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了扶伊去：丙午紀事雜鈔——以顧頡剛日記為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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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記歷史的人會不斷的重複歷史—張純如

　　丙午年（1966）距今半世紀矣，近閱時人日記紀事回憶文字，觸目驚心不堪回首。一個民族，如果迴避忘卻，失去記憶反思，噩夢可能仍會重現，所謂 Yesterday Once More，因為，土壤和種子都還存在，逝去並不遙遠。

　　本文擬以顧頡剛日記為線索，參考夏鼐日記吳宓日記竺可楨日記譚其驤日記楊沫日記，以及楊絳《丙午丁未年紀事》宗璞《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第一天》，韋君宜《思痛錄》，《沈從文家書》等，通過知識分子當年之遭遇境地心路歷程，試圖還原歷史現場，以資參考。

　　顧頡剛1965年9月病倒，10月透視知結腸有腫瘤，11月動手術，割去結腸一尺多，12月到香山楓林村療養。顧氏自傳1966年（73歲）記：在香山，將主席著作從頭讀過。看摩爾根《古代社會》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等書，對歷史唯物主義稍有理解。8月，接受歷史所革命群眾的揭發，參加偉大的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每日上班，而這時公共汽車擠得不能上，只得帶著冷飯，步行往來。為了勞頓，11月中降結腸氣囊腫復發，請假醫治，歷三月方愈。8月20日後，湲兒所在之女附中革命學生張汨等到我家造反，將我家所藏照片數千張，信件數千封，燒了三天。所中來封我家書室的門，留三間做住所，予遂與線裝書絕緣。終日學習主席著作，改造思想。從8月末到9月初，所中鬥尹達，予陪鬥三天，才知道群眾有無比的威力。九十八人貼我大字報，可見我在所中已犯眾怒。9月全月，予每晨到所掃地一小時許，用勞動改造自己。10月初停止。

顧氏自傳至為簡約，丙午日記則甚詳盡。

　　1966年1月31日【靜秋批評予雖讀毛選而不能用，思想不改造，對領導仍有意見，不為大學大用毛澤東時代所允許。此為對予至摯切之箴言，予必當接受。予之根本毛病在高傲二字，必得痛挖痛改！】

　　2月1日【阿英同志，姓錢，蕪湖人，今年六十六。阿英云：“為了備戰，北京圖書館等機關均在賣書以輕負擔，價值奇廉。年輕同志主其事，但問此書於現代有用否，能為人民服務否。苟不和此標準，即斥去。領導不敢問也。然各省圖書館正缺書，如能分與各省，免得被炸，豈非佳事！”聞之嘆息，圖書館之收藏豈但供一時之用乎！】

　　3月15日【近日報紙多登批判夏衍田漢之文字，此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之左傾文藝工作者，亦即中共地下工作之領導者，徒以思想不能隨時代而俱進，遂至由左傾化為右傾。此事可資我自惕！】3月25日【重看尹達《必須把史學革命進行到底》一文。到楊先民處，看人民日報所載戚本禹等批判翦伯讚一文。年來受批判之人士：文學—俞平伯，田漢，丁玲，夏衍，孟超，邵荃麟，陽翰笙 史學—羅爾綱，周谷城，翦伯讚，吳晗，孫祚民，李平心 哲學—楊獻珍 經濟學—馬寅初，孫冶方，楊堅白 政治—梁漱溟，李維漢，齊燕銘，彭德懷。】在此期間，其妻靜秋苦口婆心，企望甚殷，每勸顧向工農看齊，徹底改造思想。

　　4月4日【看戚本禹《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的反動實質》，“吳晗平時作文，主張古為今用，假古諷今，借古事給今人以教育，獨於去年姚文元評其《海瑞罷官》劇本後，則說編劇時為古而古，為編劇而編劇，邏輯混亂，假話破露，戚本禹對之作無情的批判，諒彼亦無以狡辯也。”】

4月5日【看關鋒林杰《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兩株大毒草》。吳晗關於海瑞之文字，得戚本禹關鋒之揭發，已可作定論，彼實對一九五九年反右傾運動，罷免彭德懷等官職，對黨不滿意而發憤。當年運動系在廬山會議中舉行，以純為黨內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者而起，不載於報紙，故我輩不知之也。】

4月6日【看周英《吳晗同志打著反左的旗子反對史學革命》】

4月13日【看《胡適與吳晗》一文，未成眠。《胡適與吳晗》一文，登出其往還信件，而此信件從未發表，蓋胡適離京後，其一生信件皆儲中宣部，茲為算舊賬計從中取用也。予自問一生與胡適關係，自一九二零年至二六年，通信實為不少，然皆論學，至二六年後則寖以疏遠，幾於不通信矣。】顧為胡適之學生，又曾介紹吳晗至燕大圖書館任編目，與胡適吳晗二人皆有交集，故憂慮未眠！

4月15日【吳晗一案，愈擴愈大，本談其謬誤之政治思想，今又談其謬誤之讀書觀。此事甚使我提高警惕，以予一生專心業務，不問政治也。如何使紅高於專，如何從業務中擠出時間學政治，如何使七十之年學而不忘，邊學邊用，以紅帶專，實為難事。然今當突出政治運動中，不可不為，而業務又有甚大之壓力，不可舍之而專攻政治，此則就予個人而言，實為不易解決之矛盾也。】

4月16日【今日北京日報登載關於三家村和燕山夜話的批判，批判廖沫沙和鄧拓，兩人皆北京市委負責人也】4月18日【據近日報紙所揭曉，吳晗在三四十年代實為捧蔣反黨之人，後以投機得黨信任，倖免於五七年反右運動，乃終不能自忍，以海瑞罷官泄其本性，做批判之目標，假象欺人，固不易也。】接下來日記中多有關於吳晗材料及批判文件之記述。而近代史研究所亦派人找顧頡剛調查吳晗情況。
  
　　有意思的是，吳宓日記本年4月14日記【閱重慶日報對吳晗批判彙編。實則晗之所論皆宓之所欲言，特宓不涉政治，既無諷刺指責之私憤，亦乏諫辯箴規之愚忠耳。】之前海瑞罷官的討論與理解座談會上，【宓一意恭恪服從，但恆苦不知黨政每一運動中之真實意旨所在，然自1964春以來，加強階級鬥爭階級觀點，批判吳晗，評斥海瑞罷官，只是教我們如何認識歷史文學，即是“封建社會地主官僚階級，從來無一好人，無一好事”，勗我們如是想，如是說而已，云云。】吳宓在學習討論中，【中間幾乎不能自持，十分氣憤。此長期學習為太苦，實願速死為佳，立覺左肺甚痛。】2月23日記【乃知凡“批判”即是政治問題，而吳晗之罪，實因其作此劇本，意在為1959廬山會議後，許多黨內之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被“罷官”者鳴不平耳！】其3月23日讀鄧之誠編撰《清詩紀事》，感慨【然亦可見當時政治受禍之酷，與文字科罪之嚴，其過程先松後緊，與近今同。】對於所謂學習批判，吳宓亦頗有微詞。4月6日【蓋按照階級觀點，則凡我輩地主階級出身之人，決不能有任何善言善行，且必不能改造。而數千年之中國，古與今之西洋，除馬恩列斯及工人農民外，亦無一好人，無一好事，無一長之可取，無一德之足記。如此，焉得為真，焉得云乎？故學習會中之發言者，率皆依據公式，定規，而巧佞其辭，自貶自責，言不由衷。即座中聽其言者，亦共知其非誠，然必如此乃可生存棲息於今之學校社會。嗚呼，是教民率趨於詐偽而已。其不合情理，強人以所難，更不待說也。】


　　5月3日，顧頡剛從香山楓林村療養所返家。日記5月6日【近日報紙批判三家村黑店，鄧拓為掌櫃，指揮廖沫沙吳晗反黨，吳晗問題已居次要地位。】5月19日【《歷史研究》本期登出吳晗與胡適信十三件，知其吹牛拍馬之伎倆。中間牽涉予介紹之到燕京大學圖書館任職事，足為予作爛好人之警惕。渠在婺書中考出胡應麟卒年，以為釣餌，予果受其飴矣。】5月23日【日來為批判三家村黑幫之反黨反社會主義，及鄧拓以尖刻之筆諷刺毛主席，各報皆列此與第一位，越南抗美次之，印尼反華事又次之。學校除主要課每日上午上兩節外，餘皆開會批判也。】5月26日【鄧拓吳晗之反動言論，近經揭發，數年前已經給人批判，特投稿不登耳。批判者皆工農兵及青年學生。渠等掌握馬列主義及毛澤東思想後，階級覺悟特高，眼睛雪亮，而我輩乃昏昏沉沉，與之和平共處，亦可羞矣！】5月29日【在此火熱運動內，吳晗既提到我，不得不加以批判，並說明我對黨及社會主義之態度。日內《尚書》工作當暫停。】5月31日【重寫斥吳晗一文，三千餘字。厚宣謂我，既領導上未指定我寫文批判吳晗，此文可不作。】

　　運動開始升級。

　　顧頡剛日記 6月2日【今日人民日報揭出北京市委大學部副部長宋碩，北大校長黨委書記陸平，黨委副書記彭佩雲三人為三家村反黨集團人物，故不許學生貼大字報參加鬥爭，只許作小組討論。經哲學系聶元梓等七人揭穿。】

6月3日【歷史研究編輯部和近代史研究所主持人不讓“史紹賓”看吳晗與胡適通信，今日人民日報斥為奸商壟斷，是東霸天的作風，蓋指劉大年也。今日下午四時，發表黨中央撤換北京市委，以中央書記處書記李雪峰為北京市第一書記，吉林省委吳德為第二書記。北大黨委書記陸平，副書記彭佩雲均撤職，派工作隊前往，聶元梓等從此不再受校黨委壓迫矣。】

6月4日【聞吳晗為學生所打。遂安伯胡同小學生到鄧拓家，打毀其電視機等。又聞各校均貼有大字報，但不如反右時之揭於街頭耳。街上不斷敲鑼打鼓，慶祝北京市委改組。聞陸平亦為北大學生所打。彭佩雲則為學生插旗遊行。各校學生到北大慰問被壓迫之學生者絡繹不絕，致卅二路車不易通行。群眾意境發動，其力量之巨大若斯。彭真市長之名已為李雪峰報告中所提及。原來去年毛主席即令其批判鄧拓吳晗之反黨言論，而彼不肯，故令上海市委姚文元為之。此次謝胡同志來京，彭真不在歡迎之列，即因此故。】

