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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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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3 05:36: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郎郎 宁静的地平线

转载于凤凰网, 摘自《七十年代》(北岛、李陀主编)

1943年11月出生于延安,196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美术理论系。曾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教员,院刊编辑。之后曾任《国际新技术》杂志总经 理,《中国美术报》副董事长,香港《九十年代》杂志专栏作家。出版过文集《从故乡到天涯》和《大雅宝旧事》。 现为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研究员,同时在美国国务院外交学院教授汉语及中国文化。

  一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听说许多人在全国各地草棚里、油灯下,一肚子理想,满脑门子深刻。在写着、画着、唱着,做着文艺梦。都是形形色色、不同层次、不同境遇的理想主义者。玩文学的差不多都是这种人。他们琢磨、创作,试图活出个模样,寻找意义。

  也许他们就这样歪打正着,一不留神为中国文学艺术传承做了很多事。

  在那个年代,大面儿上来看是个文化贫瘠的时光,他们这些活动渐渐形成了文化潜流,在地下交汇着、涌动着。所以,到了八十年代才会有那样一次划时代的文化群体勃发。

  我也许是由于喜欢写东西,曾经组织过一个文学沙龙,还在酒后茶余口无遮拦,于是,在那个年代蹲进了监狱。也算是那个年代里间接对文化传承“有所贡献”。大概,正如鲁迅说的:咱萌不了芽,还当不了供天才们生长的泥土吗?那些年头,的确我当的就是最底层的泥土。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的那个午夜,我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是在油灯下守岁。不过,大多数人在农村、在农场。而我却在牢房。

  平时屋里再冷,今夜炉子一定要火旺。也许,这意味着来年没准儿会转转运。我们这儿的炉子,你一定没见过。这是当地名为“扫地风”的全 泥炉子。“扫地风”没有炉膛,没有炉箅子,没有任何其他炉子必备的金属附件。整个炉子都是用土坯砌成的。当地人凭多年经验,知道如何利用炉子内部特别的结 构形成空间,还有炉子底部有别样通风口。不用风箱,自来就有风,所以得此名。“扫地风”是当地穷苦人的专利。除夕那晚,“扫地风”威风八面,炉火通红。

  那是在河北省饶阳县大狱里。

  此前,我从没到过这个地方。这是衡水专区的一个县,这儿属于一个革命老区,曾经是抗日最活跃的地区之一,老乡至今还记得吕正操、程子华这些当年在这里亮剑的英雄好汉。我们这群北京政治犯,被下放到这里,这是当时副统帅一号命令所决定的。那时全国、全民都在准备打仗。

  是得准备,于是我们这些北京犯人被准备成了饶阳犯人。

  当时我党应付局势的架势与心态和保卫延安时候一模一样。“要有准备”是多方面的。必然包括对脑瓜子里有问题的文化人进行必要准备。保卫延安的时候,给王实味准备一把斧子就行了。这会儿王实味们实在太多了,全准备斧子也不行。

  于是,一批批我们这种人从北京被押送出来。这些脑瓜子里不对味儿的人中,包括“大小刘麻子”英若诚和他太太吴世良,中央乐团的首席小 提琴杨秉荪,据说还有歌唱家刘秉义、郑佐成、王等等。当然,也包括我和老七这些无名鼠辈。把这些不安分和不可靠的家伙放在老根据地,有利于战时管理。这个 地区有革命传统经验。

  后来,我听当地的一个老干部告诉我,在打日本那会儿,他们晚上经常的任务是“掏窝子”,就是清除异己的意思。半夜三更,几个县大队 的小年轻,就去什么人家把目标人物罩上眼睛、堵上嘴,拉出村。宣布他的罪行,然后为了省子弹,就手工处理了。有一次,他们去某村去掏一个汉奸嫌疑,没掏 着,就把他老婆掏出来了。为了打击汉奸,把他老婆扔进枯井也能灭他们的威风。在扔下枯井之前,小年轻们都上下其手“摸摸”。小王是近视眼,也抢着去摸。别 的队员笑了,说:“瞎子,看清楚喽,那是你姑啊!”那些村的人,很多都有亲戚关系。小王说:我不管,我摸的是汉奸婆!众人齐声喝止:我们都行,就你不行, 汉奸归汉奸,也不能乱了辈分。

  听到这儿,我明白了。人家这儿管我们这类人有经验着呢。

  我前面说这是县大狱,其实是传统习惯说法。确切地说,我们由于还是未决犯,所以关的地方还不是监狱,而是公安局下属的看守所。

  这县公安局看守所老所长,也姓张。他还是老区传统做派:不穿官衣。就爱穿着对襟黑棉袄,一条缅裆裤,手里提着个抗战时期的镜面盒子炮,和当年闹日本那会儿的捯饬还一个模样。估计那是他一生中最闪光的年头儿,那年代绝不能忘。

饶阳这地方到处都是盐碱地,还非常缺水,真是“咬在瓜把儿上了——苦得厉害”。周边的几个县,从来都不怎么富裕。有些县农忙一完,就整村整村出去“混穷 ”,去讨饭,把自家的粮食省下来。饶阳县的人,很要面子,丢不起那人。他们也到全国各地去“混穷”,可绝不要饭,他们耍的是本乡绝门手艺——劁猪。就拿着 一个劁猪刀子,走遍全国,吃万家饭,和古代侠客有几分神似。

  除夕之夜,这个穷乡僻壤的老乡们噼里啪啦放了不少炮仗,好像这儿炮仗不要钱似的。原来,这块大盐碱地产硝。所以“搓炮仗”就成了这儿的重要副业之一。今儿晚上人们放的炮仗都是自己生产的,才能可劲儿地造。

  我们这伙人,是1969年底从北京公安局看守所(就是那著名的K字楼和王八楼)押解到这儿来的。其实不过才三个月左右,已经把我们给彻底饿废了。

  现象是,这伙人里连大小伙子们都不会跑马了,的确也没马可跑了。甚至连生病都不会发烧了。人们开玩笑说,咱们都成人干儿了,细菌也全饿死了。

  人们坐在炕上闲聊,有人发现我们这些人(甚至包括我们中间最胖的李友钿先生在内)紧并着的两条大腿之间都出现了一个横拳那么宽的空隙。大腿上的脂肪理所当然地消耗殆尽。

  北京公安局规定看守所里一人一天八两粮食。每个窝头二两,正好四个窝头,一天两顿。在北京,人们已经觉得饿得前心贴后心。据说,当年 批这个定量指标的人,是北京公安局长冯基平先生。“文革”中,他也被关到这儿来了。人们传说,他为此后悔不已。谁会想到,八两粮食怎么这么不禁吃啊?

  每天除了这窝头之外,就一碗菜汤。什么菜便宜,就是什么汤。偶尔有点儿肉末儿,那就属于上上佳肴了。当然,逢年过节如果“形势大好”,我们还会有点儿改善。那阵子,我们已经被改造成了这种人——天天想的就是一个“吃”字。除了睡觉时间以外,肚子全天候都在和你较劲。

  到了饶阳,每天倒是三顿,定量也是八两。早晚各喝二两粥,中午有两个号称二两的“饼子”。就连当地的农民进来以后,第一次开饭的时候惊讶得眼睛都直了,绝没想到伙食这么凄凉。有人当场就掉泪,也有人用脑袋去撞墙,刚进来的人,胃酸都劲儿大。

  我们喝的稀饭可以当镜子照,身体也都和那粥差不多,饿得快透明了。可是当地人,比我们招儿多,他们很快就找到“抗饥”的窍门,那就 是,越饿越得有存粮,中午那两个高粱面的饼子,最多吃一个。一定得咬牙留下来一个,到后半夜饿得无法睡眠的时候,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品。那就可以减弱胃酸 对你的折磨。为了防止犯人自杀,每晚牢房里的犯人都得轮流值班,每个人两个小时。房上值班的解放军也是每两小时一班,他们在房顶上踱来踱去,随时都可能点 名。

  这个县城,竟然没有起脊的大瓦房,一码儿的平顶黄色土房。机关或有钱人家才是砖房。我们监狱因为重要,是砖房,但也还是平顶房。房顶可以当场院用,可以晒粮食,还可以放哨。

  这样的款式让值班解放军看守方便,来回踱步。他们在房上叫到几号,那个号值班的犯人就立刻站到门前大声喊道:“二号五个犯人,一切正常。某某某值班。”

  你想想,这时候要不是有存粮钉着,你怎么熬过那漫长黑夜里的两小时?

  我们这屋“扫地风”比别的屋子也大一号,给的煤饺子也比别的屋子多一倍。这儿的煤球不是用筛子摇出来的,所以不是圆的,这儿是把煤末 子和黄土和成了煤泥之后,就用我们的饭碗当工具做煤饺子,出一个个月牙形的煤泥,往地下一磕,就齐活了。一开始,这活儿都把我们这伙人看呆了,那煤泥绝对 是煤少土多,那颜色一点儿都不黑,快和新四军的军装颜色差不离,灰不拉唧的。我们想,这成色的煤饺子,有法儿着吗?没想到,这儿的煤还挺好烧,就这种灰色 煤球着得旺着呢。

  为了节约,我们屋一个星期才分给一百个煤饺子,平均每天只能烧十四个,而其他小号每天只能烧七个。二十四小时都烧,绝对不够。所以 一到傍晚我们就必须封炉子,一直封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才打开火。封火的时候,把半块煤饺子研成细粉再用水和成煤泥,糊上炉口以后,再用一根磨细了的筷 子扎一个隐约可见的小洞。从那洞口,隐约见到煤火的红色,这样才能耗到第二天。

所以,每夜下来,我们碗里的剩水都结了冰,口嘴边那儿,都有一块由我们整晚哈气形成的白霜。每个值夜班的,都冻得只能坐在炉台上。所以,每个犯人棉袄的背后都有一绺如屋漏痕般的焦黄——那是封火后的微小火眼升腾出来的热气所为。

  那时候,我和拉小提琴的杨秉荪正好在一个房间。我们那个房间是个把角儿的大屋子,住了十来个人。别的小号才有五六个人。我们屋连炕都 没有,在地上铺了些麦秸算是我们的铺位。所长对我们说:这些麦秸在这里也是“稀罕物”,麦秸比稻草隔寒隔潮,是打地铺的上好材料。话是这么说,对我这个风 湿性心脏病患者来说,这地铺再“高级”,在这不见的阳光房间里地气阴潮,照样让我忐忑不安。

  当然,这儿也有这儿的好处。北京倒是住楼,还有电灯,还有够分量的窝头,还干燥爽朗。但那儿管得太严了,每天除了改造自己,就是批斗别人,其余时间都得坐在那儿学习,还得坐得笔管条直。你连找个人聊个天,都得和地下工作者那样机警,才能偶尔进行。

  这里物质条件差多了,可是根本没人搭理你。你爱看书就看书,爱聊天就聊天,爱干嘛就干嘛,只要你别打架闹事,他们只要求你老实呆着就行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杨秉荪万万没想到,在“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饶阳县,见到了上一次在莫斯科见到过的老朋友李友钿。你想想那年头 儿,有几个人出过国?老杨人家是苏联、匈牙利双料留学生,在那儿学的是小提琴。老杨和我属于一个大案子进来的,都是因为传说了文化旗手的笑话。

  老李从来不说政治笑话。他本来是上海的一位名厨,阴错阳差被外交部选中,派往国外常驻,在莫斯科和布达佩斯都呆过。在“文革”中, 有人在国外揭发他买菜中间可能有猫腻,北京外交部造反派就勒令把他押解回京。他一听脸就白了,那个火红年代押解回去,肯定凶多吉少。天生慈眉善目温顺的 他,半夜就逃出使馆,企图“叛国投敌”,结果,还是被抓了回来。

  当年,老杨是使馆请来的艺术家,给国际政要献艺。老李则负责演出后给大家准备上好的佳肴。你想想,那时候他们是什么架势,什么派头?吃什么?喝什么?

