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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巨像:从造到毁
周孜仁
一
重庆大学决定建造一座毛泽东巨型塑像:这是1967年的6、7月间的事。
根据笔者保留的一份书面资料:1969年10月20日重庆大学革命委员会《关于我校毛主席巨型塑像情况汇报》(以下简称《情况汇报》),兹将巨像基本数据照录如下:
(一)像高:9.15米 座高:5.7米 平台高:1.15米 总高: 16.0米
(二)广场:(具体数据略)整个广场加周围开阔地可容20万人集会
(三)辅助设施:词屏:高5.16米,长26米,深红色水泥面,刻有毛主席震撼世界的词“满江红”手书,字体用黄金箔贴面。
红太阳:词屏顶上红太阳直径8.5米,周围用40只金黄色钠灯组成……
其他辅助设施:包括两幅毛主席油画像、八根8.15米的旗杆。
在偶像崇拜的年代,重庆大学计划修建的塑像不算第一个,当然也绝非最后一个。早在文革肇始的第一年,1966年的6月24日,清华大学“红卫兵小将”便以“破四旧”为由将清华园的标志性建筑物二校门作为“封、资、修”砸掉,并于废墟上建造了毛泽东塑像一座。从此后,随着造神运动愈演愈烈,水泥的、金属的、石头的、尺寸规格大小不一的毛塑像便雨后蘑菇一般,开始在全中国各地疯长。
毛泽东塑像,从本质上说当然不是艺术品,而是一种特殊的宗教建筑。宗教建筑总是需要让人感觉神秘而崇高,它的造型、结构和尺寸,总是充满隐喻和象征。根据有关资料分析统计,全国各地毛塑像的普遍规格为:像高为7.1米,象征中国共产党七一建党日;底座高度为5.16米,纪念1966年5月16日,即毛泽东主持起草的“文化大革命纲领性文件”《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通过之日;总高度12.26米,象征毛泽东的诞降吉日:12月26日。
将这些常用数据和重庆大学对比,我们发现有些是相同的,如词屏高度5.16米;有的是容易猜出含义的:如座高5.7米,肯定代表毛泽东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给林彪那封信,说“人民解放军应该是一个大学校”,还要工人学这学那、农民学这学那、学生学这那,云云,即所谓“五七指示”。但人们很快会从比较中发现几个与众不同的数据,如像高,为什么偏偏是9.15米?八根旗杆为什么偏偏要8.15米?其中究竟暗藏何种玄机?
先破解旗杆高度:8.15。重庆大学的造反派组织叫“八一五战斗团”,从文革一开始就成了该校主流派别,人多势众。另一派叫“砸派”或“反到底”的,起事稍后,人数当然少些,尤其在重大校园,人少得长期不敢回校,怕挨打。8.15米,显然是掌权者想用物化的尺寸向众人宣示:该战斗团全体将士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永不变心。
再说9.15。这个数字含义只有八一五自己心知肚明了。8月15日造反起事,学生们便“炮轰黑市委”,发誓要打倒这个、砸烂那个的,当权派能高兴吗?不高兴。毛主席早就说过了:“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大学生自以为深得毛氏真传,想当一回革命的“铁扫帚”,把重庆市的大小“走资派”们通通扫进“历史垃圾堆”,不料对方还大权在握,同样按照毛泽东有关“阶级斗争”的教导和反右派斗争的经验,把他们通通打成了“反革命”和“暴徒”,还仿照造反派模式,组织“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赤卫军”、“工人纠察队”等被百姓戏称为“保皇派”的,排山倒海,对八一五鸣鼓而攻之。这是大学生们初进政治幼儿园遭遇的第一场生死PK。仓惶无计,就在火炉山城的毒日头下静坐绝食,绝食无果,就徒步北上告状,最后爬火车去了京城。北国9月秋凉,朔风初起,重庆大学的娃娃还穿着炎炎烈日下绝食的背心,一个个蓬头垢面,整个儿一群流寇。适逢毛泽东第三次接见百万“文革大军”,流寇们于是有幸靓见了自己心中的神。这该多大幸福呀!这日子肯定是终身不可忘记的——那一天正是9月15日。
朝觐当日,笔者作为八一五一员有幸躬逢盛事。几十年后回首重述,必须非常负责任地做如下说明:大家所说的幸福经历,其实是很惨的。说是见了伟大领袖,其实只看到了一个几厘米高的黑影,有不少人甚至连这几厘米都没看见,只是到天安门广场去白白挤了一回热闹。为什么?来自重庆的“流寇”们太守规矩。接见头天便接到通知,说次日下午接见,要他们中午12点准时出发前往就位,还通知说重庆路远,来此不易,故特意安排他们在广场西观礼台最佳瞻仰位置。谁知北京和外地的“油子”们早在头天夜里就彻底占领了整个广场。等我们按时赶到,只被堵在西单路口动弹不得,左右、前面都有密匝匝大兵围堵。几千人只能傻站那儿声嘶力竭高唱颂歌,从“抬头望见北斗星”唱到“大海航行靠舵手”、从“雪皑皑”唱到“毛主席用兵真如神”,唱得唇焦舌燥,天色向晚。五点钟,终于大会开始。好容易进入游行程序,广场上的人可以慢慢挪开了吧?我们可以进场瞻仰真神风采了吧?不!占领广场的人坚决不走。谁不是千辛万苦才到圣地?凭什么不该抓紧机会多瞧几眼?不管周恩来在喇叭里如何苦口婆心劝说大家往前挪动,广场上的哥儿们、姐儿们就是死活赖着不走——直到天已黑尽,喇叭里宣布散会了,赖皮们无奈离开,我们才得以入场:这时,天安门早已黑灯瞎火。
笔者有幸,正欲黯然离场,城楼上陡然大放光明!原来,毛、林之属这才开始正式下楼——我必须发誓:这一次,我确实看见伟人了。黑影儿。根据工科学生的工艺直觉,尺寸约四至五厘米:他正很认真地挥甩帽子——接着便消失了。笔者悲喜交加,当即泪如雨下。事实上,当天不仅我哭,很多同学都哭。千难万险,万里北上,真不想到竟是如此悲惨下场!我好歹算是看了个黑影,很多同学,连这幸运也没有呢!
