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慧：关于1969年苏联对中国实施“核手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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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慧：关于1969年苏联对中国实施“核手术”问题

作者：李丹慧
来源：越向书

【越向按：前段时间看到某些评论家谈“1969年美国保护中国免遭苏联核打击是谣言”，这件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我原本就想写一篇澄清的文章。现在既然发现了李丹慧老师的大作，转载来更妙。获得授权后，全文未增改一字，文末有一处无关宏旨的删节，已用符号【……】标明。文末有我的读后感。本文著作权及一切相关权利归李丹慧老师所有。】

近日，网传“1969年美国保护中国免遭苏联核打击是谣言”的评论，引起学界同仁和社会群体的兴趣及追索。笔者根据以往对国内外相关档案文献资料的解读和研究，就此问题谈些看法。

首先，简要介绍一下大背景。1960年代中期以来，美国扩大越战陷入困境，苏联实力增强对外扩张趋势明显，美苏两国竞争激烈，美国开始考虑调整对大陆中国的方针。尼克松执政后，将对新中国政策的目标建立在通过解冻关系拉中国助其解决越南问题，同时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苏联的基础之上。同期，中苏两国关系不断恶化，特别是1968年8月苏联出兵捷克斯洛伐克，以及是年11月勃列日涅夫“有限主权论”的提出，深刻影响了中国领导人对中苏关系局势发展的判断，使其感受到摆脱与美苏两大国同时对抗的不利境地的必要性。

其次，对于坊间所传“谣言”之说中涉及到的一些问题，以美国、俄国、东欧国家解密文件等材料为基础，提出几点辨析。

其一，苏联通过各种渠道散布“对中国核设施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的信息并非谣传，也不是美国的造谣离间。1969年3月末4月初柯西金女婿访美时向美方谈及苏联应当摧毁中国的核武库，并对美方的反应很感兴趣；6月莫斯科会议期间，芬兰共产党的相关报告中提及苏联领导人表示有可能对中国实施致命的打击；7月意共领导人收到莫斯科的信函，询问如果苏联对中国的核设施进行先发制人的打击，意大利人会做出何反应？〔见1969年9月10日国务卿罗杰斯致总统备忘录：苏联对中国核设施进行打击的可能性〕8月18日苏驻美大使馆二秘达维多夫（克格勃）在同美国国务院人员午餐会谈中询问，如果苏联对中国核设施进行打击，美国将如何反应？达维多夫确认会谈的严肃性，还解释了苏联实施此项行动要达到什么目的。〔见1969年8月21日国务院致香港领事馆电；9月10日国务卿罗杰斯致总统备忘录；乌克兰学者著作《达曼斯基岛事件》等〕当然，作为一个二秘，这种试探有两种可能，一是其本人的好奇心使然；一是受命而为。基辛格不同意美国国务院关于达维多夫的调查是好奇心的评估，认为苏联人不会轻易提出这样的问题。〔见1969年9月12日霍尔德里奇致基辛格备忘录基辛格的批注〕8月27日，美中情局长私下向新闻记者透露，苏代表已就对中国的核设施发动先发制人的打击的可能性问题，向其东欧盟国做了试探。〔见基辛格：《白宫岁月——基辛格回忆录》第一册〕不过，笔者目前掌握的东欧国家档案文件中似未见有此类记述。

其二，苏联已在逐步加强对华核威慑的舆论宣传。早在1968年，苏联出版的索科洛夫斯基元帅主编的带有指令性质的《军事战略》一书就曾引起过中国方面的不安，中国人特别指出书中所强调的：导弹核武器不可避免地要在任一有核大国参加的战争中使用，而且是在战争爆发不久就会发生这种情况。〔见贡恰罗夫、乌索夫：《柯西金和周恩来在北京机场的会谈》〕1969年3月初珍宝岛武装冲突事件发生，3月15日晚莫斯科广播电台在谈到苏中边界事件时即指出：“苏联的核导弹是强大的，可能造成千千万万人的悲惨命运。”随后接连数日，莫斯科电台的晚间节目都大谈苏联的核力量如何强大，中国核力量如何“不济”。〔见齐辛：《珍宝岛事件真相（增编本）》〕是年8月新疆铁列克提中苏流血冲突事件后，苏联方面加强对华进行核威慑：通过8月28日苏共中央机关报《真理报》编辑部文章，以及几天后苏联最高苏维埃机关报《消息报》扎哈罗夫元帅的文章，对中国施加核威胁性质的压力。

