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对18世纪的中国虽有着高度商业化的经济却不能实现本土工业资本主义突破所作的解释,金世杰(Jack A. Goldstone)、乔治·劳森(George Lawson)、威廉·休厄尔(William H. Sewell Jr.)与王国斌(R. Bin Wong)都从不同层面提出了他们的看法。我将主要针对金世杰的评论作以回应,因为他的评论所涉及的内容尤为广泛,且特别具有代表性。金世杰的评论可被浓缩成如下三点,而我对此所作的回应也全都和社会科学的方法论有关。
第一,金世杰提出了两个“假设性”问题(“what if” question):倘若查士丁尼一世重新建立起罗马帝国的统治,欧洲是不是就可以维持相对统一的状态?倘若唐朝不得不同时面对与日本、朝鲜、越南和游牧民族的冲突,中国是不是就会陷入永久的分裂之中?通过提出这一类问题,金世杰指出我的历史观未免带有太强的决定论色彩。对此,我的回答是:为了让这类假设性分析具有意义,一个基本的原则是,该分析应该尽可能少地去改写历史。金世杰所假设的这两种历史场景都不符合这条方法论标准。虽然查士丁尼一世的确收复了一些以前属于罗马帝国的领土,但是他对东歌德王国(Ostrogothic Kingdom)⑤的战争却拖了很久,持续的战争大大加重了税赋,并且引发了地方叛乱。最终,他完全没有能力把他的军事力量投射到西罗马帝国的其他地区,包括(却不限于)今天的西班牙北部、法兰西、英格兰与德意志东部等地。而且,萨珊波斯帝国(Sassanid Empire)虽然在当时的伊朗高原上是一个相对年轻的国家,该地在几千年来却涌现了众多的帝国,且波斯地区的帝国与欧洲各大帝国在数世纪以来也都形同水火。换言之,把萨珊波斯帝国从查士丁尼一世征服的历史图景中抽走,这就意味着我们彻底改变了这一地区在当时的地缘政治现实。中国的例子也同样如此。如果唐王朝真的要被迫同时面对与日本、朝鲜、越南和北方游牧族群的冲突,其结果很可能会有所不同。但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能有多大呢?毕竟,抛开游牧民族不谈,日本、越南与朝鲜王国在唐朝以前从来不是中原帝国的主要威胁。更何况,自汉代以后,虽然中国有两段较长的时期是处于分裂状态并被多个国家所统治,一段是从公元3世纪到6世纪,另一段则是从10世纪到13世纪,但这两次过渡性的分裂状态都以国家的再度统一为其终结,随之而来的是儒法国家政治架构的恢复与强化。此外,儒家学说是朝鲜与越南的主导性意识形态,对前现代时期的日本也有重要的影响。因此,即便我们假设日本、越南和朝鲜在这幅历史图景中,也需要问一问,把这些国家加进来是否真会对中国历史有很大影响,也就是说,这是否真能破坏儒法国家的政治体制,因为正是这种体制阻碍了中国谋求工业资本主义本土化发展的可能性。
我敢说,金世杰之所以认为我的历史观过于决定论,他的这个印象并不来源于我的论述,而源自社会学分析的性质。社会学作为一个学科的合法性取决于我们是否有能力证明某种结构或某种机制在一个具体案例中具有重要性。但我们都知道,结构或机制仅仅只塑造而非决定着现实。既然如此,我们应当怎样做呢?作为社会学家,我们是否应该在社会学分析中的每一步都反思具体事物发展过程中的不确定性?理想上讲,我认为我们应当这么做,但在现实中,如果试图在结构/机制性叙事分析中的每一步都做这样的反思,那么我们的叙事一定会很混乱。作为一名社会学家,我采取的叙事策略就是首先让我的结构逻辑叙事能顺畅推进,但同时着重处理在几个最重要节点上的历史可能性问题,比如,帝制儒学在中国的出现(Zhao, 2015:ch. 6),佛教传入中国(Zhao, 2015:ch. 10),或者游牧民族统治中国给历史进程所带来的各种影响(Zhao, 2015:ch. 11)。因为我所采取的叙述策略,我的因果分析就有可能被解读成是决定论式的分析,尽管这二者之间差异很大。拙作仅仅解释了儒法政治体制在历史中的出现、持存与发展,以及为什么在这种政治体制下,不可能出现工业资本主义的本土化突破。书中没有一处是在主张,中国历史上许多其他重要方面所真实发生的事情都是注定会发生的,我也从没说过儒法国家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没有遭遇过严重的挑战。