事虽如此,哥儿们还得“打肿脸孔充胖子”——政治斗争是会逼迫你学会做戏的。回渝那天已是深夜,万里来归,年轻的漂泊者们全顾不了旅途劳顿,在大街小巷一路游行,高呼“我们见到了毛主席!”“我们见到了毛主席!”。刚刚安睡的夜山城从梦中骇然惊醒:这世界怎么啦?如此众多“暴徒”、“反革命”公然受伟大领袖接见了啦?这世界莫非真要天翻地覆?一贯被百姓奉若神灵的共产党市委,这回莫非真要栽了?
1966年的中国,真地就稀里糊涂天地翻覆了一回。重庆大学的娃娃们见到神没见到神一点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回,毛泽东确是他们真正的精神领袖。有他撑腰,重庆市执掌权柄的政治白痴们焉能招架?交手数月,果见分晓。当“黑市委”和“保皇党”最终被赶下历史舞台,就轮着造反派内部两派来捉对儿厮杀了——这就有了“八一五”和“反到底”。两派不管怎么个你死我活,反正都是毛泽东的宠儿,都需要狂玩政治秀,表征自己是正宗革命路线代言人。
这就有了建造巨像之举。
1967年7月8日出版的重大八一五战斗团机关报《八一五战报》30期在头版位置,正式宣布了这则消息。原文摘要如下:
七月一日,是光荣伟大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四十六周年的诞辰,我们八•一五战斗团的战士满怀革命的激情,热烈庆祝这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光辉节日。下午三时,我校数千名革命师生员工头顶烈日,在风雨操场举行盛大集会,……大会主席说:“为了纪念‘七一’这个伟大的节日,为了表达八•一五战士对我们心中的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的无限敬仰、无限崇拜、无限热爱,决定在我校八?一五广场塑造巨型毛主席塑像,并在今天破土奠基。”
第31期《八一五战报》继续报道事态进展。还是头版头条:《让毛泽东思想的灿烂光辉永远普照重大校园/毛主席巨型塑像在重大动工塑造/全校八•一五战士和革命师生员工表示:一定要沿着最高统帅所开辟的革命航道奋勇前进,将革命进行到底!》文章宣布:
经过几天来全校师生员工的努力和兄弟单位的大力协助,现已完成初步方案。……全校八•一五战士和革命师生员工都积极投入了这一项光荣的施工任务……他们表示:一定要把重大办成一所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一定要沿着最高统帅所开辟的革命航道奋勇前进,将革命进行到底!
目前,塑像工程施工正在紧张地进行着,预计在一月以后,塑像就将落成。
二
事实上,这座“预计在一月以后”落成的塑像,从1967年7月1日开工,到12月27日落成,用了整整半年时间。
笔者建筑知识孤陋寡闻,有关工程进度只有一个非常可怜的概念,就是80年代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深圳速度”:当时中国第一高楼“深圳国贸大厦”,楼高52层,建设速度三天一层。我私下计算,层高以三米计,每天进度当有九米。文革那会儿天下大乱,速度再慢,毛塑像加台高不过区区16米高,建设何以需用半年?关于这个,除了上面提到的《八一五战报》相关消息,我们还当一提文章开头说到的《情况汇报》,在关于“敬建毛主席像是我校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一段,有若干词句可供解读:
座谈中许多革命师生说:“毛主席塑像的落成是我校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之一,充分表现了我对毛主席无限热爱的心情,也是对刘少奇反对毛主席,阴谋复辟资本主义的一个沉重打击。”
原来,这确非一项建筑工程,而是打击“阴谋复辟资本主义”者刘少奇一伙的生死斗争,是一项地地道道的政治操作。接下来还有:
一些亲身参加塑像工作的同志也有同感,认为塑像的建成是毛主席教导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的胜利。大家说:尽管阶级敌人挑动武斗,战火纷飞。天气又热,但塑像工作一直未停工。没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是不可能的。
操作政治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甚至生命代价,所以在这儿少不了“苦”呀“死”的。笔者没具体参与塑像建设,但那段时间正好一直在校,亲身所感,窃以为上面所说谁谁谁“挑动武斗”、什么“战火纷飞”、什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绝非夸大其词。
