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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王友琴:文革摧毁了中国人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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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3 02:03: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7年12月,57岁的黄帅在北京去世。当今中国年轻人对这个名字已经十分陌生,但早在文革中的70年代,她曾经被看作是反潮流“革命小闯将”,闻名全国,是那个颠倒是非的年代的一个标志性符号。事件的起因是她的一篇对班主任老师表达不满的日记…… 因为几篇日记而一夜成为家喻户晓的所谓反潮流英雄也许并非这个当年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所愿,这段情非所愿的短暂辉煌也在此后的日子成为她的一个难以卸掉的包袱,但文革中因为一本日记而被投入监狱、甚至家破人亡者可以说不计其数。目前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任教的王友琴女士在她多年的文革受难者历史收录整理的过程中,注意到了文革中,日记给无数中国人带来的灾难。她于是开始书写《摧毁日记的革命》,收录文革受难者的日记故事。在今天的公民论坛节目中,我们就电话采访王友琴女士,谈谈她对文革与中国人的日记的关系的观察与分析。

没有日记,文革时代的真实记录就更加稀少

法广:为什么会在文革研究中想到特别关注文革期间的日记?对于历史学者,日记的重要性何在?

王友琴:文革在51年前开始。我在三十多年前开始写作文革历史。在那个时候我就发现很多事情、尤其是受难者的故事,已经记不清楚了。1979年我写了一个关于文革中的学校的短篇小说,题目就是“记忆已经淡漠”。我的文革写作是从访问文革经历者开始的,有好几次受访者说:“假如我有日记就好了……”但是,也有一位长者说:假使我那时写日记,可能就活不过文革了!然后我发现,文革时代几乎没有人写日记,我指的是那种我们通常所说的个人的、私人的日记,记录生活、也记录个人感受等等,不是那种为了给别人看的记录。那种日记,文革时代也还有一些。

因为没有了日记,没有了对一个时期的个人性质的记录,当时的媒体里又充满了谎言和空白,那文革时代留下的真实记录就非常稀少了。这种历史事实不被记录的后果,就是离开了事实和经验,对文革的评价也就变得空疏,而且没有依据,甚至无从进行。

法广:就是说,对于历史研究来说,官方历史记录当然有其意义,但是个人日记、个人对历史时期的记录也非常重要?

王友琴:是这样的。比如,在1966年8月5日,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现在的北京师范大学实验附属中学,红卫兵打死了校长卞仲耘。这个日期,从我一开始研究的时候,就发现几乎没有人记得这个日子!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所以,对我来说,一开始的时候,是我为了写历史想要找日记。但后来,随着更进一步的研究,我意识到日记就是文化革命历史的一个部分。因为我发现很多事实:文革中很多人因为写日记而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和打击。这种前所未有的残酷改变了人们写日记的习惯,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传统,因为从古代开始,就有很多人写日记。

法广:就因为如此,您说文革是一场“摧毁日记的革命”?

王友琴:是这样的。我想,文革摧毁了以百万计的受难者,摧毁了无数人的生命,也摧毁了无数的书籍和文物。那么在这些以外文革还摧毁了什么呢?一个不那么直接可以看到的东西,是文革摧毁了中国人的日记。

我这篇文章“摧毁日记的革命”写了十多年才完成,现在也还会发现新的有关的情况。比如,在我的原作里写到北师大实验中学(法广注:原北师大女附中)1966年时初中二年级的一个学生的日记的故事。几个月前该校百年校庆的时候,有很多同学的聚会,几个同班同学去看望了这位同学。1970年时她在云南思茅当“知青”,那年云南发生大地震,所以要搬到屋子外边去住,她的日记本就在那个时候丢失了。本来日记本是放在她的枕头里,或是什么其他地方。有人把她的日记本上交,说里面有反动内容。她因此被县里的公安局逮捕拘留,然后因此精神失常……这是一个将近50年的悲剧!

法广:文革中有不少这样因为日记被别人发现,整个个人和家庭的命运因此改变的故事。在整理这些历史的过程中,您是否梳理出这种查抄别人日记,以这种个人的私密记录来致人于死地的作法是如何开始的?(这种做法当时)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高层的某种肯定呢?

