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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徒手:“挖一天河怎么样?”——记文革前夕一次奇葩全国创作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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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1 13: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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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回头来看,文革大风暴来临之前,总有一些可疑可悲的迹象可以寻觅可以深思。



1965年11月,姚文元评吴晗《海瑞罢官》的文章刊发后酝成政治事变,黑云扑面而来,形势咄咄逼人,但高层诡异的时局还一时很难让外人看懂。中国作协、共青团中央早就有联合召开“全国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之意,原本会期订在九月,但中央某领导发话说,因要考虑全国有不少农民作者到京,不要影响秋收生产,就直接推迟到秋后的十一月开会。这样就使这次会议与逐渐高涨的斗争形势迎面撞上,整个议程显示了外松内紧、惶恐不安的特点。








据当时公开的会议报道,11月29日,1千多名“政治思想好、工作劳动好、联系群众好、业余创作好”的代表汇聚北京,代表们绝大多数来自工厂、农村、部队等基层单位。当时负责会议宣传的《文艺报》编辑阎纲回忆说,这是一次特别突出政治、但气氛特别紧张的文艺大集会,纪律相当严格,不能单独外出,不能私下和记者接触,不能随便约稿。大会召开的前三天代表必须提前报到,集中学习毛主席著作和有关文件。20多天的会议期间,每天坚持学习毛主席著作,晚上观看《红色娘子军》、《红灯记》、《沙家浜》等样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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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与会代表



为与当时凝重的气氛相吻合,新上任的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刘白羽提议,大会应该专门成立一个政治处,在各省代表团中设立临时党支部,主抓政治工作,意图是“把主席的思想吃透”。参与领导的总政文化部负责人虞棘也为会议拟定一条主题口号:“学习,学习,再学习;虚心,虚心,再虚心。”口号毫无新意,空洞虚浮,但也四平八稳,足以应付紧迫、芜杂的形势要求。








会议秘书处11月23日统计出与会人数为1127人(尚缺四个省份),其中25岁以下的代表639人,26至30岁的代表320人,从年龄上看均是严格意义上的青年作者。为避免“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大会主办者再三考虑,最后把与会作者统称为“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这样一个革命化的称谓。到会的名单里,标有中共党员记号的有383人,占百分之三十四,团员有560人,占百分之五十,非党团员的只有一百人左右。因无家庭出身的标识,我们无从了解与会者的家庭成分,但党团员占九成一项,亦可见出对政治成分的挑剔和过滤。








秘书组的另一份统计数据显示,来京的参会代表中,工人为315人,占百分之二十八,军人190人,占百分之十六点九,而农民则有460人之多,占百分之四十一,工农兵代表占了会议的主体。来自文教战线的只有158人,也就是说具备知识分子身份的代表只占一成多一点。与会者文化程度普遍低下,小学毕业的254人,占百分之二十二,初中毕业的344人,占百分之三十,高中毕业的237人,占百分之二十一,而大学毕业的仅有44人,不足百分之四。见到各省报来的与会名单后,会务组有人暗地里开玩笑地说,基层单位写黑板报的人来了不少。








由于选拔的仓促和应付,入选的低门槛,参会者对会议的背景不明就里,造成会议初期的一些乱象,到京代表们的诸种言行颇让会务人员吃惊。譬如广东一代表述说,被通知来北京开会,根本不敢相信,只敢从小路偷偷跑到公社打听;新疆一位名叫司马义·买买提的17岁作者来京后,竟然说“我根本不喜欢写诗歌,只喜欢打乒乓球”,再一细问,他不脱稚气地说,到了自治区后才被人认定会写诗;从南方来的代表大都不适应北京的阴冷天气,一两天之内有五百多名代表患上程度不一的感冒,增大医护点的工作负担,直到会议开了一周后病号才减至四十多人;不少与会代表有空就去会场驻地的小卖部抢购首都特产物品,场面混乱,以致刘白羽恼怒地指示“涌去买东西很成问题,这个思想工作还得做一下”。








年轻代表们突然来到向往已久的首都,住进整洁、高大上的宾馆,整个精神状况都没有调适过来。在会务小组的夜间汇报会上,中国作协机关工作人员谈到会议出现的一些现象:“有的人太兴奋了,睡不着觉。”“有的人三天写了十五封信,有的一次写十二封。”“贵州团有人说,上街一看,我们走路姿态都不如北京的好。”“甘肃团有的一句报告听不懂,但遵守秩序,应该大大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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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山东代表团合影



集中在会议室闷头开全天会,让来自生产第一线的代表们深感不习惯。一位工人作者抱怨说:“宁可围机器转,不可一天看文件。”而在田地种植的农民作者往往坐不住,时常举手请假起身上厕所。这让刘白羽颇为无奈:“工农小伙子,碰上这样开法,他们是不行的,会打瞌睡。以后会议中间的休息时间可以长一些,不要只是五分钟。”上海代表团提出会议期间能否安排体力劳动?刘白羽听后还一时心动:“挖一天河怎么样?”(见会议小组汇报会记录稿)








11月29日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在政协礼堂给与会者做长篇报告,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充满了激昂的斗争热情,引来阵阵掌声,但也显现周扬讲话啰嗦、冗长、夸张的特点:










“为什么文艺战线上的斗争这么多,你们不要觉得轻易,你们得准备斗,也准备挨斗。为什么文艺方面的斗争如此频繁?会不会挫伤有些同志的积极性?个别的可能有,但整个斗争是必要的,不可少的。没有这些斗争,不可能有今天的会。