重庆大学塑像筹建委员会(简称塑办)1967年7月1日宣布挂牌运作,此前不足一月的6月5日,重庆两派刚刚发生了规模可观的“六五血案”。先是,地处北碚区的西南师范学院反到底派八三一纵队实施突袭,进攻该院八一五派“春雷”总部所在地新图书馆大楼。八一五从城里急调数千人马星夜驰援,实施反包围,解救了同派人员并俘敌200余人。反到底旋即调来大队人马增援,在北碚至市区间的施家梁峡谷阻击重大八一五班师回校的人马,还生擒重大八一五二号人物、驰援行动总指挥熊代富……
从此以后,武斗愈演愈烈。除了飞机,所有常规武器:从军舰到坦克,从榴弹炮、三七高炮、四联机关枪、马克辛机枪到半自动步枪,从土装甲到土手榴弹悉数登场。资料记载,1967年7月,反到底派一次就从兵工厂把“一万二、三千条新式武器发出来扩散到外面”,所谓“反到底舰队”,三只船上均装备了大炮,“大的一只船装了十门之多”。而八一五派,也一次从国防厂“抢出一百二十万发子弹”。
1967年8月13日,八一五的一周年“生日”要到了,为表示“庆贺”,反到底派于14日晚11点半从江北向八一五派占据的嘉陵江大桥南桥头展开猛烈炮击,并于次日晨攻占了南桥头。与此同时,反到底派也从江北向重大校园发射了炮弹。
重大图书馆一位职工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况:“从前几天起该厂(指反到底派军工井冈山所控的江陵厂——笔者注)就每晚广播,要重大和平居民后撤五里,人们无处可撤,只好到几栋楼房的底层去,各楼底层都人满为患。水泥地上横七竖八铺着油布、席子,一家人不分男女老幼挤在一起过夜,天明再回家。几天后没有打炮了,但广播依旧,人们躲疲了,就在家里窗户挂上棉絮,桌子上铺上棉絮,人躲到桌子下。几日无炮仗,以为平安了,谁知一天夜里10点突然炮声大作,还夹着机枪声,出门一看,只见夜空中一颗颗炮弹从对方闪着红光飞来,十分密集,人们顶着棉絮往树林里跑。炮弹像是在头上飞过,十分骇人。一直到凌晨6时才停。”
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武斗了。有人干脆把它称为“八月国内革命战争”。不管革命与否,反正说它战争已不算言过其实。那么,毛泽东塑像的命运如何呢?1967年8月15日出版的《八一五战报》第36期有如下说法:“为了让毛主席的巨型塑像早日落成,让毛泽东思想的光辉永远普照重大,全校八•一五战士和革命师生以冲天的干劲投入塑像工程。在八•一五革命派的大力协助下,工程进展良好,施工速度很快。在短短的三十来天中,先后完成了毛主席巨型塑像设计、筹建和泥塑小样工作……(他们)戒骄戒躁,乘胜挺进,又完成高八.一八米(应为9.15米——笔者注)实体像泥塑,即将投入铸模工作。”
炮战开始时,毛巨像的等高泥塑确已骇然耸立在三教学楼前的地坝上:虽然工程已暂时叫停,但它在惨烈炮战中却毫发无损。为何?八一五自己有一种说法是:反到底敢往三教学楼方向打炮吗?只要他们的炮弹把毛主席身上擦掉一块皮,保险:轰动全国的反革命大案!——其实,反到底派并不知道这边有座领袖巨像。当年到处有领袖照片、画像,几乎人人身上有领袖像章、语录本,如果炮手枪手们都有如此顾忌,那么武斗也打不起来了。何况重大这座领袖巨像还只是个雏形。
事实上,离塑像直线距离不足200米的电机系主任江择佳的厨房,就被一枚飞天铁丸击中,在墙上戳出一个直径 37 毫米的窟窿。老教授感慨系之,合伟大领袖名诗“当年鏖战急”原韵,写了一张小字报贴在窟窿边上,题曰:“八一八炮轰纪念”。诗云:
通宵炮声急
弹洞灶房壁
可惜好钢铁
不分我和敌
教授赋诗后第三天,8月21日凌晨,重庆四十一中品学兼优的高三学生江丕佳,江教授的爱子,在市内枇杷山顶上被流弹击中身亡。
重庆大学所在的沙坪坝已成一座孤城。占领嘉陵江北岸的反到底,用机关枪和大炮封锁了化龙桥。东南通道出口的大坪、杨家坪,此时大战犹酣。沙区和城里的联系几乎完全断绝,连老百姓生活用品运输都成了问题,还侈谈什么建筑器材和水泥?一切都已停摆。八一五的哥儿们对毛泽东再有耿耿忠心,毛泽东巨像的修建,想快,能快得起来吗?
三
类似重庆大学建造的这种巨型广场塑像,一般程序该是这样的:
首先做一个30至50厘米的小稿,向有关方面征求意见。重大的小稿是做了多个的,放在饶家院一间专门的展室里,向广大“革命群众”征求意见,同时作为礼品,分赠省、市革筹组领导,及兄弟单位。
第一阶段完了,再做一个1米左右的定稿。
最后,为确保最终成品的实际视觉效果不出差错,还得根据定稿做一个3米左右的放大稿。施工人员和工匠便以此为依据,制作水泥的、或金属的、或石头的成品。
重庆大学塑像不拘一格,从小稿一口气便直接进入实稿。政治局势翻云覆雨,瞬息万变,重大八一五没那么多时间折腾。还有,该巨像主塑叶毓山乃四川美术学院著名教授,早年为中国军事博物馆塑造毛泽东雕像便声名鹊起。让他掌舵操盘,光辉形象焉能有何差池?