6月6日【敲鑼打鼓，向新市委祝賀已歷三天，今日便與靜秋往觀。隊由北門入，南門出，一隊未出，第二隊已接上。市委工作人員站台階上歡迎之。每隊均寫決心書，向市委宣讀，載歌載舞而出。觀此，殊激盪人心，此培養無產階級接班人之教育方法也。】

6月7日【各校今日皆停課，或只上兩節課，其餘時間皆開會批判校中職員之與市委或市教育局之關係，寫大字報揭露之。】

6月9日【為運動故，昨日洪兒一夜未歸，至今日中午始歸。今日堪兒亦一夜未歸，之翌晨上午五時始歸。蓋北京各校均歸北京市領導，現在北京市委及市人民委員會均出問題，則校長黨委教務主任均為其所任用，不得不做徹底之究查也。各校門口均有護校團數人守衛，手拉著手，不容外人出入，裡面則開大會，聲震牆外，見這次運動形勢之嚴重。】\n
6月15日【聞本所副所長侯外盧受近代史所之當面批判，近代史所之劉大年亦將受批判，考古研究所之夏鼐，文學研究所之何其芳，亦同樣受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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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午紀事雜鈔之二

顧氏提及之夏鼐，時任考古研究所所長。夏鼐日記丙午年紀事亦詳。本年伊始組織討論《海瑞罷官》，其1月21日記【今天是陰曆丙午年正月初一。後來我又去羅爾綱同志處，他談起海瑞罷官討論事，認為這是政治問題，不僅是學術問題，實則學術離不開政治，以《史記.儒林傳》中景帝以為“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是後學者莫敢名受命被殺者。羅同志以為可取譬。】羅爾綱曾在胡適門下，有《師門五年記》，其對政治時局判斷一語中的！

　　3月27日閱報，【繼吳晗之後，翦伯贊也成為被指名批判的對象。】

　　4月16日【今日報紙繼批判吳晗之後，又揪出鄧拓，廖沫沙，與吳為“三家村”，筆名吳南星。】

　　5月3日【晚間至羅爾綱同志處閒談】，未提及談何事。5月8日，解放軍報光明日報公佈了批判鄧拓的材料並加評論，運動進入新階段。5月9日，夏鼐【將我的舊作Land Tex（田賦問題）的英譯本打字稿加以校對，晚間寫跋語，作檢查批判。】5月24日【上午赴所，知昨天中午起學部揭發楊述副主任與鄧拓的關係，今天更多。開始揭發的是哲學研究編輯部的林聿時等。今天學部決定將楊述《青春漫語》打印1000份，以便發各所組織批評。】

　　楊述為韋君宜丈夫，韋著《思痛錄》，從打“AB團”，延安審幹開始，講到王實味的《野百合花》，延安的輕騎兵，解放後的肅反，打老虎，反胡風，反右派，反右傾等等一系列曾經冤枉過人的運動，也包括“大躍進”中的荒唐和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人的種種。《思痛錄》中受到批判的楊述對女兒說：“團團，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以為解放了，一切都好了，你這一代再也沒有苦難了。我只給你講好的一面，光明的一面，不讓你知道黨犯過的錯誤，黨內鬥爭很殘酷，很壞的一面，其實我們這個黨從來就不純粹。你以為道路筆直，黨是永遠不會錯的，跟著黨走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結果別人一句都批評不得，一點委屈都受不起，是我讓你變得這麼簡單幼稚，我怕你經不起今後生活的打擊啊。”楊述在一九四三年審幹運動中被戴國民黨特務帽子一年多，其間向毛主席上書，直言“毛主席，我不是特務，請你派人徹查”未獲結果。後來由彭真出面談話才算摘帽平反。關於楊述之批判，《思痛錄》中寫道【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時哲學社會科學部吳傳啟為搶“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頭功，在關鋒等人的授意下，在學部拋出了“批判青春漫語大毒草，揪出楊述反革命黑幫”的大字報。】

丙午紀事雜鈔之二
【夏鼐】
　　夏鼐日記5月30日【晨間在門口遇到錢鍾書同志，知文學所也貼了些大字報，今天也開會……然後我赴學部看大字報，除楊述外，有關山复劉導生，及歷史所侯外盧文學所陳翔鶴。】楊絳《丙午丁未年紀事》有記【我們草草吃過晚飯，就像小學生做手工那樣，認真製作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規定牌子圓形，白底黑字。文學所規定牌子長方形，黑底白字。我給默存找出一塊長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紙上畫了個圓圈剪下，兩人各按規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工楷寫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後穿上繩子，各自掛在胸前，互相鑑賞。我們都好像阿麗思夢遊奇境，不禁引用阿麗思的名言“curiouser and curiouser!”】

　　夏鼐日記6月1日【聞上星期民族學院傅樂煥自沉於陶然亭公園湖中，當由於精神病復發，舊友中又弱一人。今天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學部通知4時半召集黨員所長會議，關山复同志指示目前學習重點：文化大革命運動及楊述問題。散會時已7時許。】6月12日【上午胡候宣同志來談，謂北大汪籛教授服安眠藥自殺，正在搶救中。下午至羅爾綱同志處，向他了解吳晗在1931-1932年情況。晚間赴學部看大字報，旋至靳尚謙同志處商談所事。】

　　竺可楨日記6月8日【9點約考古所所長夏鼐同志來談。知此次歷史所近代史所為包庇吳晗不借胡適之吳晗來往信件事，不但所長範文瀾一無所知，及執行政策的劉大年也是不管此事的，而實際做主乃是《歷史研究》的主編黎澍。】

　　顧頡剛日記6月18日【北京女一中學生向毛主席建議，廢止高等考試。高中畢業後即刻下鄉下廠，因十七八歲時正是人生觀定型的時期，參加勞動可以穩定革命的人生觀。男四中响應，毛主席允許。教育部另定辦法。此真文化革命之先決問題也。】

　　6月19日【（李）平心在批判吳晗時，連在文匯報發文兩篇，用考證方法作“清官”討論，有人駁之，以為是“自己跳出來的反面教員”。人民日報本月十一日發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後，文化報轉載之，並別做一文，特別提出周谷城周予同李平心三人名，視為重點。同時華東師大亦對平心批判，渠神經脆弱，不能接受，遂於十五日以煤氣自殺。】

　　6月21日【昨到伯祥處，又知傅樂煥以報紙發表吳晗與胡適往返信札，自慮亦有至胡適信，恐被揭發，遂自殺。此真輕於鴻毛矣！慧中來，談社會科學部張友漁劉導生兩主任，楊述，關山复兩政治部主任皆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由陶鑄在工作組決定，撤銷其一切職務，戴上“保皇黨”或“反革命”紙帽。又聞羅麗言，清華為蔣南翔做一鐵帽，重達十七斤。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其威力如此，我輩如何可以不震動耶！】

　　6月23日【今日報載上海文匯報社論《打到三家村學者李平心》一文，發表時間為六月廿日，距其死已五日矣，所謂“打落水狗也”。渠以死抗拒改造，故有此批評。又知北京方面，陸定一周揚張友漁劉導生等俱停職反省，現由陶鑄監管中宣部及社會科學部。歷史所僅鬥侯外盧。】

　　6月27日【到家升處，知傅樂煥以與吳晗通過幾次信，請他到民族學院演講（傅為該校歷史系主任），此次運動起，懼而自沉於陶然亭池中。其妻廣東人，正在外地搞四清，遺有三女。又聞該院尚有一沈姓黨員，亦服安眠藥自殺。】

　　6月30【聞中南海有現行反革命案件，公安部逮捕二人，梏手而出，其一為陸定一之夫人，疑必為重大之間諜案，此事真可駭人！】

　　竺可楨日記本年開會出訪報告學習任務繁忙，記述多關注植物花卉農作物氣候變化自然災害地質形態，甚少提及政治。

　　4月18日始有記載【晚沈思岩太太楊增慧來談，關於近來開展文藝批評事，如吳晗海瑞罷官，鄧拓燕山夜話。據云林默涵曾批評郭老的浪漫主義。有人如翦伯贊，批評過去周揚讓歷史，文藝人員寫文章，而至今寫文的人大受批評云云。】

　　至5月20日方認真學習相關文件。【早餐後，閱《紅旗》1966年七集上姚文元著《評三家村》，即鄧拓吳晗廖沫沙等三人的《三家村札記》和鄧拓《燕山夜話》內容的反動本質。不經揭發即使看了個別文章也看不出反動本質，和起來看則是很清楚的。現北京晚報也轉載批評鄧拓文章。下午又看了中央批轉《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關於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並提出要從事學術研究工作的同志組織討論，在討論中應當把毛澤東同志1957年3月在全國宣傳會議上的講話作為學習文件。這通知是2月22日發的，到了5月16日中央的通知撤銷原來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及其辦事機構，並說明五人小組的匯報提綱根本是錯誤的，是違反中央和毛澤東同志提出的社會主義文化革命的路線的，是違反1962年黨的八屆十中全會關於社會主義階段階級鬥爭指導的。對毛澤東同志1965年9-10月中央工作會議上關於批判吳晗的指示陽奉陰違，竭力抗拒云云，所以錯誤是嚴重的。毛主席一再指出吳晗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問題。最初我也看不懂提綱的主要錯誤在哪裡，經指出後才知道。提綱說“在報刊上的討論不要局限於政治問題，要把涉及到各種學術理論的問題，充分地展開討論”，這說明是避重就輕違反毛主席指示。提綱又說“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這個口號是資產階級口號，否認真理的階級性。提綱又要“在學術和業務的水準上真正大大超過和壓倒對方”，這是在吹捧和抬高資產階級的所謂學術權威。】

5月24日【下午閱林杰馬澤民等編的《鄧拓燕山夜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話》，把燕山夜話中鄧拓的反動言論一一加以解釋，我才看出了他反動的本質。】

