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强伟 唐少杰教授：其人其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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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少杰教授：其人其课


2017-07-13 孟强伟 天平与底线

《清华非典型掉课的故事。》、《回忆十年文化史论课》、《纪念一门不再存在的课》之类的带有“悼念”性质的文章已经在朋友圈传开，尤其第一篇，阅读量已经达到两万多。万万没想到，一门普通的本科生公选课，能够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在这个眼睛都很忙，心却无所依的时代。
唐少杰教授是从哲学专业“半路出家”搞起了当代中国史，我和他很熟。所以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我第一时间就向他打电话“求证”此事——或证实，或证伪，当然也有关切之意。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轻松地证实了这个传闻，并附赠一连串大笑。十几年来，这门课或改名，或暂停，今天终于迎来了它的盛大落幕，但我还是有些失落。也许大家都失落：你失落的是这门课被停掉，人家失落的是居然忍了你这么久。



唐老师在上史论课

矫情完了说说这门课。这门课名为“史论”，当然是有史有论，史论各占一半的课时。因为少杰师是比较关注北京文哥的，尤以清华文哥着力最深，所以有一次课是专门讲清华的事儿的。他的《一叶知秋》比较细致地梳理了所谓的“百日大武斗”，据说他从香港带回自己的书都未能过关，理由是该书是非法出版物。一个作者竟不能带自己的著作，想来也是有趣。




《一叶知秋》

文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于像我以及比我更年轻的学子，其实就像外太空的往事，颇有点“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味道：玄宗是谁？红二代吗？许多人不知道红胃病也是有派系的，不知道“破四旧”的主力是所谓贵族红胃病（老红胃病），不知道遇罗克的《出身论》是怎么回事。其实，遇罗克是不该忘记的。
《出身论》对那种把人分三六九等的现代种姓制度很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当然是常识，当年却是石破天惊的。那个年代，光“敌人”就有不少：地、富、反、坏、右，军、政、宪、警、特，僧、尼、会、道、娼，以及不入流的知识分子等等。这些人在历次运动的阴谋和“阳谋”中不断被“揪”出，革命的“敌人”随着革命胜利反而愈来愈多。“敌人”的此起彼伏又反过来证明运动的正确性和必要性，如此恶性循环，大伙儿忙得人仰马翻。“革命”大火越烧越旺，却越烧越不过瘾。
当然，还是有“自己人”的：“红五类”的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工人及贫下中农。革干、革军自然是苗正根红、名利双得，烈士遗属也会有某些回报，但相比前两者也差了不少；工人是名义上的“主人”却不实际参与各级政权；贫下中农虽是党在农村的“依靠对象”，却未必真的比万恶的地主富农过得好。革干、革军里面还有级别的高低，以及“有没有参加过长征”（参加了的，自然资格更老）之分，集体、国营工厂里少部分人还是具有干部身份的，并不同于一般的“纯工人”。因而，虽说都是“自己人”，亲疏远近高低贵贱那是分得相当清楚。虽然清楚，却未必不可逾越，表现在文哥这场天翻地覆的游戏中，就是大家斗得不亦乐乎。
还是说说学校。文哥前，大中学校招生政策随着政治运动的起落和阶级政策的变化而左右摇摆，一会“强调出身”，一会“重在表现”，一会看“根子”，一会讲成绩。学校，尤其是好一点中学和大学的领导老师也是左右为难：要好好办学按成绩取人吧，许多“狗崽子”因为背负“阶级原罪”而发愤学习成绩好，不少“八旗子弟”则因为自命“正红”而顽劣废业，后者往往考不过前者，这样学校虽然“专”了却不够“红”，没有抓住林副统帅说的“突出政治”，也得罪了“红五类”上层及其有权有势的爹妈；反之，则“红”而不“专”，突出了政治却可能把学校办砸，委屈了“黑五类”倒还好说，背景深深难测的“红五类”看到好学校在变差，又是个得罪不起。“红五类”出身和非“红五类”出身的学生，在这大摇大摆的政策变化中，累积的矛盾剪不断理还乱，而这，则成了文哥初期红胃病兴起的重要原因。
其实还很多可以扯很多，就不废话了。
少杰师将整个十年中起转折意义的重大史实条分缕析，娓娓道来，语速快而清晰，板书简明扼要，节奏张弛有度，这实在是一场视听的盛宴。课前的红歌和课后的电影配合起来，使得课堂更像是一场华丽丽的演出。场场满座，次次爆棚，而选课不仅拼智力，也拼体力。少杰师说，这是他好好讲课的动力。



课前写好的板书

在史论部分，他着重谈及文哥的起源及与当代中国改革的关系。这一部分学术性较强，亦与他的本业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一系列概念结合得较多。就我与本科生接触的了解来看，大家似乎还是对故事性较强的“史”的部分更感兴趣。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有故事可听总比没有故事要好，总比只有一种叙述模式的故事要好，何况，少杰师绝对算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所谓予人启发的高手，就是谈笑之间褒贬自在其中，不是一上来就拿着亮瞎人眼的大刀逼着你同意某个“真理”，而是给你商榷、讲道理的余地，不是那种把历史叙述定于一尊，不让你说话却认定你讨厌言论自由，硬说言论自由是敌对势力的殖民渗透。



“论”的部分

我给少杰师发邮件说，这门课停掉了，是您的不幸，也是您的幸运。他深以为然。他的幸运在于，数年来他坚持每学期都开这门课（据我所知，许多文核课都是一学年开一次），估计已有几千受众。有的学生在听完这门课后，完全改变了之前对一些大人物的脸谱化认知，惊叫道：***原来是这样的啊。
当然，少杰师所讲的也未必全都对，甚至有许多不对的，比如他对中国古代社会和土改的一些分析，在我看来有些观点可能已经不对了。但是不要紧，他所表达的不过是自己的“偏见”。这世上，应该有表达“偏见”的权利，“偏见”不可怕，可怕的是只有一种偏见。课堂上播放的“无产阶级*****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的歌曲已然成为过去，但是这三个“就是好”所折射的那种不容分辩、不让讲理的偏见却并未走远。
从今以后，少杰师可以不必为这门课必然要到来的结局操心了，因为结局已经来到。这位58岁的山东大汉，不必小心翼翼、东张西望地守护自己的小苗了，因为小苗已然夭折。从此，他可以更轻松地面对生活。人到中年，不必秋行春令，亦不该再有烦扰，少杰师正当其时。
师待人处事，俯仰无愧，对学生尤其关爱，两年来我受惠于他有多少，已经难以胜记。谨以这篇“紧随舆论”的小文，再次表达对老师的关切，表达对关心此事的人们的感谢。想到还有这样的人，我就仿佛是在冬天里看太阳，心里面暖洋洋，亮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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