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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郎郎:「太阳纵队」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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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18 18:52: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郎郎

多多等当今著名的诗人,忽然想到昨天有另一拨不大著名的诗人们。他们诚恳地
著文,说:有过,有过。有个「太阳纵队」。据说,其中有我。我惶惑地想,有过麽
。张明明倒是那麽激赏地说过:青年诗人。她记得二十几年前的老话。
郭路生(食指)来找我参加「幸存者诗歌节」,用食指点著我说:「别客气了,
我那首《相信未来》,题目得自於你。」那首名作,我在大狱里听说过。七十年代,
在地下隆隆地轰鸣过一段。白洋淀的好汉们,差不多都知道,都读过。有人说,那是
一种火种的传递。

那四个字,就算是我先说的,又算得了甚麽?真正的力量在於他的诗本身,他的
诚挚,他的敏感,他的激情。那时我听过他念了首关於鱼的诗,关於在浮冰上的那条
鱼。至今,他还是当年那样。他是那个时期的一条鱼。我们是某种鱼出现的前奏。

北岛实在地说:「回忆回忆,写出来。」我又能记得甚麽?一个没有组织成的「
太阳纵队」,一群没有留下诗句只留下朦胧背影的诗人。棕黄褪色的照片,昨天已然
模糊不清。那是古代的今天,那是西方文化曲折地穿透钢铁长城,激起一群不安分青
年的骚动。
「我只是轻轻打开回忆的泉水,
浮出一片片清凉的画面………」

一九五八年,「六亿神州尽舜尧」。人人都是诗人,我也是了。每人限期交一百
首诗,五十张画。我也交出了,没曾想交出了毛病。那会儿的诗多为:「「敢教大地
全高产」、「施肥方知粪味香」……云云。我的呢:「像雪崩/像山洪/积极
地有力快速地/滚动著历史的巨轮/ 这是谁?/ 我们/ 青春的象徵/
革命的先锋………。
教导主任白桂森绷起了面孔:这诗有思想问题--是「青春主义」。没提党和主
席,没提三面红旗。
我泪汪汪地反驳:列宁肯定的马雅可夫斯基,好些诗也没提那些。这又不是社论
。那阵子我们最爱读的是老马《我爱》、《穿裤子的云》。张久兴、甘露林和我,天
天早晨在小松林里来回乱走,狂剃成秃瓢--那像老马,穿件军棉裤,腰里勒根老电
线。
我秘密地在写诗,写些上边不喜欢的长短句。因为秘密所以刺激。我们又密谋出
版讽刺性的壁报。
白主任暴跳如雷。说:「如果在高中,你们早就够上右派了。」他气咻咻地甩出
一张我的漫画:『为甚麽矛头指向团员?为甚麽画狗打架?太恶毒了。还签上「狠狠
」两个字,你想吃谁?』我们全荐了。那时才十四岁。
第一次明白了:那是禁止的游戏。

一九五九年,我到了101中学。和军校一样,穿铜扣制服,戴大沿帽。我努
力学规矩,不敢提自己的诗。在全校大会上朗诵老马的诗。
借别人的诗呐喊,是趁机发泄,也算是一种勇敢。那胆子来源於我正暗恋著一位
优雅的女生--张美君。那会儿为纪念鲁迅,我们俩在导演话剧《祝福》而愉快地合
作。在後台和郭士英开聊,他主演《过客》。本来我最讨厌他爹--郭沫若老先生。
可他本人不错:爽朗、大方、聪明。一点儿也不像兔爷。我很佩服他,他也写诗。
两三年後,听说郭士英被捕了。他们有一个文学小组,当然是地下的。文化革命
中,听说他自杀了。我不能相信,但他的确死了。只因为想用自己的脑袋瓜子想事。
後来才听到确切消息:他是被打死的。
人真是一种脆弱的动物。