　　5月27日竺可楨參加了院辦公廳主辦的聲討三家村反黨反社會主義黑線大會。28日竺可楨日記詳細敘述文化革命運動之緣起。【近來大家學習文化革命，從聲討三家村入手。按毛主席早在去年九十月間覺察到吳晗的問題，但九月廿三彭真在文化部召集文化廳局長時尚說“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是有意庇護吳晗。兩天后陸定一在大會上也庇護這文。文匯報於十一月十日發表了姚文元同志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說他是根毒草。解放日報載了姚文，編者按語說是一株大毒草。北京日報轉載姚文，說這出戲有不同意見，要展開討論。十一月卅日人民日報在學術研究欄轉載姚文，但當學術問題來討論。十二月二十七日北京日報發表了吳晗關於海瑞罷官的自我檢討，但不深刻，而且是反攻，說這文是根據以前他的一篇《論海瑞》寫的，而《論海瑞》是根據了廬山會議精神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彭真同志要人民日報轉載吳文，人民日報編者按語沒有揭發這裡面實質。66年一月二日康生同志在一個會議上指出，毛主席說過：吳晗這篇文章的要害是罷官，廬山會議我們罷了彭德懷的官。吳晗1959年六月寫《海瑞罵皇帝》，九月寫了《論海瑞》，年底也就是彭罷官之後開始着手寫《海瑞罷官》。1966年一月六日上海市委發出關於討論海瑞罷官問題。二月十八日許立群和胡繩召集學術界各報刊負責同志傳達五人小組匯報提綱。三月二日紅旗發表尹達《必須把史學革命進行到底》，此文被中宣部壓了一年半。三月二十五日紅旗發表戚本禹林杰等文。四月二日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發表戚本禹文。五月十六撤銷五人匯報提綱。五月九日解放軍報發表高矩同志文，光明日報發表何明同志文，解放軍報光明日報同時發表《鄧拓的燕山夜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黑話》。】

5月30日【今日閱中共文件，知宣傳部長和北京市委書記（第一書記）已另易人。】  

　　顧氏日記。7月1日【周揚反黨，已於今日廣播中點名，林默涵亦同點出，此中宣部兩副部長也。】

7月3日【紹華談中華書局總編輯金燦然實為三家村黑幫之一，他與鄧拓吳晗等每星期有集會，大抵在北海仿膳，酒席費由中華書局負擔。】

7月4日【堪兒言，在燈市口中學牆上，有書“打倒毛澤東”之反動標語者。周揚反黨之謎，至今日始揭出。十餘年來，中宣部文化部均在其掌握，他是許多黑幫的一個首領。文中點名的，除林默涵邵荃麟外，又有袁水拍。然則任紅旗副總編之胡繩，當亦在黑幫中矣。此在彭真之外又一大黑線也。】

7月8日【日前文匯報有駁斥周予同文，有“這種人帶了花崗岩的腦筋見閻王爺，也不足惜。”之語，看來他亦死了。】周予同時癱瘓臥床，實則未死，此為謠傳。

7月10日【昨報發表，陶鑄為中宣部長，李雪峰為人大副委員長，此即說明陸定一，彭真之被免職。聞陸定一之妻在中南海某機關任職，以現行反革命逮捕。聞鄧拓已以安眠藥自殺，此人真死有餘辜！】

7月13日【周予同向以圓到名，而此次竟被評為反共老手，驟見之真意料外。其在復旦上課，竟說“如在兩漢時代，像我這般經學大學，就作宰相了。”可謂狂妄之至，即以經學言，他有何成績可舉？】

7月15日【又安在農場，為編孟姜女故事資料，批判甚劇。且云斥始皇為暴君是否暗射毛主席，然農民起義推動歷史發展，既肯定陳勝吳廣，又安得不否定始皇耶？】

7月17日【周揚霸占文化事業領導權，所有電影戲劇舞蹈小說文學哲學博物館，無不受其修正主義之影響。毛選之所以買不到，亦由其壓縮出版量，而當權至三十年之久，直到現在方得揭發，文化大革命之力也。】

7月19日【桃花扇在康熙時本位有進步意義之名劇，以其有反抗性之氣節也。及抗日戰爭，歐陽予倩在廣西改編，加入侯朝宗降清應試，李香君為之氣死，亦有打擊漢奸之意。至一九六二年，我國在三年災荒暫時困難中，孫敬等編導是劇，乃加入河南“哀鴻遍野，民不聊生”諸語，及香君進宮演劇，指馬阮而云“聲聲罵，看你懂不懂”等句，則為借古諷今，存有反黨反社會主義之惡意，而孫敬自身即是一個投降日寇之分子，承夏衍之意而編導是劇，實為罪惡活動。】

7月20日【得所中電，囑我參加偉大之鬥爭運動，予頗慮天氣熱，時期長，予體將不勝，靜秋一力慫恿之，為革命工作者當一切不怕也。】

七月二十一日起，歷史所開始批判酈家駒，指郦結成黑幫，庇護侯外盧，致左派分子受禁閉。7月24日【厚宣來談，知此若干年中，酈家駒瞞上欺下，利用尹達之不管事，結成黑幫，凡所中事，皆由此黑幫議決，而令副所長熊德基，東光執行之，此真天啟時之魏閹行為矣。】

7月25日，顧赴學部及歷史所看大字報，【大字報自房頂垂地，仰首觀之，頸為之強，久立，腳亦痛，然所觀只一角也。從此中，識黑組織實承前宣傳部及前市委之指導，否則亦無此反黨當社會主義與毛澤東思想之大膽行為也。】7月26日【在所中覽油印關鋒代陳伯達講話，知尹達袒護酈家駒，不聽黨之予以撤職處分，已嚴予批判，並斷絕其與酈之交通。】7月27日【看報載毛主席暢遊長江及國外評論之好消息。】

7月29日【聞今日毛主席召集各校學生至人大會堂開會，劉主席發言，謂各校情況，黨中央亦不能完全了解，須由各人寫大字報徹底揭發。以是，北大已開放，任人參觀大字報。各校學生謂今日為“畢生難忘的紀念日”，看來此一運動尚須經過若干時日方可確定是非也。】顧妻靜秋屢責其不好好學習政治，而顧奉命整理尚書《大诰譯證》，心無二用，7月31日，日記感慨【予以衰年，逢此盛世，能借靜秋之敦促，批評卻頭腦中資產階級思想，當然是一大快事，無如業務之必須完成何！事難兩全，真此生一恨也。】

　　遠在重慶的吳宓先生因不寫大字報，鬥爭階級敵人不力，日子亦不好過。
丙午紀事雜鈔之二
【吳宓】
　　吳宓日記6月14日【蓋今者必強以一切事歸於階級，功罪皆然。故眾必欲宓承認“宓之鬥爭楊欣安不力，純由宓出身地主階級（而非因宓今已七十三歲，年老力衰）”，若云“實由宓曾讀孔孟之書，夙行仁恕之道”，則必為諸君所更不容許者矣，故宓心滋痛傷。】

6月22日【外語系汪興榮之揭發，多紙，章節區別，書寫工整，惟如宓恨吸紙煙人一條，彼插言“毛主席亦吸煙者”，宓實未聞知，仍續宓前言云“欲殺吸煙人之苦我者”，今乃指判為“宓蓄意刺殺毛主席”則太嚴重矣。】7月19日【六時起，思“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之理，古今應作何解。】

7月26日【憶1923濟在學衡中著論，謂今之中學生感情盛，意志強，而理智弱，知識經驗並乏，言論家（政客）惟事鼓盪，至若輩者弱者自殺，頹廢，強者憤世嫉俗，今日本身受損，異時禍及國家社會，云云。又西人恆言：天下最危險之事，莫如以利刃置諸小兒之手，使之亂割，傷己傷人。嗚呼，四十年事變，至今文化大革命運動，以上之言驗矣。】\n
8月1日【今知運動轉入批判鬥爭階段，宓不勝憂懼。眾對王逐萍及方敬皆牆倒眾人推，紛紛從井下石。其實西師領導人中，能知曉教育，學校及學術課程業務為何事者，僅方敬一人而已。宓以方敬為西師唯一功臣，亦宓之知己，今見其覆亡，不敢效蔡邕之哭董卓矣。】

8月7日【閱報，益覺周揚尚有關心文藝，為民請命之意；此後，除歌頌毛澤東思想而外，無絲毫學術文化之存餘矣。】8月23日【自毛主席會見北京文化革命代表後，全國騷然，宓既心痛數千年中國文化之亡，又憂宓本人在此運動中能否過關之事，於是近兩日宓心神恍惚，已不能神智清明的控制指導自己之言動。】

9月2日【上午紅衛兵（中文系）來宓舍搜查，共來四次：取去學衡雜誌，大公報文學副刊全套，吳宓詩集26部，吳宓日記1910至1966八月二十三日，吳宓詩文稿筆記，以及其他書物（生活資料，旅遊畫片，畢業證書，有關戀愛書刊，西洋名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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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午紀事雜鈔之三
繼續顧頡剛日記。

　　8月2日【聞堪兒言，中學生中有因受批判而相仇殺者。】

8月8日【聞江青患毒瘤，依然為革命奔跑，王光美則在清華當廚師，此皆使青年人振奮者。解放後毛主席從未到過北大，今亦前往參觀大字報。堪兒傳毛主席語云：“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到底一句話：造反有理！”】

顧頡剛開始被揪鬥，8月13日【今日所貼出大字報，標題是“把反動史學權威顧頡剛揪出來”，列諸罪狀。自今日起，予亦成管制分子矣。所中同人予年既最長，又為反動政府有意無意之服務亦最多，此後當一一清算，怕亦無用，惟有痛自改悔，俾有重新做人之望。予罪狀之大者，如親胡適，反魯迅，獻九鼎等事俱在解放前，惟為修房屋花公家一萬二千元，則為近年事。】

顧致力學問，作文多，作事多，門弟子多，捧場者多，名既滿矣，當然招損。其感慨不能得間自修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與時代要求不合，故垂老而得罪。8月17日【予之大字報又多一條，為自魯迅全集中及武漢中央日報上抄出之魯迅與孫伏園指摘予及予與魯迅往來說起訴信。】顧氏與魯迅舊怨又起。

8月18日【今日上午五時，毛主席同百萬群眾在天安門廣場共慶大革命，由林彪周恩來發言。】

8月20日【王恩宇為本所此次文化運動之闖將，今日先斥予遲到，再斥予欲與魯迅打官司為反革命行動。予平生性不能忍，今既確認予從前立場為反動，遂安然受之。然卒以緊張故，午後不成眠矣。】

8月22日【看大字報關於予者三張。到小禮堂開會，傅崇蘭主席，宣布予等為資產階級反動權威，帶紙帽。下樓，又被拉入遊行隊。】

8月23日，顧氏自我反省，【我一生勤儉，為了學問不肯丟棄一點時間，可是不知道走向革命道路，一罪也。在學問上貪多務得，好大喜功，不能按部就班作出成績以供世用，二罪也。名望太大，門下雜流駢至，成為學閥，三罪也。】

運動至此，又有領袖號召，抄家死人時有發生。8月24日【近日紅衛兵分道抄資產階級人家，東鄰金荷清（溥儀之姑母）抄出不少金條，吳燕瑞家掃地出門。西鄰某家被抄後，其夫於夜中殺死其妻，而後自縊。】