王友琴:我想,这是很明显的。回顾历史,这种比较普遍的、大规模的、以查抄日记来给人定罪、以从日记里发现写了什么来给人定罪(的做法),我自己的观察是从1957年开始的,因为我写过北京大学的文革,也就追溯到文革以前的事情。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北京大学有716个人被划成“右派分子”,一个属于“阶级敌人”的类别。当时划成“右派分子”的一名学生告诉我,他的日记被没收,甚至到80年代,他得到“改正”的时候,这些日记也没有归还给他。他说有8册日记都被没收了。

在文革期间,这种情况就发展得越加严重,特别是在1970年的“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运动中。我的这篇文章(“摧毁日记的革命”)收录了14个人的日记的故事。因为日记他们受到了那么残酷的打击和迫害。

法广:那这样以日记(内容)定罪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高层某种形式的肯定呢?还是说只是因为民众发动起来之后形势失控,衍生出这样的故事呢?

王友琴:我想这明显是与文革的政策相关联的。文革中有新的规定,关于什么人是应当被专政、被打击的。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是:恶毒攻击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因为这个说法当时用得非常多,就被缩略成了“恶攻罪”。在这种大的压力下,一般当然没有人敢公开说直接批评文革或者批评文革最高领导人的话。有些“专案组”就在人们的日记里寻找“恶攻”材料,然后以此给人定罪。在我的文章里的14个人的故事中,有一个人叫王复新。他当时还不到30岁,是长沙水利勘测设计院的一个技术员。他的日记被别人看到了……他还很年轻,被打成所谓的“现行反革命”,就是因为他把日记给女朋友看。他女朋友是中文系的学生,当然喜欢文学,批评他文学水平太低。他就开始写日记,在日记里还写了些诗等等。他说,他真的只是为了让女朋友高兴,提高自己的文学水平……我的文章里收录了(他的三份)来自同一个法院的判决书。第一个判决书判他十年徒刑,罪状就是“经常书写反动日记”。第二份(判决书)是在1972年林彪事件发生之后。当时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里,极左的做法受到批评。他就开始申诉,理由是他因为日记就被判刑十年,请求得到减免。但法院的回答是:不能!第三份(判决书)还是来自同一个法院,那时候已经是1979年,文革结束两年多后,法院宣布对他无罪释放。那个时候,他的十年牢已经快要坐满了。这就是对日记的专政给一个年轻人带来的悲剧。

法广:就是说,日记里的所说所写,法院可以将其定为犯罪行为……

王友琴:是的,而且还对日记进行曲解,上纲上线,就变成了“现行反革命”材料。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到,文革以后,他(王复新)怎么会被释放的。我查到,在1978年的一个非正式文件里讲到,因为所谓“恶攻罪”(而被判刑的人)有五种人应该平反,其中第三条就是:因为在日记和书信中发表了一些不同看法而受到惩罚和关押的人应该平反。只这一句话,我刚才提到的王复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释放。

《雷锋日记》推广了一种离开生活与实际的文风

法广:日记原本是个人的私密诉说,但是在文革期间,这种私密性显然已经不再存在,这是一种对个人私域的强行的、全面的占有。而且日记在很大程度上也不再是个人思绪的记录和倾诉,而是也变成了一种变相、公开的政治立场宣誓。《雷锋日记》应该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否可以说文革改变了日记原有的性质?

王友琴:可以这样说。当然《雷锋日记》的发表和命令大家都去学习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1980年的时候,一位《人民日报》的老编辑就曾对我讲过《雷锋日记》是怎么制造出来的,以及它带给我们生活的影响,特别是推广了一种说假话、讲豪言壮语、离开生活与实际的这么一种文风。我当时很希望他们会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可是,好像还没有……

日记不光是记录历史事实

法广:其实文革中被摧毁的不仅是日记,还有个人的私信往来,私人空间不再存在。这种私人空间的丧失,对于个体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友琴:摧毁日记的后果可能不是那么直接可见,却是非常大的。因为日记不但是让我们记录下自己个人生活中的一些事,也包含了我们对生活的反省,对自己的反省,和我们精神上的探索。我做文革研究采访了非常多的人。我注意到那些写日记的人往往也是对自己有比较高的道德要求、有比较清晰和一致的道德原则的人。他们往往对文革中的迫害有比较清楚和深刻的记忆,尽管文革时代他们被迫停止写日记。所以说,日记不光是记录历史事实,而且也是人的道德成长的一个重要方面。

法广:就是说这个私人空间、这种方式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个人自我反省、照镜子的一个过程?