  在饶阳这里,他们大眼瞪小眼,喝着白开水,等着下顿的黑李逵饼子。这儿的饼子刚下锅的时候是黑红黑红的,近似巧克力颜色,等凉了下来 就黑得像铁疙瘩一样。这是全高粱面的饼子,所谓全面就是在磨面的时候,把能磨的东西都磨进去。不出麸子不出糠。这样的粮食实惠,所以才那么黑。

  老杨和几个同屋的人,每个人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本子,各种各样的笔,一本正经围坐在老李的周围。老李用他无锡口音普通话给大家讲解一道道名菜的做法。

  这是一项重要的文化活动。固然,越写越饿,越饿越写。别看老李已经饿成细脖大脑壳了,可讲起菜谱来,还是当年著名大厨的谱儿,言简意 赅,形容准确,细细道来,不紧不慢。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他口中的每一道菜都精致无比。无论中餐还是西餐都可以录入顶级的菜谱。就这样,我国的饮食文化 得到了一次成功的传承。

  我这人虽然也喜欢吃好的,但绝不是一个美食家,所以向来对饮食文化就兴趣不大,这会儿又饿得要命,他们还一本正经坐在那儿进行精神 会餐,那胃脏一定更加难受。所以,我不去听。老杨说:不会,精神会餐可以分散注意力,减轻胃脏的痛苦。再说,你学好了这些手艺,出去以后一定大显身手,自 己彻底伺候自己一把。

  当时我们屋子里大概有十二三个人,七八个人都参加了那个精神宴会。

  我呢,正给几个小年轻侃故事。当我侃完一个故事,他们正七嘴八舌争辩的时候,一位叫段铎的小伙儿突然说:“你别就光给我们穷侃了,干脆教教我们,也玩玩文学、写写诗。”

  段铎那时候大概还不到二十岁,饿瘦了更显年轻。原来,他发现我在牢房里靠侃故事就可以占据一席之地。在这儿,这也算一种本事,要练别的本事,这里边儿没条件。要练文学,就是练嘴、练笔,在饶阳绝对有这条件。不练白不练。

  他话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年轻人都同声附和,齐齐嚷嚷要拜我为师。段铎学习的根底很好,因为出身问题,没被大学录取,只好上了一个中 专。虽然他一直喜欢文学,可没机会玩文学。另一个同号叫王涛,是青龙桥的一个著名玩主,那片儿住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八旗子弟。于是,他们就开始听我侃诗。

年底之前监狱进行调号,把老杨和老李他们都调走了。

  我和这些北京来的小伙子们还留在这个大号里,就开始一起写诗、评诗。段铎是个非常聪明的青年,他本来是在中专学电机的。我先教他背一些新诗、旧诗,让他体会诗的意境是什么,优美在什么地方,如何在文字里寄托笔者的情愫。

  从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到柳永的《雨霖铃》,从普希金的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到艾吕雅的《你好,哀愁》等等,我给他瞎背一气,他就瞎记一堆。

  别人聊天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瞎背。为了记得清楚,他就把刚趸来的货都抖搂给王涛。不用几个月,他和王涛,还有景山东街的小亓都背了不少从我这里趸去的二手诗作。

  后来,以小段为首的这伙孩子,一人钉了一个本子用来抄诗。后来,把我搜肠挖肚的所有零七八碎都背完了,就只好一起命题自己来写诗,每 个人都写。他们各有千秋,全都进步神速。你想想那个王涛,本来是个玩主,现在居然和我们一起写诗。小亓喜欢写古诗,写完后也和我们切磋一番。小段两样都试 试,虽然他是浅尝辄止,写的诗味还是很浓的,对一个学理工的孩子来说,就很不容易了。

  除夕那一夜,我们都没睡觉。除了留下来中午的一个饼子以外,我们还把晚饭稀饭里的胡萝卜,也留了下来当年夜饭。我们把胡萝卜围放在“扫地风”的火口边,真都烤成了透明的胡萝卜。吃起来有点咬劲儿,还香甜无比。后来,看到莫言的小说里描写的透明胡萝卜,似曾相识。那天晚上,我们约定在一小时内各自写一首诗。

  王涛写了一首自由体的新诗,题目就叫我们大为惊叹——《我是流氓!》。他生动热情地标榜自己就是一个流氓,谈到流氓的快乐,流氓的自 由,流氓的流浪,流氓的超越。我们纷纷叫好,每个人还都和了一首——可惜我不是个流氓!》、《我心里就是个流氓!》、《我也想当个真正的流氓!》。

  我们轮流朗诵,笑得满地打滚。那时我们非常快乐。我们把这几首诗钉在一起,封面上我用美术字写上《流浪者之歌——一群快乐的流 氓》。我看大家越来越上瘾了,写作热情高涨,就说:干脆咱们办个报纸,当年在渣滓洞人家陈然还办了个《挺进报》,咱们也在这里办个解闷儿的文艺报,怎么 样?

  他们三个齐齐喝彩,我就开始主办这个报纸了。其实,每次只是一张大纸,那是我们用粥把几张纸粘在一起。这张报纸只有正反两面,一共 两版。我本来就是学美术的,所以我先画好了版样,他们的稿子,也都由他们自己抄写在预留给他们的版面上。我还给每首诗都画了插图。用了两个下午,我们第一 期就出版了。

  当然,我们很小心。每次出版以后,大家悄悄传阅。当然,只是在我们这几个人中间,多一个人看了,我们被发现的机会就多了不止一倍。 不是特别近的朋友,绝不传阅。我们本来商定,看完就毁掉,可是,每次大家还是舍不得,于是就分别保存着。我们说好了,谁的万一被发现了,就说是自己写着玩 的,别人就尽快销毁。

  大年初二,又调号了。这次我分到一个只住五个人的小号,和杨秉荪分在一个房间,我很高兴。就在半夜他值班的时候,我悄悄地把我保存 的那份报给他看了,他看了非常快乐,拼命忍住笑声。不过,他抹抹眼睛,叹口气,说:“别舍不得,快点儿销毁了吧。这地方,这件事就可以算是重新犯罪。安全 第一呀。”

  我知道他说得对,我就是为这种罪折进来的。于是,立刻把它塞进了火炉,眨眼间,这张报纸就化为一缕青烟。这也是在县大狱的好处,这 里没有暖气,冬天只好生炉子,要是在北京看守所要销毁点儿什么就没这么容易了。这里销毁一篇文章之类的东西实在太方便了,原始环境有原始环境的好处。



  我本来想过两天找个机会告诉他们仨,都销毁了才保险。可计划不如变化。

  大年初四(1970年2月9日),监狱里人们前两天遇上了难得的改善,肚子里终于有了点儿宝贵油水。混了个肚儿圆,大家心情就爽朗了起来。

  刚喝完早饭的粥,张所长就提了镜面盒子炮上了房,解放军也在房上架起了机枪。这里的犯人们,非但不会为此而紧张——对他们来说这早就是家常便饭了——反而都兴奋起来。人们嘀嘀咕咕:“有戏!今儿肯定有戏!”哪出戏并不重要,有戏就有得看。

  老张头看各路人马都布置齐了,在房上开始发话:“田寿鹏,出来!打开库房,叫到名字的人自己把行李搬出来,再到库房把自己东西都拿出来,在当院打好铺盖卷,然后都就地咕嘚着等叫名字。叫谁谁出来。”人们都兴奋无比,人挪活、树挪死。再不挪,我们耳朵后头该长青苔了。

  “索家麟,王涛,宋惠民,朱章涛,田树云,张郎郎……”老张头儿这么挨个点名,接着他还点了我的同案老七等等。我同屋的其他人都对我 拍拍打打,表示祝贺,说:好啊,你小子发了,别忘了我们哥儿几个。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发什么发?纯粹是骑驴啃烧鸡——这把骨头指不定扔哪儿呢!” 人们纷纷说:挪就好,挪就好。

  干净麻利快,没过几分钟,被点名的这七八个人收拾好了,都蹲在院子里。然后,老张头一个一个往外叫,间隔大约五分钟。

  轮到我出去,到了外院儿一看,头皮顿时就麻了。先出来的那几位都已经加工过了——被砸上了死铐、死镣,傻大黑粗还都带着铁链子,和电 影里见过的那些死囚的行 头差不离。我被命令坐在地上,两个警察叮哐几下给我砸上了死镣,又给我带上了死铐。我想:也许这是为了押解安全,所以才搞了这么大 的阵势。

  然后,我们这些人被命令起立,走向大门外。大年初二的饶阳县城响起一片清脆的脚镣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没想到我这宁静的七十年代刚拉开幕,就闹这么大一个响动。我们走到监狱大门口,这条街已经被封锁了,远处街口堵满了翘首以望的好奇市 民。我们自己提着行李走到车边交给警察,他们和当地的工作人员一起,把我们的行李绑在汽车顶上。我们这些叮叮当当的人,陆续上车坐在指定的位子上。过去 听老狱底们说过,这种捯饬的犯人被戏称为“哗啦棒槌”。

  一位警官在开车前宣读了一篇什么文件,那文件并没说为什么要挪动,去哪儿,干什么,只是警告我们在押送途中,必须老老实实,否则“勿谓言之不预”。他们从来不说要紧的,光说万一的。