8月25日，顧氏所有信件照片為妻子家人全部燒去。8月27日【學部所屬各研究所之戴高帽人集中草棚前，聽批判，又遊行兩匝。戴高帽者約七八十人，翁獨健錢鍾書陸志韋等皆在內耳。被鬥僅一星期耳，已有度日如年之感，疲勞至極，直如將死之狗。】

8月29日【聞街道居委會將來抄我家，為所中紅衛兵所知，急來封門，蓋防他處紅衛兵也。近日鬥爭甚烈，死人不少，被解回原籍者亦不少。予偷息人間，固以囑稿未完，亦緣妻子兒女之生活待予工作，不忍撒手不視也。】

8月30日，其珠翠銀元由紅衛兵取去，所藏文物交公。8月31日，鬥爭尹達，顧氏陪站，腳痛甚。雖甚疲，而目睹此新學閥及大陰謀家尹達之被鬥倒，心甚痛快。今日他戴的帽有如舊劇之帽而黑，上書“尹皇”字樣，彼真如法之路易，有朕即國家之感，今日被鬥，真是除一霸也。顧氏僱三輪車為兒童截住，說：這是黑幫，不許坐車。顧只得下來改乘公交。


　　9月1日【在基督教青年會前見一對聯：上帝是大王八，聖母是大混蛋。罵得真痛快。】9月2日【白維翰亦我所職員，以被街道鬥爭而自殺，書籍歸本所。】9月4日【街上人多，走路難，行車更難。問北京大學已招待超過兩百餘萬之紅衛兵，新來京者之多可見。】

　　9月6日【聞李達以在武大鬥爭會上突然而死，死後報上始發表其反動材料。】李達為中共主要創始人，時任武漢大學校長。臨死前寫信給毛澤東：主席，請救我一命！毛批示陶鑄轉湖北第一書記王任重酌處，然為時已晚。毛之前曾指示王任重不要把李達整死死，要照顧一下。

　　9月9日【尹達在筆記本上寫黑話，如茅主席諸總司令等，又做黑詩，題為“往事”，中有“惋惜我的過去，現在失去了我的政權，失去了我的所有制，失去了我的驕傲，我幻想我的美妙將來”。經宣讀後，群眾大嘩，勒令交代所謂“美妙的將來”是不是要到美國去或者台灣去，以是第二次鬥爭雖歷三天，然事尚未完。】

　　9月10日【聞陳夢家已於上星期自殺，當以考古研究所鬥爭劇烈所致。回民青年相應文化大革命，推翻阿訇制，不再念可蘭經，死人火葬，清真寺封閉，舊風俗一起推翻。】陳夢家之死，夏鼐日記8月9日【所中今天起成立了監督小組，三反分子及右派分子（夏鼐，牛兆勳，林澤敏，陳夢家）每天上午勞動，下午寫檢查。】8月23日【下午所中成立紅衛兵，3時揪鬥反動權威蘇秉琦示眾，集中所中全體牛鬼蛇神，戴紙帽遊行，繞所中三匝。我打黑旗，牛兆勳林澤敏打鑼。有反動權威徐旭生（未到）郭寶鈞黃文弼蘇秉琦安志敏，保皇派王伯洪王世民許景元劉隨盛……，右派分子陳夢家等，共計26人。】8月24日【中午陳夢家被揪鬥，戴流氓詩人紙帽，回來寫檢查。】8月25日【上午赴所，見通告牌上有紅衛兵通告，謂我所右派分子陳夢家自殺未遂。聽說：昨天中午下班後，他到東廠胡同的一蔡姓寡婦家（其丈夫死於1963年，據云曾於死前託孤於陳），被所中左派群眾揪出示眾，他自殺以抵抗運動，犯現行反革命的罪，還在遺書中誣衊群眾侮辱了他，所以自殺。所中開全所大會，文革小組報告此事，並對犯錯誤的三反分子右派分子等警告。】9月3日【聞陳夢家已於昨晚再度自殺身死。】夏鼐於8月25日夜半被所中派人抄家，日記連同其他一些東西，一起繳進去，日記中斷，直至1973年3月28日退回。

　　9月11日【靜秋與潮，洪，湲三兒與予鬥，靜秋打予至五次。以我為反動學術權威故，四兒皆不得為紅衛兵，以是皆恨我。我每出一言，必受其駁，孤立之狀可想。】9月14日【聞周揚以肺癌死，此人真死有餘辜！】此謠傳。

9月16日【聞湯吉禾在勞改中死去。此人熱中，爬至中正大學校長，當時力邀予往任教，幸未應聘也。聞廖沫沙已死，不知是自殺否，此人害人不淺，活亦不能改造。】廖氏之死亦謠言。

9月18日【今日星期，王府井前人頭攢聚，予欲靜秋省事，買一點現成菜歸，而卒以排隊過長，不能等待而退出。蓋各地紅衛兵來京者過多，要平添如許供應實不易也。】

9月19日【聞天津某家獻出金磚若干，紅衛兵以大車載去，因之免於抄家。聞上海被抄者約十萬家，且責令讓出屋子。丁君匋家被抄三次，其自購之一所三層屋子亦收去，易居小屋兩間。上海為資本家所萃聚，生活奢侈侈靡，遭此一擊，可以杜絕修正主義之根子，與天津同。】

9月22日【王貴民索我著作供本組同人作批判，予自認寫作矜慎，不至有大漏洞。惟向未治馬列主義，對毛主席著作亦未深加研究，因此根本不知有階級鬥爭，斯為根本弱點也。】

9月23日【聞北大反動權威者被鬥者甚多，馮友蘭抄家數次，江澤涵家中搜出存款至八萬元之多。中關村科學院方面被保護者多，故熊慶來雖任雲大校長有鎮壓革命學生事，而亦不予鬥爭，僅華羅庚掃地耳。】

9月30日【聞北大女教授俞大絪以不堪勞動痛苦自殺。】俞大絪畢業英國牛津大學，為曾國藩曾外孫女，俞大維妹妹，陳寅恪表妹，丈夫曾昭掄。沈寧有文回憶俞大絪被紅衛兵強迫下跪在地，剝除上衣，用皮帶抽打，鮮血淋漓，俞不堪侮辱，服藥自盡，年六十。
  
　　夏鼐日記中，這段時間一直開會學習揭發批判討論。6月16日開始有其大字報，除關於這次運動以外，還有（1）發表右派陳夢家筆名的文章，（2）約外國學者寫文章（指婆羅钵文字考釋），（3）接見外賓談學術不談政治，（4）近代史太平天國李秀成，（5）參加北京史學會開幕式，（6）學部雙周討論會。日記中表示很願意引火燒身，在這次文化大革命中受一次洗禮。
　　6月18日【晚間至顏伯諍同志處，探問他這兩天扶病參加小組討論的感想，又至王則誠同志處打聽哲學所運動情況。】

　　6月21日夏鼐在歷史所做檢查，【今天下午大會的空氣甚為緊張，對於我的錯誤，提了很多寶貴的意見。我負責考古所這麼多年，將考古所辦到如此地步，像群眾揭發的那樣，實深感慚愧。至於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及立場模糊，並且解放前站在反動立場上，經揭發後更為驚駭和沉痛，希望通過這次運動，能引火燒身，根本改造。如果不進行世界觀的根本改造，就不可能全心全意為社會主義服務。返家，秀君未睡，精神甚為緊張，我勸慰之，怕她舊病復發。我相信自己能受得起考驗，上床後輾轉不能入睡，今天的事震動甚深，用安眠藥後始入睡。】

　　6月25日【傍晚遇及胡厚宣錢鍾書二同志在門口那兒說話，胡說上海李平心11日《文匯報》點名後自殺；錢說上海復旦大學對周予同貼了三千張大字報，昨天高級黨校給哲學所楊獻珍送來三百多張大字報。】夏鼐開始將自己過去的寫作編成目錄，以便做自我檢查，“這些著作，確如郭院長所說，都是錯了，都應該燒掉（當然，我說的是指我的東西，並不指郭老的著作）。自1932年至1966年現下為止，共130篇。檢查起來，可能是大量放毒，不勝惶恐。但是解放以來所發表的主要是資產階級思想的毒，似還沒有對黨不滿或對黨進攻的毒草，這點尚可自慰。”之後，夏鼐一直寫檢查和補充材料，“我雖犯錯誤，但自信還是真正願意醫治，願意改正。”

　　7月26日，報紙上這兩天刊登毛暢遊長江的消息照片及《水調歌頭》手跡，並發社論《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前進》，日記中寫道“毛主席身體這樣健康，真是全國人民和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最大幸福！”

　　為作自我檢查，夏鼐去歷史博物館參觀對某些古物的如何提法。日記8月25日被收繳，此後記述極簡，9月9，10日【所中召開“鬥爭夏鼐大會”，由牛兆勳等陪鬥，還約來北大考古專業的學生，以增聲勢。】

　　1967年1月初所中東方紅公社成立，將“牛棚”中各人的抽屜又查抄一次，取去所有的工作日記及筆記本，此後夏鼐連斷斷續續的日記也不寫了，日記完全中斷至1973年3月29日。

　　顧氏日記。
　　10月1日【今日毛主席檢閱一百五十萬遊行大軍，三千多工農兵少數民族和紅衛兵代表登上天安門城樓觀禮。五大洲七十多個國家和地區來賓參加我國國慶。林彪講話後，各代表及來賓陸續講話，自上午十時至下午四時，毛主席始終在台上。】

　　10月2日【堪兒聞予言有春秋二字，大言“什麼春秋，你的思想一點沒有改”，聲氣洶洶，至欲揍予。靜秋則直批予頰者二。噫，予擇業不合時宜，致為家人所憾如此。聞魏建功被評為陸平的走狗，北大為資產階級反動權威集中地。】

　　10月3日【聞俞平伯家被二中紅衛兵所抄，取出其母之壽衣令其穿上，而平伯夫婦跪於其前，藉以表示封建家庭之醜態，然亦作劇過度矣。】

　　10月5日【徐旭生先生，年七十九矣，考古研究所鬥得最亟，令跪在凳上，及暈而踣，則曰“令他死！”雖未死而亦酷矣。】

　　10月8日【開會中人言，外地來京之紅衛兵亦甚多矛盾，例如四川大學，即分成兩派，不願乘一車。且有到京後不願回去者，以一歸及被鬥也。如此學生鬥學生，群眾鬥群眾，不知將來將有如何結果，想必毛主席對此必有把握。今日洪兒到北大參觀大字報，見有寫“聶元梓當官做老爺者”，予在會中亦聞有有斥聶元梓為革命道路上絆腳石者，白雲蒼狗，倏忽變化，在此革命大潮中，站住腳跟真不易矣。又聞王光美為清華工作組之一員，今亦令其停職反省，黨之不惜打破面子如此，令我信服。】