一九六○年,张文兴在外语学院附中,学法语、弹吉他、唱歌、读诗、写诗、画
画。他固执而热情,浓眉大眼,嘴唇绷成一条线。五短身裁,练一身钢铁肌肉。他从
不服输,人们叫他「小拿破仑」。诗如其人,很有冲击力。我们转学进外语学院附中
,离琉璃厂很近。放了学,我们流连在旧书店。老马的诗已不能满足我们的饥饿感。
我们找到了普希金、莱蒙托夫,後来是朗费罗、惠特曼……。最让我们兴奋的是发现
女同学戴□絮的爸爸正是已故的名诗人:戴望舒。跑去借他爸爸的诗集。却给我们拿
来他爸爸的译诗《洛尔迦诗选》。翻开前言,这样一句震撼了我:
黑夜被夜色染黑
可能由於我爱画画,对「黑小马,大月亮」。这样的诗句高兴得要命。一边啃著白
薯面窝头,一边读洋诗。困难时期,人人在找吃食。而我们却因艺术上的饥饿感形成
了一个圈子。除了张文兴,还有:
张新华。一沾艺术就疯,吃不饱居然画油画。对朋友两筋插刀。
于植信。多愁善感。一口漂亮的法戊体?跤皱着眉头.似乎有点脚不沾地.
张振洲。薛宝钗外型,内心细腻厚道。写散文诗。
杨孝敏。学者型的女生。写散文。敏感而略显紧张。
董沙贝。黑瘦黑瘦,一身健子肉。当时在美院附中。画现代派油画。喜好宗派和神
秘主义。
张润。我们中间最小的一个。脑子快,模仿力极强,记忆力超群。我们经常组织诗
歌晚会,多半在我家,有时也在他人家。育才中学的甘露林、陈乃云也时常参加。

一九六二年,中央工艺美院有一群诗歌爱好者。学生会主席张绮曼和我们商量,
联合举办一个大型朗诵会。我们这夥很兴奋,各自磨刀。我修改好长诗《燃烧的心》
。杨孝敏又请来一位女生蒋定粤--抗日名将蒋光鼎之女。两道剑眉,果然将门虎女
。人们说她像西班牙人。
那天至少来了百十口子,坐无虚席,後面站满了人。我们这夥中学生生气虎虎,
「震」了那帮大学生。散场後,大学生黄伟、张鸿宾及张恨水之女张明明对我们十分
推崇。
我在诗的结尾说:
我们--太阳纵队!
沙贝兴奋地大叫:「咱们立刻成立!」七嘴八舌,要自己动手印刷,等等、一系
列的计划。一半人在大街上走了一夜,另一半人在我家聊了一夜。
那会儿,就是爱诗、爱艺术。兴奋与反锁降。根本没想到政治的阴影。政治和诗
有甚麽关系?

正在哈军工上学的戴晴带我们去颐和园玩。他们听说我爱朗诵。晚上,在长廊,
我先朗诵老马,後朗诵艾吕雅的《自由》、《贝里》……他们大为惊奇。戴晴告诉我
她也喜欢文学。但似乎我们有点太「现代」。我估计那时她根本没听说过这位法国诗
人。
这些大学生的关心与宽厚,使我感动。但我还没有给他们念我们那些「不合时宜
的」怪诗。我猜一念出来,准有麻烦。
我们有了两套系统,一套应付社会,一套是我们自己的游戏。
(本文转载自『今天问』文学杂志1990年第2期)。

转自《华夏文摘》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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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2-18 19: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太阳纵队"传说(下)