  我们路过冀县,那里也有一批犯人上来,上来的也全是“哗啦棒槌”。打头儿的是位名叫孙秀珍的女犯,在监狱学习班的时候,我就和她认识 了。她可是这儿的第一大美女。后来,我又和她的同案犯田树云大夫关在一起,可以说,我和他们俩都是老熟人了。她和我对视的时候,微微一笑,看来,她在冀县 也关烦了,也觉得只要挪动就好。

  你别听她这个名字简直俗不可耐,可她那个人,绝对清纯出众。我们进了监狱学习班,第一次集合的时候,她的身影就吸引了我。那时候, 我在监狱里已经关了一年了。人们说:这时候男犯眼里“母猪都赛貂蝉”了。可我到底还是美术科班的,别看她一点儿不张扬,一点儿不打眼,低眉顺眼,说不出的 温柔而迷人。在铁窗水泥块中,更透出了一股不凡。那会儿,多数男犯的目光都被外号叫“馅儿饼周”那位女士给吸引住了。她的确是北京著名老字号馅儿饼周家的 嫡孙女。可能因为是回民,所以皮肤白里透红,浓眉大眼,人也爽朗、大方,必然抓住了众人眼球。

  当时,孙秀珍的风度与众不同,是典型的知礼小女子。我误以为她是个日本女孩儿。在听别人叫她的时候,听错了,以为她叫“库里”或者 “库里娃”。我同屋的薛新平是国际关系学院日语系学生,他悄悄告诉我:“如果发音是库里的话,那就是黄昏的意思。这名字真的很符合她的形象,那么迷茫,那 么优雅。”原来,他也和我一样为她晕菜了。薛新平就在自己的板凳上,用毛笔写了类似“暮扎”两个汉字行书,这在日语里读作库里,意思是黄昏。每次开会,他 就故意亮着板凳上的字样经过孙秀珍的身旁,可她视而不见,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小薛以为,这是她应有的矜持。

  后来,我和老七不知天高地厚,似乎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半夜我俩推心置腹,发现我们俩心仪的对象并不重合,都松了一口气。他告诉我:他喜欢的是“馅儿饼”周,我告诉他我喜欢的是“库里”。我们俩反复商量如何向她们表白——在铁窗中照样有热烈真诚的爱慕。

  有一天开大会。周姑娘带领女犯队伍入场,她是小组长。看得出来,她这种长相的人,单纯大方,心地善良。老天有眼,那天,周姑娘正好就 坐在我前面。好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连忙写了个纸条:“周同学,你好:请问,坐在你后面第三位那个女同学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张郎郎”我把纸条 叠成了团,回头看看没人注意,低声说了一个字“信”,手一垂,就扔到她鞋边儿。她似乎没听见也没看见,直视前方认真听讲,还一边儿记着笔记呢。我心里开始 七上八下:糟了,要是她不接这茬儿,我不就现了吗?我心如大鼓一样咚咚响。再仔细一看,那纸条已不见踪影。我松了一口气。老天爷,行,这姑娘真够麻利的。 我又回头假装四处张望,人们都在认真听讲呢。她自言自语咕哝说:“小心有狗。”嘿,她真是胆大心细,还不忘给我提个醒。

散会时,她站起来整队,带队退场。路过我跟前,她望着前方喃喃说:原来意在沛公啊!”哎哟喂,原来已经看了字条,还不大高兴。但愿这误会别让她就此跟 我翻脸吧?心里继续打鼓。

  直到下一次歌咏活动,路过我身边,她也扔给我一个小纸团。是这样写的:“张同学,你好:她叫孙秀珍。这样通信太危险了。以后,你把信 用图钉钉在土箱底下。”回去和老七看了这封信,喜出望外。嘿呀,这孩子真聪明,简直是个天生的地下工作者。于是,我们俩赶紧分别给她俩各写了封信。傍晚倒 土,我们俩自告奋勇,抬着土箱把垃圾送到院外的垃圾站。信就钉在箱底儿。把土箱就留在那儿,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取回土箱。

  我们就这样建立起来秘密的通信渠道,我和老七天天帮男犯院子倒土。女犯那边呢,是由周姑娘和学生李世倒土。后来,李世告诉我,小周 很聪明,知道孙秀珍案情严重,而她和小李从进监狱就关在一起,信得过,决定让小李跟她一起倒土。刚开始,小周没想到老七会给她写信,有点儿意外,犹犹豫 豫,但老七勇往直前,坦诚热情。很快他们就进入白热化。我和孙秀珍的通信也迅速升温。当然,这一切都在虚拟幻想的世界中。但在那个年代,谁都没想到会在监 狱里发生这样的童话故事,我们四个人都非常珍惜。在监狱学习班,几乎所有犯人都发现就我们四个精神抖擞,跟打了鸡血似的,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时不时旁敲侧 击。而我们俩只能装傻充愣。

  在学习班认罪阶段,孙秀珍做了发言,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样都有里通外国”的罪名,而且她案子里还有一位男性的主犯。我想,那一定是她的男朋友,生死相依呀。即便如此,也不影响我给她写情书的热情,她和我的通信中对那个主犯一个字也没提。

  那时候在监狱,早已告别了社会上的生活与身份,交换这柏拉图式的情书,我们都很愉悦,读得脸红心跳。那是黑暗的日子里最艳丽的一道晨光,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

  可惜,在一号通令下,我们并没被分配到同一个地方。

  我们是邻县,她和英若诚、吴世良两口子、学生李世等人都被发配到了冀县。她从冀县上车来,即便她变成了“哗啦棒槌”,可举手投足还那么风韵万般,她见到我的时候还有些害羞,脸微微一红,低头笑了。依然那么天真,那么动人心魄。

  然后这车就撒开了往北开,路边的城镇飞速后退。深州、安平、献县、河间……我知道了,这车离北京越来越近了。我兴奋了起来,本以为在这备战时期,一时半会儿绝回不了北京呢,这一大挪动还真不赖,心里就涌现出小学课本里的诗句: 车过鸭绿江,好像飞一样。祖国,我回来啦!祖国,我的亲娘。”在我心里改成了:“北京,我回来啦!北京,我的亲娘。”可惜,那时候的汽车可没现在的那么快,还没飞起来。

  一直到凌晨2点,我们的车才开到北京。轻车熟路,又开回了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半步桥四十四号。

  几辆大轿车停在看守所的大操场上,操场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警察,而在警察外面,还有荷枪实弹的军人。那时候的警察也都穿着军 服,不过他们没枪。在这地方,我们管警察都叫队长,管军人都叫班长。从这些大轿车里涌出了几十个全套打扮、上下一起砸的“哗啦棒槌”,在队长们的指挥下, 我们稀里哗啦地走向操场的西北角的小门。

  我顿时明白了:今天的“戏”是要命的戏!

  在北京看守所半步桥这个大院里,关押犯人的建筑一共分为二十四个筒。所谓筒,就是建筑物里的筒道。分属于三个部分。K字楼,三层,每 层四个筒,从一筒到十二筒都在这个楼里。五角楼,两层,每层五个筒,从十三筒到二十二筒都在这个楼里。第二十三筒,官称死刑号。就在西北角的这个小院儿 里。二十四筒,是后来新盖的,也在这个小院儿里。这两个筒是死刑号,也被犯人称为“枪号”。

  我关押在看守所里学习班的时候,有机会出去劳动,也来过这个小院里干活。一次是打扫新盖的二十四筒牢房,二十四筒里有几间牢房“设 备先进”,那就是所谓的橡皮监狱,四面的墙都钉满了泡沫塑料,和沙发差不多,关押一些特殊犯人,让他们没法自杀。另一次是去清理房间,就是拉一个小车把刚 刚腾空的枪号里所有东西都堆到小车上,推到库房那个院子里。据说,事后会有犯属来这里领取遗物。当我看到那双皮鞋,心里就感到非常别扭,因为我知道昨天这 双鞋的主人还活着,而现在,说没就没了。

  还有一次,是帮这儿的警察冲洗死铐、死镣。上面确实有主人生前留下的血迹。冲洗干净后,帮警察装箱,留给后人用。干这些活儿的时候,我万万没想,竟然会轮到自己。

我们这些人一字排开,面对小院儿的高墙蹲在地下。这里的强光灯明如白昼,连我对面老墙上的青苔一丝一毫都历历在目。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现代化的大院儿 里竟然还保留着这么一堵历史性的老墙。那些砖缝都磨凸出来了,每块砖的风化程度不同,因此各有各自的风姿。我听说过,这里曾经关押过刺杀摄政王载沣未遂的 汪精卫,还关押过著名的川岛芳子——金璧辉,据说她就是在这个小院里被处决的。

  我们身后的警察开始叫名字,叫到谁,谁就到院子中间的桌子那里去登记,然后拿着自己的东西进入筒内。

  我被“扭送”到北京公安局已经一年半了,被提审了几十次了。一会儿说要宽大,一会儿说要从严。时间长了,人也就皮实了。后来知道了, 无论他们和颜悦色还是横眉竖眼,无非是要我交待背后“长胡子的人”。逻辑很简单,我讲的那些笑话和“反动谣言”,如果交待出“谣源”,我的罪过不过是个传 谣者。如果交待不出来,我就是个造谣者。我自己很清楚,如果我是个传谣者,也许只判个三年、五年。如果我是造谣者,就可能判个无期,最少也得二十年。这年 头儿数字,对我说来都差不多。要是为了从宽,交待出来别人,我关了三五年出去,照样还是个现行反革命,还得内疚一辈子。再说,在里面二十年也不一定比在外 面难过,何况,二十年后指不定怎么样呢。所以,无论他们来软的还是来硬的,我还是那样,我心里有底。每次,我都会自问:最坏又能怎么样?自己触触底,心里 反而踏实了。

  这次,我蹲在那里又想用以往模式那样来思考,最坏又怎么样?突然发现,心里没底了。最坏?那就是玩儿完了。“杂耍要收场了——没戏啦!”正这么想着,警察就叫我的名字。

  他们把我的名字登记在册,然后让我打开行李。只让我拿了一条被子,一个脸盆,一条毛巾,牙缸、牙刷、牙膏,一个饭碗,还有一本《毛 选》。其他衣物,连褥子都不许带,就挥手让你进号。前面一个警察领路,自己稀里哗啦跟在后面。我心里想,进去以后赶紧问问同屋老犯人。进屋以后才知道,每 屋只有一个犯人。心里没底,照样没商量。