　　10月12日【使予認識所謂趣味所謂欣賞，皆資產階級之意識形態，凡昔日所沉醉者皆非今日所宜有，足為當頭棒喝。】

　　10月15日【劉少奇身為人民政府主席，乃欲與毛主席爭權，在一九六二年修改其《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一書中，對於毛主席頗有微詞，其在抗戰中所主持之華北局，高崗饒漱石彭真林楓皆在。此次為北師大所揭發，而歷史所轉抄之。】

　　10月19日【其家臨近鐵路，日來臥軌自殺者頗多，此與堪兒所言，渠勞動於東郊，臨近火葬場，每日灰化者過多，無法完成任務，則擲之於臨近水潭者同。此等人或為房主，或為資本家，或為流亡於北京者，一旦掃地出門，無以為生，只得從死中求出路。雖可憐，實不足惜也。】

　　10月21日【熊慶來家曾抄兩次，其夫人奉佛之龕已拆除，撿存款折不得，斥為不老實。其家本有六間，今騰出三間給他人住。熊本人血壓驟升至兩百七十度。】

　　10月22日【陳寅恪在中山大學，向得陶鑄保護，伴以護士，任其聽外國廣播。今聞其家為紅衛兵所抄，以其太特殊化也。此後生活未知如何。侯外盧之家已為本所紅衛兵所封，其住入門房，而電影學院學生竟撕封條，毀壞其古物，复搜括其錢財，至於無吃飯之資，只得請文革小組予以酬濟矣。】

　　10月23日【知林漢達家被抄，渠夫婦且被打，以彼在解放前編英文教科書，收版稅甚多，其家闊綽，且曾為右派故也。】

　　10月24日【多日不見孫毓棠，今日乃聞其以煤氣自殺，雖獲救未死，而腦筋已不起作用，從此為廢人，此亦平心，夢家之類也。後聞已回复正常。】

　　10月25日【劉少奇六三年至越南，勸彼國人讀馬恩列斯書，又讀反面教員赫魯曉夫書，而不言讀毛主席書，可見彼存心反毛主席已歷多時。】

　　10月28日【聞于思泊在吉林大學亦為重點，其罪狀為“軍閥走狗”“文化商人”等。蓋渠早歲在張作霖統治東北時代曾任稅務局長，及九一八後來北京，又好購青銅器，時常換出換進，近於為商也。】

　　10月29日【今日本所紅衛兵帶文化部人來檢視吾家古物，既不開收條，又不令靜秋看，與我前送四件時態度大不相同，究不知其取出何物與數量若干，何也？】

　　10月30日【昨聞剛主言，劉盼遂所住系自置屋，上月街道上與之鬥，打之。其憤極，以首没入荷花池內，不死，遂自縊，其妻殉之。五七年反右時，師大中文系八人，惟盼遂不預，而此次竟不免。倘住校中，即無事矣。又聞老舍已投積水潭死。】此處剛主為謝國楨。劉盼遂之死，啟功認為是被紅衛兵打死之後，頭朝下放入水缸的。王力有詩“博學宏詞屬老成，醇儒應與世無爭。孱驅底事遭鞭撻，水甕埋頭竟喪生。”詩注云：劉被打死後倒載於水缸中，謂其自殺。老舍之死，竺可楨日記9月9日【又聞老舍被紅衛兵所查，並打了舒舍予。老舍加以抵抗，為許多紅衛兵所打。老舍要求他們到公安局，公安局置之不理，而紅衛兵無理可喻，老舍既被辱又氣憤，回途又走不動，叫出租汽車不肯接，因此投河自沉而死云。】楊沫日記有8月23日事發詳述。中午老舍要回家，汽車司機罷工不拉他，老舍也就沒走。下午約三時，女紅衛兵（多是中學生）來了一群，個個頭上扎着兩條小刷子，腰里系着寬皮帶，氣勢洶洶。女學生手握皮帶，向蕭軍身上猛抽，蕭軍先是挺立着，後來被打倒在地。駱賓基同樣被劈頭蓋臉打起來。走資派叛徒牛鬼蛇神反動權威二三十人站成一排。下午四時被揪出的人用卡車拉到國子監，革命小將把北京各劇團的戲裝蟒袍玉帶龍鳳戲衣等四舊一把火完全燒掉。一邊燒戲衣，一邊打這些製造支持四舊的人，後又拉回文聯大院。老舍頭上蓋一條白手帕，上面有斑斑血漬。有作家義憤填膺批判老舍拿了美金，老舍抿着嘴，雙目圓睜，用嘶啞的聲音駁斥：“沒有！我沒有拿過美金！”，後小將又打老舍，老舍反抗，被送入公安局。夜裡文聯打電話給老舍夫人胡絜青，胡找三輪車夫從派出所將已半昏迷的老舍拉回家。第二天老舍起床未吃早餐就對夫人說去單位參加文化大革命。“你一定得去嗎？別去了，在家養養。”“不行，我一定得去！”老舍盎然邁着大步走了，再也沒回家。當日傍晚，文聯革委會接到電話，說德勝門豁口外的太平湖裡，浮現了老舍的屍體。

　　10月31日【紅衛兵串聯，以前每日七八萬人，聞近日已增至二十萬人，公共房屋或人家空屋均已佔滿，而來者不止。聞毛主席言，將中南海讓出。聞覺非言，紅衛兵來京者，以氣候水土之不適應，病者已十萬人。革命必有犧牲，此其一也。聞鄭天挺返南開後，受批判甚劇，且令其穿麻衣，拄哭喪棒，示為封建社會之孝子賢孫。又聞譚其驤在滬不獨反抗批評，且撰文在報紙發表，以致眾怒，至於被打。劉少奇為黨中央副主席，人民政府主席，地位如此崇隆，而據近日大字報所揭發，實為與毛主席站在敵對地位之資產階級當權派。其發言恆不稱毛主席，一也。以為資產階級會自發地成為無產階級，二也。屢次修改其所著《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以取得其理論地位，三也。派王光美外出四清及參加此次文化大革命，而諄諄告以“吃小虧，佔大便宜”，屢出錯誤，四也。今黨中央副主席已撤銷，代以林彪，地位降居第八。王光美出身天津富商，從此亦一蹶不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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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午紀事雜鈔之四
顧氏提及譚其驤，時任教復旦大學歷史系。譚其驤日記特列《文革日記》一章，惜其涉及人名多以囗囗替代。

　　丙午年初譚日記中多閱覽宋代地理總志《方與攬勝》，讀毛選。

　　6月3日出席座談會，始談文化大革命。

　　6月4日，全校張貼大字報，聲討周予同。日記中寫道【余自書一張，又簽名於吳應壽等所書兩張。】

　　6月6日【聞上午周予同到校，下午與守老（陳守實，歷史系教授）合書大字報一張。】

　　6月11日【傍晚知老教室大樓各系貼出大字報，急往觀看。每系二三室，歷史系貼余者五六張，以蘇步青為最多，談家楨朱東潤周同慶等亦不少。】

　　至6月16日，全系老教師除蔡（尚思）外皆有大字報。其後日記多記看大字報學毛選。

　　7月28日會議由譚其驤等十人各自表態及自我批判，並勒令每天看大字報，匯報思想。

　　8月8日【上午看大字報，至學生宿舍，被學生截留，被鬥，戴高帽，污以墨汁，被按下跪，汗衫被撕，被迫脫鞋遊校園。十時許，出學生宿舍校門放歸。宿舍門口小孩亦喊打倒。家門口被貼“反革命老窩”等二張。皮膚被抓破多處，頸部腰部扭傷，不重。下午余子道（系總支書記）來慰問，勸余不可灰心喪志，可以在家休息幾天。】

　　8月9日【中午來電話，責問何以不去，囑下午四時去。永（妻李永藩）告以受傷，且經余子道許假，不允。下午五時又來電，堅持必去，謂群眾不答允，改約晚七時半。即動身前往，自六時至七時許，先由三人來見，囑談被鬥後思想情況。八時開全研究室大會，文鬥，至九時許，以“滾回去”結束。限令三天內徹底交代，每天七時半到室看大字報，匯報思想情況。返家後始進晚餐。】

　　接下來譚每日看大字報寫交代。譚氏在學習《奪取資產階級霸占的史學陣地》時，發言批評自己講歷史時少講人民，多講統治階級，不是革命改變一切，而是帝王將相的作用決定一切，農民起義通過讓步政策起作用，跟着舊史料走，繪圖以《通鑑》地名為準，多帝王將相活動地點，少農民戰爭地點。

　　8月31日開始勞動改造，【由陳（守實）手執“牛鬼蛇神勞動改造隊”木牌前導，兩旁紅衛兵夾持而行，高呼口號。勞動為除草，余以初次認真勞動，無力，彎不了腰，左手使不出勁，雖勉力為之，汗出如漿，累極，但成績最差。周圍群眾責以“磨洋工”，紅衛兵斥“不像個勞動樣子”。背上被貼“牛鬼蛇神某某”等字。中間休息一次，至十一時許結束。疲極累極，生平未有。又列隊歸系而散。下午未出門，僵臥。】

丙午紀事雜鈔之四
　　譚在農業組勞動，改造分子各掛反動學閥，大右派，反共老手，牛鬼蛇神，漢奸賣國賊，右派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等紙牌，列隊而去，列隊而歸。進校門即須掛上牌子，出校門去掉。此段時間除看大字報學習寫檢查匯報，譚氏記載勞動頗多，計有：學生宿舍打掃廁所，學生宿舍除草，學生宿舍抹玻璃窗，拔毛豆，摘毛豆，清理場地，撈水草，化學樓壟間松土，扛糞，樹周挖溝，樓後翻地，清理垃圾，繞樹挖溝，壟間除草，苗圃施肥，挖死樹，挖溝施肥蓋土，飼養種麥，摘蓖麻，種蚕豆，鋤花草，壟間松地開溝，桉樹苗地加土，冬青樹外翻地，月季花前翻地，教學樓前撿垃圾，打掃廁所走廊等，直至年末。其中一次勞動除草被女紅衛兵叱令脫鞋襪，赤足，結果不知碰何毒物，兩足大腳趾發腫，指甲蓋呈紫色，打掃廁所時穿布鞋泡在水內，腫益甚。又挖死樹時，樹上掉一物，擊中眼部，眼睛受傷，視力為之模糊。其中11月6日被生物系八一八紅衛兵五六人來索去200元。