叶毓山,四川德阳人,1956年从川美毕业并留校任教。60年代,四川美院的强项正是雕塑。文革之初,泱泱中华,所有文艺作品纷纷落马,唯川美的泥塑《收租院》得以幸存,还被奉为“社会主义文艺明珠”。叶毓山,正是雕塑系台柱。80年代他创作的大型群雕《歌乐山烈士纪念碑》获全国城市雕塑最佳作品奖,继而升任该院院长,成了中国雕塑界大师一级的人物。
文革开始那会儿,毓山先生还是一介老师。他行事低调,落落寡言,属埋头苦干的工作狂一类角色——这正好和他夫人:美院老教授江敉之女、行事痛快的版画教师江碧波彼此互补。
重大者,重庆高校之“大哥大”也。文革了,重大八一五又成了重庆八一五的“大哥大”,人多势众,财大气粗。“大哥大”盛情相邀,且任务如此光荣,叶先生焉能相拒?这就无条件来了,当然也是无偿承担义务。十多年后,参与塑像工程一位主要当事人给“专案组”写的一份名为“情况说明”实为“交代材料”的,密密匝匝18页,洋洋洒洒数千言(为何称“交代”,下面还有说明),“交代材料”对此过程有如下叙述:“据我们了解,美院叶毓山同志政治可靠,历史清楚,思想进步,适宜担任这项工作”“我校广大革命师生怀着对伟大领袖无限热爱的心情,决定在校园塑建毛主席的光辉形象,群众热情高,条件很好。但是由于我在雕塑方面缺乏经验,要求有一两个专业人员帮助”,“经‘塑办’的同志研究,决定请他(叶毓山)来校担任帮助工作。1967年7月5号(或6号)叶应邀来校,对我们的工作提出了许多好的建议,当天,他即准备回去,但我们一再挽留他多帮助一段时间,他本人也受到广大革命群众对毛主席无限热爱的心情的鼓舞,于是就在学校住定下来,开始塑像工作。”
下面还是《交代材料》。在无可奈何的字里行间,我们多少可以触摸到重庆大学造反学生当时对叶老师的殷殷礼遇之情,也可以感悟到中国艺术家有多么敬业:
叶毓山同志和他爱人来我校后,四川美术学院就停发了他们的工资,为了保证他们的生活费用,我和XXX等许多同志研究后,由我们学校暂借……550元……美院补发工资后,他已主动归还了大部分……后来我根据他的情况向革委会写了报告,给他申请了伍十元补助。
还有:
叶毓山同志和家属在我校的膳食费是由他们自己解决的,在松林坡二食堂搭的伙……记得当时全校搭伙人员,食堂都发有荤食票,他们没有。大家吃肉,他们只能吃素菜。后来我们感到过意不去,才同当时群众组织的后勤部门联系,向他申请了其他职工同等定量的荤食票给他们。
叶毓山同志……出于对毛主席的无限热爱……工作期间,勤勤恳恳,作风正派,日以继夜的辛勤劳动,表现是好的。
塑造毛泽东,一般须在五个选项中首先确认:1、站像还是坐像?2、穿军装还是穿便装?3、穿军大衣还是穿夏装?4、挥手还是不挥手? 5、戴军帽还是不戴帽?根据广大革命群众意见,1、2、3、4选项均为“YES”,仅第5选项为“NO”。这就出现了若干具体问题:帽子罩在头上,确实不利于表现伟人高瞻远瞩和天庭饱满的睿智,可是,帽子不戴又放哪儿呢?那就拿在手上吧。叶教授觉得拿在手上从视觉上很难处理,这就想了:毛泽东不是喜欢背着手吗?众人不是要让他穿军大衣吗?对了,就把帽子藏军衣后面的皱折里得了。叶教授没有塑过毛的军装像,八一五总团领导知道了,马上派人去警备区,直接找到军长韦统泰。军长身材魁伟,威风凛凛,把他的军衣军帽用来当道具正合适,这就在军长家连衣带帽一起抱回来交给了叶教授折腾。
美术学院为何要扣发叶兄工资?这自然也和政治有关。当时全国百姓都分为两派,川美也不例外。在川美掌权的是反到底派红色尖兵团。作为艺术家的老师也不例外。由于种种原因,或本人属“反动学术权威”者流,或家庭出身、政治历史等等殊多灰疤黑迹的——这些老师也许不敢像青年教师那样挺身而出,公然参加组织活动,观点却总是有的。叶老师属于是什么观点:“八一五”还是“反到底”?其实这并不重要,问题是:他公然到八一五的老巢来帮忙干活——此事本身就足以引起美院反到底派红色尖兵团本能的敏感和愤怒:这不是反了么?尖兵团战士很快向叶教授致函一封,同时在街上刷出大标语、贴出大字报,勒令叶必须立即返校。现在已经找不到这些文本的原稿了,按照当时流行提法,我们可以断言这些函件、标语和大字报,总是少不了“竖起狗耳朵听着”“否则格打勿论、格砸勿论”之类最后通牒似的可怕威胁
再说,叶先生的夫人和两个小孩还家住美院,轻而易举便可成为反到底人质。重大八一五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先下手为强,干脆派人把教授夫人和孩子一起接来八一五根据地:沙坪坝。叶先生小儿当时不满两月,重大就连保姆一起接来,安顿在电机系教授陈文纯家楼上暂住。叶、江两大师在重大所受到的礼遇,由此可见一斑。换句话说,不仅艺术家本人,夫人也该被重庆大学的诚意所感动的,也没日没夜地参加了塑像配套工程“东方红广场”的艺术设计。几十年后,退休赋闲的江碧波被礼聘为重庆大学新建的人文学院院长,算是题中之义了。
在叶先生的直接参与和指导下,9.15米的实稿很快做出来了,而接下来的工作,却难以为继。战火日盛,人们全部的日常生活都已停摆。