其三，对中国进行核威胁通过公开的舆论宣传即可，苏美两国散布和泄露相关信息其实各有所图。苏联多渠道向美国、西方散布对华进行核打击的信息，其根本目的实际是要通过西方的信息传递，给中国造成苏联将在此行动上与美国、西方联手的假象，以督促中方尽快与苏方就边界冲突问题进行谈判；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挑拨并阻断中美两国接近的步伐。美国通过媒体泄露苏联试探的信息，目的实际也在于告诉中国苏联有此动机，显示苏联在拉美国对华进行核威胁，由此，中国有与美国进行接触的需要，美中之间或有联手应对苏联的前景；同时又担心中国真的认为美国与苏联勾结，故须洗白，不过只要中国能与美国进行接触，此事可以基本说清。面对中苏关系的现状，毛已开始考虑调整中国的外交战略。苏美中的三国博弈实际已经开始了。

其四，美国传播相关信息的着眼点不在于挑拨中苏关系。中苏发生武装冲突，两国关系出现危机，这对于美国来说是与中国进行接触的一个机遇，它要利用此机遇打开同中国的关系。此时美国媒体、西方报刊散布以上相关信息的初衷，更多的不是要挑拨中苏关系，而是要使中国了解苏联的动机，同时排除美国在核打击问题上与苏联勾结的印象。美国官员反复强调的是，不能让北京觉得美国是在默许苏联的行动，要避免与莫斯科有任何勾结，华盛顿没有与莫斯科勾结反对中国〔见1969年8月29日米里亚姆·坎普斯致副国务卿埃利奥特·理查备忘录；8月16日艾伦·怀廷致基辛格函；1969年10月9日多勃雷宁与基辛格会谈纪要等文件〕；基辛格并十分担心中国对美苏勾结问题的看法〔见1969年10月11日基辛格致尼克松总统备忘录〕。对于苏联来说，美国等西方媒体（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关于苏联准备对华实施核打击信息的传播恰恰正中下怀。苏联通过各种渠道散布相关消息的目的就是希望此类信息公开传播出去，达到其对华核威慑、施加压力的目的。而结果也确如其所愿，9月11日，中国在苏联给出的9月13日最后期限之前同意先进行两国总理的会谈。〔苏联1969年6月13日提出与中国开始会谈的期限为三个月，见[俄] С.贡恰罗夫、В.乌索夫：《柯西金和周恩来在北京机场的会谈》〕

其五，关于苏联是否有对中国核设施进行打击的行动方案问题。对此，从目前所掌握的材料（俄、东欧国家、美国）看，确实没有。局势并未发展到要如此动作的地步。珍宝岛武装冲突后，在6月的共产党工人党国际会议上，苏联一方面宣称北京正准备对苏联发动核战争〔见1969年8月12日中情局报告〕；一方面又强调苏联要沉稳而克制，不使自己陷入某种欠考虑的挑衅行动之中〔见1969年6月26日苏共中央全会会议速记：共产党和工人党国际会议的报告和决议〕。而中国，由于军事力量处于绝对劣势，南部与美国和台湾当局军事对峙，以及“文革”造成的国内动乱，实际很忌惮苏联的核武，不愿进一步刺激其迈出这一步。但是，如怀廷的分析那样，苏联在苏中边境的大规模部署，意味着对中国的早期进攻行动，例如对核设施的攻击，冲突可能升级，甚至使用核武器。〔1969年8月16日艾伦·怀廷致基辛格函〕另外，中国在人力方面的显著优势及其核力量的逐渐完善，也有可能促使苏联军人把核力量作为中国战线上的一种抑制手段。〔见贡恰罗夫、乌索夫文章《柯西金和周恩来在北京机场的会谈》〕总之，档案当中不存在，不等于苏联方面，特别是苏联军方没有制定此类预案。

其六，1969年10月9日多勃雷宁在与基辛格会谈时确实谈到了苏联会对中国进行核打击的问题，此事不是演绎。具体情况为，基辛格说，在柯西金同周恩来会谈之前的一段时期内，中国领导人真的认为苏联会对中国进行先发制人的打击，包括对中国的核设施进行打击。多勃雷宁反问道，在这件事情上美国政府有什么考虑？基辛格答复说，苏联去年出兵捷克斯洛伐克这件事情出乎他们的意料，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情，那么，他们对整个问题的看法将是否定的。〔见1969年10月9日多勃雷宁与基辛格会谈纪要〕

