不少认识的积累,但细细一想,也没有什么系统的东西。凤毛鳞爪,给历史的拼图塞进几片吧。

先说在苏北的民生农场吧。那时四、五岁,有了不少记忆。对于开始识字的我来说,农场的名字很好记,跟墨水瓶上的字是一样的 (民生牌蓝黑墨水)。

我们家是三大队。住的砖房,两家共一个厨房。西边有一个大粮库。晚上在那里演电影。下雨后,粮库门前的砖缝里会有很多泡胀了的黄豆冒出来。往场部走的道路两旁的树上挂满了桑葚,一边走一边摘着吃,小嘴连脸都是紫紫的。道路两旁是笔直的灌溉渠道,陡陡地挖下去,在小孩眼里显得很深。曾经在那里捞出过一个自杀的犯人,惨白惨白的脸,好象涂了粉一样。正要从大人腿下钻进去细看时,让我妈一把拽走了。

我们在机耕队的拖拉机和五铧犁上爬上爬下地玩。从轮式拖拉机的大后轮的人字纹爬上驾驶椅,是个本事。夏天在门口纳凉吃西瓜的时候,有个小螃蟹从渠道里爬出来,咬了弟弟的脚。大田里种的是黄豆和玉米,还有棉花和麻。秋天的夜里,康拜因在地里收割的时候,大灯耀眼地探照,非常威风。黄豆上长一种蚕形的肉虫,绿色的很肥硕。烤了以后会膨化成油条一样的结构,很香。麻籽是黑的,炒熟了加盐,也很香。这两种东西,我都吃过。现在想想,应该是那些刑满就业人员的子女,比较大的孩子弄好给我吃的。

虽说生活在劳改农场,直接接触犯人的机会却几乎没有。因为服刑的犯人都关在“大院”(监房)里,出工由干部带领,武装押送的。记得那时坐马车去附近镇上,大桥上都有解放军站岗,要看大人的工作证。我们去镇上照相,吃炒面条,买新的汉语拼音的《看图识字》, 还有《小朋友》画报。画报里那个车灯是眼睛的小汽车,掉到沟里的样子,真是可爱。

专政的概念是潜移默化形成的。我很清楚地记得,一次看见几个犯人在篮球场上打麦子,一个家伙,匆匆往嘴里塞了几口刚脱了粒的麦子。我过去拉着解放军的手,“叔叔,他偷吃麦子!”。解放军提枪过去,训斥。那时候,部队还是戴船形帽的时候。我去营房玩,他们有电台。叔叔们把耳机套在我的小脑袋上,里面是叽里咕噜的高频信号。叔叔说:“听见了吧?你爸和你妈在家里打架呢!” 突然机器上的灯开始闪烁,他们赶快把我撂下来,开始工作。

南面的大队,好像有很多女的, 应该是上海的劳教吧。看完电影她们结伴往回走,唱歌,大概是越剧。吴侬细语,很好听。月光皎洁,铺在大道上,铺在渠水上。音乐中的她们像仙女一样。

三弟、四弟相继出世了。请的保姆是刑满就业人员的家属。祥林嫂似的垂手站着。弟弟的小名也随着她的乡音,“阿x,阿x“ 地叫着。她有两个儿子,叫姚宝民和姚宝生。我去他们家看过。他们父亲的相片,戴着礼貌,叼着烟斗,跟电影里的特务一模一样。

”我们要走了, 青海。”
“有海的地方,那是青岛。“姚宝生对我说。

走的那天,东西和人都装上了车。母亲给保姆留下几件衣服,还有一些碗盘…… “祥林嫂” 手上还有一本撕了一大半的日历(1959), 站在我家门前, 一直目送我们离去。 这是我对民生农场的最后记忆了。1965年,因为海防形势,苏北的劳改农场都迁到洪泽湖去了。七十年代,我因公出差,曾经路过滨海县,在县公共汽车站,看到了那些儿时的地名,七套、八坎、大有舍…. 眼前仿佛又看见那波光粼粼的渠水,听见那飒飒作响的芦苇,嘴里浮出桑葚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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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4 21:26:35 | 显示全部楼层
(2)