在重庆8月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重大校园依旧很热闹。本地的工人阶级是无班可上了,没地方好去,就来重大看热闹。其他“沦陷区”被赶出来的,如江北区的八一五派,无处可逃,也跑重大来了。反正重大财大气粗,对哥儿们管吃管住。“难民”们住学校里无事好干,每天就瞎逛,加上临时来游者,再加上本校学生,行者游于途,倦者休于树,真的个热闹非凡。校园风景秀丽,看点很多,但最具人气处是两个:一是民主湖边的防空洞。那儿是停放死者的好地方。山城8月,毒日似火,尸体最容易腐烂,一腐烂就臭气熏天,蚊蝇乱飞。防空洞凉快,停那儿自是好过些。难民们都喜欢去那儿为“保卫毛主席”而殒命战场的“烈士”洒几滴泪,顺带也看看被小报传单描绘得狰狞可憎的“砸匪”俘虏到底生得什么样子?在战场上被生俘的“反到底”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被人押解着,蹲在尸臭四溢的洞里为“敌人”洗尸裹尸。难民们少不了向他们扔几块石头碎瓦发泄仇恨。
另一个热点景区,自然就是毛泽东巨大的泥身塑像。地点是三教学楼前的空闲地坝。塑像够大的:九点一五米,可谓巍巍乎高哉。担心烈日暴晒,泥巴会开裂塌落,八一五们用油毛毡为它搭建了一个巨大的凉棚遮阳,每天还有人提着水桶,沿脚手架上下攀爬,给泥像浇水保养。因为有人围观,八一五战士便荷枪实弹,非常威风地为泥塑站岗,当然也热心热肠地向观众介绍他们塑造偶像如何之呕心沥血,胆气冲天。介绍得很自豪。
躺在前一景点停尸房里的人,是为后一个景点里那个泥捏的人去死的。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呀!战火纷飞,交通断绝,刚刚消失的年轻生命却是必须马上处理的。八一五们实在没功夫造像了,得先造坟墓,让血肉模糊的尸体尽快入土为安,于是在教授区幽风满山的松林坡顶为他们挖了一个墓坑。没有石料,就把校园内民主湖畔的石栏杆拆了,为他们筑一圈围栏,立一方石碑。石碑上刻了毛泽东的浪漫诗句:“我失骄杨君失柳”。
巨像没有落成,为保卫他而无辜死去的年轻人墓穴先落成了。葬在里面的人数是24。
四
几十年后,如果需要实事求是地分析,那么这些制造、或者准备制造塑像的人,不管嘴里多么信誓旦旦,心中对偶像其实并不忠诚。
几乎就在重庆大学建造塑像的同一时间:1967年6月28日,首倡造神运动的推手林彪就发出指示,“建造大型的毛主席全身塑像,已经成为广大群众的自觉要求。我们部队也应当这样搞”,“凡有代表性的大军事机关,其驻地有大院、有广场的地方”“都可以搞”。7月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总政治部据此发出通知称:各总部、各军兵种、各大军区应立即按林副主席的指示执行。接下来,林彪将通知稿转呈毛泽东审阅。
自担任国防部长以来,林彪造神屡屡得手,到文化大革命,可说已运用自如,臻于化境。但这次的马屁毛泽东却并没赏脸。1967年7月5日,领袖对上述报告批了:
此类事劳民伤财,无益有害,如不制止,势必会刮起一阵浮夸风。请在政治局常委扩大会上讨论一次,发出指示,加以制止。
7月13日,周恩来将送审的中共中央关于《对总参、总政关于执行林彪指示建造毛泽东大型全身塑像的通知》指示和上述批语一道转发各地,指出:“建造毛主席的塑像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这只能由中央统一规划,在适当时机、适当地点建造”。“现在某些群众组织那种匆匆忙忙的做法,不仅会造成经济上的损失,而且会造成政治上的损失”。“希望你们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加以制止”。
或曰:重大的学生娃娃对中央通知尚不得而知,那么,肯定知道了上述《通知》还要对着干以表明耿耿心迹的,则远非重庆大学、甚至远非不知天高地厚的高校学生。即使深谙庙堂游戏规则的高官,也和上述批示对着干。对于政治赌徒来说,按上司脸色行事,只属于初级段位。高段位者,则不仅能看出上司脸色的真伪和真伪程度,更重要的,是要看透脸色背后的玄机:脸意真诚?故作姿态?还是正话反说,欲擒故纵?然后不失时机、甚至提前下注。这真是中国人自古以来便有了的政治智慧啊!韩非子早在两千年前就说过:“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人主总喜欢表面上做一件事,暗中却想干别的事。
多年以来,毛泽东就个人崇拜发表过许多著名言论,确信“个人崇拜”具有永恒的政治价值。他曾对美国记者这样说:人“总要有人崇拜嘛!你斯诺没有人崇拜你,你就高兴啦?你的文章、你的书写出来没有人读你就高兴啦?总要有点个人崇拜,你也有嘛。你们美国每个州长、每个总统、每个部长没有一批人崇拜他怎么混得下去呢!”1956年,苏联刚反了斯大林个人崇拜,毛在两年后的成都会议上就针锋相对,说了:“个人崇拜有两种,一种是正确的,如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正确的东西,我们必须崇拜,永远崇拜,不崇拜不得了” 1965年,正是毛准备揪出“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前夕,是年1月9日,毛泽东又曾告诉斯诺,说“赫鲁晓夫垮台,也许就是因为他完全没有个人崇拜。”正因为如此,他需要更多的个人崇拜,以鼓动群众去摧毁他认定要反对他,并且“一旦时机成熟……就会要夺取政权”的“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正因为这个,毛孤注一掷,发动了中国历史上一场灾难性的“大革命”。
文革闹得沸沸扬扬的1967年,毛泽东偏偏来一个替个人崇拜降温的“七五”批示,当时,谁能猜得透真伪?
