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汉学家潘佐夫访谈：毛泽东和斯大林关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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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潘佐夫（Александр Вадимович Панцов; Alexander V. Pantsov）是俄罗斯著名汉学家，1955年生于莫斯科，现为美国首都大学历史学教授，该校爱德华和玛丽·凯瑟琳·格霍德讲席主持者。

潘佐夫教授曾在莫斯科国立罗蒙诺索夫大学、俄罗斯科学院、俄罗斯外交部国际关系研究所、美国的杨思敦大学和德保罗大学任教，也曾多次来华讲学和从事研究。主要著作有《布尔什维克与中国革命（1919—1927）》《卡尔·拉狄克与中国：俄国档案中的未公开文件》《毛泽东传》《邓小平：革命人生》。他还是《彭德怀自述》《毛泽东诗词》和蒋介石的回忆录《苏俄在中国》俄文版的主要译者。



潘佐夫教授摄于中共遵义会议会址前。（潘佐夫供图）

2007年，潘佐夫出版了俄文版的《毛泽东传》（Мао Цзэдун），随后蒙大拿大学研究员梁思文（Steven I. Levine）译成英文于2012年在美国出版（Mao:The Real Story），2015年繁体中文版由台北联经出版公司出版。其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和朝鲜文版将于明年出版。据悉，这部在海外毛泽东研究领域影响巨大的《毛泽东传》简体中文版将于9月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潘佐夫的《毛泽东传》不同于海内外其他同题传记，它的最大特点是使用了大量的苏联解密档案，进而在毛泽东与共产国际及苏联领导人的关系方面提出了一些新的见解。围绕这些解密档案的来龙去脉，潘佐夫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专访。



俄文版和英文版的《毛泽东传》

澎湃新闻：从1937年由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采写的毛泽东生平自述首次问世，到如今将近一个世纪内，中西方关于毛泽东的各类传记可谓层出不穷，那么您的这部著作有哪些独创性？

潘佐夫：我的研究表明过去很多关于毛泽东与斯大林以及苏联的关系的认知是错误的。事实上，正如最新解密的苏联和中国档案显示的那样，毛泽东是斯大林忠实的追随者，他努力地向斯大林表达诚意，并且只在斯大林去世后才敢偏离苏联模式。

斯大林和共产国际帮助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内获得权力，我也证明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有其“俄罗斯根源”，是斯大林促使毛泽东在1930年代晚期接受了新民主主义政策，而且不允许毛泽东放弃它，直到1953年斯大林去世。

毛泽东将赫鲁晓夫视为一个不值得信任的愚蠢的人，并且故意轻视他。毛泽东与赫鲁晓夫之间的个人恩怨是中苏分裂的一个主要原因。而且，相较于传统观点，我认为毛泽东之所以发动“文化大革命”，不是为了争夺最后的权力，而是为了在一个崭新的理想社会中创造出崭新的理想公民。

澎湃新闻：您这部书的最大优点在于充分利用了苏联关于中共部分的解密档案，能介绍一下这批档案的基本情况吗？

潘佐夫：我在1990年去苏联共产党档案馆（当时还叫做“中央党部档案室”）看到这些资料。那时是戈尔巴乔夫执政时期，共产主义政权正在瓦解，所以我作为一名学者才能够接触到这些已经被保密几十年的档案。

我也算是第一位能够接触到其中关于中国共产党和中共党员个人的全部档案的学者。同时，我也看到了其他一些档案，包括布尔什维克党政治局和中央委员会的文件、共产国际的文件，以及列宁、斯大林、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等其他苏联和共产国际领导人的文件。

布尔什维克在1917年十月革命后不久就开始组建这个档案室。打从一开始，它的主要职责就不限于搜集与布尔什维克党史有关的文件，也负责搜集与国际劳工、共产主义运动史有关的文件。1943年共产国际解散后，它所有的文件资料全部移交给中央党部档案室。1950年代，共产情报局（Communist Information Bureau）的档案也都存放到那里。

最后，1999年6月，前共产主义青年团档案也并入这里收藏。今天，这些整合起来的档案被称为“俄罗斯社会暨政治史国家档案”(Russian State Archive of Social and Political History)。稍微介绍一下这些档案的内容，就可以知道它们是我写这本毛泽东传记努力挖掘新资料的重要来源。