塘格木农场,现在是渐为人知了。一是1990年那场大地震,如果没有举国震惊,肯定是举省震惊了。二是文革后,魏京生、蒯大富、许建军等等当代政治生活的敏感人物都在那里服刑。这三么… 莫不是因为《我从雪山走来》一文中的“我”成长于斯?(博君一笑!)至少有一本正式出版的小说写塘格木了(丁晓禾,《算账》, 新华出版社, 2009)。

1961年,我家从都秀分场,东哲分场,辗转最后到塘格木场部的时候,住在北山的草窑洞里。就是把麦草扎成小桶粗的长长的草把子,拱形地搭在依山挖出的坑洼之上,抹上泥土,形成的连排住宅。这几排窑洞的顶上,就是长长深深的壕沟,连接着三四座碉堡。这是建场之初,看押犯人警戒用的。那时一片荒漠,只有划地为牢。可见创业条件之艰苦。等我们到场部的时候,农场已经颇具规模了,试验队这边连树林都种活了。后边的“战壕”,往往让我们当厕所用了。

山后是病号队的大院子。我们在那个大下坡玩“咕噜车”。是用四个什么农具的辅助小轮子绑在一起做成的小车子,从山顶自由地遛下去。其实挺危险的,摔过好多次。病号队门口,总有三四个没腿的犯人在那里晒太阳。屁股底下一块方方的木台,手里也是木块,撑起上半身移动。这些都是逃跑时,冻僵在野地里,万幸没被狼吃掉,救回来截肢保住命的。“君不见, 青海头, 古来白骨无人收。” 青海省劳改局的老人里,有从延安时期就管犯人的。海南、海西这些劳改农场的选址,直是万无一失。

家从北山草窑洞,搬到老场部之后,有一天,院子里卸下来一车私人物品,有呢子大衣,皮鞋,钢笔,笔记本,皮箱,锅,… 还有三大本非常漂亮精美的集邮簿。大约是死亡劳教人员的财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集邮簿。管教科很快把东西清理走了。院子里落下几本《知识就是力量》的杂志,落在我手里。认认真真似懂非懂地读了。

读网,“1958年“大跃进”运动中,被逮捕、拘留的人大量增加,看守所、拘留所、监狱,人满为患,于是在大西北地区广建劳改、劳教场所,北京、上海、内地一些省将大批劳改、劳教人员送往西北各省。以青海省为例,三年内先后有20多万犯人和2万5千名劳教人员从全国各地送来,被安置在58个劳改场(厂)。塘格木劳改农场,先后送来600名劳教分子,其中455人是因右派问题被劳教的。把他们和已决犯人混合编组,同吃、同住、同劳动。”(尹曙生,“劳动教养和反右派斗争”,炎黄春秋, 2014年第4期)。 我就是这段历史的见证人了。

院子的角落里,住着两个年轻人。房间不大,土炕中间是个大木箱,两人铺盖各占一边。他们就爬在木箱上画图。年长的姓沈,年轻的叫朱儒春。如果没记错得话,他是四川水利学校送来的劳教。屋里有一些唐诗。他俩在交流赏析“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的诗句。朱用两个茶缸倒着冻冰的茶水,问我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来回倒,冰就会融化的道理。老沈突然仰面朝天,长吁一声“老婆啊-----”。我们笑了。后来,爸妈不许我过去玩。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消失的。是回内地了,还是去了水库工地。

直到1980年,全国的劳改农场对服刑期满的犯人,都是采取“多留少放”的政策。青海更是如此。刑满就业人员,仍然是在另册里,只是没有了武装押送。所以,竟有一些就业人员,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后来我二弟,子承父业,也当司法干警做管教工作时,居然还管着当年父亲从内地带上来的人。他对这些人很有些优待了,这是后话。

因此,所有在塘格木农场小学上过学的,就没有不知道老牛和老马的。老牛(牛炳田)判刑前在河南家乡当过校长,写一手好毛笔字。现在负责食堂拉水和烧火,还有按时给上下课打铃。老马要炒菜了就吆喝:“老牛, 烧大火!” 老牛身上总是一股好象不刷牙的葱臭味。没事就翻来覆去地读《三国演义》和《水浒》。老马山东人,当过保长。觉得挺委屈,说“我这个保长给八路干了多少事啊!” 听说他们很上了年纪后,才回到家乡。