就在战火纷飞,交通断绝、工程难以为继的时候,重庆大学八一五总团突然接到重庆警备区通知,要他们马上把叶毓山送去北京,并确保安全——原来,总政治部且不管什么伟大领袖明里批了什么,他们决心已定,偏偏要在毛鼻子底下建造他的巨型塑像,并且确认由叶毓山主塑。
重大八一五不敢有误,马上把人送去了警备区,为确保安全,还专们让一位老师全程陪护——这位老师就是前面多次提到的、写《交代材料》的主要当事人王克让。
王克让,电机系60届学生。曾任重庆大学美术社社长,毕业后留校党委宣传部改行做政治宣传。从名字就知道他必定出身文儒世家,家学渊源,成分也不会“低”。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出身不好而能入党并留党委工作,肯定是处世小心、行事低调而认真。他兼懂工业和艺术。塑造巨像由他打配合位显然是最佳人选。几十年后,我在他家里看到一本保存完好的资料,他这样记录自己的心情:“在我的生命旅程中,曾经经过一段特殊的、神奇的、甚至疯狂的时期。/人们崇拜一位伟人、敬仰一位领袖,如痴如醉。/塑光辉形象,造不朽神灵,如浪如潮。/我亦学步雕塑,归向了艺术之技术。/也许,这就构成了人生。”为了塑造偶像,他称自己“可以说废寝忘食,一腔激情。自己塑造、自己翻制,自己满足。”
叶、王二人在警备区小住一宿,次日即被送进火车站乘车去成都。几十年后,王老师这样介绍那一难忘历程:“专门为我们找来一辆军列。全挂的平板车,平板车上面还装有机关枪等各种轻重火器,还架有高炮,只有两节卧铺供起居生活。上车前,部队领导一再叮嘱:成渝线一路武斗正酣,不安全,要我们千万不得下车活动。安全抵达成都军区,两天后军区即派人把我们直接送机场,飞了北京。”
叶、王二老师被安排在总参谋部招待所,这时他们已经清楚此行的目的了。按惯例,先讨论“站像还是坐像”、“穿军装还是穿便装”、“穿军大衣还是穿夏装”、“挥手还是不挥手”、“戴帽还是不戴帽”等等,然后就让他们一直呆着,直到9月30日夜,房间电话响个不断,反复问他们休息好没好?睡没睡?直到半夜两点,他们说已经上床安卧,方才告诉说第二天8点正,有人准时来接。第二天是国庆日,来一军人,专车把他们送到天安门观礼台,让叶、王二人享受了一回英雄、劳模待遇,远距离观察了伟人的风采。
接下来,叶毓山留北京做稿子,王克让返回重庆,事情再无下文。
五
这场被人戏称为“八月国内革命战争”的武斗,打了整整两个多月,终于戛然而止。
8月2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发布了《关于展开拥军爱民运动运动的号召》。这个“中发67(274)”号文件明确宣布: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已经垮台了”。文件要人民务必搞明白:“我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能够胜利进行,就是因为有人民解放军这样伟大的长城”,接着宣布:“人民解放军所拥有的武器、装备和物资,是不能侵犯的,人民解放军指挥机关是不允许外部的人进驻的。”接着警告:“要防止破坏,防止坏人挑拨离间浑水摸鱼”。总而言之,事关大局,造反派是不能再胡闹下去了。再四天,即9月5日,上述四单位再次发文。这个中发67(288)号文件干脆就叫做命令了(俗称“九五命令”)。题目是“关于不准抢夺人民解放军武器、装备和各种兵种军用物资的命令”。命令除了重申“八二五号召”中的几个“不准”之外,更加肯定地宣布:解放军(对反军抢枪者)“如劝阻无效,可对空鸣枪警告,令其撤回,如劝阻和警告仍无效时,可宣布少数坏头头和少数凶手予以逮捕法办,遇到拒捕和抵抗,人民解放军有权进行自卫还击。”
战争终于结束了。为伟大领袖塑像的政治秀又可以继续秀下去了。现在留下的只是一些工艺问题,比如,前面说过的,毛塑像挥动巨手指引航向——这手一举就很麻烦:用《材料力学》的专业术语说,这是一道“悬臂梁”,上吨重的水泥悬臂如何支撑?钢筋如何配置?等等——对于高手如云的全国重点工科大学:重庆大学来说,处理这些麻烦正是强项。
事情开始不久,我去“塑办”看望王克让老师,那天他坐在大大小小的毛塑像间对我侃侃而谈,显得十分有成就感。从他那儿,我才知道了雕塑有“废模”、“块模”之类诸多工艺概念。王告诉我,无论“块模”、“废模”,都得先用泥巴做一个原型,然后制作模具进行再加工。“块模”是指可多次使用的组合模具,拼在一起便能翻出石膏或其他造型材料的成品。制作“块模”是不需要毁掉泥塑原作的;模具制作水准的高低,主要体现在模块数量是否最少?模块的“拔模斜度”是否合理以便于取模——我校批量制作的礼品石膏毛塑,就是采用块模制作的。废模则是一次性使用的整体模具。废模制作时需“废”掉泥塑原型,同样,成品浇好后模具也得“废”掉。毛泽东巨像体积大,几何形状复杂,肯定得采用“废模”了。其工艺难度,又在于配筋及钢筋的预加应力和热处理等,还有就是离心浇铸,千万防止水泥浇不满、发生气泡等诸问题……
这些工艺流程在王老师的叙述里行云流水,简直就像专家谈经——事实上,后来他果然成了这方面的专家。这是后话。
几十年后,我在王老师家里看到他当年整理的一份工作笔记,兹小摘两段:
翻模之前,要考虑到今后浇像时模具的定位问题,特别是最下一段模子翻成后,怎样才能安放在基础上的对应位置。每段模子都要明显的定位标记。有的单位由于定位标记没有作好,吊装模具时对不准中心。花了很多时间,影响工程,浇成后效果也不好。
模具在水平方向要留气孔,避免浇铸时气泡不能排出。如图左:肩;右:鞋。(图略)
取模时注意三点:1,要尽力保护模口,严禁在模口上蹲踏、敲打,因为这一部分如有损坏,难得修补,必然加大今后的工作量;2、起吊时,要使模具受力均匀。先用人工使模具分离后,再行起吊……
这完全和制作其他工业产品的工艺说明书没什么两样,兹不再录。和上述这些资料被王老师同时保存的,是那份长达18页的《交代材料》,还有,就是他收集的、全国各地毛塑像的照片和数据。他在自己制作的册页里这样说:“从中学到大学,我对苏联穆希娜、马尼泽尔的雕塑,崇拜致极。对于雕塑的塑造和翻制,更感神秘。经历六七年重大塑像的工程实践,我对雕塑已是入迷。”
册页装订工整,几十年后依然完好如初,俨然一份极为珍贵的家藏。听王老师回忆往事慢吞吞的语速,和脸上含义不清的微笑,我忽感到心中有一种酸楚。我知道,正是这段经历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而他自己对这一改变,至今难加评价。
更多经历了这一过程的同学、老师,却更愿意告诉我曾有多少人、曾怎样为塑造偶像挥霍过自己的激情。
吴盛军,重庆大学工人班同学,回原来供职的重庆建筑机械制造厂一吆喝,对方马上齐刷刷开来三十多辆卡车,为工地拉沙、拉石头,完全免费。唯一的要求只是:当时武斗尚未完全平息,他们要重大为每辆车配备一名武装人员;
赵云生,动力系老师、“敬塑”办公室主任,如今饱经沧桑,垂垂老矣,细说当初来校义务劳动者,至今情热难抑,如数家珍:参加过长征的解放军“红军团”、刚从越南战场撤回的空军战士、工人、近郊农民、中学生、甚至沙坪坝街道的小脚老太太……山城暑热未褪,他们顶着毒日头,甚至在大雨倾盆中甘忍劳累——每天前来表忠心、要求义务劳动的人满为患,让赵老师伤透了脑筋!