第二,金世杰说我对亚洲的处理过于中国中心主义(Sinocentric),而且,他说在我的分析中,“欧洲与中国仿佛没有历史交集,毫不相干”。对这一批评中的两个部分,我的回应仍是基于我对社会科学方法论的理解。重复一下,我想解释的是:为什么中国在其历史早期阶段形成了统一的大帝国,为什么儒法政治体制能长久维系,以及为什么这样一种政治体制排除了中国在西方帝国主义到来以前走上工业资本主义本土化发展道路的可能性。当我在分析游牧民族-农耕民族关系时(Zhao, 2015:ch. 11),我并不是中国中心主义的(sino-centric),因为游牧民族入侵中原也许会成为儒法政治体制走向衰弱的重要潜在因素。在我的分析中,我的确没有将日本、朝鲜或印度支那包括进来,从这个角度上说,我是中国中心主义的,但不将这些国家包括进来,是因为这些地区对我所感兴趣的研究问题并不十分重要。如果我的研究重点与移民、商贸、宗教传播、疾病扩散等话题相关,这些地区乃至其他地区自然会变成我论述图景中的一部分。
同样的道理,欧洲和中国被视为是两个相互联系的文明,还是彼此分隔的两个地区,也仅仅取决于我们有怎样的研究问题。当我讨论佛教在中国历史上的角色时(Zhao, 2015:ch. 10),以及当我指出来自中国、伊斯兰世界和新大陆的技术、观念与资源是如何推动了近代早期欧洲发展时(Zhao, 2015:361-362),我将欧亚大陆视为一个联系着的整体。可是,儒法政治体制的出现与长久绵延主要是中国的事情,欧洲与中国的接触直到现代性来临之前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点。换言之,在探究拙作所提出的主要研究问题时,中国和西方可以被看作是两个分立的文明体。我敢说,在社会科学中,唯有研究问题才是具有本体论意义(ontological),除此以外都不具有。直截了当地讲,如果没有研究问题,就不会存在有意义的研究方案与研究视角,也不会存在方法论,更不要说研究数据了。
第三,金世杰(2019)称,拙作一部分是建立在“欧洲多元性(pluralism)是工业化发展的关键因素的信条”之上。在某种程度上,金世杰是正确的,但我想强调的是,他的这一印象主要来自于社会科学比较方法中存在的一个关键的方法论困境。在对此详细展开之前,请允许我先澄清一下:我想要解释的是为什么中国不可能发展出工业资本主义,而不是为什么是英国,而非其他欧洲国家,率先实现了工业资本主义突破。那么现在,对于我的研究问题,哪种研究策略是最好的选择呢?毕竟,工业资本主义兴起于英国。所以,看上去拿中国与英国进行比较可能是最好的策略。但这一类比较会导致某些论断,它们对英国的案例具有一定意义,而对中国却是无关紧要的。换句话说,那些被彭慕兰(Pomeranz, 2002)视为对“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发挥了重要作用的经济、人口与技术因素,的确对英国工业革命发挥了作用,但它们却与中国能否走向工业资本主义的关系不大。无论中国的煤矿有怎样的地理分布,或其可汲取的资源数量是多是寡,也无论中国的社会环境能否产生出像牛顿物理学那样的科学发展,或者18世纪的中国社会对蒸汽机的发明是否会有强烈的需求,中国都不会向着工业资本主义的方向发展。因此,另一种研究策略则是把中国和欧洲而非英国进行比较,就像我自己和其他一些学者所做的那样(如,Hall, 1986;Jones, 1981; Mann, 1986)。这就是为什么我找到了五条被金世杰总结成“欧洲多元性”的欧洲特有条件。在书中,我主张中国并不满足这五个条件,因此不具备发展出本土工业资本主义的可能性。我还主张,这些都是更高层级的(a higher order)因素。没有这些因素,加州学派所强调的经济/人口机制以及技术因素就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条件了。