最后，美国肯定不是中国的什么“恩人”，具有保护中国免遭苏联核打击的主观动机。事实上，1960年代初，美国还曾试探过苏联是否有兴趣与其联手对中国刚刚起步的核能力采取行动。只是当时莫斯科除在1963年7月与美英签署了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外，未进一步向中国施加压力。〔见1969年8月18日美国务院谈话备忘录；威廉·伯尔等：《是否“将婴儿扼杀在摇篮里”：美国和中国的核武器计划，1960-64年》〕然而时过境迁，1960年代末，中美苏关系已开始呈现战略三角的架构，美国对苏联方面的试探无反应、无响应，实际也就断了莫斯科联手美国对付中国的念想；而且还开始怀疑中国在与美国和西方进行“政治调情”。无论苏联与中国战还是不战，美国不与苏联合作，客观上对中国肯定是有利的。当然这与“恩人”“保护”是两码事儿。其实也可以说美国有避免中国遭受苏联核打击的战略动机，因为这种打击不符合美国的利益，有违美国与中国接触，未来联华抗苏战略目标的实现。

另外，关于1973年11月周恩来与基辛格会谈时驳斥美方要提供“保护”的说法一事。实际上，1970年代初中美苏战略三角关系形成后，1973年初美国国防部确实提出了一个“核保护伞”的计划，设想在苏联对中国的核设施进行打击后，美国可应中国的要求提供支援，以核武力袭击侵入中国境内的苏联军队。〔见1973年6月8日菲尔·奥迪恩致基辛格备忘录〕在11月13和14日基辛格与周恩来的会谈中，基辛格表示，美国可以提供两方面的援助，一是装备援助，一是建立热线提供情报援助。基辛格并提交了相关协议草案：关于建立热线和核战争互通情报问题的。〔见[美] 威廉·伯尔编：《基辛格秘录》〕对此周恩来没有驳斥，而是表现出一定的兴趣，虽没有做明确许诺，但毕竟有了基本接受和继续商议的表态。【……】当然，最后中国对基辛格的建议没有做出反应和响应。

参考文献：

国务卿罗杰斯致总统备忘录：苏联对中国核设施进行打击的可能性，1969年9月10日，Memorandum for the President from Secretary of State William Rogers, "The Possibility of aSoviet Strike Against Chinese Nuclear Facilities," 10 September 1969, Source: National Archives, SN 67-69, Def 12 Chicom。

国务院致香港领事馆电，1969年8月21日，State Department cable 141208 to U.S. Consulate Hong Kong etc., 21 August 1969, Source: National Archives, SN 67-69, Pol Chicom-USSR。

乌克兰学者著作《达曼斯基岛事件》，РябушкинД.С. МифыДаманского，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АСТ，2004，p.258。

约翰·霍尔德里奇和赫尔穆特·索南费尔特致亨利·基辛格备忘录，1969年9月12日，Memorandum from JohnHoldridge and Helmut Sonnenfeldt,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taff, to HenryKissinger, "The US Role in Soviet Maneuvering Against Peking," 12 September 1969，Source: National Archives, Nixon Presidential Materials Project, National SecurityCouncil Files, box 710, USSR Vol. V 10/69。

[美]亨利·基辛格：《白宫岁月——基辛格回忆录》第一册，陈瑶华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0年版，第240、253页。

[俄]С.贡恰罗夫、В.乌索夫：《柯西金和周恩来在北京机场的会谈》，马贵凡译，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三研究部编译研究处编：《国外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研究译文集》第二集，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398、406页。

齐辛：《珍宝岛事件真相（增编本）》，香港：集思图书公司1969年版，第35-45页。

[俄] С.贡恰罗夫等：《苏联与中国的军事对抗》，《国外中共党史研究动态》1993年第4期，第20页。

米里亚姆·坎普斯致副国务卿埃利奥特·理查备忘录，1969年8月29日， Memorandum from MiriamCamps, State Department Planning and Coordination Staff, to Under Secretary of State Elliot Richardson, "NSSM 63 - Meeting with Consultants," 29 August 1969, Source: FOIA Release to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

艾伦·怀廷致基辛格函，1969年8月16日， Letterfrom Allen S. Whiting to Henry Kissinger, 16 August 1969, enclosing report, "Sino-Soviet Hostilities and Implications for U.S. Policy"， Source: National Archives, Nixon Presidential Materials Project, box 839, China。