      张郎郎
    八
    一九六三年进中央美院。中央美院有个诗社《蒲剑》 - 借屈原故事命名,是文怀沙先生所题。前任社长是范曾,我和白汝博接班。在《蒲剑》朗诵会上,范曾吟唱了郑板桥的道情∶
老渔翁,一钓竿....团委书记赵更生认为范曾是复古,皱皱眉头。要我朗诵现代的。我只能照念老马。老赵更皱起眉头。
    出来,在走廊见到范曾,俩人握手大笑。都不是当局的好孩子。
    九
    "太阳纵队"的确开过一次成立大会。那是在老北师大的筱庄楼。参加的人有∶张文兴、张新华、董沙贝、于植信、张振洲、张润峰和我。由我起草了组织章程。其目的无非是振兴中华民族文化。我们打算每月搞一次沙龙。墙上挂画,朗诵作品。形成强力集团,才打入社会。
    那个阶段我写了独幕剧《对话》,电影剧本《孔雀石》和一本短诗集。然而,不几天後组织自行解散。
    郭士英(那时在北大哲学系读书)他们的沙龙要去法国,被破获,全数被捕。凛冽冬风百草散。我们立刻停止了组织活动,化整为零。
    十
    一九六四~六五年,地下艺术沙龙的压力越来越大。画家袁运生的毕业作《水乡的回忆》,被视为西方资产阶级艺术观的产物。《美术》杂志登了这张画。学校里剑拔弩张。这张巨幅油画被搬出藏画楼,堆在乒乓球室,准备批判。
    袁运生、丁绍生、张士彦三个叛逆型画家,和我们都是铁哥儿们。当时袁运生已去了吉林,还不知道要大祸临头。
    我和吴尔鹿、于植信、蒋定粤分别商量,怎麽救哥儿们一把。我忽发奇想∶偷走它!失去了靶子就没法批判。我那时,真喜欢那张画。
    我决定独立行动。趁团员大会校园没人,我潜入体育馆,从画框下割下那张画,卷成一卷,混出学校。
    当那张画铺满我家客厅的地板,吴尔鹿跑来欣赏。我大汗淋漓,一面为老袁高兴,一面为自己独行侠的成功而得意。
    公安机关冲到美院,作为政治处理。气氛紧张。
    哥儿们纷纷来欣赏那张画,对我的邪大胆五体投地。蒋定粤以女性的现实精神告诫我∶当局一旦知道,这一条就能判你。
    我七个不吝,八个不在乎。我相信都是铁哥儿们。
    十一
    聚会越来越隐密,而人员也在变更之中。
    那时跟我最铁的是巫鸿。我们都来自 101中,现在同班。志趣相投,又同时爱上蒋家的女孩子,我追蒋定粤,他追蒋定穗。哥哥蒋之翘写古诗。他们家成了这一阶段的沙龙。
    另一沙龙在周七月家。我们自幼是好友。他家有西方最新的唱片。我们开始迷上了现代音乐。
    一天在他家吃午饭,我们放著德国现代歌剧的唱片。他爹进来,脸色不好看。我居然没注意到。等放完一面,本应顺势放一张古典的。我却又放上了另一面。老天。我真是个祸头子。
    老俩口找我谈话,亮出了黄牌。当时觉得他们多虑。现在回想,他们对残酷的政治,有长远与深刻的记忆。
    十二
    郭士英一案中最年轻的一个牟敦白,最早放出来,就跑来找我。他家成了另一个沙龙,其中有∶王东白、甘恢理、郭大勋,後来又见了郭路生。我们经常聚会,玩秘密的写诗游戏,喝酒。没有钱,只能喝廉价酒。下酒菜常常是咸菜。
    有一次,董沙贝带了个青萝卜,用铅笔刀削了削,大家觉得特别有味。张士彦是老大哥,已经有工作了。每次来看我们,总是带一瓶"中国红"。大家齐齐喝彩。
    十三
    我也试著给《人民文学》投过稿,由於主编因政治原因下台,没有成功。
    我们决定自己出版手抄杂志,只是在我家小规模地试行。我父母也参加了。其中有耿军、邬枫、蒋定粤、张大伟、张寥寥等。我主编那期封面是铁栅,用红色透出两个大字∶自由。
    也许,那是一种对自由没把握的惶惑状态。
    一九六六年。袁运生的画、"太阳纵队"、秘密聚会、法国留学生们、我的政治笑话
- 种种原因,我被抓,我逃跑....在和朋友们匆匆分手之际,在王东白的本子扉页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逃到南方的时候,甘恢理写下了伤感的别离诗《我不相信∶你真已离去》(题目不确)。
    我又被抓了回来。先在学校,後在市公安局看守所,被无数次审讯。一再地追问那个"反动组织" - "太阳纵队"。我的全部作品都被查抄。或许至今还保存在北京公安局的档案室里,或许早已焚为灰烬。
    我是一个没有作品的诗人。
    十四
    据说,有人已经开始研究这一段地下文化史;有人在著手收集、汇编那时残存下来的作品。
    到底有没有"太阳纵队"那样一个地下文学组织?那的确是个传说。
   (本文转载自《今天》文学杂志1990年 2期)

转自《华夏文摘》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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