印象深刻的还有几个当干部的叔叔,后来自己也变成犯人,而后刑满就业的。

年青的史叔叔,在都秀分场时受我父母委托,带我去西宁看病。我还把他的一个塑料杯子弄丢了。那时塑料产品刚出现,那种软软的塑料杯子,捏着跟橡皮一样的。他很心疼。后来不知怎么就给弄劳教去了。

严大鼻子叔叔,海军下来的。在东哲分场是父母的同事。后来干了比强奸妇女还恶心的事,给劳教了。后来,我做追逃工作时,似乎看到过他的材料(因为小时候不知道大人名字),反映他跑回东海舰队司令部去上访去了。

场部招待所的容耀良,广东人,是父亲在都秀分场的同事。据说是用赶大车的马鞭两鞭子,把一个劳教给抽死了, 判了刑。后来,在招待所干活,扫地生火发被子。慢条斯理,温温绵绵地,很难想象原先还是那么火爆。大队干部来场部办事住店,他送来暖水瓶,接过原来同事的烟,点着,简短几句寒暄,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继续干活。

后来,我小学中学同学好朋友的父亲也摊上大事了。犯人每年冬训,干部要下监房指导。他在热炕上舒舒服服地听收音机睡着了,外面牢头狱霸率众把帮教对象给打死了。正是赶上政策检查,加上死者家属很有背景,所以张叔叔在劫难逃,给判了不少年,送曲沟农场服刑。好在大家都是干部,就是服刑也不会受太大的罪。后来我在西宁还碰到过,穿得干干净净地在一个劳改工厂看大门。好的结局是,最后最后,还是洗脱了干系,住进南滩干休所养老去了。


(2)

塘格木农场,现在是渐为人知了。一是1990年那场大地震,如果没有举国震惊,肯定是举省震惊了。二是文革后,魏京生、蒯大富、许建军等等当代政治生活的敏感人物都在那里服刑。这三么… 莫不是因为《我从雪山走来》一文中的“我”成长于斯?(博君一笑!)至少有一本正式出版的小说写塘格木了(丁晓禾,《算账》, 新华出版社, 2009)。

1961年,我家从都秀分场,东哲分场,辗转最后到塘格木场部的时候,住在北山的草窑洞里。就是把麦草扎成小桶粗的长长的草把子,拱形地搭在依山挖出的坑洼之上,抹上泥土,形成的连排住宅。这几排窑洞的顶上,就是长长深深的壕沟,连接着三四座碉堡。这是建场之初,看押犯人警戒用的。那时一片荒漠,只有划地为牢。可见创业条件之艰苦。等我们到场部的时候,农场已经颇具规模了,试验队这边连树林都种活了。后边的“战壕”,往往让我们当厕所用了。

山后是病号队的大院子。我们在那个大下坡玩“咕噜车”。是用四个什么农具的辅助小轮子绑在一起做成的小车子,从山顶自由地遛下去。其实挺危险的,摔过好多次。病号队门口,总有三四个没腿的犯人在那里晒太阳。屁股底下一块方方的木台,手里也是木块,撑起上半身移动。这些都是逃跑时,冻僵在野地里,万幸没被狼吃掉,救回来截肢保住命的。“君不见, 青海头, 古来白骨无人收。” 青海省劳改局的老人里,有从延安时期就管犯人的。海南、海西这些劳改农场的选址,直是万无一失。

家从北山草窑洞,搬到老场部之后,有一天,院子里卸下来一车私人物品,有呢子大衣,皮鞋,钢笔,笔记本,皮箱,锅,… 还有三大本非常漂亮精美的集邮簿。大约是死亡劳教人员的财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集邮簿。管教科很快把东西清理走了。院子里落下几本《知识就是力量》的杂志,落在我手里。认认真真似懂非懂地读了。