“文艺是阶级感觉最灵敏的部门,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都要争夺它,作为斗争的武器。文艺是阶级的触觉,有斗争,它必然反映。资产阶级在文化领域里还有相当大的优势,真正有知识的人还多在资产阶级。文化遗产掌握在他们手中,而我们又要向他们学,向遗产学。








“搞文字工作很容易受资产阶级思想的毒害,有名有利,所以说搞文字工作是个危险的工作。搞文艺很容易脱离工农兵,只要你一脱离,你便成了资产阶级的俘虏。








“不斗行不行?不进行斗争危险有多大?你们接什么班?接作家的班?接作家协会主席、副主席的班吗?你们首先应该接文艺斗争的班。”(见会议记录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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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扬,时任中宣部副部长



由于周扬说话带有很重的湖南口音,以致山西、陕西等代表团都反映听不懂,山西作者把《武训传》听成《鲁迅传》,有的代表坐了一天,因没听懂而急得要哭。但周扬报告中强烈的斗争气势、呼之欲来的战斗热情还是深深感染在场者,也让各省不谙政情的基层代表震惊不已。有一位名叫范铿的作者在小组会上表态:“过去用枪杆子夺印把子,现在我们得用笔杆子保卫印把子。”刘白羽立即誉之为“会议的警句”。








由于年龄、经历所限,周扬的主题报告还是不能让与会者全盘接受,出现理解有误、片面解读,甚至恐慌的现象。老诗人阮章競身为会议领导班子的一员,他在小组汇报会上介绍说:“周扬的报告内容也深一些,大家不一定能理解,全懂的是少数。有的代表是头一次听到‘双百方针’这个词。为谁写作?如何为革命写作?这里都有许多活思想,不好把握。”刘白羽也承认周扬报告多有理解上的难处,譬如有一段说文艺界五次斗争过程,年轻作者听了很难懂,但目前还不能过多去解释。








周扬听了会议的反映后,向刘白羽建议说:“把评《武训传》社论和胡风批判按语发给大家,供参考,那都是主席动手(写)的。”但他考虑到当时复杂多变的形势,也极为谨慎地说,不要专门开讲座,将来一定时期可以谈谈。








一股“文字工作不安全”的情绪开始在会场蔓延,河北、陕西、江西等代表团有几人在会上不约而同地说:“这次批判作家的面太宽了,这是危险的职业啊。我家里也不愁吃,还是少写一些,何必呢?”“我们过去不是明方向,现在是要看方向啊。”“社会主义文艺界线在哪里呢?”刘白羽为此焦虑地批评说:“让代表自己掌握小组会,是成问题的。我赞成明天就抓一下领导,不然一路就这样(开)下去了。这得有中心发言,把方向等大问题弄明白。”(见会议记事本记录)不少作者还提出文艺的基本功是什么?英雄人物的缺点如何写?如何继承遗产?这也让刘白羽等主办者颇感忧虑:“看来学技巧的这个愿望还是很强烈的。”








刘白羽最推崇的是一位名叫罗起平的作者在小组的发言,认为朴实无华,阶级感情充沛,因而有意在大会上宣讲这段发言的要点:“凡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光荣的事。听了报告,知道这是危险的,但我们要当突击队,开足马力,全速前进。犯了错误也豁出去了,为了党的事业,不计较这些。”








当时正逢学毛著学王杰的热潮,许多与会者热心写学习心得,有人在统一熄灯后还钻在被窝里提笔写字,起床后抢着打扫厕所。社会上的刀光剑影也在会场上闪现,开幕数天后代表之间的思想冲突不断显现,有人自恃政治正确,对别人“冒头”的想法展开批评,惹得被批评者噘嘴两三天;上海团几个有社会影响的故事员互相不服气,言辞中有“不团结的因素”;这些事例很快被主办者捕捉,出面加以说服。








连续多天的政治讨论显出繁琐的一面,在“概念上绕圈子说话”也有烦躁之时,年轻人思维活跃,有时话题不由自主地就跑偏了。江西团忍不住议论刚刚发生的印尼事变,有的说:“我们专干赔本买卖,给了印尼多少东西,现在还向我们翻白眼。”甘肃团主持人还有意考一位从偏僻地方来的农民作者:“苏加诺是什么东西?”以此来活跃气氛,引来会场的笑声;河北、北京团争论的题目是战争早打好,还是晚打好,争执大半天也无结果。








最激动人心的高潮,本来要属毛泽东接见与会代表,但来的是朱德、周恩来。内蒙古团没看到主席,回来后郁闷得饭也不吃。有领导专门到四川团解释说:“见到毛主席的战友,与见毛主席一样。”甘肃、四川、新疆等代表团提出要送毛泽东披肩、长衣,也让主办方为难,向上请示说有哪个部门可接这礼物。刘白羽后来干脆表示:“要解释一下,主席不在北京。”








按照原定日程,这次会议一直开到12月17日才告结束,所有的人都舒出一口憋屈的气。高层的斗争日趋白热化,文艺界领导层已闻到”烧焦“的官场异常味道,表态已经万分谨慎。1949年后这个独一无二的“全国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真是生不逢时,在黑云压城之际露出无所适从的窘迫景象,原先张扬的会议主题也因摸不清上层的意图而萎缩,会后所发的中央红头文件也很快被彻底遗忘,千名与会领导和代表随后被卷入文革风云而命运迥异。








这次会议的奇葩,就在于它的慌乱、无序和荒诞,反证了政坛兵荒马乱的征兆,见出了人心的零乱和缺失。我们今天回头来看,文革大风暴来临之前,总有一些可疑可悲的迹象可以寻觅可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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