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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和尚”的细节
——哈军工红卫兵历史典故之二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提出了“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 8月1日至8月12日召开的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了《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简称《十六条》),进一步肯定了破“四旧”的提法。明确规定“破四旧”、“立四新”是文革的重要目标。
8月18日,伟大领袖在天安门第一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他对为他佩戴红卫兵袖标的宋彬彬说:“要武嘛!”主持会议的陈伯达宣布开会后,副统帅林彪在红太阳的身旁代表党中央讲话,再一次号召红卫兵小将“破四旧”、“立四新”。他那尖利细长的湖北拖腔,打响了一场亘古未有的文化浩劫发令枪。
第二天,处于癫狂状态的北京高校和中学红卫兵们涌上街头“破四旧”,接着全国城乡红卫兵竞相效仿,犹如大洋的海啸,猛烈冲击各地的名胜古迹。捣毁寺院教堂,砸烂神佛塑像、牌坊石碑,掘墓鞭尸,无一遗漏;查抄、焚烧典藏书籍、名家字画、各种国宝古董,创下古今中外世界纪录……。史料记载,北京市在1958年确认保存下来的6843处文物,仅仅在1966年8、9两个月内就毁掉了4922处,这一场浩劫是中国历史上最惨烈的文化传统和珍贵历史遗产的大破坏。
哈尔滨的“破四旧”狂潮仅比北京晚了五天。其最典型的代表作有二:一是彻底拆毁南岗中心的圣.尼古拉东正教大教堂(俗称“喇嘛台”),二是捣毁极乐寺,在山门前批斗僧人。
拆毁喇嘛台发生在8月23日上午,那天我在哈军工闻讯后,独自一人溜达到南岗,在马路边目睹了两个小时,但看不出个子午卯酉,搞不清是谁组织的“革命行动”,那些爬到教堂上摇旗呐喊的红卫兵都属于什么单位?路人说大概是什么中学的学生吧。至今,这座建于1900年的哈尔滨标志性建筑艺术精品的惨痛消失,从历史学的方志角度上缺乏最基本的调查研究,想找一篇相关的学术论文也不可能。我想要么是有意无意在掩盖和淡化这一历史事件,要么是没有这个责任感和治史能力。
至于捣毁极乐寺这个哈尔滨人人皆知的文革历史事件,我们有赖著名摄影大师李振盛先生留下的现场照片,结合我自己所知,基本能梳理出个头绪来。
捣毁极乐寺的组织者是哈军工两大群众组织之一——“八八红旗战斗团”(简称八八团)。
八月初,哈军工师生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红色造反团和八八团。一开始造反团就在气势上占据上风,因为“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被造反团牢牢抓在手里,他们给八八团戴上“保皇派”的丑帽子,这叫八八团的师生们十分憋气和不平。八八团在批斗哈军工党委领导上慢了一步,就急于追赶上去,后来在批斗老教授、抄家等行动中都不落后于对手造反团。
当北京的红卫兵疯狂“破四旧”的时候,八八团的首领司锡才盯上近在咫尺的极乐寺。
哈尔滨的极乐寺是东北四大著名寺院之一,与长春般若寺、沈阳慈恩寺、营口楞严寺,并称为东北四大佛教之林。1923年6月17日,极乐寺开始动工修建。同年11月,名僧倓虚和尚来哈尔滨,成为极乐寺首任方丈。“极乐寺”三个苍劲浑厚的大字是晚清状元、著名实业家张謇的墨宝。极乐寺占地面积53500平方米 ,建筑面积3000平方米,极乐寺整体建筑典雅端庄,承袭了中国寺院建筑的风格和特点。 数十年沧桑岁月,极乐寺一直远离红尘,认真弘扬佛法,在哈尔滨市民中享有很高的声望。
1952年冬,哈军工创建,与极乐寺成为一道之隔的邻居,陈赓院长等院系领导曾到极乐寺院里散步观瞻。宪法保障公民宗教信仰自由,哈军工的师生员工对极乐寺也保持相当的尊重,没有听说哈军工的学生到寺院里捣乱。我在哈军工读书期间就没有进过极乐寺的山门。
极乐寺方丈静观法师是中国佛教协会第三届理事会理事,黑龙江省政协常委。这说明文革前省市政府对宗教事业的重视。
司锡才是哈军工海军工程系61级学员,品学兼优,聪明能干,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和号召力。本来已经毕业了,文革一来都得留校参加运动,他被推举出来当了八八团的一把手。
