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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光禄:在遵义洪江“四清”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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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9 09:50: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上面来文件,高校学生搞“四清”

1964年10月中旬,第三学年第一学期刚到期中,上面来了文件,大学高年级学生立即停课,作为工作队员,到农村去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叫“四清”运动,在“阶级斗争”这门主课中去接受教育锻炼。

几天后,中文系领导到班里开动员会,宣布省里的决定,我们班去遵义参加“四清”,要大家立即做好准备,下星期一出发。

动员会刚散,还没走出教室,我就被才从中文系毕业,新上任的班主任简发祥叫住,要我到学院学生科去一趟,有事交代。全班只有我一人受到如此“待遇”。

自打就任班主任以来,简发祥对我一直板着面孔,从未有过好脸色,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说话,本来就没有血色的面孔显得更加铁青。我心里又一次发凉,恐怕要像当年从民兵训练队伍中叫出来那样,无资格去参加“四清”了。

惴惴不安来到办公大楼一楼的学生科,一位姓袁的干部正在那里等我。这位袁老师也是中文系毕业生,比我们高三届,面熟,从长相和口音看,是北方人,可能是冀鲁豫南下干部的子弟。多年以后知道,他的妻子还是我的高中同学。

他让我在他对面坐下,手里翻动一叠东西,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写的“思想汇报”--我的“思想汇报”都是用再生纸写成的,当年家境不可能买正规的笔记本,不知母亲从哪里弄到一些灰黑的再生纸,裁剪后装订成笔记本供我使用,写“思想汇报”我也用这种纸,看来,这些“材料”已经送到学校主管学生的部门来了。

“涂光禄,你知道的,你本来不够条件参加‘四清’工作,但是党的政策宽大,给出路,这次你可以随同学一起去参加“四清”,到农村去接受教育。你要感谢党给你这次机会,能不能脱胎换骨,彻底改造,就看你自己了。”

袁老师面无特别的表情,语气也不算太严酷,不过,“脱胎换骨、彻底改造”这话我听起来很不是滋味,好像此前犯了什么大事,已经是罪人,虽然委屈不服,可哪有说话申辩的余地,想到好在还准许我随大家一起去“四清”,确实给了一条“出路”,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星期一,天还没亮,几百个学生已经在灰楼前学校大门口背着背包行装,准备登车,当时贵阳到好多专州还没有铁路,各系各班去的地方不同,都是乘汽车,学校包了贵阳客车站的客车。

车还没来,校门口这段路没什么路灯,林荫道下黑黢黢的,也许大家都对去农村搞“四清”有些神秘感,候车的人群无人高声喧嚷,并不像以往参加活动那样活跃,秋天拂晓的清冷平静还没有完全打破。

突然,有人在问--谁是涂光禄,有人找。我连忙应声前去,昏暗中,看见父亲在五弟的搀扶下正在人群中寻找我。原来,父亲一定要在我行前来送行,我欣喜,更是害怕,父亲怎么来了,他不知道我在学校的处境,不知道如今的同学之间的关系,幸好他打听的人是其他系的,如果碰到的是我们班的班团干部和积极分子,遭到他们的训斥羞辱,情何以堪?我谢过那位帮父亲寻人的同学,回头看了一下四周,没有认识的人,急急忙忙上前把父亲引到黑暗处,连话都没让父亲多说,只敷衍了几句话,希望他赶紧离开。

父亲走后,我连忙看了一下四周,没发现本班的班团干部,也没有认识的人,才舒了一口气。

这是我一生的愧疚,那时刻,我近乎冷酷地对待在省公安厅“隔离”关押近十年,刚“保外就医”回家的父亲,肯定伤了他的心,虽然他一直没有对我谈起这事。

二、遵义罗庄封闭集训

到遵义,住进罗庄,在那里接受近一个月的封闭集训。

罗庄在遵义新城北边,可能属于军事单位,我们去时还有一支配有迫击炮的小部队驻在里面,一些当兵的常常背着迫击炮在那里跑步和训练。从建筑风格上看,罗庄与遵义会议纪念馆有些相似,因为地处城郊,占地面积更大,可能原来也是黔北某个军阀的庄园或军事机构驻地。

到那里才知道,中央来的工作团在遵义虾子区搞“四清”运动已经一段时间了,我们师院中文系六二级学生编入中央“四清”工作团遵义总团下的新卜区洪江分团,分团各级领导和骨干是中央党校来的人,工作队一般成员从贵州各地基层干部中抽调,黔东南来的居多,还有一些铜仁的。