  我像一个麻包一样,“咕噔”一声坐在炕箱上。也好,终于可以自己安静一会儿,放松下来。让绷紧了一整天的神经,稍微缓一把。

  三

  死刑号里的炕箱高度不到半尺,还是封死的。犯人无法钻到床下去,也无法把东西藏到床下。炕箱占了整个屋子的四分之三,只是在靠门那边 留出了一条水泥地,那里还有一个抽水马桶。在普通牢房里,绝没有这个设备。在马桶后面的墙上有一个观察孔,上面嵌了玻璃。另一个观察孔则在牢门上。这和其 他牢房一样,那观察的小窗户旁边有个按钮,如果你有事情找看守,可以按这个按钮。和医院一样,你房号的那牌子就会翻下去。这里的牢门有两道。里门是动物园 那种铁栅栏,外门则是厚厚的铁皮木门。在木门的底部有个猫洞,原来可以从这里把饭递进来。人们想得很周全,一个犯人锁到这里头以后,不用打开门,吃、喝、 拉、撒、睡全都解决了。

  我心里没底,更要想下去。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听见有人打牌儿找看守。我忙屏住呼吸仔细听来:“报告班长,和我一批进来的犯人都去 见马克思了,因为我有重要的问题要交代,才留了下来。你们怎么也不提审我呢?”一听到这嗓音、这腔调,我就知道了:这是遇罗克,他是利用报告班长的方式告 诉我们,我们来到这里意味着什么。一句话:每个人都要准备走上刑场。

  这就是遇罗克,这就是他的风格。他在监狱里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主动,那么从容不迫。从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大约在我进监狱半年左右的时候,官方安排调号,把我们俩调到六筒同一个房间。那时候,他在监狱里已经非常有名,人们都知道他,是因为一篇轰动全国的《出身论》而被捕的。

  此前,在“血统论”笼罩下发生了“八•一八”后的红色恐怖,当时,全国出身不好的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儿来。后来遇罗克借着形势的变 化,横空出世——一篇《出身论》如彗星划破漆黑夜空。而出版这篇文章的《中学文革报》,一时洛阳纸贵,风行全国。每天,遇罗克和这个报纸编辑部收到的读者 来信,得用麻袋来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简直形成了一个类似狂热会道门似的旋风。中央文革”注意到了,有关方面注意到了……最后,决定抓捕遇罗克。

  遇罗克从进来那天起就没有屈服过,他似乎就是个天生盗火者。他把入狱当成必然的结果,这里是和当局智斗的现成平台。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当时人数众多“被侮辱被损害”弱势群体的精神领袖,先行者,也是个殉教者。

  而当时,我的罪行中还有所谓“联动思想后台”这么一条,因为我当时的许多小哥们儿都是联动的骨干。其实,在他们最得意的时候,我却坚决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那个血统论对联。我认为,这和德国法西斯的人种优生”一说,没什么区别。

  我是在他们被江阿姨耍了之后开始思索、最不得意时候,才和我成了哥们儿。他们还救过我一把。

  最近,在北京我和这些老朋友相聚的时候,大家在笑谈中,都认为当年当局这样给我定这个罪实在荒唐。其实,当时他们真正的思想后台,应该是石油学院的老范,而我只是他们文化艺术的启蒙者。

  我压根儿就是一个说书人。当年,这伙老红卫兵,居然能整天整宿安静地围坐在我的周围,从《基督山恩仇记》开始,一本本中外名著听下 去,给他们打开了一个从未接触的天地,精神美酒照样能让他们迷醉。他们不让我休息,轮流给我倒茶,给我点烟,甚至给我买来饭。除了上厕所,或者最后累得睁 不开眼的时候,我们才横七竖八地胡乱睡去。醒来,再接着侃。

  在这之后,这帮老红卫兵看书、找书蔚然成风。

  这些听众中后来也写东西的有郭路生、牟敦白、任智明,其余还有红卫兵发轫者之一杨冀平,慷慨激昂的郭大勋,老谋深算的老范,打遍天下 无敌手的老贺,浪漫骑士哥儿俩老狗和小涛,后来老狗一度天下闻名。还有第一个在大会上喊“中央文革中某些人别那么狂了”的苏色,等等,那真是“忆昔午桥桥 上饮,坐中多是豪英”。居然这些人都被我一个说书人的书给拿住了。后来,闻声赶来的彭小蒙,还扑了一个空……

  那些日子,我除了讲故事,还爱讲笑话,当局正贼着谁在散布旗手的笑话呢。你想想,再不通缉我那就怪了!

  贴着我两寸照片的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让我无处遁形。第二天,所有的照片都被严小毛等一批老兵全给撕下去了。

  当时北京公安局的军管会,把我们俩——这两路水火不容人马的祸头子,居然放在一个房间里。也许这是故意的。大有以毒攻毒的意思。

  当局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竟会殊途同归。两个完全不同背景的人,竟有同样的文化喜好。生活在社会不同的层面,竟有同样的价值系统。一个是出生延安的红孩子,一个是“工厂主”的后代,居然会有类似的思维框架。

  开始我们俩互相提防,互相看不上,到后来我们争论辩解,以致推心置腹,终于变成了朋友。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也出乎我们自己的意料之外。

  即便如此,我们俩在监狱里的生存方式,还是大不相同的。

  遇罗克在狱中一直在和当局恶斗,乐此不疲。不但在自己的案子上和当局不懈缠斗,还自愿充当宋士杰,帮助其他犯人分析案情,写状子,出主意,争取最轻的判决。他真是一个天生斗士,而我却是一个魂不守舍的散漫学生。

  他了解了我的案情以后,认为我的案情太复杂了,靠我自己根本无法解脱。他告诉我,进来之前,他已经设法和陈毅老总建立了联系。他相信陈毅先生是个明白事理的开国元勋,等他出去以后,一定会为我去斡旋。否则,我那罪行,弄不好让人玩儿个底儿掉。他似乎比我懂得当今的法。听了这话,我心情沉重,但又觉得不至于吧。对他的好意,还是很感激。我心里想:他不太了解我党的高层运作,估计他的许诺根本做不到。即便如此,有这句话,也就够了。

  后来,我被调到监狱学习班去学习,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的问题很快将得到解决。在那儿,见到了侃侃而谈的老丁,原来他就是负责遇罗克案 件的主审员——丁大个儿。犯人们小心地问他:遇罗克的问题会怎么解决?丁大个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子,又臭又硬。死不认罪,以为我拿他没办法。好啊,我不 信那个邪,咱们就耗吧!总有一天,他一定得赶上点儿。”

  他和丁大个都不幸言中,我和他都折进了死刑号。

  我万万也没想到胸有成竹、百折不挠的他,竟然也折到了这儿。但,到了这儿,他还是值得佩服的。都什么时候了,谁还能像他那样——自信而主动,不乱半点方寸。

  也许,明天早上我们就要走上刑场了。这晚谁还能入睡?我躺在炕箱上,看着高高房顶上铁丝网罩里的电灯。走廊里,还有人陆续“叮当”进来。看来,我们是新来的一批人。也就是说,我们是下批要被执行的人。许多人都曾问过我,那时候你害怕吗?

  用“害怕”这个词都难以形容当时我的心情。我就像一个看见蛇的老鼠,被震慑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死刑,二者怎么相连?整个不明 白。我的“罪行”无非就是“胡说八道”,就至于非枪毙不可吗?可是毋庸置疑,这儿可不是在群众专政的时候,这不是吓唬人的那种虚张声势。锅是铁的。

  你和一批人押入死刑号,这就是事实。遇罗克仅仅是为一篇文章进来的,他也没想到会进死刑号。何况你呢,你的“罪行”比他多得多。

  那一夜我的脑子以极快的速度,把自己这辈子的经历,像过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我在审视自己,到底我做错了什么?多年来,理想主义的教 育,让我相信世界上有真理存在。既然有真理,就有标准,必然有对错之分。我严格地用当今法律来检测自己,最后得出了结论,我没错,是他们错了。这样,我的 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我想起来,在牢房里玩写诗游戏的时候,我曾写下过这样的句子:

  我们都是快乐的青年,
  为自由被关进了牢监。
  我们的道路是自己选定,
  绝不后悔也永不改变!

  我知道,写这些句子的时候,就是认定自己没有做危害国家和社会的事。在一个历史大潮中,在一个转折点上,一定得有人被当成筹码,当成牺牲品。而自己的最大过错,不过就是为“自由”二字而已——自由的创作,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话语。

  我明明知道,当时的社会是不允许这类所谓的独立思考,我还是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现在,人家和你玩真的了,真要为此杀你了,你的认 定就出了问题。那,你还会认同这样的诗句吗?我知道:按照专政程序,无论现在你再说什么,结果都一样。既然如此,这几句诗依然还可以荡漾在我心中,让我在 自己心底找到一个最后的立足之地。

  这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我曾经是一个非常喜欢女孩儿的文学青年,要写诗、要画画,也有震震她们的潜意识。让我最后悔的是, 我居然没有和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有过伤筋动骨的罗曼史。这时,我就和法国作家左拉所写的《卢贡家族的命运》那本书中所讲的故事如此相似:一个青年军官在告 别未婚妻之后第二天就战死疆场,没有圆房,留下永恒的遗憾。

  我是在1968年5月1日在杭州龙井和定粤姑娘定的婚,同年6月14日就被扭送北京公安局,1970年2月9日我被送入死刑号,也来个永恒的遗憾。

  好在,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告诉过她:“别等我了,走好自己的路,你有幸福的未来,我就知足了。”所以,这会儿,这世上我没有放不下的事情。不必为谁担心,只是为自己短暂的一生有些许惋惜。

  那天晚上,我们这些死难临头的人,还举办了一场死刑前的晚会。因为,我们都是在倏忽间,突然人人都要面对死亡。我们都在这强烈震撼的磁场中,每个人都希望 走好这最后一步。好在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文化里有浓厚的戏剧根底,于是中国人的骨子里也染上了这种色彩(也许几百年来昆曲繁盛,强化了这种色彩),人如 戏子,人生如戏,游戏人生,戏剧人生。最后这一出,咱们绝不能含糊。

  我记得有一篇日本小说,叫《乔迁喜面》。说一个犯人调到一个新的单人牢房,其他牢房的犯人说,搬家就得请大家吃喜面,在这儿就得给大家出个节目。于是,他伸手穿过铁窗摘了一片绿叶,用那树叶给大家吹奏了一支儿歌。

  那晚,我们也如法炮制,人人都躺在炕箱上,开了这个晚会。每当队长或班长们听到了什么响动,就打开办公室跑来查看各个牢房。一看,死囚们都在安静的酣睡中。他们查完号后,再回到办公室关上房门继续暖和暖和,而我们则躺在炕箱上又开始小声唱歌。

