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2016年10月8日本刊与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东亚研究中心在奥斯汀联合举办题为“中国社会主义和改革道路的新思考”的第十四届开放时代论坛,来自美国、中国内地和香港的近二十位不同学科的学者参与讨论,其中多数为正在由荷兰博睿(Brill)学术出版社出版的Rethinking Socialism and Reform in China英文书系(《开放时代》精选本,计划出15卷,首卷已正式发行)编委会成员。论坛期间举行了该书系的首发式。与会者从中国革命、城乡经济社会、治理、妇女、媒体、外交等角度全方位检讨了六十多年来中国社会主义和改革开放的历史路径及其当代意义。
就学理而言,提出中国文明和共产党革命的关系问题,恰好呼应了最近一二十年来西方社会学理论的一个前沿动向——文明视野的复兴,有学者干脆把它称为“文明转向”(civilizational turn)。以艾森斯塔特(Shmuel N. Eisenstadt)为代表的比较文明分析学派开始提出所谓轴心文明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问题。我觉得,把“axiality”和“modernity”勾连起来这一进路,对于非西方的学者特别是中国学者具有极大的思想启发性。这样的问题意识打开了多样现代性(multiple modernities)之题域的可能性。
另外,西方的中国研究专家们很早就开展过相关的探讨。例如,20世纪50年代初英国学者费子智(C. P. Fitzgerald)所著《中国的革命》(Revolution in China)一书,已经沿着这样的脉络进行了探讨。他此前曾在中国工作、生活了十余年,对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了解很深,是位地道的“中国通”。费子智当时就曾大胆预言,未来在中国有可能筑起共产主义的“高卢教会”(Gallican Church),既保持其正统地位,又不听命于莫斯科的裁断。①这个高卢主义譬喻并非空穴来风之论。他做出这一趋势研判,乃是基于对中国和俄国的民族传统与文化精神差异的深入观察。对中共而言,普通民众——甚至包括资本家在内——都是可以通过教育来改造的。这实际是延续了中国传统的文化观念,即人性本善故可教而化之。它与俄罗斯等斯拉夫民族的文化传统存在很大差异。从而,这样的精神性力量也会影响到各自的革命政治实践。另外一些学者,如倪德卫(David S. Nivison)曾专门做过关于儒家和共产主义的比较分析。还有我们更为熟悉的费正清(John K. Fairbank),历来主张理解中国革命的时候需要打通古今,而不只局限于研究当代这一短时段。更年轻一代的学者,如魏斐德(Frederic E. Wakeman Jr.)在《历史与意志》(History and Will)一书中发掘了青年毛泽东思想的中学渊源。其中尤值得重视的是经由康有为等人的努力而复兴的公羊学思想。我感觉他的研究思路应是受到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卢卡奇(Georg Lukács)关于青年马克思的研究的启发。这里就不展开谈了。
这里顺带提一下,费正清所谓“德治”(rule by virtue)是沿着古代中国政治传统讲的。它和史华慈探讨的“德性统治”(reign of virtue)很不一样,后者是沿着近代西方政治传统特别是卢梭、罗伯斯庇尔一脉讲的。这是两条不同的思想史脉络。另外,“德治”与政治学者谢淑丽(Susan Shirk)20世纪80年代初提出的所谓“virtuocracy”也不是一回事。这个概念具体指涉的是毛泽东时代中国的人才选拔与升迁政策,即把政治上的“红”视为最重要的评价标准。它是相对于“meritocracy”(即中国传统的“举贤任能”)而言的。有学者把这个概念也译成了“德治”,这就容易搞混。我觉得不妨(比照“科举”)译为“德举”更准确、妥帖些。谢淑丽提出这个概念是为了刻画毛泽东时代国家政策所造就的机会结构的制度性特征,而无意深入探讨中国共产主义与传统文化之间的关联。事实上,她也明确反对文化特殊论的解释路径,而主张更具社会科学色彩的结构分析。她甚至倾向认为,共产主义中国、纳粹主义德国以及伊斯兰主义伊朗等都可以纳入到“virtuocracy”之概念框架之下。虽然我很欣赏谢淑丽提的这个概念,但并不赞同其所贯穿的研究思路。它实际不过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的极权主义理论范式的一种修正表述而已,背后隐含的仍是浓浓的冷战意识形态。