王友琴:是这样。假如没有这样一个过程,人都可能变得像阿Q一样,没有自我反省,不会自己来确立自己的道德和行为原则。这对一个民族的文化带来的坏影响其实是非常深重的。

我想,当然,我自己认为,我们现在对文革历史的记录和反省,还是远远不够的。我的主要工作是做了文革受难者的调查和记录。但是,我觉得我们可以进行更深一层的研究,比如,对于日记这个主题,我们可以做更深入的研究。

也许您也注意到,文学作品里经常写到对人性的探索。有一种是“乌托邦”作品,是对一个理想社会的描述。另外还有一种所谓“反乌托邦”小说,描写可能出现的一个非理想社会、一个可怕的地狱式的社会,来引起人们的警觉。其中一部最著名的作品是(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于1949年出版的小说)《1984》。这部小说的开始就是主人公躲在一个监视镜头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写日记……当然,这只是小说,不是真实。但是,在中国,这真的发生了。在1967年,北京展览馆举行的盛大的“红卫兵革命造反成果展览会”上,有一张很大的图表,上面写着红卫兵抄家抄出多少黄金、多少武器……其中还有一项是抄出多少反动日记、诗文!从这张大图表前走过的人当然马上会想:我写日记了吗?写反动日记了吗?所以很多人就停止了写日记。我的意思是,对中国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反乌托邦小说里的情节,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几年前,美国小说《饥饿游戏》拍摄成三部电影,非常流行。在中国这本书和电影都翻译成了中文,也有很多人去看。我自己认为,在中国,这样类似在反乌托邦小说里发生的事情,在文革中真的发生了。对我们来说,我觉得,我们应该通过反省历史,来吸取这些教训,反省人性,这对我们的未来是有很大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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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4 22:59:41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友琴:文革摧毀了中國人的日記

2017年12月,57歲的黃帥在北京去世。當今中國年輕人對這個名字已經十分陌生,但早在文革中的70年代,她曾經被看作是反潮流“革命小闖將”,聞名全國,是那個顛倒是非的年代的一個標誌性符號。事件的起因是她的一篇對班主任老師表達不滿的日記…… 因為幾篇日記而一夜成為家喻戶曉的所謂反潮流英雄也許並非這個當年小學五年級的學生所願,這段情非所願的短暫輝煌也在此後的日子成為她的一個難以卸掉的包袱,但文革中因為一本日記而被投入監獄、甚至家破人亡者可以說不計其數。目前在美國芝加哥大學任教的王友琴女士在她多年的文革受難者歷史收錄整理的過程中,注意到了文革中,日記給無數中國人帶來的災難。她於是開始書寫《摧毀日記的革命》,收錄文革受難者的日記故事。在今天的公民論壇節目中,我們就電話採訪王友琴女士,談談她對文革與中國人的日記的關係的觀察與分析。

沒有日記,文革時代的真實記錄就更加稀少

法廣:為什麼會在文革研究中想到特別關注文革期間的日記?對於歷史學者,日記的重要性何在?

王友琴:文革在51年前開始。我在三十多年前開始寫作文革歷史。在那個時候我就發現很多事情、尤其是受難者的故事,已經記不清楚了。1979年我寫了一個關於文革中的學校的短篇小說,題目就是“記憶已經淡漠”。我的文革寫作是從訪問文革經歷者開始的,有好幾次受訪者說:“假如我有日記就好了……”但是,也有一位長者說:假使我那時寫日記,可能就活不過文革了!然後我發現,文革時代幾乎沒有人寫日記,我指的是那種我們通常所說的個人的、私人的日記,記錄生活、也記錄個人感受等等,不是那種為了給別人看的記錄。那種日記,文革時代也還有一些。

因為沒有了日記,沒有了對一個時期的個人性質的記錄,當時的媒體里又充滿了謊言和空白,那文革時代留下的真實記錄就非常稀少了。這種歷史事實不被記錄的後果,就是離開了事實和經驗,對文革的評價也就變得空疏,而且沒有依據,甚至無從進行。

法廣:就是說,對於歷史研究來說,官方歷史記錄當然有其意義,但是個人日記、個人對歷史時期的記錄也非常重要?