工作队员都自带行李背包,分组住在一间间像教室般大小的房间里,没有床,打地铺,一个贴一个,每个房间大约住四、五十人。

比起贵阳,遵义的秋天没有秋高气爽的感觉,集训近一个月时间,天一直是阴沉沉的,没下过雨,也没见过晴天和阳光,比往年冷。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在罗庄那不算小的操场上集队跑步,“一、二、一,……一、二、三、四”的操练声响彻拂晓的夜空。

吃完早餐开始一天的开会学习,分组学习地点在各住宿的房间里,大会报告在罗庄的礼堂大会场,从早到晚,安排得满满的,除了吃饭和短时间的午休,一直到晚上十点,才结束一天的学习,洗漱熄灯睡觉。

学习的材料并不多,一是中央文件“双十条”,二是王光美的“桃园经验”,后来还有陈伯达的“小站经验”,都要求认真学习,深刻领会。

开始学习文件,还似乎还觉得这“四清”有“小四清”、“大四清”之分,“小四清”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大四清”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但学习领会下来,感觉那“小四清”不是关键,这次下去是搞“大四清”,重中之重是清政治,清组织,几个文件都说,目前农村的根本问题是两个“不彻底”--民主革命不彻底,社会主义改造不彻底,许多基层政权已经变色,要补课,重新划分阶级成分,分团领导更是强调,这次“四清”,就是搞“第二次土改”,把阶级敌人窃取的政权夺回来,交到真正的贫下中农手里。

分团领导专门请了《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来罗庄,给大家作报告。曲波是总团第一批下到虾子区去的工作队员,他们那批人很多是解放军总政治部的,传说“八一”电影制品厂的好些名演员,如田华之类的都在那里。

曲波确实口才不错,很能说,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虾子区“四清”和阶级斗争的情况,听众大受撼动,会场上,赞叹声、掌声、口号声不断,此伏彼起。最记得他的顺口溜不少,什么“四不清”干部走的是一条“懒、馋、占、贪、变”的腐化变质道路,现在农村是“地富反坏干,串成一条线”,用“干(干部)”取代了农村不多见的右派。说下面农村基层政权大部分已经烂透了,蜕变为两面政权,对上面伪装应付,在下面搞反革命复辟,就像抗日时期的“维持会”,他们掌权的地方实际上已经成了“敌占区”。

光学习文件不行,所有参加“四清”工作队的人,还必须人人过关,对照毛主席著作,对照中央文件,检查自己的思想,深挖阶级根源,如有“四不清”错误,一定要彻底交代,这叫“洗手洗澡,轻装上阵”,叫“脱裤子,割尾巴”。

听说其他分组有人遭到揭发批判,清除出工作队,遣送回原单位处理。我们这组还没有这样的典型。

好在主要是对干部,对我们学生不怎么严格,“洗手洗澡”的压力不如其他工作队员大,多数分组让学生谈谈学习心得,批判批判自己的糊涂错误认识,就过去了,也有分组不是这样,周忠玲检查思想,说她家门口经常有人卖菜搞自由市场,自己天天路过熟视无睹,觉悟不高,结果,因为这“熟视无睹”,组里有人揪住不放,要她深挖思想根源,搞得一向大大咧咧的周忠玲焦头烂额,愁眉苦脸了好几天。另外,好说笑的袁鹏远也犯了点事,一天中午吃饭,他第一个跑去盛饭,在大甑子边高声喊了一句“我来帮大家揭盖子”,遭到工作队领导的严厉批评,传达到各分组,绝对禁止用严肃的政治口号开玩笑,“揭阶级斗争盖子”是中央文件、“桃园经验”里提出的“四清”工作的基本斗争手段,袁鹏远家庭没问题,又是普通学生,没有追究,只是受了点惊吓。

唯一的文娱活动是每天晚上学习开始前要大唱革命歌曲,唱得最多的是: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立场坚定斗志强!

……

唱革命歌曲,大家为表现革命豪情都尽力发声。我们分团黔东南来的干部占多数,他们那里的方音把“雷锋”唱成“雷轰”,每当那作为重拍的“轰”声高亢地迸发出来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偷瞟一眼他们严肃,充满激情的面孔,心里觉得好笑,脸却绷得更紧,绝不能有一丝一毫“不敬”的神色流露出来,让人发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二十多天的集训,成天耳朵、眼睛都被同样的词句冲击,头脑都迷糊了,我都疑惑,我是不是真的要脱胎换骨,融入这改天换地的革命大潮中去?我是不是真的处在中国革命,甚至是人类解放风口浪尖关键时刻,是不是要肩负历史重任,到已经变色烂掉,坏人无法无天的农村去,解救受苦受难的贫下中农?