司锡才提出:要紧跟中央,在极乐寺前召开全哈市“破四旧立四新誓师大会”。他率领总团核心组开始紧张周密的策划,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大会,那跟斗争省市的当权派不一样,他们面对的是一座偌大的古老佛寺和一群瘦弱不堪的老和尚。就说在山门前如何布置会场就要费一番脑筋。
八八团尖兵班紧急出动,任务很艰巨:要仔细侦查极乐寺的里里外外,特别要丈量山门的高度和宽度,这关乎标语口号怎么写、怎么张贴。最要紧的是要从和尚群体里快速发展一个“带路党”,一个可以充当线人的“叛变分子”。否则,谁给你打开紧闭的大门?谁领着你去四重大殿和各库房中抄出那些封建迷信的“四旧”玩意?没有内奸,这场大戏就演不下去。
尖兵班的同志们成功地完成了任务,他们找到和尚中最年轻的一位,53岁的慈法和尚,这出家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可脑袋不笨。一番思想开导和革命形势教育,慈法终于下定革命造反的决心,表示会紧跟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配合哈军工红卫兵破四旧,砸烂极乐寺这个黑窝。
司锡才和他的战友们考虑了每个细节:谁负责起草大标语和大字报?谁负责领呼口号?谁准备麦克风等大会必须器材物品?谁去哈市各个大学串联与八八团观点一致的红卫兵战友?谁去报社电台等新闻单位发海报、造舆论?除了强调对造反团严加保密以防那些造反痞子们破坏之外,司锡才也强调了批斗和尚要文斗,绝对不许打人。
那天晚上,多少八八团红卫兵战士干劲冲天,彻夜不眠,奉命紧张准备第二天的大会,大小红旗彩旗不可少,主席画像越多越好,毛笔纸张墨汁更要备足。文革初期,高校群众组织的领袖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担当的。那要有群众基础和很高的威信,才能台上一呼,应者如云。
8月24日,哈尔滨秋高气爽,阳光灿烂。8点许各系的八八团分团开始集合,有军人素养的哈军工学生就是不一样,虽说刚摘下帽徽领章,那一身整洁的军装可不含糊。八八团的大队伍高唱战歌,步伐整齐,浩浩荡荡出了校门,向极乐寺开过去。造反团的学生看得眼晕,楞头傻脑地问:“一大早老八们干什么去了?”
极乐寺山门前人山人海,红卫兵擂响山门,早有慈法和尚在门内等候,麻溜抽掉粗大的顶门杠,打开沉重的大红门,带领红卫兵小将们扫荡寺院各处。
方丈静观法师以下近二十位六七十岁的老和尚在吆喝声里被押出山门,惊恐万状,浑身战栗,不知道自己诵经礼佛一辈子犯了什么法。
红卫兵架起梯子,分头紧急布置会场。山门最高处拉起红布标语,上书四个大字——“横扫四旧”;张謇手书的“极乐寺”被粘上白纸,改名为“极恶寺”;最醒目的是山门两侧的一幅大字长联,上联是“阿弥陀佛骗人岂容存在”,下联是“男盗女娼不灭更待何时”,横批是“送瘟神”。不知这是哪一位哈军工才子写的,如今成了“千古绝对”了。
大门上还贴了一张大字报,内容里有这样的话:“你们应该到农村参加农业劳动,不要再过清闲的寄生生活了。虽然你们有宗教信仰的自由,但你们应该对国家做点贡献……”难得,这个大字报的起草者居然还承认“宗教信仰自由”,为这场批斗僧人的闹剧增加了一点讽刺味道。
寺庙山门贴满”极恶寺”,”送瘟神”,”横扫四旧”,两幅对联是”阿弥陀佛骗人岂容存在””男盗女娼不灭更待何时”和”铲除封建迷信””横扫牛鬼蛇神”。
正式开会前,众位老和尚们被喝令站排示众,前面的两位要扯起一张横幅,人们看清了,大白纸上面的八个大黑字格外扎眼:“什么佛经,尽放狗屁”,这是今天破四旧大会的画龙点睛之笔,彻底把司锡才和他的战友们精心策划的本该严肃点的大会颠覆成流氓无赖的街头鬼混。我想,司锡才会后肯定要后悔的,想用这八个字去丑化侮辱老僧人,结果适得其反,多么愚蠢蒙昧无耻下作的策划呀。
极乐寺和尚被逼扯起”什么佛经,尽放狗屁”横幅自辱门楣,方丈蒙辱不卑不亢,最小的慈法和尚身穿人民装引领红卫兵查抄,并未逃过挨斗,示众时他还笑看方丈。
多亏在现场采访的摄影记者李振盛先生手疾眼快,把这个荒诞可鄙的历史场景定格在照片上。围绕着老和尚们举手高呼口号的都是哈军工八八团学生,看热闹的市民不能靠近,后来我从照片里辨认出几位我认识的同学。现在再看一眼当时那些僧袍破旧、面容凄苦的极乐寺老和尚们,我不禁想到那位肥头大耳、满身金色、腰缠万贯的少林寺某方丈,真有天壤之别啊。当年欺凌侮辱这些一心向善的佛门老人,于心何忍!