王友琴:是這樣的。比如,在1966年8月5日,在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現在的北京師範大學實驗附屬中學,紅衛兵打死了校長卞仲耘。這個日期,從我一開始研究的時候,就發現幾乎沒有人記得這個日子!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所以,對我來說,一開始的時候,是我為了寫歷史想要找日記。但後來,隨着更進一步的研究,我意識到日記就是文化革命歷史的一個部分。因為我發現很多事實:文革中很多人因為寫日記而受到非常嚴厲的懲罰和打擊。這種前所未有的殘酷改變了人們寫日記的習慣,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傳統,因為從古代開始,就有很多人寫日記。

法廣:就因為如此,您說文革是一場“摧毀日記的革命”?

王友琴:是這樣的。我想,文革摧毀了以百萬計的受難者,摧毀了無數人的生命,也摧毀了無數的書籍和文物。那麼在這些以外文革還摧毀了什麼呢?一個不那麼直接可以看到的東西,是文革摧毀了中國人的日記。

我這篇文章“摧毀日記的革命”寫了十多年才完成,現在也還會發現新的有關的情況。比如,在我的原作里寫到北師大實驗中學(法廣註:原北師大女附中)1966年時初中二年級的一個學生的日記的故事。幾個月前該校百年校慶的時候,有很多同學的聚會,幾個同班同學去看望了這位同學。1970年時她在雲南思茅當“知青”,那年雲南發生大地震,所以要搬到屋子外邊去住,她的日記本就在那個時候丟失了。本來日記本是放在她的枕頭裡,或是什麼其他地方。有人把她的日記本上交,說裡面有反動內容。她因此被縣裡的公安局逮捕拘留,然後因此精神失常……這是一個將近50年的悲劇!

法廣:文革中有不少這樣因為日記被別人發現,整個個人和家庭的命咭虼烁淖兊墓适隆T谡?磉@些歷史的過程中,您是否梳理出這種查抄別人日記,以這種個人的私密記錄來致人於死地的作法是如何開始的?(這種做法當時)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高層的某種肯定呢?

王友琴:我想,這是很明顯的。回顧歷史,這種比較普遍的、大規模的、以查抄日記來給人定罪、以從日記里發現寫了什麼來給人定罪(的做法),我自己的觀察是從1957年開始的,因為我寫過北京大學的文革,也就追溯到文革以前的事情。在1957年反右邉又校?本┐髮W有716個人被畫成“右派分子”,一個屬於“階級敵人”的類別。當時畫成“右派分子”的一名學生告訴我,他的日記被沒收,甚至到80年代,他得到“改正”的時候,這些日記也沒有歸還給他。他說有8冊日記都被沒收了。

在文革期間,這種情況就發展得越加嚴重,特別是在1970年的“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邉又小N业倪@篇文章(“摧毀日記的革命”)收錄了14個人的日記的故事。因為日記他們受到了那麼殘酷的打擊和迫害。

法廣:那這樣以日記(內容)定罪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高層某種形式的肯定呢?還是說只是因為民眾發動起來之後形勢失控,衍生出這樣的故事呢?

王友琴:我想這明顯是與文革的政策相關聯的。文革中有新的規定,關於什麼人是應當被專政、被打擊的。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條是:惡毒攻擊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因為這個說法當時用得非常多,就被縮略成了“惡攻罪”。在這種大的壓力下,一般當然沒有人敢公開說直接批評文革或者批評文革最高領導人的話。有些“專案組”就在人們的日記里尋找“惡攻”材料,然後以此給人定罪。在我的文章里的14個人的故事中,有一個人叫王復新。他當時還不到30歲,是長沙水利勘測設計院的一個技術員。他的日記被別人看到了……他還很年輕,被打成所謂的“現行反革命”,就是因為他把日記給女朋友看。他女朋友是中文系的學生,當然喜歡文學,批評他文學水平太低。他就開始寫日記,在日記里還寫了些詩等等。他說,他真的只是為了讓女朋友高興,提高自己的文學水平……我的文章里收錄了(他的三份)來自同一個法院的判決書。第一個判決書判他十年徒刑,罪狀就是“經常書寫反動日記”。第二份(判決書)是在1972年林彪事件發生之後。當時在一個很短暫的時間裡,極左的做法受到批評。他就開始申訴,理由是他因為日記就被判刑十年,請求得到減免。但法院的回答是:不能!第三份(判決書)還是來自同一個法院,那時候已經是1979年,文革結束兩年多後,法院宣布對他無罪釋放。那個時候,他的十年牢已經快要坐滿了。這就是對日記的專政給一個年輕人帶來的悲劇。