读网,“1958年“大跃进”运动中,被逮捕、拘留的人大量增加,看守所、拘留所、监狱,人满为患,于是在大西北地区广建劳改、劳教场所,北京、上海、内地一些省将大批劳改、劳教人员送往西北各省。以青海省为例,三年内先后有20多万犯人和2万5千名劳教人员从全国各地送来,被安置在58个劳改场(厂)。塘格木劳改农场,先后送来600名劳教分子,其中455人是因右派问题被劳教的。把他们和已决犯人混合编组,同吃、同住、同劳动。”(尹曙生,“劳动教养和反右派斗争”,炎黄春秋, 2014年第4期)。 我就是这段历史的见证人了。

院子的角落里,住着两个年轻人。房间不大,土炕中间是个大木箱,两人铺盖各占一边。他们就爬在木箱上画图。年长的姓沈,年轻的叫朱儒春。如果没记错得话,他是四川水利学校送来的劳教。屋里有一些唐诗。他俩在交流赏析“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的诗句。朱用两个茶缸倒着冻冰的茶水,问我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来回倒,冰就会融化的道理。老沈突然仰面朝天,长吁一声“老婆啊-----”。我们笑了。后来,爸妈不许我过去玩。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消失的。是回内地了,还是去了水库工地。

直到1980年,全国的劳改农场对服刑期满的犯人,都是采取“多留少放”的政策。青海更是如此。刑满就业人员,仍然是在另册里,只是没有了武装押送。所以,竟有一些就业人员,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后来我二弟,子承父业,也当司法干警做管教工作时,居然还管着当年父亲从内地带上来的人。他对这些人很有些优待了,这是后话。

因此,所有在塘格木农场小学上过学的,就没有不知道老牛和老马的。老牛(牛炳田)判刑前在河南家乡当过校长,写一手好毛笔字。现在负责食堂拉水和烧火,还有按时给上下课打铃。老马要炒菜了就吆喝:“老牛, 烧大火!” 老牛身上总是一股好象不刷牙的葱臭味。没事就翻来覆去地读《三国演义》和《水浒》。老马山东人,当过保长。觉得挺委屈,说“我这个保长给八路干了多少事啊!” 听说他们很上了年纪后,才回到家乡。

印象深刻的还有几个当干部的叔叔,后来自己也变成犯人,而后刑满就业的。

年青的史叔叔,在都秀分场时受我父母委托,带我去西宁看病。我还把他的一个塑料杯子弄丢了。那时塑料产品刚出现,那种软软的塑料杯子,捏着跟橡皮一样的。他很心疼。后来不知怎么就给弄劳教去了。

严大鼻子叔叔,海军下来的。在东哲分场是父母的同事。后来干了比强奸妇女还恶心的事,给劳教了。后来,我做追逃工作时,似乎看到过他的材料(因为小时候不知道大人名字),反映他跑回东海舰队司令部去上访去了。

场部招待所的容耀良,广东人,是父亲在都秀分场的同事。据说是用赶大车的马鞭两鞭子,把一个劳教给抽死了, 判了刑。后来,在招待所干活,扫地生火发被子。慢条斯理,温温绵绵地,很难想象原先还是那么火爆。大队干部来场部办事住店,他送来暖水瓶,接过原来同事的烟,点着,简短几句寒暄,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继续干活。

后来,我小学中学同学好朋友的父亲也摊上大事了。犯人每年冬训,干部要下监房指导。他在热炕上舒舒服服地听收音机睡着了,外面牢头狱霸率众把帮教对象给打死了。正是赶上政策检查,加上死者家属很有背景,所以张叔叔在劫难逃,给判了不少年,送曲沟农场服刑。好在大家都是干部,就是服刑也不会受太大的罪。后来我在西宁还碰到过,穿得干干净净地在一个劳改工厂看大门。好的结局是,最后最后,还是洗脱了干系,住进南滩干休所养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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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4 21:27:05 | 显示全部楼层
(3)
离开劳改系统前,我一直在浩门农场。不同于海南、海西的农场,这里是祁连山下的农业区,跟附近的农村、工矿、城镇比邻而居。现在青海旅游炒得很热的门源油菜花海,那大片的都是农场的油菜田啊。副业一队榨的菜籽油,有油以来,就一直是外贸收购,出口日本的。