沈從文本年在北京社會主義學院學習， 7月4日在給大哥沈雲麓的信中寫道：國家正在文化大革命，什麼事都在起絕大變化，明天事情不可知。只要體力不惡化，不中途坍下，我想總還可望支持下去。至於以後如何工作，便不用做無益空想矣，因為一切聽上面安排。信中勸大哥安心養病，不宜輕易出門，越少和人談話，親戚間不走動。並讓大哥常看報上社論消息，“上上面刊載文章，多和目下在全國范圍內幾億人行動有關係，也和此後國家發展有關。今後有很多事變化十分大，你手邊若還有點點錢，可絕不要隨意花去。我們或許有一天會兩手空着回到家鄉的。”沈從文認為自己已完全成為過時沉渣，浮漚，十分輕微渺小之至，小不謹慎，即成碎粉。即便盡可能把事情做得如國家所要求的好，或更好些，“為難處是，事情即或已十分認真盡力，且毫不為己的做下去，卻由於客觀要求日有不同，因之許多事做來都不會有好結果，且深恐把事情做錯。這幾年搞工藝，或許就不免成為過失之一。對事情過分熱心，也常常有錯誤。幾經風濤，為”免過“計，自然即不再會如十年前對工作的狂熱矣。”

　　張兆和此時所在的人民文學雜誌休刊，集中力量搞運動。在8月18日給兒子沈虎雛的信中，張兆和寫道：“爸爸腦子裡舊的資產階級包袱很重，對自己很不清醒，對運動很不理解，將來在橫掃時，應當在革命的烈火中好好燒一燒。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不經過痛苦的思想鬥爭是沒有希望改造好的。過去歷次運動他都是保護過關，這次如果心臟有病，加以照顧，對他的改造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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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11-11 04:43 星期五
丙午紀事雜鈔之五
【晚年顧頡剛與張靜秋】

顧氏日記。

　　11月4日【毛主席六次檢閱文化革命大軍，此震盪世界革命之舉也。全世界革命人民皆屬望中國，亦有紅衛兵之設置。】竺可楨日記同日記李玉海參加天安門前毛主席檢閱，子夜12點排隊，晨十點多才開始遊，因紅衛兵沒好好練習，秩序相當混亂，壓倒了若干人，回院本部已下午七點。

　　11月8日【侯外盧病中風，久聞其病血壓高，今果致此。楊向奎病頭眩，時時覺得天搖地轉，只得請假矣。聞馬連良已死，此昔日名須生也。葉盛章亦死，名武丑也。】

　　11月9日【得又曾書，知我家房屋已全部交公，正屋做幼兒園，馬詒綬家被抄，今移至純熙堂，取其較小。】

　　11月11日【今日毛主席又檢閱紅衛兵兩百餘萬人，分乘大卡車六千輛。】

　　11月12日【文學研究所中，俞平伯吳世昌罰最重，至今猶每晨掃地。平伯自系“紅樓夢研究”舊病復發，世昌則歸國後發表文章較多，而仍是抗戰前一副態度，學部討論清官問題時渠最先發言，語調甚銳利也。】

　　11月13日【外地來京之紅衛兵日多，火車不足供應，故報紙上提倡步行，前之大連海運學院，今之蚌埠鐵路中學，皆特予表彰，此亦兩萬五千里長征之縮影也。有此少年人，將來之中國將絕不致走向修正主義，此全世界之福也。】

　　11月17日【靜秋在一抽屜內找出舊照片一批。予前所藏貼在本子之照片已為女附中紅衛兵焚燒盡，今得此，極欲一理，而靜秋以破四舊故，欲盡焚之，予因藏起，待暇選存。予太有歷史觀念，而靜秋則絕無，此其所以齟齬也。】

　　11月20日【紅衛兵每日離京十八萬人，來京者則有廿五萬人，食宿供應極緊張，故毛主席擬接見一次後，本年即告結束，凡未來者明年天暖再來。】
　　11月25日【毛主席於今明兩日接見各地及北京紅衛兵及革命師生，自第一次迄今，已接見一千一百萬餘人。今年不再接見矣。】

　　11月26日【自八月以來，有“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一聯及“基本如此”之一橫額，將非“革幹”家庭之子女全加侮辱。此等惟成份論實與十六條之團結百分之九十五旨趣不合，故加糾正，且使革幹子弟不流於作威作福之途。】

　　11月30日【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起，湲兒引師大女附中紅衛兵來，將抽屜中信札照片盡付一炬，燒至三天方盡。其後張木蘭來，謂解放前信札恐有違礙文字，靜秋聞之，遽將櫃中信札盡數取出，予對於無謂之求薦求稿及述其個人私事者自願棄去，而於文史略有關係者則欲保留一部分，以作我生史事之紀念。而靜秋及堪兒監視甚緊，卒將予所選存先付焚如，炎炎烈火，使我心痛。予自問太多歷史觀念，每一物皆欲保存，以供後人之翻覽，識封建社會資產階級之實況（如賬簿禮簿可以識物價之漲落，自由職業者之生計及隨時代而有奢儉之不同），而他人不能有此觀點，以為隔年皇曆無絲毫用處，非燒去不可，非除此“四舊”不能建立“四新”。然則國家設立檔案館歷史博物館何為者耶？】

丙午紀事雜鈔之五
【竺可楨】
再來看竺可楨日記。

　　7月2日【從昨起早晨廣播已不再奏老國歌，而代以東方紅，因老國歌系修正主義者田漢的歌詞。

　　7月16日，張勁夫傳達劉少奇報告，關於黨內彭羅陸楊四人反毛澤東思想反黨反社會主義行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目標是首先是自黨內反毛主席思想的當權派，資產階級權威也要批判。最後，關於發展學習毛主席思想偉大運動，毛主席思想是現階段馬列主義頂峰，因毛主席歷經革命四十多年，其經驗遠多於馬克思或列寧。】

　　7月23日開始有竺可楨的大字報，一是名利思想重，二是組織寫名人傳，用了右派分子。【想我的大字報日後還會大大增加，給我“洗澡”做借鑒是好的。我遲早應該自己也寫大字報來坦白。】

　　7月30日大字報批判竺可楨為徐光啟誕辰四百周年作序含有毒素，認為徐光啟比列寧還高明。竺可楨認為自己解放時年已六十，“安得腦中不存許多毒素，改造是長期的事。”

　　8月12日【院中大字報要杜潤生至院拔草勞動，昨起已到院勞動，這是北大的方法。聞北大氣象教授謝義炳罰拔草，陸平則推煤車。】

　　8月23日【三天以來大街名字盡改，長安街改為東方紅大路，東交民巷改為反帝路，西郊民巷為反修路（一說蘇聯大使館前改為反修路），王府井大街為革命路，光華路改為援越路，王府井百貨商店改為北京百貨商店，協和醫院為反帝醫院，全聚德改北京烤鴨店，亨得利改為北京鐘錶店，徐順昌服裝店改為東風服裝店等等。對女子穿狹褲勸其改裝，理髮店再不理飛機頭，螺旋式寶塔，服裝店不做西服，皮鞋店不賣尖頭等等。紅衛兵在路上工作，警察均袖手。】

　　8月25日【上車後半途有十七八個年少氣盛中學生推移頭髮披散的女子上車，發似已被剪去若干，蜂擁而上。兩站後下車並強迫其老師叩頭認罪，內中底蘊不明。我在電車上時，有一年十一二歲男孩指我的皮鞋說太尖了，但實際這是我最圓頭的了。】

　　8月26日【北邊廂房張明譚家來許多紅衛兵，將電視器書籍衣服紛紛搬走，時張明譚夫婦均不在家。後知張妻何若飛被揪出，為戲劇屆黑幫頭子，所以有此舉云。】

　　九，十月間竺可楨出訪羅馬尼亞。

　　11月6日【（紅衛兵）有兩個上海來的和杭州來的已住了兩個月，迄今不走，藉口說未看清毛主席面龐云。】

　　11月8日【今天閱中國共產黨歷史講話第七講，談到1935年的遵義會議，這一會議在黨歷史上和中國人民全體的重要性，蓋此會議始確立了毛澤東同志的正確領導，以及由此而得出共產黨戰無不勝的策略。我長浙江大學13年，從1939年到1946年在遵義7年之久，曾不知次數經過柏家屋子，即遵義會場，而竟不知有這次會議，直到離遵義15年之後（1961），重到遵義看了展覽才恍然大悟，至於其重要性讀了講話始能洞悉。】此老頗有意思 。

　　11月14日，大字報見陳伯達講話，“可以無愧的說，這次大革命比巴黎公社十月革命，比歷來中國大革命更深刻，更洶湧，引起全世界人民歡呼和支持”；“串聯，就是要人們教育自己。在串聯中去熟悉社會，熟悉群眾，熟悉階級鬥爭。可以提倡串聯的學生步行。大串聯，紅衛兵這統是群眾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的創造，而毛主席所支持的”；“毛澤東同志指出，時時刻刻要保持無產階級的高度警惕，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千萬要防備修正主義者篡黨篡軍篡政的各種陰謀詭計。”\n
　　11月16日廈門大學教授來信說其著作原定出版現處於停頓，希望竺可楨保護，“這實在太不體會目前大革命形勢和重要性了，《蘭譜》延期出版二三年又有什麼關係，要體會目前是備戰備荒時期了。”

　　11月23日【毛主席說，從前舊戲是三娘教子，現在文化大革命是子教三娘了云云。幸而有偉大的毛主席掌了舵，不然我輩均為魚蝦，將為鯨吞矣。】


顧氏日記。

　　12月1日【今夜夢見毛主席，相對長談，足證予求進之心未衰也。】

　　12月4日【聞錢三強夫婦戴高帽遊行，紅線女且在敞車上遊廣州全市，皆不頹喪，依然工作，為周總理所稱頌。榮高棠在體育會上表功，遂受譴，不許帶隊到柬埔寨。此兩時可見謙虛使人進步之重要。】

　　12月5日【使予有充分時間，予必能將馬克思主義及毛澤東思想學好，並施之以科學實驗，以予研究學問，能深入而不表面，能客觀而不主觀，能比較全面而不願片面也。今日許多人批評我，以為繁瑣哲學，形而上學，使我能晚成，他日必有真知我者。】顧氏似發自內心要認真學馬列。

　　12月6日【今日報載，把戲劇屆的祖師爺反黨分子田漢打倒打垮打臭一文，措辭峻烈，予曰：如此批判，田漢非死不可矣！堪兒聞之，大聲斥云：你說這話，站在什麼立場？此事可說明予之溫情主義實站在反動立場，誠當隨時提高警惕也。】田漢於1968年卒於秦城監獄。