法廣:就是說,日記里的所說所寫,法院可以將其定為犯罪行為……

王友琴:是的,而且還對日記進行曲解,上綱上線,就變成了“現行反革命”材料。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到,文革以後,他(王復新)怎麼會被釋放的。我查到,在1978年的一個非正式文件里講到,因為所謂“惡攻罪”(而被判刑的人)有五種人應該平反,其中第三條就是:因為在日記和書信中發表了一些不同看法而受到懲罰和關押的人應該平反。只這一句話,我剛才提到的王復新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得到了釋放。

《雷鋒日記》推廣了一種離開生活與實際的文風

法廣:日記原本是個人的私密訴說,但是在文革期間,這種私密性顯然已經不再存在,這是一種對個人私域的強行的、全面的佔有。而且日記在很大程度上也不再是個人思緒的記錄和傾訴,而是也變成了一種變相、公開的政治立場宣誓。《雷鋒日記》應該是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是否可以說文革改變了日記原有的性質?

王友琴:可以這樣說。當然《雷鋒日記》的發表和命令大家都去學習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1980年的時候,一位《人民日報》的老編輯就曾對我講過《雷鋒日記》是怎麼製造出來的,以及它帶給我們生活的影響,特別是推廣了一種說假話、講豪言壯語、離開生活與實際的這麼一種文風。我當時很希望他們會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可是,好像還沒有……

日記不光是記錄歷史事實

法廣:其實文革中被摧毀的不僅是日記,還有個人的私信往來,私人空間不再存在。這種私人空間的喪失,對於個體來說,意味着什麼?

王友琴:摧毀日記的後果可能不是那麼直接可見,卻是非常大的。因為日記不但是讓我們記錄下自己個人生活中的一些事,也包含了我們對生活的反省,對自己的反省,和我們精神上的探索。我做文革研究採訪了非常多的人。我注意到那些寫日記的人往往也是對自己有比較高的道德要求、有比較清晰和一致的道德原則的人。他們往往對文革中的迫害有比較清楚和深刻的記憶,儘管文革時代他們被迫停止寫日記。所以說,日記不光是記錄歷史事實,而且也是人的道德成長的一個重要方面。

法廣:就是說這個私人空間、這種方式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個個人自我反省、照鏡子的一個過程?

王友琴:是這樣。假如沒有這樣一個過程,人都可能變得像阿Q一樣,沒有自我反省,不會自己來確立自己的道德和行為原則。這對一個民族的文化帶來的壞影響其實是非常深重的。

我想,當然,我自己認為,我們現在對文革歷史的記錄和反省,還是遠遠不夠的。我的主要工作是做了文革受難者的調查和記錄。但是,我覺得我們可以進行更深一層的研究,比如,對於日記這個主題,我們可以做更深入的研究。

也許您也注意到,文學作品裡經常寫到對人性的探索。有一種是“烏托邦”作品,是對一個理想社會的描述。另外還有一種所謂“反烏托邦”小說,描寫可能出現的一個非理想社會、一個可怕的地獄式的社會,來引起人們的警覺。其中一部最著名的作品是(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於1949年出版的小說)《1984》。這部小說的開始就是主人公躲在一個監視鏡頭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寫日記……當然,這只是小說,不是真實。但是,在中國,這真的發生了。在1967年,北京展覽館舉行的盛大的“紅衛兵革命造反成果展覽會”上,有一張很大的圖表,上面寫着紅衛兵抄家抄出多少黃金、多少武器……其中還有一項是抄出多少反動日記、詩文!從這張大圖表前走過的人當然馬上會想:我寫日記了嗎?寫反動日記了嗎?所以很多人就停止了寫日記。我的意思是,對中國人來說,這不是一個反烏托邦小說里的情節,而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幾年前,美國小說《饑餓遊戲》拍攝成三部電影,非常流行。在中國這本書和電影都翻譯成了中文,也有很多人去看。我自己認為,在中國,這樣類似在反烏托邦小說里發生的事情,在文革中真的發生了。對我們來說,我覺得,我們應該通過反省歷史,來吸取這些教訓,反省人性,這對我們的未來是有很大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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