浩门农场,是刑满就业职工为主的劳改单位,只有一两个犯人大队。离服刑的氛围远一些,这些就业职工的公民意识似乎也强一些。所以,副业二队干部食堂的炊事员(吴X)亲热地跟我拉老乡,他是连江的海盗。这里颇有几个人物。特别是一些有一技之长的刑满就业人员,张扬得很。副业二队的缝纫车间,十来台缝纫机整天忙碌。总裁缝(李XX),据说是青海省第一把剪刀,原来在西宁西大街百货公司的呢绒柜台部。附近厂矿的人求他做衣服的,都是口称师傅,双手点烟的姿势。他老爱跟我吹,当年给苏联专家夫人量衣服时,把人家大奶奶拨拉过来拨拉过去的事。另一个是扬州剃头师傅(徐XX),手艺多好,我不好说, 反正自己头梳得油光水滑的。下了班,就提溜个小工具包,跑到附近铜矿给人理发挣外快去了。还有油坊、酒坊里的几位大拿,也不得了。但最传奇的是个电工(梅XX),广东人,我在那几年居然没见过他。因为他一直在跑。抓回几次,跑几次。跟“打不死的吴清华”似的。最后一次从广东边防抓回来,是在房间里又用水泥预制板搭了个小屋关里面。最后还是又瞅空子跑了。那次追缉的时候,我们半夜上山,我后来累晕过去,摔倒在地,额头至今还有一道小疤痕。后来,听说他到底成功地偷渡到香港了。

工作中,还接触了青沪机床厂的就业职工。那些人就更牛逼了。上海迁来的劳改厂子。在城市工厂车间服刑的条件,比牧区农场大田的犯人条件不知要好多少。单说劳保工作服就比农场的黑棉袄破棉裤强出百倍。再加上上海人会打扮,他们当年在西宁社会上迷惑了不少女青年。他们技术是好, 四车间在文革备战期间还奉命造过自动步枪, 王XX跟我吹打了多少多少子弹。上海劳改单位的干部,好像政策性要强许多, 而这些就业人员的公民意识更厉害。敢跟管教干部吵架、写大字报;还因为人大代表选举的事情,集体闹过事。这在青海劳改农场的秩序里,都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

说到劳改秩序,就不得不提到严打后,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送上来的先后几大批青年犯人的故事。(我已离开,这些故事都是听来的)。

押到青海之后,已经觉得很委屈了。还要从西宁再往牧区劳改农场走,真受不了啦。出发那天,骚动起来。几十辆大巴排队等着(大巴唉,比我们那时条件好多了),拒绝上车。更有甚者,跑到车顶上,大喊大叫“劳改犯万岁”的。押解的包团长急了,站到机枪边,准备伺候。最后改造处的干部好歹把事态压了下来。如果打死在警戒线内,真会有点麻烦。要说独立师的部队,干这事,绝对干净利落。文化大革命中,一个早上, 青沪机床厂的一个犯人,爬到高高的烟囱上,坐在上面叫板要与干部对话。劳改局军管会的军代表命令三分钟内必须下来,否则就地击毙!那厮居然回答:“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随即枪响,应声而栽, 从烟囱里秃噜下去了。

再说这批分到各农场的青年犯人,普遍抗拒改造,不出工。我弟他们那里,据说是多日劝说无效后,动员了几十个年青干部和工人,带上口罩墨镜,再用围巾蒙面,手提镐把,冲进监房劈头盖脑地一顿胖揍。最后,这帮鼻青脸肿的,才终于加入了大田干活的行列。但是,

(此处引述网文,绿洲遗老,“我在劳改农场二十年”, http://bbs.tianya.cn/post-no05-142822-1.shtml, 讲的是那批人在德令哈农场的故事):

“可是这些新调来的犯人的绝大多数是刑事犯,年轻又好逸恶劳,还讲吃讲穿,远没有当年的反革命犯好管。所以这些犯人一来就闹出了好多事情,而有的事还非常地不好。

首先是不好好劳动,出工不干活或干活就胡来。你安排平地,他可以不分高低的在一个地方乱挖一气,地不但越平越不平,还弄出许多大坑小坑;你安排除杂草,一开始不认识,他便草苗不分地乱扯。后来又偷懒,总干不好。这就辛苦了管生产的队长和生产员,你总是要跟在这些年轻犯的后面,检查纠正。