同时,我的书中也讨论了法律在社会改革中的一些作用。陕甘宁边区的司法体系在这个过程中间,有改革社会的目的,同时也因此导致对自身体系的建设与性质的争论。在陕甘宁司法体系建设过程中有“为什么”、“怎么做”的问题。比如说司法形式主义,到底是形式重要,还是实质正义与社会效果重要?司法人员究竟是“follow the letter of law”,还是“follow the spirit of law”?争论最后的结果就是陕甘宁边区对婚姻条例的修改。这体现了共产党在治理过程中,在社会实践过程中实践改革理想时有左右摇摆、不断修正的问题。当它实行一条法令的时候,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引起社会不满,它会做一些调整。一旦发现这个调整伤害到革命和改革的原则,它又会改回来。但是,这个改回来又不是单纯地回到原来的政策上去,而是有和地方关系的互动,从而形成最后的结果。这种情形也体现在后来的1950年《婚姻法》及其实践上面,甚至延伸到80年代《婚姻法》的颁布、执行。可见20世纪40年代的婚姻改革以及司法实践,对后来即1949年以后中国社会的改革有相当大的影响,甚至是先导性的。就是说,改革政策在执行中不断摇摆、调整,调整以后仍然要看社会效果再修正,就像我们现在看到高等法院对《婚姻法》的司法改革不断出现司法解释,司法解释一,司法解释二,司法解释三……其实从1944年和1946年的婚姻条例开始就是这样做的。
随着向城市不断迁移,家庭生活中这些意识形态和经济状况的变化导致了广为人知的现象,即留守儿童现象。剩下的时间,我想指出对留守儿童的祖父母养育同家庭形式的国家变迁间的重叠。人民大学和妇女联合会进行了一项人口研究,报告说留守儿童有6100万,占所有农村儿童的37%以上。这些儿童大多数生活在劳动力输出省份(河南、安徽、四川和广东),57%的留守儿童与他们的祖父母同住,32%的人生活在没有父母的“隔代”家庭(All China Women’s Federation, 2013)。作为比较,全国的共同居住率为45%,只有10%左右生活在隔代家庭(Chen, Liu & Mair, 2011)。
我们可以看到,后社会主义时期的农村社会组织是由其早期的社会主义形式发展起来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农村治理形式。有人认为,乡村国家和社会之间的分野太模糊,例如,必须澄清财产权。其实正是由于这种模糊性,创新性的合作组织才有可能出现。此外,这种独特的治理结构正是我们在过去15—20年间在《开放时代》看到的关于农村社会走向激烈争论的大背景。这也是我的第一本书《后社会主义社会的农民:历史、政治和资本主义》(The Peasant in Postsocialist China: History, Politics, and Capitalism) 的主题。
20世纪70年代末期全球局势突变,由于苏联在中东、非洲等第三世界的挑衅行为,美苏关系的缓和局面破裂,导致更加激烈的军备竞赛。卡特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认为苏联在石油产地附近扩大自己影响力的行为,会威胁到美欧日等国家的石油供应,中国领导人也有此类观点,屡次警告美国政府官员苏联有扩大政治影响的野心。同时,因为苏越军事同盟威胁到了中国的国家安全,邓小平于1977年7月再次上台后,立刻开始了新政策,其内容为比以前更积极地引进美国先进技术,与美国共同对抗苏联的全球扩张。此时,石油给新的中美战略关系做出了一定的贡献。70年代的中国,虽然进口了诸多外国技术,但是一直拒绝用任何合资的方式开发海上油田。这个政策是中国现代史的教训。当时的领导人认为,如果允许外国企业在国内开发能源,很可能导致领土主权受损。然而1978年5月中国突然撤回之前的决定,邀请四家美国石油公司向中国派遣代表讨论共同开发海上油田的可能性。这个前所未有的举动震惊了美国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他们认为中国的新领导在“自力更生”和“引进外国技术”之间没有看出任何矛盾。中国的新石油政策也确实表明:邓小平领导下的中国愿意与美国开创战略性的能源合作关系,以便开发海上油田,牵制苏联对中国的军事压力。其实,这个新石油政策是中国石油业长期发展的必然结果。由于过去开采了过多陆地油田,中国石油生产量的年增幅在1978年和1983年之间下降到百分之五,国内最大的大庆油田生产量的年增幅也在1981年到1985年之间下降到百分之十。中国虽然进口了很多外国的技术,但还是缺少具有专业知识的技术人员。这些因素也让70年代末期中国石油生产和消费的局势越来越紧迫。当时的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康世恩也承认,中国邀请美国跨国石油公司到中国开发海上油田是经济上的需要。中国海上油田的新政策推动了中美战略合作。