前苏联解密档案中存放的一张毛泽东照片。（潘佐夫供图）

澎湃新闻：在这批档案中，您挖掘到了哪些“宝贝”？

潘佐夫：那里是全世界有关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苏联共产党党史文件最大的搜藏所，有大约200万份书面文件、12105份照片材料和195部纪录影片，分为669个主题。档案的核心部分是有关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十分丰富的文件。它们包括中国共产党驻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卷宗文件；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各种帐册及财务收据；共产国际和布尔什维克党给中国方面的指令；列宁、斯大林、托洛茨基和其他布尔什维克领导人的文件；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派驻共产国际代表的秘密报告；许多重要的中国革命家的相关资料。

有关中国共产党私人文件的搜集，特别有意思。不像其他许多档案材料，即使在1990年代短暂的意识形态“解冻”时期，也就是叶利钦（B. Yeltsin）执政时，这些文件也不开放给大多数学者。它们一直被锁在档案室的最高机密部门，即使今天民众要借阅这些档案也受到高度限制。只有极少数专家，才获准借阅这些材料，而且要与馆方人士及当今俄罗斯学者私交甚笃才能够持续接触到它们。这些管制材料包括3328个卷档，有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王明等许多中共高层党员的相关资料。

有关毛泽东的卷档最令人叹为观止，它包括15卷非常独特的文件，有他的政治报告；私人信件；毛泽东和斯大林、斯大林和周恩来、毛泽东和赫鲁晓夫的会谈速记记录；由苏联医生汇整的毛泽东病历；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KGB，即“克格勃”）和共产国际特务的秘密报告；有关毛泽东妻儿的个人资料；有他在中共党内的政敌执笔控诉他的报告；还有许多苏联大使馆和克格勃特务从1950年代末期至1970年代初期就中国政治局势呈报的密电。

我是首开记录可以利用所有这些材料的毛泽东传记作者，这些材料在重新评价毛泽东私人和政治生活时，乃是无价之宝。

澎湃新闻：有学者认为任何档案本身也只是一种叙述，不能等同于历史真相。例如，在论述1949年底至1950年初毛泽东访苏时，您认为当时斯大林是故意将毛泽东冷落一边，而中国著名的中苏关系史家沈志华教授却认为这是毛泽东为迫使斯大林让步同意签署新的中苏条约而主动做出的一种策略性姿态。对此，您有何看法？

潘佐夫：当然，各种各样的档案都不一样。我尊重我的朋友沈志华先生，但是我们有不同的意见。毛泽东在1949-1950年比斯大林弱，我认为他不能为迫使斯大林让步同意签署新的中苏条约而主动做出那种姿态。毛泽东的做法还是要取决于斯大林。苏联档案有资料。除了档案资料以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回忆录。学者还应该了解政治情况。



毛泽东与斯大林

澎湃新闻：此前许多毛泽东传记作者都把他描述成一位能够独立于苏联共产国际控制的领导人，但您在著作中却试图证明毛泽东其实是斯大林的忠实追随者，而且在斯大林去世后才敢于偏离苏联模式。这方面能举一些例子吗？

潘佐夫：在我的书中，我引用了许多斯大林与毛泽东之间的通信。这些都清楚地表明毛泽东把斯大林当作导师并且听从他的建议。例如，毛泽东在1949年时甚至询问斯大林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应该建在南京还是北京。斯大林回复说北京。

在广泛调查的基础上，我也证明了中国共产党从1921年建立以来到1950年代早期在经济上对莫斯科的持续依赖。当我们细致考察毛泽东的一生，就会发现，只有考虑到中共持续依赖莫斯科提供的权威的政策指导和方向，才能真正理解这一时期的中共历史。例如，毛泽东和斯大林从1949年12月到1950年1月的会谈就证明了这种情况。

与此同样密切相关的是，朝鲜战争期间毛泽东与斯大林的不寻常关系。斯大林当时没有试图统一朝鲜，而是更愿意把美国拖进同北朝鲜和中国的冲突，从而达到削弱美国的目的。通过这种方式，斯大林试图挑起全球革命。毛泽东不想出兵， 但斯大林迫使他参加朝鲜战争。只是在斯大林于1953年3月去世后，毛泽东才与苏联新的领导人拉开距离。

澎湃新闻：中国大陆的官方档案目前还没有完全开放，等到将来开放的时候，您会期待弥补哪些方面的论证不足？

潘佐夫：很遗憾，中共中央委员会的档案还没有完全解密。我希望将来能够接触到它们，以便为理解毛泽东在“文革”时期的政策提供更多依据。



潘佐夫《毛泽东传》简体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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