多勃雷宁与基辛格会谈纪要：越南问题与中美苏三角关系（1969年10月9日），АВПРФ，Ф.0129，оп.53，п.399，д.6，л.175-180。

基辛格致尼克松总统备忘录，1969年10月11日，MemorandumfromHenryKissingertoPresidentNixon, "TheUSRoleinSovietManeuveringAgainstPeking," 29 September 1969,Source: NationalArchives, NixonPresidentialMaterialsProject, NationalSecurityCouncilFiles, box 337, HAK/RichardsonMeetingMay 1969-December 1969。

中情局报告：苏联与中国， Section 32, NIE 11/13-69, TheUSSRandChina, 12 August 1969, 载NationalIntelligenceCounciled.，TrackingtheDragon：NationalIntelligenceEstimatesonChinaDuringtheEraofMao，1948-1976，NIC 2004-05， October 2004, pp.541-559。

苏共中央全会会议速记：共产党和工人党国际会议的报告和决议（1969年6月26日），РГАНИ，ф.2，оп.3，д.161，л.3-20об。

1969年8月18日美国务院谈话备忘录，U.S. StateDepartmentMemorandumofConversation, "USReactiontoSovietDestructionofCPR [ChinesePeoplesRepublic] NuclearCapability; SignificanceofLatestSino-SovietBorderClash, ...," 18 August 1969,Source: NationalArchives, SN 67-69, Def 12 Chicom。

威廉·伯尔、杰弗里·里切尔森：《是否“将婴儿扼杀在摇篮里”：美国和中国的核武器计划，1960-64年》，《国际安全》25/3（2000/2001年冬季），WilliamBurrandJeffreyRichelson, "Whether `ToStrangletheBabyintheCradle': TheUnitedStatesandtheChineseNuclearWeaponsProgram, 1960-64," InternationalSecurity 25/3 (Winter 2000/2001)。

菲尔·奥迪恩致基辛格备忘录，1973年6月8日，MemorandumForDr. KissingerFromPhilOdeen, June 8, 1973. TopSecretSubject: NSSM 169--Nuclear Policy。

[美] 威廉·伯尔编：《基辛格秘录》，庞伟译，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231-244页。
史云、李丹慧：《难以继续的“继续革命”：从批林到批邓》，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心2009年第二版，第178-184页。

【越向的读后感：李老师写得比较严谨。我在学习之后，愿与各位读者分享一下自己的总结：

在目前能看到的档案中，确实没有发现苏联在1969年中苏发生边境冲突时对中国发动核打击的具体计划，但苏联显然通过各种渠道散布了“对中国核设施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的信息，这并非谣传，也不是美国的造谣离间，而是苏联的一种核讹诈。

苏联采用的渠道既包括隐秘的外交通道，也包括公开的公共媒体，其目的显然是希望以核威慑软化中国在中苏争端中的态度。苏联之所以要在西方散布这样的消息，是为了在核威慑中暗示，对中国的核打击将得到美国的默许。在看到苏联1968年所公布的核武器使用原则和这些消息以及之后，中国方面也确实感到不安。

美国当时为了从越南战争中体面抽身，本来就打算改善与中国的关系。在看出苏联的意图之后，美国政府一方面极力向中方澄清自己在对华核打击问题上与苏联绝无勾结，另一方面也想借此机会让中国有求于自己，改善自己在与中国接触时的谈判地位。美国政府肯定不是中国的什么“恩人”，其全部动机都在于自利。任何核大国都想尽量维持核垄断。

此外，讨论历史问题一定要注意“历史语境”，所谓“时过境迁”，大国之间的利益关系有时变化很快，将1958年中苏关系尚未真正破裂之前的情形与1969年的情形混杂在一起说，是很糟糕的。

最后说一句，这整篇文章讨论的都是事实，不是某种“意见”或“观点”，想商榷的人最好先从史料看起，拿证据出来反驳，诸如“我认为……我觉得……”这类的话就省了吧。

作为平衡，感兴趣的读者亦可参看：杜建国：《谣言：“1969年美国保护中国免遭苏联核打击”》，https://www.hswh.org.cn/wzzx/llyd/ls/2022-03-09/74269.html。

注：所谓“达曼斯基岛”，是苏联给中国珍宝岛起的名字。】

柯西金与周恩来：



https://mp.weixin.qq.com/s/yWmUKemZ1AUphNlqYyzL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