那个自以为造反立功的慈法,一大早起来就特意脱下僧袍,换了一身黑不溜秋的人民装,胸前还别上一只自来水笔,他没有想到,红卫兵翻脸不认人,要他也到和尚堆里站着示众去。他讪讪站到最左边,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不时扭头瞅瞅方丈,似乎在说,我与你们不一样,我已经造反了。
大会的下一项是批斗方丈静观法师,蒙辱含垢的老方丈始终保持不卑不亢的庄重神态,面对狂呼乱喊的红卫兵,老人冷静应对,对着麦克反驳强加给极乐寺所谓“散布封建迷信思想麻痹群众的罪行”。
寺院方丈被揪到山门前批斗,逼他交待”散布封建迷信思想麻痹群众的罪行”。
大会的重头戏开始了:砸乱佛像,焚毁经书。存世仅有两部的珍贵经卷被当场烧毁,两米高的鎏金铜佛像被砸扁,扔进焚烧经卷的火堆里,烟尘弥漫,纸灰飞扬,围观的群氓鼓掌欢呼,高喊口号,还有一个红卫兵在敲锣。
红卫兵给佛像戴上高帽子,在金佛脸上打叉子,贴上“造所有理,造反到底”“扫除一切害人虫”标语,摆在寺院里示众。
红卫兵把一尊高大的鎏金铜佛像砸烂,佛像身首脱节,佛身和佛面伤痕累累,寺庙墙上贴着“捣毁旧世界!”标语口号。
佛庙护法神四大金刚被彻底砸烂,贴上”四大金刚如此下场”的标语,每尊金刚脸上分别贴着牛、鬼、蛇、神四个大字
凡能烧毁的经卷一律点火焚烧,无法烧毁的金属佛像都被砸烂,这是4个红卫兵合力举起一根碗口粗的大棒,奋力砸烂一尊鎏金铜佛像,当场将佛像捣毁,金佛身首异处,围观群众在欢呼叫好。
佛像被砸烂,经卷被焚毁,照片左上角是红卫兵用长竹杆挑起折叠式的存世仅两部的经卷送入火堆,被砸扁的鎏金佛像扔进焚经火堆里烧,火焰穿越金佛腹腔从脖口冒烟,佛仍金光闪闪,围观者击掌叫好。
李振盛回忆说:“从各神殿抄出大量物品堆在寺院供群众参观。当我正在拍寺院珍藏皇家赐品时,一女红卫兵为证明和尚‘男盗女娼’,找来印有女人头的本册遮挡住‘供奉牌’,她说:这是男盗女娼的铁证!我翻看一下仅是用印有女人图画的纸张包书皮的账册。”
极乐寺被捣毁时,红卫兵抄出寺庙供奉珍藏的金属佛像,有皇家赐纯金佛,有信徒捐奉鎏金佛,因无法焚毁而贴上”造一切牛鬼蛇神的反”标语公开示众。
李振盛的一张照片里出现带女人头的本册,这是怎么回事?李先生后来解开这一谜团,他在回忆文字里说:“从各大殿抄出大量佛教物品,都堆在寺院里供群众参观。我正在拍寺院珍藏皇家赐品时,一个女红卫兵为证明和尚‘男盗女娼’,找来一本印有女人头的册子遮挡住‘供奉牌’,她说, 这是男盗女娼的铁证!我拿起来翻看一下,不过是一本印有女人图画的账册,也不是极乐寺的东西。”原来如此!
极乐寺在晨钟暮鼓中清静了四十多年,可躲不过文革一劫。被红卫兵捣毁之后,僧人们被遣散,流落四方。不久静观法师被市公安机关非法逮捕,1968年瘐死狱中。同一个监房的哈军工教授朱起鹤抬老方丈的头,另一位市府老干部抬老方丈的脚,把他的遗体送出监狱。后来我采访朱起鹤院士时,朱老告诉我,老方丈咽气前还轻轻念道“阿弥陀佛”,他的监号是502。
很快,被破坏殆尽的极乐寺大院里住进敢于造反的社会闲杂流民,后来还办起小工厂。直到1979年极乐寺才被恢复,1980年12月,国家拨款150多万元对极乐寺重新修缮。1988年,哈尔滨市宗教事务局与有关部门一起,把占用极乐寺东西跨院内的四家工厂和58户居民动迁出去。
2000年6月,为了撰写《哈军工传》,我在哈尔滨做过大范围的采访,曾在哈尔滨工程大学约访司锡才学长,那时他已是科研和教学业绩不凡的名教授。说起文革,他承认批斗极乐寺和尚是他组织的,但“那是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他更多谈及八八团解散后自己受到的残酷迫害。
2003年秋,《哈军工传》第一版出版发行,我在哈尔滨工程大学签售的时候,司锡才来找我。他一脸的不高兴,指责我说:“你怎么给八八团抹黑呢!”我说,“没有啊,你指的是什么事?”他说,“你写极乐寺那个事干什么!”其实,我在书里只写了不足百字,附了一张批斗和尚的照片,可这是不容否定的史实呀。对他后来被捕入狱,受到迫害,我倒用笔甚多,对他充满同情。我们自然谈不拢,不欢而散了。我当时想,不管你是多大名气的教授,不能正视自己在文革中的错误,就失去我对你的尊敬。
文革的亲历者应该怎样看待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如果做错了什么,能否真诚的反思?我觉得同清华大学相比较,哈军工人做得不够好,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哈军工红卫兵领袖们,几乎没有谁做过一点点反思,遑论忏悔了。
我写这两篇回忆文章,不是想揭谁的短,只是想为历史留下一点真相,以启迪和警示后人,防止文革那样的民族大灾大难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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