二是赌博。坐牢监嘛,当然难过,度日如年。为了消磨那冬天的漫漫长夜,新犯人便赌,有时午休时在工地上也悄悄地赌。用卜克牌赌苏哈、推牌九。从输烟输糖开始,发展到输衣服、输日用品等,什么都输,没有就打。把一个监狱弄得乌烟瘴气。队上虽查得严,但赌博还是时有发生。
在三、四大队还出过这样的事。几个北京犯勾在一起,装病不出工,在监里大打出手,凡不听他们的话,不跟着他们闹腾的都要挨打。号子里的食堂本来都是以中队为单位分开的,他们不管,看那个灶的饭好就去那个灶吃。有一次,他们嫌生活差,还在监狱里闹事,敲着洗脸盆、吃饭缸子大闹,还把做饭的给打了。做饭的惹不起,只有向干部汇报。干部急了,便弄起几个来整。不想几个刚刚当干部的小娃娃(都是本场子弟)不知轻重,整过头了。把一个给弄残了,……。结果、小C四个都糟了,被判了一年到一年半。”

中国长久以来,就有地域歧视的不好习惯。没想到这个东西,在这批分别来自北京和上海的犯人中间,得到了畸形的放大。在我父亲的回忆录里, 这样记道:

“这个队的犯人大都是来自上海市,是当时打击社会上严重刑事犯罪的那批产物,这伙人年纪轻、恶习重、好吃懒做、油头滑脑。有的软硬不吃,是上海有名的社会渣滓,他们善于拉帮结伙,愿为朋友两肋插刀,有玩世不恭的思想,多数管教干部都对这伙人感到棘手,认为是块最难啃的石头。后来,根据生产需要,队里又插进了从北京调来的一批年轻犯人,这其中有不少是革命家庭出身的子弟,他们看不起上海小瘪三,自恃清高,常用语言刺激上海犯人,有意进行挑衅。在发现了这个苗头后,我们及时加以教育,并采取以下有力措施….”

下面再抄一段德令哈农场的:

“还有就是犯人打架。收工之后的监里,就是犯人自己管犯人。除冬训之外,管教们很少进去。1978年就发生过一起打群架的事情。这是一起北京犯人和上海犯人之间发生的大规模群殴事件。大约有几十名犯人卷入了这次打群架。起因还是缘于赌博。在平时的赌博中,北方的老输,心里气不过,就想找机会报复上海犯人。要真打,北京犯人少,还是得吃亏。所以这邦北京人先将铁铣把弄短,然后放在棉衣内带进监狱。而且事先明确分工,三个人为一“战斗”小组,两个人抓着对方一个人,第三个人就用短木棍敲小腿。果然,初一开打,上海方人多还占有优势。不久,对方的敲腿术便显出优势来了,敲倒一个往边上一丢,再去对付第二个。很快就把上海犯人打得鬼哭狼号,抱头鼠窜。其它犯人也在一旁敲起脸盆起哄。事发后,大队进去了十多个人,才控制住事态,将打架的犯人驱散开。事后检查,伤了十多个,最严重的两个是被打坏了小腿骨。肇事者自然跑不掉,加刑的加刑,禁闭的禁闭。

但从此之后,加之政策变化,内地人犯就很少往青海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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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4 21:27: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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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劳改农场,犯人,劳教,和刑满留场就业人员,统称“三类人员”,属于专政对象。由于留场就业的政策,农场里还有一个庞大的人群,就是这些就业人员的家属和子女。那些跟我们同龄的就业人员子女,由于生活条件的困苦(就业人员工资很低)和父辈原罪的笼罩,成长得非常艰难。他们中间不乏天分极高,品学兼优的;或者能歌善舞、出类拔萃的人。但是在劳改农场的那种专政的环境下,他们和国家干部子女之间的界限,是非常分明的。放学之后,极少有在一起玩的, 更别说到家里玩了。