　　12月7日【前聞啟堅言，馮友蘭家為北大紅衛兵抄過數次。今聞丘君言，則謂其已自殺，不知信否。此人熱中，故與周揚等人接近，又好利，故近年得稿費不少，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一銜，彼當之最合適。】馮自殺傳言不實。馮友蘭之女宗璞有撰文【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第一天】：不是為了忘卻，可漸漸要忘卻了。不免驚恐。文字，能捕捉多少當時的情景？1966年夏秋之交，文化大革命已開始約3個月了。當時的人，分為革命群眾和牛鬼蛇神兩大陣營，革命群眾鬥人，牛鬼蛇神被鬥。鬥人的人為了提高鬥爭技術，各單位間互相串聯觀摩，鑽研怎樣把牛鬼蛇神鬥倒鬥臭鬥垮，就像鑽研某種技術，要有發明創造一樣。這年春天，我曾在卞之琳先生指導下讀一些卡夫卡的作品，被鬥時便常想卡君的小說《在流放地》，那殺人機器也是經過精心鑽研製成的。當時的哲學社會科學部大概是僅次於北大清華的文革先進單位，每天來看大字報的人如趕集一般。院中一個大席棚，是練兵習武之所。常常有鬥爭會。各研究所的牛鬼蛇神除在本所被鬥外，還常被灸到席棚中，接受批判和噴氣式等簡易刑法。那時兩派已興。兩派都去找中央領導同志作靠山，一次在一張小字報上看見一派訪某領導同志的記錄。那位領導說，你們是學部的？你們都是研究什麼的？我為這句話暗笑了半天。“你們都是研究什麼的？”我在心中回答：“殺人！都是研究殺人的！”這樣想，是因我是鬥爭對象，若屬於相反的那一類，大概我也會“研究”，因為那是任務。在經受批鬥折磨後，宗璞考慮要不要自殺：“這麼多學術精英站在一個台上，被人肆意凌辱！而這一切，是在革命的口號下進行的。這世界，以後還不知怎樣荒謬，怎樣滅絕人性！我不願看見明天，也不人看見明天。就我自己來說，為了不受人格侮辱，不讓人推來搡去，自殺也是唯一的路。”

　　12月11日【予生七十餘年，而自己做早飯，則今日為第一次。即此足以說明予之階級成分，亦足以說明予實處於剝削人之地位。此以前所不能覺悟者也。】

　　12月12日【悉自明之長子在此次大運動中得精神分裂症。知在大風大浪中鍛煉，即在青年人亦有所不任也。在理髮館中聞彭真在體育場被鬥。】

　　12月17日【鬥爭彭羅陸楊之大會正在籌辦中，此皆蓄意掀起宮廷政變者也。艾思奇去年死，本出意外，今聞乃系被林楓逼死，故林楓亦在黑幫中。】

　　12月18日【此次運動中，其（趙錫麟）妻為群眾鬥死，渠亦受監禁七十天，地方給予生活費十元，其精神已近瘋狂。】

　　12月19日【各地來京之紅衛兵及革命師生限於二十日前離去，各路電車汽車照舊行駛，街上人頓少。】

　　12月22日【與靜秋同背語錄。寫自我批評一則，未完。】

　　12月23日【近日各機關分別兩條路線，日益清楚，彭真之上更有劉少奇，與毛主席背道而馳，直欲發動宮廷政變。至文藝方面，周揚為黑線之首，尤明白矣。】

　　12月24日【洪兒借到井岡山報等，覽之，得知東城區西城區海淀區紅衛兵三司令部之糾察隊，殺人，打人，私設公堂審判，幕後均有指使者，地質部副部長何長工其一也。其他若周榮鑫，雍文濤亦是主謀。江青謂將予以鎮壓，若少年受蔽，則判死刑而緩期執行。】

　　12月26日【洪兒攜歸大專院校所出報，覽悉清華大學亦有鐵工廠，糾察隊自打雙刃匕首甚多，因之被殺被傷之人甚難數計，至外埠來京串聯者亦遭殃及。現在公安部已加逮捕。劉少奇鄧小平薄一波等反黨大字報已貼出。其子女劉濤等則勸令檢舉其父母以自贖。反黨之大學生李洪山已加拘留，而糾察隊集合黨羽數千人到公安部劫奪，結果，為首之數十人亦遭逮捕。此後北京無產階級大革命當入正軌，至各省市之亂猶不易遽息也。】

　　12月27日【堪兒參加東方紅第二中學紅色造反隊宣傳組工作，常於夜間踏平板車貼大字報。自今日起，襆被住校。少年勇氣銳不可擋，而予為伏爐側，殊自慚也。聞陳毅之子以參加糾察隊犯錯誤，攜貲遠遁，云將開發農場，又聞其母張茜又以參加工作組詿誤。今日工人體育場開會，鬥爭周榮鑫（國務院秘書長），雍文濤（北京市委書記），堪兒往觀。】

　　12月29日【今日自醫院出，買物提歸，不勝其憊，甚矣，吾衰也！為予診治醫生問予：已到這樣年齡，為何不退休？予打以科學院老年職員無退休制，故秉志，錢崇澍皆以八十高齡終於位。歸後靜秋責予失言，以在毛澤東時代老年人必當爭取工作也。】

　　12月30日【今日靜秋到所送證明信，看大字報，知張德鈞亦被帶反動權威帽，以其發表文字多也。熊德基亦打入資產階級當權派中，周自強則定為反革命，蕭良瓊亦受批判。】

　　12月31日【檢舊出版物，喜其可送政協文史資料會保存，正在觀覽，靜秋突來搶奪，予以一手掩之，彼乃用嘴咬，卒為彼奪去，先撕散之，复投爐中，此一史料遂滅跡矣。予太有歷史觀念，靜秋則太無歷史觀念，以除四舊為名，恨不得將予一生積聚全付焚如。夫婦間之矛盾若是，家庭生活可謂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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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11-11 05:16 星期五
丙午紀事雜鈔之六
【圖片來自 @小桃花庵  】

　竺可楨日記

　　12月10日【今日中膳時聞允敏云，地安門有蘭州大學校長江隆基大字報。膳後我急往去看，見有三種蘭大學生和幹部為江隆基於六月廿四被汪鋒李貴子等弄死喊冤的大字報。有一種是鉛印，達51頁之長，我未能細看。只知江生於1905年，1927年就入了黨，以後由於赴日赴德兩次留學脫黨，但不久又恢復黨籍，曾兩次入牢。1953-1959為北大副校長，1959-66為蘭大校長。我於1949與之相識，去年在蘭州我曾去參觀蘭大，由他引導我參觀。這次由於五月底蘭大發動文化大革命時江發表了五條注意事項，即半天學習毛著，半天革命，要文鬥不要武鬥等，被甘肅省委認為壓制群眾，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由學生李貴子等幾次鬥爭，頭戴十斤重黑帽，打得受傷而死。李貴子現在逃，汪鋒被評為反黨云。】

　　12月11日【農業部程兆軒楊顯東批評最多，程已自殺，部長廖魯言早犯錯誤已下放農墾部。部長王震已被批評，但副部長蕭克則評為反黨。據西說前天鬥彭真蔣南翔未成事實，因彭真已被人架走，不知下落。蔣南翔自己承認反黨，他在去年十二月九日人大會堂的演講中還高舉毛澤東主義紅旗。西又云在上海住兩周，上海大學以反動學術權威為目標，不鬥校的當權派，所以復旦蘇步青談家楨被鬥，現在才開始鬥當權派，但上海的資本家差不多全被抄家了。】

　　12月17日【下午遇黃宗甄愛人林巧丏，她方從上海杭州天津等地串聯回來，時間兩個月。說在上海文化大革命的矛頭指向學術權威，所以復旦以蘇步青談家楨為目標。蘇步青罰了跪，得繞行操場一圈，談家楨愛人自殺，其嚴酷如此，到近來才轉向學校的當權派。杭大則矛頭指向國文教員夏承燾。夏承燾曾作詩詞，國內報刊不登，寄往外國登出，被指為里通外國。因此聯想到我把單行本送往國外，也會被人誤會為是里通外國，雖是這種單行本是在國內公開或是作為向外宣傳的。】

　　12月26日【今日值毛主席73歲壽辰，市上到處張貼有“毛主席萬壽無疆”的標語，也見到解放軍抬“萬壽無疆”和毛主席像在路上遊行。】

　12月31日【據云唐山教授中只有二三人未被評為黑幫，而教授中自殺者三人。】

1977年1月7日【在地安門看了大字報，見劉濤和劉允真對他父親劉少奇揭發的大字報，提出不少事實以證明少奇不走毛澤東思想路線。尚有其他攻擊劉少奇鄧小平路線的大字報。這便為新歷年最大事情了—揭發劉鄧。周總理曾說劉鄧事黨中央已處理了，不要再展開大字報來批評。江青也說此時公開大字報批評劉鄧，不是策略。但不知何故，近數天內北京城內外全是攻擊劉鄧路線的標語。】

　　1月10日【晚王國楨來，帶來一本大字報《何其毒也》，裡面談到北京52中學一個外文女教師鄭兆南因敢於寫大字報，六月初即批評學校黨組，被工作組評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禁押兩個多月，被一二年級（該校只有初中一二年級）打得遍體鱗傷，終於致死。她於臨死前寫給市委吳德的兩封信，讀之令人淚下。像鄭兆南這類事，在這次文化大革命中亦很難免。鄭雖死也無怨言，僅希望她身後她的事蹟得以水落石出，弄個明白。她是敢於揭發校內走資本主義當權派而被害的。】

　　1月11日【孫的愛人於一月六日自上海坐火車來京，走了四十八小時，出發時司機臨時罷工，要皮大衣和休息，車開遲了兩小時，到南京和濟南又聽了幾個鐘頭。並云在南京華東赤衛隊圍攻南京工人革命造反團辦公室，再把江蘇飯店圍住，南京的造反團又來人反攻，打死了四十人，並有六千人被捕云。】

　　1月12日【從參考資料上已可看出，日英法德已把上海北京南京的情況報導的更驚人。東京電說北京天安門的牆上大字報記載南京騷亂的消息，五十四人死亡，900人重傷，6000人被捕云云，張貼的傳單攻擊了四十多個政府高價官員。今日下午我在地安門看大字報，見一月八日周總理和江青同志和工人代表在人大一次講話中，周總理曾說，像李先念，李富春，譚震林，陳毅，謝富治等儘管有言語文章不妥之處，但因他們公務很多，不要去揪他們。江青同志批評八日有一百多人衝進了中南海，說以後不要衝中南海（毛主席辦公）人大和釣魚台云。】