1978年10月美国能源部长施莱辛格访问了中国(他同时是尼克松、福特政权的国防部长,因为反对美苏缓和跟基辛格发生冲突,后被开除)。此人一直主张美国要靠近中国,共同对抗苏联的威胁。他在北京与中国石油产业之父余秋里副总理进行了会谈,共同谴责苏联在中东、非洲地区的领土野心,并且对于加深两国在煤炭、核能等各种能源领域的合作达成了共识。余秋里对施莱辛格说:“石油不仅是个经济问题,也是个政治问题。”由此表明,石油不仅是中美经济合作的关键,而且是两国战略合作的重要环节。因为当时的中美两国还未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他们没有达成具体的石油合作意向,但是美国石油企业跟中方已开始深入讨论海上油田的开发问题,所以中美两国之间实际上已经具有了以石油为主的能源合作关系。1978年11月21日中国和美国公司(The Coastal States Gas Corporation)签订协议,来年向美国出口石油360万桶,相当于美国一天总消费量的六分之一,对美国经济的影响基本上没有起到任何实际效果。这个数字虽然很小,但是在政治上的意义却很深远。1979年1月中美建交后,卡特和邓小平签订了科学技术合作协定,两国的能源合作也开始迅速发展。中美建交前后,很多美国企业跟中国企业达成了各种技术合作意向,其中最有意义的是1979年3月中国石油公司和美国大西洋里奇菲尔德公司(ARCO)签订了两国之间的第一份海上油田开发协定。后来其他美国公司也签订了相同的协定,自此中美海上油田开发合作持续到1985年左右。此时因为世界石油价格下降,美国石油公司失去了对中国海上油田的投资动机,但是能源合作象征了中美同盟的开始。1979年2月中国发动对越自卫反击战时美国基本上没有抗议,同年12月苏联侵犯阿富汗后,中美两国一起反对苏联的扩张主义。在中国的眼里,美国从冷战时代的死敌变成了新冷战时代的同盟。
第一阶段是1949年至1954年。我将这一阶段称为“中共政治外联的起步”( the birth of the CPC political outreach)。事实上,这一阶段可以一直延续至万隆会议。在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主要关注国内问题,没有多少资源可以用于对非洲的政治外联。同时,非洲也没有多少组织或机构可以支持中共在非洲的活动。但是,在这一起步阶段,有越来越多的这类组织或机构被建立起来,有多位非洲民族解放运动领导人访问了中国,1953年来访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南非国大党)总书记沃尔特•西苏鲁就是其中的一位。这一时期的中国对于和非洲民族解放运动领导人进行接触是很有兴趣的,只是当时非洲并没有多少机构可以与中共对接。接下来是万隆会议。在会议中,周恩来坐在埃及代表的旁边。这种座位的位置关系很有象征意义。事实上,在这一时期,中国正是利用与埃及的友好关系作为门户,进而影响整个非洲大陆的诸多政治组织。在最近一次对万隆的访问中,习近平出席了万隆会议六十周年纪念活动。
这一时期最为重要的、影响深远的成果是建立了一批各类型的统一战线组织(united front groups)。其中有群众组织、统一战线组织、人民团体、非洲友好组织和团结组织。中共以开罗为基地,通过这些组织开始了在非洲的政治外联工作。这一政治外联起始于已经有许多独立国家的北非地区,随后进一步深入至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地区。毋庸置疑的是,这些组织全部都是由共产党控制的,他们的章程都写明要受党的领导,服务于党的目标。不少组织之间存在重叠的架构。比如,共青团国际联络部与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国际联络部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事实上在谁领导这些组织的方面,有很多都是重复的。1960年4月中共中央建立了中国非洲人民友好协会(简称“中非友协”)来统一领导和管理上述各类组织。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某一个非洲国家建立正式外交关系后,中共会成立一个单独的友好组织来专门负责这个国家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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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C. P. Fitzgerald, Revolution in China, London: The Cresset Press, 1952, p. 266.