  我唱了那首曾经教给过遇罗克的苏联歌曲《光荣牺牲》,据说,那是列宁最喜欢的歌:“忍受不自由莫大痛苦,你光荣的生命牺牲。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你英勇地抛弃头颅……”唱到这儿,我觉得这支歌就是为我们这些人送行而作的。一股热血冲到我的胸前,一时不能自已。

  突然,我不再小声哼哼,而是开始放声歌唱,用最大可能的嗓音高声唱道:

  哦,我的太阳,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在死刑号里,我还是用意大利文在高唱。这还是在老七家学的呢,我估计这也是前无古人的第一遭。 至少,我还没听说过汪精卫、金璧辉他们学过意大利文。犹如石破天惊,一时间,队长、班长跑出来一走廊,脚步杂沓、熙熙攘攘、挨屋查看。而死囚们依然那么安 宁,似乎还都在睡梦中。他们小声七嘴八舌嘀咕着:“肯定是做怕梦了。”“准是撒呓症。”“到这儿来能不作怕梦吗?”然后,脚步渐杳,又都走了。我笑出声 来,天哪,我居然还笑得出来。那晚,我们继续唱歌,用不着再低声吟唱了,也犯不着纵情怒唱了,我们只是在唱人间熟悉的歌。他们也不再出来折腾了。

  我开始吟唱起在外面最喜欢唱的意大利歌曲《来到海上》,别人都静了下来,听我的歌。那时候,会这首歌的人还不怎么多。我唱完了。他 们就小声说:唱得好啊。听见这话音儿,我才知道,他们这会儿都下地了。一定是站在门前,趴在观察孔的小窗户旁边呢。嘿,我都没听见任何动静,他们就都下地 了。顿时我就明白该干嘛了,我也在炕箱上,抬起双腿,然后绷直两条腿,把脚镣的铁链绷成一条直线。然后坐了起来,再转动180度,整个过程中没有铁链碰撞 的任何响声。这时,我已经坐在面对牢门炕箱上。我依然绷着双腿,落在地上,然后躬身起立,自己就自然地靠在小窗户旁边。这时候,我才听见,人们早就起来聊 天了。这会儿,谁都不会去睡觉。不久就会永睡不起了,梦醒时分变得无比珍贵。

  我们来看看这些小声聊天的人们。

  索家麟和王涛都是旗人,索家麟说,他不能算八旗子弟。因为他的祖先索三是内府的,就是今天说的大内高手的头儿。在他们那个圈儿里,内 府的比八旗子弟还高一。索家麟从小就习武,这些练家子供奉的是“达木苏王”。而王涛属于玩主,所以供奉的是“浪子燕青”。这些团伙,在政府眼里那会儿自 然就是反动集团了,说他们要成立一个莫须有的“救国军”。这会儿,他们聊得好着呢,没一点儿肝儿颤的意思。

  宋惠民据说是历史反革命,在运动中逃命,越过了黑龙江。据说,让“苏修”装到麻袋里,又扔回了国境。他也兴致勃勃地和老田聊天呢。

  这田树云可不是个等闲之辈。他告诉孙秀珍,为了未来的幸福,她必须把一些信件投入到苏联大使馆的小轿车里。孙秀珍从小就没关心过政 治。即便如此,也没过过幸福的生活。为了自己爱的人,她铤而走险,居然十九次成功地将田某写的书信,投入到那些黑牌车里,一次都没被抓到过。最后一次,也 许是她看花了眼,也许是公安局下了套儿。总之,那次投信后,很快他们就被捕了。至于我和老七,除了“恶毒攻击中央首长”的罪行之外,还有里通外国的“罪行”。我的专案组组长说:事实上,我已经是法国间谍了。我的上线就是留学生马丽雅 娜。正好 在审问我的时候,《人民日报》刊登了法国红卫兵走上街头,而其中的一个学生领袖就是玛丽亚娜,嘿,还有照片。在巴他们紧跟打倒资产阶级法权的毛 泽东思想,人们把他们称为毛派红卫兵。

  我反问这专案组长:我的上线怎么成了毛派革命者了呢?

  他很平静地回答我:“也许她在巴黎是个革命者,是个毛派红卫兵。在这儿,她的身份就是法国间谍。”

  “你说我是间谍,出卖情报。她一分钱也没给过我呀。”

  “你主动提供,说明你更反动。”

  我们之中,除了遇罗克之外,还有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他叫沈元。

  沈元是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有名的才子,还在北大历史系三年级时就被打成右派而开除。后来,困难时期之后政策缓和,他居然被当时近代史所 的领导刘导生和院领导黎澍破格录用。然而,到了“文革”,他们俩为此挨斗无数次。沈元处境之悲惨则可想而知。他最后也化装成黑人,逃向苏联大使馆(一说马 里使馆),自然成了长期蓄谋,叛国投敌。

  还有,还有,还有。我们一起聊天,有的生,有的熟。现在,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在同一条生死地平线上。

  没什么奇怪,几千年来就是这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们平静地聊着彼此的案情,发现个个都顶着那么大的帽子,如今我们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对号入座者。我们聊着,聊着,估计过不了几天,就 要一起共赴黄泉了。还互相开玩笑,最后,咱谁都不许当场就尿了,都硬气点儿。谁先到上帝跟前儿,别跟恶狼似的把糖果都吃了。到了那儿,就没定量了。全悠着 点儿,等大伙到齐了再一块儿唱歌。我们在那个磁场中,似乎找到了最后自尊的支点。这时候还照样潇洒依然,我们对自己就有了点儿小小的自得。

  聊着,聊着,有人说:“真的,家里人这会儿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就是,就是,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最后,还开了晚会,还都乐呵呵的,那就好了。”“我说,咱们这里头,谁还有可能活着出去?”

  我们公认,只有那个小不点儿——他是个小佛爷,那不至于上刑场。他的名字我真的忘了,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金豆儿。

  我不禁笑了起来,说:“谁会想到,咱们这会儿还开晚会,还唱歌,还聊天。”

  是啊,这就叫:望乡桥上唱小曲——一群不知死的鬼儿啊!”

  “你们心里都和明镜儿似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小佛爷问道,

  “万一我出去了,一定把话给你们带到。”

  我们就想让家里知道,最后的时刻,我们没疯、没傻,没哆嗦,我们平静、轻松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几步。你丫出去了,一定带话给我们家,告诉他们,我们最后都乐和着呢。”

  “好吧,放心吧,各位大哥,到时候我一定把话带到。”

  别看人家金豆儿一个小佛爷,照样仗义。

  第二天开始,本来以为这就拉去卢沟桥了。没承想,哪儿那么便宜啊。政府给我们这帮人每个人准备了一份罪行资料,并且都已经分发给全北京市的各个单位,直至街道,要求传达到每个人。一不留神,我们也爆得大名了。

  实际上,我们得去接受各界人民批判,给人民当反面教员。很简单,这不过就是传统的杀鸡儆猴把戏而已。第一场批斗,我就大概清楚了当局的目的。

  我们除了原有的手铐脚镣之外,还在脖子上勒了根儿麻绳。俩警察一左一右,中间的警察用膝盖顶着我的后腰。同时,手里攥着勒在我脖子上那根麻绳。人家就还算客气,事先警告了我,要是敢乍刺儿,就立马给我来个锁咽喉。会场前面多少排,全坐着民兵,手里还拿着半自动。

  人们批判我们的台词,都是当局事先印发下来的。而高喊的口号,那就是实话实说。什么“万里江山万里营,八亿人民八亿兵”,什么“备战备荒,狠狠打击现行反革命!”什么“保卫铁打江山,开除现行反革命分子球籍!”什么什么的。敢情拿我们开刀,还不就是为了打仗么。

  战前用另类来祭刀,那是历来必要程序。古已有之,中外皆然。记得《战争与和平》那本书里,描写过库图佐夫放弃莫斯科最后时刻,也和北京一样把监牢里某些“莫须有罪”的叛国者,拉到大街上游斗,最后被活活打死。

  虽然在小说看见过这种连兽类都脸红的暴行,对受难者无比同情。谁想到:有一天竟然轮到了自己。

  第一天出场回来,老七就走在我的前面。原来他就关在我的隔壁。进号之后,趁着队长们正为死囚入仓而忙乱的当儿,我就趴在小窗口上对老 七说:“看《毛选》。”然后,我就开始轻轻敲墙。我试图用《毛选》当密码本,用分节的敲击声分别代表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以此传送信件。

  敲了半天,他好不容易开始明白了我密码的意思,准备有所回应时,我却忽略了再轻的敲墙声,照样可以传到队长的耳朵里去。正当我全神贯注敲墙的时候,突然,牢门洞开。两个队长抓我一个正着。没话可讲,我被立刻调了房间,同时,把我的手铐改成了背铐。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机密可言,无非来日无多,只是想最后的交流和诉说。

  人,是有预感的。在饶阳县的时候,有一天半夜我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以后,梦中的画面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我梦见和许多朋友,坐着大卡 车在黑雾中行进。感觉还是被押送中,但是四周见不到警察。那卡车就走到一条奇怪的街道上。街道两旁有无数的小巷,我们的卡车路过每个小巷前都停一下。为了 看清小巷口悬挂着的巨大白幡。那些白幡上,有许多人的黑灰色的影像,如魑如魅,似乎都是注定的鬼魂。我心里明白,这些都是即将执行死刑的人们。怎么会这样 呢?突然,我明白了,我们这辆卡车里的人,现在还都五彩缤纷,我们也将进入某个同样的小巷,我们也将化为鬼魅似的照片。这时候,我一身冷汗醒来了。当时还 庆幸,还好不过是个噩梦而已。

  如今,这个噩梦几乎是不差毫厘地再现了出来,我想:那一个个的小巷就是一批批被执行的人。而我们就是急匆匆的后来者,而当局印发讨论判处我们死刑的资料,就是那些巨大的白幡。

  进了死刑号以后,每天即使入睡也绝不香甜。每时每刻一种尖锐的肉体痛苦无法停止,如刀割心头。那时的噩梦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复杂情 节和过程。老是梦见自己漂浮在一个漆黑的地铁里,地铁里似乎发生过地震,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钢铁框架、水泥碎块、石柱木梁,我就被挤在一个狭小的夹缝中。 冰冷的地下水一点点漫上来,自己的鼻子紧贴在地铁的穹顶上,清楚地知道很快就会窒息,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只在等那冰水最后淹没。