　　1月13日【他（林寶駱）家也被抄，其愛人被打入黑幫。他曾去北京六中參觀高幹子弟紅衛兵毒打同學地點和看了大字報。云高乾子弟均自稱糾察隊，自視比紅衛兵高了一級，因此對看不對眼的人隨便亂抓亂打，打死人不少。甚至有比賽誰能打死一個人最快，最快記錄是八分鐘打死一個人。聽來真慘不忍聞。我於1951年去波蘭，看到德國希特勒時代在該處所設的集中營，曾慘殺猶太人三百多萬，其法是驅人入浴室洗澡後把人用毒氣熏死，這樣不消一分鐘，規模雖遠大，但其殘酷亦不過如此耳。】

　　1月18日【王答复後，大眾認為不滿，給戴白紙製的高帽，如紹興目蓮戲中活無常所戴者，約有二尺高，上有王的名字……又給（秦力生）戴了一個高帽，黑色，如戲中曹操所戴者，上有秦字。】

　　1月24日【下午四點至鼓樓一走，見大字報揭發北京聯合行動委員會是西城東城糾察隊的餘孽，從十二月中到一月中已六次圍攻北京公安部，打人毀物搶人等事，但不知為何公安部一無辦法。】

　　1月31日【回頭在北海後門外貼有大字報，知25日工農兵學的紅衛兵抄了北京聯合行動委員會的家，抓住了負責的卅多人，可稱大快人心。因為過去北京聯合行動委員會專事綁票抄家等行動，為市民所側目。】

　　2月4日【下午至什剎海地安門大街看了大字報，見到很多大字報反對黨的常務委員朱德陳雲，罪名是一貫反對毛主席。】

　　2月6日【李玉海來，知今晨院本部用五輛卡車送人至蘇聯大使館，抗議二月三號在莫斯科警察和便衣隊伍凶毆我使館人員，打傷卅一人之多。】

　　2月9日，丁未大年初一。【晨六點三刻起，見地上有雪。作體操十分鐘後早餐。錄開筆錄了毛主席幾首詞。】

丙午紀事雜鈔之六
　顧氏日記

　　1967年1月1日【地質部副部長何長工與毛主席同鄉，倚老賣老，稱主席為老毛，稱總理為小周，其行動之狂妄可知。此次為地質學院之學生所揭發，每星期鬥兩次。又地質學院之教授馮景蘭聚金條鈔票甚多，今亦被抄。】

　　1月2日【與靜秋同讀人民日報社論《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未成眠，為選存信件事，又與靜秋口角。聞八月中紅衛兵一車到溥儀家，溥儀出問“找誰”，答“找溥儀”，問“找哪個溥儀”，答“找做皇帝的溥儀”，溥儀說“那個溥儀早已死了，現在的溥儀是在毛主席身邊，聽毛主席話做事的。”紅衛兵無言而去。】

　　1月3日【掏糞工人時傳祥，前數年受劉少奇接見，且選為人大代表後，儼然成為權威，每次演講必說“劉主席和我握手”，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今為江青同志斥為工賊矣。】\n
　　1月7日【聞八寶山所葬民主人士，除聞一多塚保存，餘如羅常培等皆為紅衛兵搗毀，以其為假革命也。】

　　1月8日【今日報上已將劉大年為叛徒李秀成辯護及趙樹理專寫農村落後人物，抹殺無產階級文藝的階級性之反動本質揭出。】

　　1月9日【看上海造反報，知復旦校長陳望道亦被打入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石西民為前任上海市委文化部長，主持辭海編纂者，蓋陸定一之黨徒也。】

　　1月10日【街上滿貼劉少奇鄧小平李富春薄一波賀龍陳毅陶鑄王光美等大字報。王光美訪問東南亞之醜態，亦從電影片中摘取印出。鶴生言，言慧珠已自殺，她不如紅線女之經得起考驗。言死時全身穿白，已示其為清白之身。】

　　1月12日【井岡山報載上海最近發生武鬥，工人赤衛隊竟出動數十萬人包圍柯慶施張春橋家，企圖抄家，上海革命造反司令部奮起反抗，發生武鬥，造反派工人死傷五十餘人。又長沙在十二月廿八—卅日的武鬥中，死傷二百餘人。其中有礦院東方紅北航紅旗清華井岡山的戰士。成都地區卅日至卅一日晨，打死八人，傷六十五人，李井泉又欠下一筆血債。一月三日，上海赤衛隊等組織在南京製造流血事件，死十一人，傷五百餘人。此均可見外省之亂，革命固不能無犧牲也。】

　　1月17日【愛松來，謂其妻參加美協鬥爭會，所鬥者為蔡若虹華君武吳作人，皆兩人反掣其臂，一人壓其頭，作人若虹皆患心髒病，至不能忍受。並云抄吳作人家，搜出兩萬元，亦不為多。】

　　1月20日【鄧小平切腹自殺，未死。羅瑞卿上次跳樓，受傷，入院治好後歸家仍自殺，此可見階級鬥爭之尖銳。又聞薄一波服安眠藥，躺在澡盆內死。】此幾則或皆謠傳。

　　1月21日【楊秀峰以剃刀刺喉，未死，送醫院縫好，仍到高教部受批判。】

　　1月23日【聞科學院曾開自然科學工作者應保護之名單，毛主席圈去“自然”兩字。】

　　1月24日【今晚靜秋到燈市口找堪兒，見其已系造反派紅衛兵袖章，已有積極表現可知。洪湲兩兒亦忙於開會造反，故歸來皆晚，湲兒至於十一時許歸，少年血氣方剛，自當如此。】

　　1月25日【趙劉兩君責予此次大革命中尚未觸及靈魂，謂予抄矛盾論毫無益處。靜秋責予對他們不自卑屈，不合被專政者之身份。予自念一生處順境，不曾向人低頭服小，故不能向主管者持卑躬屈節之態度。此真予之大病也。】

　　1月28日【所中囑沈慧中送來新民主主義論等四篇，封面寫“顧先生”，豈欲團結我耶？此後當奮勉。聞洪兒云，聯動學生有衝入軍事機關，欲奪回被捕之人者，已槍決數人。】

　　2月8日，除夕。【看報，重寫自我批評千餘字，又受靜秋改。潮兒由貴州歸。此行除乘汽車火車外，共步行兩千里，屢在雪山跌跤而竟未傷，歸來滿身蝨子，亟易衣。在貴州時，曾在山上築路五天。吾家有此壯女，殊自慰也。】

至於吳宓先生，本年日記藏書信札被抄，又被紅衛兵牟必賢以日記相逼騙去400元，每日寫材料交代罪行，菜圃勞動，看守糞池，打掃教室等，栗栗危懼，惟恐犯規受責懲。

　　1967年1月16日【宓右手中指尖為帚柄磨破，近兩日略好，二層皮已重生，然今日复磨去。其下三層皮破處流血之小傷口，今日掃地執帚，又為擴大，傷處觸物即痛甚。按宓不計較最後如何處理，不問前途如何吉凶；宓惟憂現今（此日）吾身所必承當之實際小事，如天候嚴寒及右手中指之傷痛，是其例也。】

　　1月22日【午餐時，聆廣播劉少奇十大罪狀，歷數其違背毛澤東思想，援用彭真李井泉等多人，以致1966七月派出各地工作隊等行事，則文化大革命之實際性質更可明晰矣。】吳宓先生還是一貫的清醒。

　　1月25日【近數日，校內八三一對各系領導人不斷進行批判鬥爭，碚市則多群眾鬥毆之事，全國騷亂，勢不可免。又聞中央要人中，鄧小平自殺未遂，羅瑞卿則已跳樓自盡矣。】

　　1月27日【上午7：10出，在一教樓外，候7：50八三一石文成來排隊點名（外多人監臨）：先責王定貴不帶黑旗，叱令回家取來。於是全隊鵠立等候，石因之尋事斥責諸人，謂（1）楊欣安“嘻嘻哈哈”（2）徐永年“吊兒郎當”（3）成文輝“罪惡多端”（4）全體隊員之罪行“罄竹難書”，最後（5）對曹慕樊，不明指其罪，但言其“胡作非為”，遽前闖入隊中（衝宓欲倒）用手猛批曹之左頰，叱曹出隊，又擊其顱頂，打落其帽，又命自摘眼鏡，跪於階前，且不許以雙手撐地，而拱舉其雙手，直至將散，乃命曹還隊，時已8：20矣。】

　　2月1日【適聆八三一廣播“……吳宓到會參加，不到或遲到者，格殺勿論。” 2-5：30 鬥爭許子清大會：許及李世溶，蘇鴻昌，任承佑胸前掛大字罪名牌，跪方桌上，手且須上舉；宓則站立在蘇之右，左手支杖，右手執黑旗，並皆脫帽。而兒童們圍繞宓等，頻加以侮弄，如以草塞宓口邊，命宓吞食。】

　　2月8日丙午年臘月二十九日。【晚，寫日記。宓在世已七十四歲，計生平過年未有如今年之悲淒者。倘於1966春死去（病歿）寧非宓之大幸；今惟祈速死而已。宓前者寫交代材料，寫1966九月二日紅衛兵來舍搜查，取去全套學衡，所存有之吳宓詩集及吳宓日記1910-1966後之感想：經過此次交出之後，宓的感覺是：我的生命，我的感情，我的靈魂，都已消滅了；現在只留着一具破機器一樣的身體在世上，忍受着寒冷與勞苦，接受着譴責與懲罰，過一日是一日，白吃人民的飯食，真是有愧而無益也！而宓尤痛心者，乃在宓之己丑日記庚寅日記（1949，1950）各一冊，藏在陳老新尼家者，陳老懼禍，竟代為焚毀不留之一事。蓋此二冊日記，其中記敘宓由武漢飛渝在此度過解放，並1950 父初病至病增，以迄臨沒及没後諸事，實最驚心動魄，天翻地覆之情景，附有宓作之詩及諸知友之詩詞甚多且佳，日記外無存稿，至為可惜。若不交托陳老而秘藏之，及今日記存而宓亦無禍，悔之晚矣！】


　　以上為丙午紀事之雜鈔，文化革命只是剛剛拉開序幕，此後更有觸目驚心慘絕人寰罄竹難書不忍回視之場景，中華民族文化在此史無前例之革命中摧毀殆盡，知識分子更歷經磨難斯文掃地九死一生苟延殘喘。此文實不合時宜，蓋文革仍屬禁區，不可觸摸。讀者若能從丙午紀事雜鈔之日記報章言行可略知當年之真實情形一二，此文亦不算無用之作也。話說，抄書也是個體力活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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