还有一位老师,专门让人来电转告我,说一定得把袁成善的名字写上:这位重庆灯泡厂的工程师和他哥儿们为“东方红广场”免费研制大功率的“小太阳”:高压钠灯,曾如何地熬更守夜……
还是通过《交代材料》中无可奈何的叙述更准确地来猜度当年的故事吧:
问(专案组提问,下同):美术公司的两个人是怎样来我校的?(谁介绍来的)他们的工资又是怎样解决的?
答(王克让回答,下同):……当时翻大像模和加工石膏的师傅不够……我们直接向美术公司请的,他们的工资是按美术公司的规定,直接向美术公司交付的,我曾看过美术公司的收据。
问:十八冶、建工局及其他单位来校劳动,有否解决工资及膳费的问题?
答:十八冶来校支援的问题,请向×××、×××二同志了解……许多单位来劳动,是向毛主席献忠心,没有要过重大的工资,广大革命群众的思想觉悟是高的,有的单位来参加劳动,他们喝的水都是自己带来的。
问:所有外来人员参加劳动的夜班费问题是怎样解决的?
答:……是群众组织后勤部门发的票。凭票在采矿系宿舍那个食堂吃,每人小面两碗;如果加通夜的班,就是吃两顿。
古哲人说过,世界上有两种力量可以移山倒海,一是爱情,还有一个就是宗教。当老百姓有了这样的宗教狂热,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
造像于是成功了。
1968年1月1日出版的《八一五战报》“特刊”报道:1967年12月27日,“挥动巨臂指引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澎湃前进的毛主席巨型塑像”正式落成。报纸套红刊登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渝部队指战员”等多个系统“革命群众”“怀着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在东方红广场工地参加劳动”的照片,此外,就是成都军区司令员梁兴初和驻渝部队全体首长视察现场,以及和重大革委会全体委员在毛塑像下的合影。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东方红广场”和广场上的塑像成了向偶像顶礼膜拜的最佳去处,全市百姓携家带口,约朋邀友,纷纷来此瞻仰、赞叹、留影。吴盛军,就是前面提到的、来自重庆建筑机械制造厂的工人班学生,他和妻子的新婚照,干脆弄到了毛泽东塑像前面拍摄……
事情再过两年,红卫兵们已经悟透了所谓“红卫兵运动”不过是一场过眼的闹剧,而重庆大学的全体毕业生,将全体发配去凉山彝区修铁路,即使这样,许多人离校前夕,还是去偶像面前留了一个影——不管怎么样,反正它是一段历史,是自己生命中一段无法忘却的、刻骨铭心的痛史。
六
1969年4月,中共九大召开,乱嚷嚷的文革取得“伟大胜利”。现在需要重建秩序了。毛泽东后来与美国记者斯诺的谈话曾这样透露自己的心曲:“在过去的几年中,有必要搞点个人崇拜。现在没有必要了,应当降温了。”“九大”两月后的 6月12日,中共中央发出了经毛批示“照办”的《关于宣传毛主席形象应注意的几个问题》的中发(69)33号文件,正式通知:宣传毛主席形象,宣传毛泽东思想必须“实事求是”、“要节约闹革命”,“不要追求形式,要讲究实效”。
那时我已在云南边疆某行政机关供职,业务所需,我也参与了这次基本上属于象征意义的“降温”工作。边疆落后,和四川这样的美术大省相比,水平低下,可说殊若天壤。然则“无知者无畏”,那些年,要表现“三忠于”“四无限”一片赤诚,边疆人更是放开胆子大干。伟大领袖在他们的描绘、塑造之下,面目全非者有之、奇形怪状者有之,甚至其形狰狞、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者有之。塑像更是五花八门,有的干脆塑成菩萨,盖成土地庙;还有的,鼻子塑得太大,燕子在里面筑巢,黑乎乎一团,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毛对斯诺说:“看我站在那里受到风吹雨打。实在可怜!”,斯言诚可信也。这些良莠不齐的偶像再不整顿,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本文开始说起的那一份《情况汇报》,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写成的,时间是1969年10月12日。《情况汇报》开宗明义表示:“为了贯彻落实中发69(33)号文件精神,现将我校塑像情况及群众对塑像的反映汇报如下,请上级审查、指示。” 整个《汇报》报告分“概况”、“塑像质量”、“关于报告的手续”和“群众对塑像的反映”四个专题,八个页码,600余字,写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从叙述口吻看,当是革委会责成塑像当事人、也是代人受过的王克让老师所写。
却说事过几年,某日,王老师突然来了云南,还找到了我。老友相见,高兴自不必说了。彻夜长谈,叙不完的别情旧绪,最后我蓦然想起:他不是在校党委搞宣传吗?有什么差事会来边疆公干?
他反问我:“你不知道啊,现在我成外科专家啦?”