②徐复观:《儒家政治思想的构造及其转进》,载徐复观:《学术与政治之间》,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50页。
③同上,第48—49页。
④李放春:《“自己革自己的命”?群众民主、阶级斗争与华北老区土改中的整党整政》,载程洪、张海惠(主编):《当代海外中国研究二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1页。
⑤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下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634页。
⑥《毛泽东同周恩来谈话记录》(1973年11月17日),转引自李捷:《从解冻到建交:中国政治变动与中美关系》,载宫力等(编):《从解冻到建交:中美关系正常化再探讨》,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274页。
⑦有关这一事件的详细论述,参见陈兼:《周恩来与1973年11月的基辛格访华》,载南开大学周恩来研究中心(编):《周恩来与二十世纪的中国和世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264—1285页。
⑧David Shambaugh(ed.), Deng Xiaoping: Portrait of a Chinese Statesma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73.
⑨《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6—127、289页。
⑩Ezra F. Vogel, 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 Belknap Press / Harvard University, 2011, pp. 311-312.
11转引自Chen Jian, “China’s Changing Policies toward the Third World and the End of the Global Cold War,” in Artemy M. Kalinovsky and Sergey Radchenko(eds.),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and the Third World: New Perspectives on Regional Conflict, Routledge, 2011, pp. 112-113。
12Henry Kissinger, On China,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11, p. 349.
13Xiaoming Zhang, Deng Xiaoping’s Long War: The Military Conflict between China and Vietnam, 1979-1991,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15, p. 62.
14《阎明复回忆录》,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55—468页。
15Xiaoming Zhang,“Deng Xiaoping and China’s Decision to Go to War with Vietnam,” 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12(3), Summer 2010, pp. 3-4, 28-29; Xiaoming Zhang, Deng Xiaoping’s Long War: The Military Conflict between China and Vietnam, 1979-1991.
16Yafeng Xia, “Mao Zedong,” in Steven Casey and Jonathan Wright(eds.), Mental Maps in the Early Cold War, Palgrave-MacMillan, 2011, pp. 171-172.
17Henry Kissinger, On China, p. 348.
18Henry Kissinger, On China, pp. 340, 354.
19Xiaoming Zhang, Deng Xiaoping’s Long War: The Military Conflict between China and Vietnam, 1979-1991, p. 196;李媛(主编):《毛泽东与邓小平》,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439页。
20Ezra F. Vogel, 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 pp. 613-614; 叶自成:《新中国外交思想:从毛泽东到邓小平》,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2-236页。
21王泰平(主编):《邓小平外交思想研究论文集》,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8年版,第351—352页。
22《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318—319 页。
23《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363页;李媛(主编):《毛泽东与邓小平》,第440—441页。
24王泰平(主编):《邓小平外交思想研究论文集》,第143页。
李放春: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Li Fangchu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Chongqing University)
李怀印: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历史系(Li Huaiyin, Department of History, 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
江旷:美国图兰大学历史系(Brain James DeMare, Department of History, Tulane University)
丛小平:美国休斯敦大学历史系(Cong Xiaoping, Department of History,University of Houston)
赫艾琳: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系(Erin Thomason, 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eles)
安舟:美国霍普金斯大学社会学系(Joel Andreas,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戴震:美国西方学院历史系(Alexander Day, Department of History, The Occidental College)
邱林川: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Jack Linchuan Qiu,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韩孝荣:香港岭南大学历史系(Han Xiaoro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Lingnan University,Hongkong)
南和志: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历史系(Kazushi Minami, Department of History, 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
夏亚峰:美国长岛大学历史系(Xia Yafe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Long Island University)
马佳士: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林登•贝恩斯•约翰逊公共事务学院(Joshua Eisenman, Lyndon B. Johnson School of Public Affairs, 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