  每天在醒来前一秒钟,似乎心里快乐了一下:哦,原来是梦。可是,立刻又在尖锐的痛苦中醒来。原来,我还没死,可是我就在死刑程序 中。人生,多数时间都是非常单调和无趣,只是在无边苦海中挣扎而已。没有什么值得你去回忆,只有两种状态,让你难忘:要么你在苦海里急速下降,随时会被溺 毙。要么你从海底迅速上升,将吸到新鲜空气,会看到蓝天白云和阳光,还有你苦海的地平线。

  在死刑号的日日夜夜,我都被压在铅一般沉重的水底,像终极前的苟延残喘。

  每天,在两场批斗之间,我们在分局吃午饭、喘喘气儿。田树云大夫小声告诉我:“别灰心,马队长告诉我了:对咱们是批判从严,以后处理从宽。”他那双眼睛里居然还充满着生的期望。

另一次我遇见了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才子沈元,他问我:“你说会怎么判?”我说:“死刑。”他微微一笑,说:“没那么便宜吧?多半儿得去长年苦役。”我说:“ 不可能,遇罗克说了,上一批都挺了。对咱们这批就特别宽大?别做梦了。”他默默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回号以后,他就开始发疯了,有人说是装疯卖傻,有人说 是真疯。反正最后的日子,你打算如何扮演这个角色,也是一种选择。

  有一次,在重型机械厂礼堂的后台等候出场的时候。孙秀珍进来了,和我打了个照面。她已然不像在学习班那样——仪态万千,甚至还不如在冀县上车的时候,她那会儿还那么精神,那么从容。这时候,她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看到我,微微一愣。眼圈儿顿时就红了。

  在队长的命令之下,我们俩都坐在地下。

  她的肩膀开始抽搐,哭了。

  一个女队长轻轻踢了踢她,说:“哭什么哭?今儿怎么了?你不是挺豪横的吗?”她似乎无知无觉,自己继续啜泣。

  多年以后,我遇见了她当年的同屋——北京医学院的学生李世。她告诉我,孙秀珍家里是个小康人家,姐妹三个。1949年前父亲是个小业主,很早就过世了,三个姑娘都心灵手巧,特别能干。

  老二孙秀珍骨子里是个爱情至上的弱女子,却也是个典型“红颜薄命”。她温柔多情,从骨缝里透出来妩媚秀丽,可她命苦,先嫁给了一个每 天下班后先到母亲和大姐那儿去报到的卑微男士。她就咬牙忍着,过着乏味的日子。她是从北京医士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挑花厂当厂医,那是一个集体所有制的 小厂。没想到在那儿遇见了复员回来的厂医田树云,老田顿时就展开了疯狂地追逐,海誓山盟一定要娶她。她后来对小李说:女人一辈子就是在等一个人全身心的 爱。

  为了老田,在那个时代,她毅然决然和丈夫提出离婚,整个就轰动了,从里到外骂声四起,不言而喻。最后,居然被她离成了。可是,老田这时候却没接她这个茬儿,和一个出身好的姑娘结婚了。孙秀珍这时候才知道:爱情再浪漫也抵不上现实的分量。

  文革”爆发了,田树云在厂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也许家里的日子渐渐没意思了,他又卷土重来,告诉小孙自己发现真正爱的人还是她。在中国 现实社会中,他没钱没势,也没有前途。他们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他还说,他已经和苏联联系好了,只要孙秀珍帮他一把,定期把他写的信件投到指定汽车里,建 功树业以后,他们可以比翼齐飞,一起到苏联去过神仙日子。

  孙秀珍压根对政治一无所知,也从来不关心。这时候,她对他的感情也半信半疑。可是,看他一脸真诚,就决定赌一把,万一是真的呢?就这样,变成了这个案件的胁从犯。

  进了监狱以后,她一直和李世同学同屋,也和吴世良女士同屋。经过多少次提讯,她才知道田树云讲故事,不过是天方夜谭,还是在利用她对 爱的向往。在监号里,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所以,平时温柔可爱的她面对刁难她的女队长,顿时横眉立目、异常勇猛。难怪吴世良女士说:小孙,天生一个美人 坯子,漆黑的头发,水汪汪的大眼,窈窕的身材。没想到,面对强势从不低头。她外表是貂蝉,骨子里却是猛张飞。

  李世告诉我,其实听老吴这样说,她也不以为然。那时她只是被逼到那份儿上了。她原本一心想就当一个小女人,等待有人来疼爱。可是命运捉弄了她,让她面对铁窗,她只能刚烈。

  在学习班里,我们之间交换的书信,我写的那些类似波特莱尔的忧伤情书,给了她瞬间的喜悦和安慰。或许,那只是她暗夜中的一缕微光。我写的那些信,她只给小李一个人看过。

  一次她们嬉笑着看完以后,小李说:“他这么动心动肺地喜欢你,将来,出去以后,没准你们俩还真有戏。”她苦笑着说:“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而他不过是个学生,是个孩子。他哪儿知道我呀,等他了解我了,还有什么戏?我们只有此时此刻,哪儿有什么将来。”

  她说得也对,在那个时刻,外面的世界和我们无关,我们已经属于了另类的人群。以前喜欢我或者我喜欢的女孩子,我那时候已然不抱任何幻想。知道将来绝对不会有什么旧梦重温。孙秀珍——库里娃,就是我黑狱中娇柔的花朵。

  那天,哭泣的她就坐在我旁边,几天的批斗之后,我们都已经是蓬头垢面,手腕脚踝全都血丝乎拉。她嘤嘤地哭着,似乎是在回答队长们,其 实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我这辈子,过得太不值了。来都不知道为什么来,走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刚想好好活下去,才发现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几个女队长厉声呵斥她:“别胡说八道,宣判你了吗?你只有老老实实接受批判,才有出路。”她停止了呜咽,说:“什么希望不希望,我清楚得很。我不是和 你们过不去,只是为自己的一生伤心。”

  这场会我们俩是主角。起立准备上场的时候,我们有机会对视了一下,我努力对她微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她透过泪眼望着我,依然那么楚楚动人。我想,她也是在为我伤心,她读懂了我。

  那时候,我们每天至少出去批斗两场。几十场里有两场,我永生难忘。

  一次是,把我拉回自己的母校——中央美术学院,把我拉回那个熟悉的舞台。我曾经在这个舞台上扮演过古希腊的寓言家——伊索。在全剧结 束的时候,我曾站在这个舞台上,这样高呼过:“人们啊,听听伊索最后的一个寓言:狼问狗:是谁把你喂得这么肥胖?狗说:我的主人!狼高喊到:我与其饿死, 也不戴上那条锁链。人们啊,让我作为一个自由人而死去吧!”没想到,今天,我居然会回到这里,重复这千年前同样的故事。

  那天,激动发言要求政府枪毙我的老师、同学,并没让我伤心。我知道,他们一定是迫不得已,他们只是期望好好生存下去。人们在生死这个关口,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我想,作为演员,我比他们演得更为真切。

  另一次,把我拉到我父亲任教的学校——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同时把我父亲和我年幼的弟弟寥寥押在台下陪斗。那天,我看到老父的头发全都 白了,他为我如此担忧,更让我难过。很久以后才知道,当他得知我被判处死刑后,一夜白发。这和古代伍子胥的故事一样。我看到幼小的弟弟长高了,他那么无 助、瘦弱。希望他能走出我这晦气的阴影。我期望他们能理解我,可是我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为了让父老弟兄知道我依然身心健全,在走入会场的时候,放稳了自己的脚步,铿锵有力地趟着我的重镣。这道具很质朴,你趟好了,那声响相当沉着。我老爸和弱弟,也都不含糊,他们和我一样平静地面对群众的疯狂。淡然处之就是把持一种心态。

  当批斗者第一次喊“现行反革命分子张郎郎”的时候,中间的警察扯住我的头发,往后一拉。让我在群众面前亮相。从第一次批斗开始,我就 知道了这个程序。从第二次开始,每当我将被动亮相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平和、友善的面孔。让人们知道,我没有被粉碎,也没有被打垮。我不是你们心中 的假想敌。这次,我给这场戏,准备了一个微笑的亮相。参加过这个批斗会的人,应该是记得的。

  同一天,居委会主任和两个警察赶到我们家,他们要找我妈妈谈谈。他们知道我们家孩子多,万一有人想不开,会有更恶劣的后果,所以我妈妈首先得想得开。妈妈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望着远方。警察走上前来,说:

  你孩子犯了大事了,又赶上点儿了,你可得想开了。这会儿谁都没办法,你们家的人,可别胡思乱想,别出了岔子。”妈妈平静地说:“我小 时听说过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们,因为写东西被判处死刑,那时候他们就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没想到我儿子也成了这样的人,我没什么想不开的,我为他感到骄 傲。”主任连忙对警察说,老太太疯了,快走,快走。

  有时候,批斗回来我想:过去常听见“生不如死”的说法,觉得那是矫情。现在,我们每天几场示众,这些演出远不如阿Q那么幸运,压根没我们表现自己内心感受的机会。连唱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机会都没有,更没有“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的悲壮场面。

  警察为了赶场,往往就干脆把我们像生猪一样,直接扔到卡车的车厢里。我们的脸就被车厢底的铁皮、雪沫子蹭出血道子。我的手腕和脚踝都 被镣铐磨得鲜血淋漓,只得撕开自己的衬衣,嘬着牙花子,慢慢绑裹自己的伤口。这哪儿是要处死顶天立地的野狼呢,就想让你像一条癞皮狗一样被悄悄处死。这时 候,我才明白了什么是“只求速死”的心态。

  当然,什么事都有例外。有一天,我们被拉出死牢,没想到天气居然开始转暖。天也晴了。也许是天气的关系,队长们的脾气也见好转,也 有点儿耐心烦儿了。这天,他们没把我们挨个扔到车厢里,居然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卡车的旁边。两个警察把我一举,我就站到椅子上了。车上的警察,又拉了我一 把,我提着镣轻轻一跃,就上了车。

卡车两边坐满了警察,我就坐在中间的地下。这时候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也被架上车来,那就是我心中的库里娃——孙秀 珍。她今天比那天的状态好多了,大概她也想开了。好像自己好好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她比在学习班的时候消瘦了不少,似乎更清秀了。原来这辆大卡车,只拉我们 两个人。我想,大概今儿就是我们的大限了。最后的日子,还有一个心仪的伴侣,不错嘛。