我更加纳闷。
他有些神秘地提示:“毛主席的手。”
我猜到了:他是说毛塑像。当初,造像热全国一哄而起,到处都是毛主席挥手指航程。这手一抬——前面说了,按《材料力学》理论——就成了“悬臂梁”。如果水泥浇铸过程钢筋配置不当、预加应力不合理,等等,都会留下后患。毛泽东站台上高挥巨臂,开始还行,要不了多久,巨臂就会不知不觉往下坠,再不处理,说不准那天臂折手断,由此而来的政治责任就谁也担戴不起了。那么,把“问题手臂”砸开重来?也不行啊!光天化日之下对领袖动粗,那年月谁有那胆?踟躅无计,有人就想起了重庆大学那位既精于艺术更精于工业技术的专家。
我已经想不起王老师所言绝招了。反正工业技术的十八般武艺:热处理、化学处理、机械处理……都被他派上了用场,既保持外表不变,又解决病手问题、当然也解决其他“疑难杂症”:包括鸟在毛泽东耳鼻处筑窝、肩膀上拉粪等……诸多毛塑像的后期技术服务,最终成就了王在新兴边缘学科:“艺术科学”——艺术品修复、年代鉴定、石刻防风化……等诸多方面——取得累累成果。再后来,叶毓山先生升任美院院长,友情相邀,王老师干脆离开了重庆大学这一是非之地,在艺术殿堂正经八百做起来“艺术科学”教授——这是后话。
事情又过了几年,文革结束了。接下来的问题已不仅是“降温”了。原校党委那一两个曾在文革中备受冲击的老领导重掌权柄,他们当然不愿意动乱年代让他们夜夜惊梦的记忆继续刺激本就脆弱的神经。他们需要消除痕迹。于是先对松林坡上那一堆乱草丛生的泥土动手:为保卫毛泽东而死的死者坟墓。24位年轻大学生死的时候都非常壮烈。如果把他们的死发生的时间坐标往前挪动二十来年,他们的每一位都将和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一样,成为惊天地、泣鬼神的史诗英雄;如果将他们生的时间坐标往后挪动二十来年,中国定然将会多二十几位工程专家、厂长甚至杰出的政治领导人。可惜他们死得太不是时候。《烈士陵园》建成先于毛塑像,毁掉他们也就先于塑像——此事比较简单。死者的同学们全都天南地北,桃飞李散,为各自的命运奔忙,谁还能顾得上他们?雇几个民工把墓碑砸了就是,把围栏扒了就是,然后把尸体挖了,土堆毁了,毁它个了无痕迹,毁它个寸草不留,毁它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接下来,厄运轮到了“东方红广场”,轮到了广场上一本正经、巍然屹立的钢筋水泥毛泽东——只是这个要麻烦些,先得造点舆论,先得彻查修建过程中的问题,尤其是经济问题。如此传统打法谁都懂,不过声东击西罢了。王克让先生首当其冲,难辞其咎。专案组交给他一个调查提纲,共21个问题,可说把所有角落都搜了个遍。比如第二个问题:“塑办……哪些人担任采购员?会计?保管?施工等?”、第五个问题:“塑像的石膏、水泥(包括白水泥)的来历如何?是从哪些地方采购来的,是谁采购来的?”、第六个问题:“大理石的购买情况?购买沈阳大理石和上海大理石的情况如何?为什么沈阳大理石购货后有退货?其中付了多少手续费?又是谁在上海买回来大理石?”、第九个问题:“购买黄金几两?是谁去加工的?加工若干张金箔回来?是否全部用完?还剩多少张金箔?由谁保管?现在交在哪个单位?”、第十一个问题:“美院叶余善(原文如此。专案组的人压根儿不知道有个艺术家叫‘叶毓山’——笔者注)是怎样来重大的?他的工资是如何解决的?他在我校期间膳费是怎样解决的?后他的爱人、小孩、保姆全家在我校住了多久?膳费怎样解决?为什么把他们全家接来我校?后又是哪些人把叶的爱人及全家送回他老家?火车费共是多少?是我校付的,这笔钱是怎样报销的?是谁主办的?”……
已经不是调查,而是对疑犯的追供。从所提问题和提问口气,谁都明白他们想干什么。王老师密密麻麻,作了整整18页的应答,还无可奈何又不冷不热地引用了一段“最高指示”作为开头:“老实人。敢于讲真话的人,归根到底,于人民事业有利,于自己也不吃亏。爱讲假话的人,一害人民,二害自己,总是吃亏。”他的书面材料确是负责任的,造像那会儿,大伙儿命都豁出来了,谁还有功夫去贪小便宜?请大师来做一个巨型雕塑,仅仅给了50元补助,吃饭还是他自己掏钱,肉还是众人匀出来的。想在经济上找问题,不是白搭吗?
其实,既然已经大权在握,干什么还需要理由吗?终于,塑像被毁了。据说是1982年或者1983年一个夜里。花钱让修建防空工事的专业人士实施,用炸药炸的。有点像夜半行窃,活儿干得干净利索,凌晨3点动手,平明拂晓,东方红广场上便只余下一片废墟。偶像轰轰烈烈而来,现在悄没声儿消失了……
几十年后,我已无法找到当事人和现场的见证人,也无法对当时的情景加以描述。想了很久,忽然想到借用一个云南案例来叙述当夜情况,也许有用——虽然没有太多可比性。
大理古城驻军某部门口也有一尊领袖巨像,玻璃钢制作、表面处理成古铜色的,也需要毁了。销毁它决非某领导心性仄逼——已到80年代中期,开放许久了——而是边疆生态环境好,燕雀成群,搞得“毛主席”通身鸟粪,灰迹斑斑,不拿掉它实在影响大理古城旅游形象。毁像之前,军领导做了周密布置,也是黑夜,塑像四边用编织布围个密不透风,然后让工兵迅速对领袖实施切割,大卸数段,用军车迅速拉上苍山,投入事前挖好的大土坑,浇上汽油:烧!——火焰蓬然而起刹那,听说,一战士躲避不及,眉毛和脸部被猛扑而来大火燎过,几天未见好。他吓得诚惶诚恐地私下念佛,对人说:
啊呀!毛主席真菩萨呀!瞧,我们一动粗,老人家就显灵啦!
经过那一番“清除文革遗迹”,当年那些巨像现在所剩已经不多了,即使留存下来的也不再有当年那种供人瞻仰、崇拜的功能。成都天府广场(原人民南路广场)上那座依然站着的巨像,就被爱打麻将的成都人呼作“东东儿”,说他那只伸出的巨手是表示打麻将一次只打输赢五块(钱),要是有人嫌少了,背后那只手就表示还可以再加五块。
記憶 2008年9月28日 第三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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