不过到我们上中学时,大家都在西宁的劳改局子弟中学(仔细想想, 比例最多不到五分之一吧。助学金大部分都注入在他们这个群体)。脱离了农场的氛围,彼此似乎没有什么界限。教我装第一台矿石收音机的兄长,就是青海湖农场的就业职工子弟。同学里有这么一件轶事。国家干部子弟男,要娶就业职工子弟女, 两家还在同一个劳改农场。男方老爸雷霆震怒,“你让我们怎么见这个亲家!!!” 后来,他们过得还好吧。

文革中,为了解决就业职工子弟的工作问题,各农场成立了青年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不过很快就把这批新生力量分配到机耕队、修配厂、商店、医院里去工作了。八十年代末,相当一批上述刑满留场就业人员的子女,转成干部编制,成为穿着警服拿着警棒的司法干警。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命运果然很让人眼花缭乱的。

这时,劳改单位的警服发放范围已经很大了,连司机护士都配发。中国的制服发得太泛滥,从军警检法到城管保安,大盖帽也就失去了威慑力。这是另一个话题。只是警服太多,危害太大。1991年,吴弘达冒充公安人员溜到塘格木农场偷拍监狱,警服就是一名刑满就业人员提供的!

*******
改革开放后,随着政策的变化,和劳动力的萎缩,青海省的劳改农场相继都撤销了。刑罚的执行回归到几个大监狱。一个时代结束了。

让我最后再抄网上可读到的几段,来结束这篇短文吧。最后三段,是我中学时代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同学的父亲的文字。

“六十年来,青海监狱事业创造了多个第一。海西州第一个邮电所,青海省第一个渔业公司、第一台拖拉机、第一个大型农场。六十年来,青海监狱事业创造了无数的奇迹,千里大调犯,不仅成为中国监狱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就是在世界监狱发展史上,也算得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公顷产1916斤、亩产2020斤的世界春小麦记录;青海香日德地区由一棵树发展成为百万株树,并形成防风固沙林带,都是青海省监狱系统创造出来的。六十年来,青海监狱系统为稳定边疆,发展地方经济,改善人民生活水平做出了巨大贡献。青海监狱系统在上世纪农、林、牧、副、渔的全面发展,推动了青海经济的发展。”

http://blog.people.com.cn/article/1386314668685.html

“历史首先需有心人记载下来,功过是非自有不同评价,青海劳改农场有许多功过细节可讨论,但从长远整体看,与新疆建设兵团一样,为中国西部开发,中华民族的复兴做出特殊贡献,从干部、工人到囚徒,家属都牺牲了个人利益,可称民族功臣毫不为过,我相信终有一天,这一评价会成为绝大多数人的共识。”

“青海的押犯,就当时的国家形势来说,为了巩固新生政权和稳定社会治安都是必要的措施,这是特殊时期做出的特殊事件,也就是说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是做出贡献的。有些作品诋毁当时在青海押犯的政策,为犯人鸣不平。那管教干部呐,他们是贡献了青春、献子孙。把美好的理想、青春都献给了祖国的大西北的开发,献给了党的劳改事业。他们又跟谁去述说?”

http://bbs.tianya.cn/post-no05-142822-4.shtml

“青海xxx农场创建四十七年,历经艰难险阻,广大干部和工人为党的劳改事业忘我奋斗,默默奉献。在成功改造罪犯的同时将戈壁荒原改造成万顷良田,成为开发青海绿洲农业的先驱者。由于他们辛勤的耕耘, 才使农场生命之树常青,才使心血浇灌的果实香飘千里,才使高原“明珠”璀璨夺目。现在,xxx劳改农场已经移交给地方,成为安置移民的农业企业。虫蛹已经变成美丽的蝴蝶,但它昔日创业的经验和教训,或许是一份可供借鉴的财富。”

“当时,凡是参与建场的干部、工人和部队战士,对党的劳改事业无比忠诚,饱尝过寒冷、风沙、酷热与饥饿,流过汗,流过血,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即使在当时有过这样那样的缺点、失误,或者有某些错误,人民也不会忘记他们对建场的功绩。

参加过农场建设的罪犯和劳教人员,虽然他们首先为了改造,但在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中,也有他们一份对建场事业不可磨灭的功绩。”

http://www.njubj.com/portal.php?mod=view&aid=148

一切都留在了西部的记忆中。

(完)2015-08-28

http://juoaa.com/JiDa/JDforum/messages/22575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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