队长叫她和我背对背坐下,临坐下来,她假装看落座地方的时候,和我在百分之一秒中交换了深深的一瞥。不知道她如何电击了我。我心里一个微小的金色火苗,被她的目光点燃。

  我穿着一件蓝色的棉大衣,她穿着一件碎花小棉袄。我们温柔地靠在了一起。四面的警察互相打招呼,开着玩笑。他们和我们是两类人。这会 儿,他们眼里没有我们,我们也对他们视而不见。此刻,整个世界上我心里只有她,优雅的库里娃。车开动起来了,我用自己的肩胛骨紧紧地靠着她。她也在尽量靠 近我,我们的生物电和热量通过后背在无形中浓度交换。在那段时间里,我心里慨叹不已,没想到在死刑号,我还能和她有一次真正的零距离接触。两个死囚,这样 紧靠在一起,在那些日子里,今天是唯一的甜蜜。

  原来,我们是被拉到官园体育场去参加批判大会,我们俩是唱头牌的。同场有一个师大女附中的孩子叫文佳,和北医的学生李世是一样的案 子,她们都是“反动日记犯”。后来,听说她们俩都判了十多年徒刑。比我们强点儿,我们都已经是死囚了。大概那几批死囚中,也就我们俩,还在坚持着最后的浪 漫。

  晚上,我们在回死牢的路上,俩人还是背靠背坐在车厢里地面上。我们运气不错,回来的车是个大轿车。穿过长安街的时候,灯火辉煌,灯 光穿过车窗闪烁在车厢里。投下斑斑光影,给我们最后的浪漫,抹上几道光彩。我们一会儿轻柔、一会儿紧密地靠在一起。心想,要是这样天天出来批斗,也就值 了。我心里也明白,没那么多时间了,也就这几天了。

  四

  也就是过了那一天,突然不叫我们出去挨斗了。

  一早开始,陆续开门,把这些人一一叫出去提审。一个外号叫背儿背儿的预审员,叫我出去。他递给了我一根绳子,让我提着脚镣跟着他走。 让我低着头,不要和其他犯人打照面。我知道这是去预审楼,就低着头走出了死刑号的小院儿。即使低着头我也能看见,和我一个方向的大操场上每隔若干米就有一 个和我一样的死囚在向前走,而在我后面,还有一个接一个的死囚陆续跟我而来,我的对面,也是每隔若干米就有一个从预审楼回来的犯人。我们像是一条巨大无比 的传送带上的产品。我顿时就明白了,巨大的国家专政机器启动了,开始运转了。那么,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它的程序。我们就是这部机器传送带上待宰的猪羊。这几 个快乐青年的血肉之躯,和这硕大无比的钢铁机器抗衡。这就是天真,其实我们从来没想过什么对抗,但赶上了这一步也没办法。我不知道,无辜的热血是否可以浇 钝机器上的屠刀。

  这次审讯简单、迅速,只有几个问题:你叫什么,多大岁数,哪儿人?最后问你犯的什么罪?就完了。我明白了,这是验明正身的最后审问。

  我回到枪号以后,就听到走廊里开始人声鼎沸,进来了一批别样的警察。他们挨个打开门,问我们的姓名、年龄。他们都穿着崭新的军衣,还戴着白手套。看看牢门上的号码,他们议论着哪个号码不太清楚就叫人来,再好好描描。我知道,他们是法警,是死刑的执行者。

  第二天(1970年3月5日)早上大约4点多钟,就听见许多卡车开到我们墙外。5点钟就让我们全都起床,每个人发了两个窝头、一块咸 菜,没有菜汤,也不给水。我知道,去刑场前还得参加一次公判大会——最后的审判,所以不让我们饮用任何液体。6点钟左右开始叫人,也是隔几分钟叫一个人, 我们安静地坐在炕箱等待最后的点名。我听见,他们叫了遇罗克、田树云、孙秀珍、王文满、宋惠民、索家麟、王涛、沈元等等,最后,连金豆儿也被叫走了。我们 还指着他带口信呢!

  这些都是我认识的,还有我不太认识的北大毕业生顾文选等等。我听得见,每个人都是趟着脚镣走到小院里,然后“轰隆”一声就被撂倒。随后就听见囚犯短暂的挣扎声,口中呜呜地哼几声,就安静了下来,然后被架上汽车,一辆车开始缓缓开动。

  我明白,一个人一辆车,死囚在去公判大会之前都得进行一次必要处理——让他们失去喊叫的功能。有人说在他们嘴里塞了一个木球,有人说 是警察用掌侧砍击了犯人的喉头。我在等着,心想:我最后的表演,也不能太差。索家麟他们是练家子,戴着镣走起来照样潇洒。他们会表现出侠士之风,我也会亮 出书生之格。

  我等着,等着,等到最后,听见他们竟然把死刑号的筒道大门都给关上了。这次没有我?是的,没有我,也没有老七。

  筒道里死一样的寂静。那天,他们都没有回来。孙秀珍,库里娃,她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不知道。虽然,我还在苟活着,却从此见不到她了。心头滴血。

  我知道,和遇罗克一样;所有的死囚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看来,我还要赶下一拨儿了。那天晚上,又有大批的新人入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机器运转如常。当新的一批死囚又去游斗的时候,居然没叫我。我难得清闲。我仔细看着面对的水泥墙,墙上曾经有人在上面写过字,也有人刻过字。但都被用锐器铲去了。所以, 那墙上只有斑斑驳驳的表面,和一些笔画的残余。我明白,那些人最后还是要留几个字,谁都明白,也许只有以后来扫除的犯人才能看见。也许,只是想留下一句 话,哪怕给一个任何活人看到,没准就留下来了。也许哪怕只给自己看看也好。

  我想,如果是这样,我还能写几个什么字呢?我来到这个世界短短的二十六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了,随风而去。别人呢,他们也是一样。一辈子,很快地随风而去,也许重于泰山,也许轻如鸿毛。然而,这不过是后人评说而已。对自己来说,这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意义?

  活一百岁,还是活二十六岁,在大自然来看又有什么区别?想到这里,我心里就踏实了点儿。我想起来,《圣经》里妈妈要我看的两句话,很符合我这时的想法。略略改过,我用手铐的弯角,“吭哧吭哧”花了大概两个钟头,在水泥墙上刻下了八个大字:

  从宇宙来,回宇宙去。

  早年我写过几天《张迁碑》,这八个字似乎还有点儿金石意思。

  虽然我不是个基督徒,写完这几个字心里就平实了。最后的日子,扮演人生最后时刻那一幕,自认还算得上心静如水。

  五

  我在死刑号关了近一百天,在这生死一线的剃头刀刃上滚了一百天。在5月上旬的某一夜,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在水淹的地铁里。死 亡的冰水一点点没上来了,即将把我吞没了。我又濒临死亡,几乎窒息。就在这时候,突然一股强劲的清风吹入了地铁,水也迅速地下降。我张大了嘴,大口吞吐新 鲜的空气。轰隆隆地鸣响,从地底传来,那些堵在地铁里巨大的框架、石块、柱梁都随着巨大轰鸣声,被激荡的水流给裹挟而去。我知道,这风是生命之风。我在巨 大喜悦之中醒来,三个月来,我从来没这样醒来过,百思不得其解,想:也许是孙秀珍还没走,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但愿。

  一天,我突然被提了出来。又走向预审楼。

  我关进死刑号的那几天,天天风雪交加。如今,久违的外界天下已然是桃红柳绿。我眯缝着眼,望着这陌生的花花世界。

  我趟着镣,进了预审室。预审室里坐了十几个官员。心想,临了临了,还来这么一出,什么意思?

  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位老军官,看来,不是个一般的人物。他和颜悦色地问我:

  “张郎郎,最近学习得怎么样?”

  一个临死的人,哪还有心思学习。既然他这么问我,也许有转机,咱们也可以顺坡下驴。只要他不逼我再咬别人,说什么都行。

  “反正,也没别的事儿,就看看《毛选》学习呗。”他们也知道,我们只有那一本书。

  “学了哪篇了?说说,说说。”说话听声,打锣听音。我在这里边儿关了这么久,还不明白?这是给我铺台阶呢。我也不能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呀。

  我不慌不忙说:“最近,我反复看了《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将革命进行到底》。还看了《别了,司徒雷登》,还有……”

  “你看了这几篇,有什么体会呢?”

  “我明白了,蒋介石八百万军队都被共产党消灭了,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还能怎么样呢?”

  “看来,经过学习,你还是有一定进步的。”这要搁在过去,我这么回答,预审员决不会这么回话。他打算说你有理,你怎么说都有理。打算说你没理,你说破大天也白搭。

  “最近一个时期,你在批斗中,态度还是老实的。学习呢,也有些收获。所以,今天决定把你从死刑号转回普通号去。”

  天哪!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我连忙真心真意地说:

“太谢谢您了,太谢谢您了。”

  “不要感谢我,要感谢毛主席,感谢党。我个人是做不了这个主的。”

  我又赶紧感谢该谢的人。

  老军官说:“从前,去死刑号的路是单程路,没人从那儿回来过。关于死刑号的任何事情都是国家机密。今天,我们会把你的镣铐卸下来,送你去普通牢房。可是,镣铐还在我们手上,如果你不好好改造,随时都可以再给你戴上,把你送回去。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那天,他说什么话,都不能改变我的心花怒放。那天阳格外光明媚。

  那天,我就是从水底挣扎浮起,飞出水面。看见了太阳,苦海有边,那边就是我生命的地平线。

  出来后,听老七说:有关方面两次都决定枪毙我们了,最后还是周恩来写了“留下活口”四个字才救了我们。平均俩字一条命。而那位把我从死刑号提出来的人,就是当时的公安部长李震。可惜,等我出狱的时候,周恩来先生和李震先生都走了,苟活下来的我都不知道该去谢谁。

  六

  一年以后,又把我押回饶阳。这时候,小段、杨秉荪都已经分别判为十五年、十年徒刑,送到劳改队去服刑了。小亓告诉我,我们走以后,还真来人调查过我们那份报纸的事情,因为我们这些当事人,早就死的死,走的走了,这事就不了了之。而他手头的那份报纸早就销毁了。

  回到饶阳县,这里已经不同往年了。张所长认为,这些政治犯如果天天在屋里呆着、憋着、饿着,早晚会出事。说:闲饥难忍,干点儿活儿可以分散注意力,否则,这伙人指不定琢磨出什么呢。于是,这里开始拧麻猴。

  所谓“麻猴”在北京叫轴毛,就是一条五彩的麻毛。当年人们骑自行车的时候,就把这轴毛拴在车轴上挡油。随着车轮旋转,显出骑车人的风采。这也是当年自行车的装饰物。

  估计这“麻猴”零售也没几个钱,附加值极低。幸亏我们这些犯人都是免费劳动力。别看这个小小的“麻猴”,制作也不那么容易。先把成捆 的大麻运到看守所中间的空场,然后由劳动号(有特许劳动权的犯人,一般都是当地犯人。)用大铡刀,把那些长麻铡成一尺长左右的短麻。然后,分捆成一把一把 的。下一步是由有技术的犯人,把这些麻染成红、黄、蓝、绿四种颜色。下一个工序是:把这些色麻分发下去给老弱病残的犯人,让他们用梳子把这些麻梳成像蚕丝 那样通透柔软,发出缎子般的光泽。