但中国与欧洲之间的比较也存在着缺陷。最重要的是,虽然从这种比较中我们推出的结论足够解释为什么中国没有走上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但它们却不足以用来理解为什么是英国而非其他欧洲国家取得了工业资本主义突破。毕竟,尽管我所指出的五个条件都具备,工业革命也不会自动到来。我认为,要恰当地阐述工业资本主义在英国兴起的原因,最佳的研究策略是用一个章节来解释欧洲相较于其他几大文明的独特性,并把剩下篇幅的焦点放在欧洲上,也就是,解释为什么是英国而非其他欧洲国家实现了这种突破。牛顿式科学的发展与蒸汽机的发明,这些被金世杰认为是对工业革命至关重要的因素,确实在英国这个案例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尽管如此,我们也必须记住科学/技术发展在早期现代西方世界的普遍趋势以及导致英格兰工业革命的经济/人口条件,都是欧洲历史发展的组成部分。
曼认为,我对中国不可能发展出工业资本主义的分析低估了“帝制中国的伟大成就”。我想在本文的结尾摘录拙作中的两段话来表明事实并非如此。拙作中,我主张:
在其他文明中,精英们虽然也为争夺主导权而展开竞争,但他们的竞争很少会破坏社会中制度化的精英关系。不过,在欧洲,精英的构成极其复杂和多元——包括处于统治地位的政治行动者、贵族、教会以及(在中世纪盛期以后才步入这个显赫圈子的)资产阶级——他们之间的关系自西罗马帝国崩溃以后并没有得到稳固的制度化。工业资本主义(还有民族国家)不期而然地闯入我们的历史,并非是什么“历史的进步”,而是欧洲精英之间的竞争与冲突一直未能被有效制度化的非预期后果,而正是这种未被制度化的竞争,一次又一次地改变着各个精英集团之间的权力格局,并为那些能够催生出工业资本主义和民族国家的新因素的出现创造了空间。(Zhao, 2015:359)
在其他文章中,我也曾指出,工业资本主义“在当今,欧洲带给全世界的是一种不可逆转的现实,而不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历史进步。在工业资本主义发展不到二百年的历史里(这甚至比中国那些大型王朝的寿命还要短一些),它已经制造出了足以摧毁人类文明数次的强大武器,造成了自然环境的持续恶化,并在可预见的未来会将石油和其他一些天然资源消耗殆尽。儒学传统下的国家模式在中国存续了两千余载;我强烈怀疑工业资本主义是否也能存续这样长久”。(Zhao, 2017:167)
在第一段引文中,我所表达的观点与帕特丽夏·克劳恩(Patricia Crone)对“欧洲奇迹”的评论颇有相似之处,约翰·霍尔(John A. Hall)在他的文章中对此有恰当的引述(约翰·霍尔,2019),而第二段引文根据的则是我对所谓“中国智慧”的理解。我深受道家哲学的影响,并且,我相信,对于任何一种社会组织或制度,无论其性质如何,当其在社会中变得愈发重要时,对它起破坏作用的社会机制和力量同样也将变得愈发强大起来。拙作的目标之一即是试图指出历史是累积性发展的,而不是线性进步的过程,且“进步”仅仅是为胜利者提供合法性的意识形态而已。过高或过低地评价中国的成就,皆不是我的本意。
(译/巨桐 校/周盼、刘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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