  我和老七算是青壮劳力,就被分配到成品车间。三年多来,由于我们是同案,所以一直关在不同的牢房,在死刑号都是如此。如今,到了车 间,我们俩的车床就可以挨着,就可以畅聊一通了。这里所谓的车床就是木制的土车床,我们就用这种车床依次把不同颜色的麻毛,用一根铅丝把它们拧在一起。生 产出我们这个工厂的唯一产品——麻猴。监狱长为了刺激生产力发展,把我们的产量和我们伙食的定量绑在一起。

  一开始,当地的青年农民手头都比我们利索多了。他们认定我们肯定玩儿完了。他们吃最高的定量,我们吃最少的定量。这还不算,一不留 神,我还把自己的手掌给剪了个大口子。这又让那些青年笑得喘不过气儿。但是,也和大多知青一样,三个月以后,我们的技术突飞猛进,渐渐地我们就开始吃最高 定量,而新来的农民只好吃最低定量。而且,即使是有技术的老农民,也不可能再追上我们了。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还进行了技术革新,不但把那个车床进行了彻底改造,还把当地多少年来拧“麻猴”的标准程序和姿势都进行了改革。这些改变,地位的转化,并没有引起饶阳当地人和我们之间的矛盾。他们很朴实,能面对现实。笑话我们的时候很真诚,佩服我们时也很真诚。

我们把这里的“麻猴”产量翻上去不只一番,这里环境因此就变得更加宽松。一天,张所长高高兴兴地把我们集合起来发表讲演,说我们的改造已经初见成 果,现在 产量上去了,超额完成了任务。可是,质量也要严格把关。质量过关以后,下次改善,一定有猪肉炖粉条。虽然,他的讲演时肯定刚喝了酒,但就算这么说说,我们 也高兴。在饶阳我们一年标准改善伙食只有四次:“五一”、“十一”、“新年”、旧年(春节)。他老人家什么时候给我们吃猪肉炖粉条,那就不知道了。

  最让我们高兴的是,我和老七都成了生产标兵,所以吃的比过去多多了。暂时不再被饥饿煎熬。其实张所长也没有给我们增加定量,他只是 把新进来犯人的部分口粮挪给我们吃了而已。新来的犯人肯定完成不了生产指标。我们也没有因此良心不安,因为当地犯人都在这里呆不了多久,就被判刑去劳改队 去服刑。在劳改队他们成了合法劳动力,到了那儿他们就不会挨饿了。而我们等于是死缓犯人,不知在这里还要等多久,所以自保为先。在这里开展生产之前,和我 们一块儿来饶阳的北京气象学校学生邹宗志,就饿死在这里了。我们不想重蹈他的覆辙。

  开展生产对我们最大的好处是,我们可以在车间里天天一边拧麻猴,一边聊天。有时候,我们也一起唱歌。当地的青年也不时唱点样板戏或 语录歌。有一天,我和老七唱起来《伦敦德里小调》。也许,那忧伤的情调很符合那时大家的心情,所以,我们俩就一遍遍小声唱着,不愿那旋律停止。不知不觉 中,其他北京青年和当地青年都停止唱歌或聊天,整个车间都宁静下来,除了车床的嗡嗡声外,剩下来的就是我们俩的歌声。

  这时,我们俩才发现大家都在听这首歌,唱完这一段就自然停了下来。人们都没说话,大概还沉静在那个曲调中。过了一会儿,休息开饭了,几个青年走过来,有北京的,也有当地的,都向我们要歌篇,我和老七答应晚上值班的时候,帮他们回忆回忆,写出歌谱。

  第二天,我和老七把两个人的回忆加在一起,誊写出了一张歌篇。他们就拿去抄写了。此后,每天一上班他们就要求我们唱这支爱尔兰的老 歌,他们就小声和我们合唱。几天之后,差不多整个车间的青年都学会了这支歌。以后每天,我们都必唱几遍这支歌曲,《伦敦德里小调》似乎成了这里的厂歌了。 谁会想到,这首爱尔兰旋律会缭绕在饶阳白花花的盐碱地上。

  后来,我们也教给大家德沃夏克的《思故乡》。其实这支歌的歌词我都记不确了,只好自己根据大概那意思来填写,就这样以讹传讹教给了大家。后来还教给了大家许多歌,我和老七也自己趁机写了几首歌,也教给了大家。不过,那三年中,人们最喜欢唱的还是他们学的那第一首歌。

  “我心中怀着美好的愿望,像苹果花在树枝上摇荡……”

  后来,人们觉得还不够过瘾,就开始自己写诗、写小说。我的程序就是这样,每晚在两个小时的值班时,自己写一段故事。第二天交给老七,他一边儿看一边儿帮我编辑、改错。第三天,在工余休息的时候,我读给大家听。

  我们用辛勤的劳动换来了这珍贵的自由。

  那一段时间里,渐渐地,这样的写作就成了我的一个习惯,每天万籁俱寂的牢房深夜里,我都要写上一千来字。对同一个车间的犯人来说,等 于多了一个说书人。也许,每个写作的人都需要读者或者听众。而这里的犯人,在这里除了物质方面的饥饿以外,也有精神的饥渴。所以,我写作就有了动力。

  在那个阶段,我和老七在干活的时候,最多的是聊社会上的风花雪月,自然会聊到许多遗憾的浪漫故事,就会有许多“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也有晴雯那种“早知枉担了虚名,也没了远限”的那种遗憾。这些深聊让我决定写一个这样的爱情故事。因为从一所房子开始,又以同一所房子为结,所以小说 的名字就叫作《房子的故事》。

  讲的是我小时候住在大雅宝胡同甲二号,我们院儿的后门是小雅宝胡同六十六号。而六十五号是一座北京胡同里难见的童话般的两层小楼, 里面住着一个姓黄的老头。在楼上,还住着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因为她的穿着,和我周围的孩子完全不一样,完全是动画片里的打扮,举手投足也都是仪 态万方。今天明白,这都是家教而已。而那时在我眼里,她就是童话中的公主。

  “反右”的时候,黄老头自杀了,那天我在房上看见救护车如何来把老头拉走,也看见那个小公主面色苍白,嘴唇微微发抖,站在院子里。不久,我们搬走了,那一切就渐渐淡忘了。那就是我们童年的相遇。

我大学时代,一个聚会中偶然遇见她。一聊,发现很谈得来,又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告诉我她在北京医学院读书,家住在小雅宝胡同六十五号。我恍然大悟。这时候 我才知道小时候我心目中的公主姓甚名谁。我才知道,原来她是黄老头的养女。而黄老头那次自杀并没有成功,如今仍然低调健在。

  那时候,我已经有个女朋友了,她和我都少年气盛,还都有些不可一世。所以,我们正在闹别扭,闹分手。

  也许,生活的际遇不同,黄姑娘则非常低调、通情达理也非常善解人意。于是,就觉得她才是最适合我的人。

  然后,我们开始来往。但是,在那个时代我们的交往,必然遭到我们学校,我的同学,以至于我们家庭的坚决反对。

  文革”中,她家再次受到更激烈的冲击,这次黄老头就没有再次躲过,终于驾鹤而去,她家也被某个红卫兵司令部占用了。好在,她当时还是学生,作为支持红卫兵运动的医疗队,被派驻到清华大学。

  我穿过风雨硝烟,在清华校园里的帐篷中找到了她。相顾无言,也无泪一行。最后,她送我出来,说:“你回去,做你同学的好同学,你朋友们的好朋友,做你妈妈的好孩子。离开我吧。”我的自行车消失在夜雾中。

  过了几个月以后,被几个老兵拉去他们司令部喝酒,没想到去的地方就是当年黄姑娘家。我们就坐在以前她的闺房里,这里已经被这帮孩子糟 蹋得不像样子了。满地啤酒瓶子,杯盘狼藉,到处垃圾。万幸的是,这里居然还剩下来一个完好的电唱机。我放上一张,捷克的唱片《自新大陆》,这张唱片的第二 乐章开始的旋律,就是当年我们俩最喜欢的一段。

  我正在一边儿闷头喝酒,一边儿在回想中玩味这旋律的时候,外面一个孩子大叫:快来,快来!这里有一个上锁的地下室,还没被抄过呢!说着,就抡起砖头开始砸那个锁。几个孩子都窜了出去,只有我还留在这里喝酒。

  外面传来咚咚地砸锁声,留声机里的定音鼓也在咚咚作响……

  这就是我在饶阳所写的《房子的故事》的结尾。既然是小说,我自然要加以渲染,加以演绎和八卦。每天在我们劳动休息的时候,我们这些秃瓢光着膀子,身上的汗水沾满了各种颜色的麻屑。他们端坐在一起,我一字一句认真地读着那故事,那些小伙子听得直眉瞪眼。

  只有一个在饶阳县插队的北京知青就大不以为然。

  他叫柳陆森。他说:我打小儿在北京胡同里开玩儿,就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讲的这种事儿。我揣摩,你整个就是一个侃爷,别这儿蒙这帮傻孩子了。他们一听就以为北京到处可以遇见公主,你这不是害人家孩子吗?你以后再侃,得事先声明,这不过是你自己瞎编的。

  我的这些粉丝就轰他走,说:你不爱听,你就走人,真的假的不用你管,好听就得,谁像你这么弯弯绕?于是他们就把当地“四大弯”顺口溜改成:辘轳把,大弯针,豆芽菜,柳陆森。

  有一天,我念完那段故事之后,人们坐在那儿玩味着,默不作声。

  柳陆森突然开始背诵起一首这样的诗: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他读完以后,人们都七嘴八舌说:行啊,大弯针,有两下子,是你自己写的吗?

  他慢吞吞地说:“在这里边儿,都把你们给关傻了。这是著名诗人郭路生写的《相信未来》。你们真是井底之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的确如此。我真不知道郭路生在外边儿写了这首诗,我也不知道甘恢理写了小说《当芙蓉花重新开放的时候》,更不知道白洋淀还出了一群文学好汉。

  我的七十年代,就是在与世隔绝井底的一洼水里,和其他几个更小的青蛙,一起聒噪。不知道那算不算七十年代文化潜流,不知道那算不算文学。对我们来说,算什么都不重要。这些微小聒噪喜悦,帮助我们度过了那漫长的铁窗生涯。

  七十年代,是我生命宁静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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