三、神秘入村,“扎根串连”

终于到了进村的那一天,大家天还没亮就起床,打好背包,吃完早饭,整装待发。六点钟准时,罗庄大院里响起了阵阵汽车的轰鸣,汽车大灯白炽灯光划破深秋没有星光的昏暗夜空,加上集队的口哨声,领导的催促声,真有大战在即的感觉。全体工作队队员背着背包,此前已经分好小组,各小组按指定位置登车,出发向新卜区洪江公社前进。

我所在的小组共四个人,目的地是洪江公社凤山大队田坝生产小队,组长刘志平,三十多岁,黔东南三穗县县委办公室主任,同组的还有老李和老齐。分组后,刘组长一再交代,不要叫他组长,要叫“志平同志”,那时,刘少奇威望极盛,传说毛泽东都说过“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估计几个组员也明白刘组长的心思,“志平同志”听起来可以产生联想,那不是叫“刘组长”可以比拟的,不过,大家都没有听他的,与他年龄差不多的老李、老齐还是叫他“老刘”,只有我称他“组长”,“志平同志”怎么也叫不出口。

汽车开出罗庄不久,天麻麻亮了。事前,领导安排,每到一个村镇,全体要高唱革命歌曲,造出声势。我们上的那辆车二十多人,指定由我领唱,每到一处,看见车厢篷布外有房有人,我便开始领唱,大家也跟着卖力地唱,一会儿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会儿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刘组长提议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说要叫那些搞资本主义复辟,搞两面政权的“四不清”干部、阶级敌人吓破胆,于是,大家又声嘶力竭地高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嗨嗨, 一个呀嗨,

呀呼嗨,嗨嗨,呀呼嗨嗨, 一个呀嗨

……

十多辆大卡车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行进。

新卜区距离遵义城不远,汽车走走停停,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再往左转到乡村马路上,就进入洪江公社地界。

突然,我发现曹若愚出现在汽车路高坎上的房前,还向车队挥手致意,太意外了,在这里居然见到了几乎一个月未曾谋面的同学。一旁的工作队员告诉我,那是先遣队的人。

工作团派了先遣队,在大队人马来到前,先“扎根串连”摸底,要保证工作队入村时能住进政治上绝对可靠,“根子正”的贫下中农家,绝不能由当地干部介绍安排,那样会上他们的圈套,也不能相信那些主动热情,积极靠拢工作队的人,根据过去土改的经验,这些人动机不纯,另有所图,学习材料里称之为“勇敢分子”、“游杂分子”,大都是不务正业的流氓地痞,正是这种人窃取了基层政权,贫下中农没有真正翻身,“民主革命”不彻底,致使今天政权变色。

凤山大队在洪江公社的最北面,田坝生产队又在这个大队的最边沿,其他车已经到达目的地,我们这辆车上其他组的人先后陆续下车,我们这个组还坐在车上继续往前去。

当汽车最后在不宽的土路上停下来时,田坝生产队终于到了。名副其实,这里虽已近深秋,但仍然是青山绿水,山丘间一片大坝,葱茏竹丛环抱的农舍,或单家独户,或三、四户一个群落,分散点缀在水汪汪的田地中。这景致与我过去见到的贵阳周边农村完全不一样,不过我无心欣赏这一切,虽是早上八、九点钟了,四下仍然静悄悄的,没看见一个人,脑海里此时想到的,是曲波报告形容的“敌占区”,难道我们真的要摸进村去“扎根串连”。

好在没等多久,一个身着干部服的人赶来了,他是先遣队的,与刘组长接上头后随即带领我们进村。

出发前,分团领导交代得很清楚,到了先遣队选定的人家,把背包往那家门口一放,二话不说,借了锄头之类的农具就到地里参加劳动,如果有人问什么,只说是省里派来的人,具体干什么一点口风都不透,干三天活以后再召开社员大会宣布我们来此地的目的。

我们完全按照分团规定的步骤行事,到了田坝生产队地势最高的一户人家,那是先遣队选定好的,把背包放在门口,女户主听见声响出来,我们便向她借了锄头,并按她所指的方向,立即向侧面的山坡走去,那里有二十多个男男女女正在“铲火土”,--把山坡上地里土里的杂草连根带土铲起来,堆成一堆一堆的烧,作第二年春天田里地里用的肥料,--我们加入其中帮着干,农民像是知道些什么又不知道什么,表情平淡,没有同我们多说话,问一句答一句,默默地接纳了我们。干了一阵,刘组长见场面有些冷清,还是打破沉寂讲了话:

“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我们是省里派来的工作组,和你们一起劳动,要‘三同’,和你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停顿了一下,他又提高嗓门补充了一句,“还要一同搞革命。”

山坡上回响着刘组长的声音,农民们静静地听着,没有人应答,继续干活。时间估计到下午一、两点钟,社员们该回家吃“晌午”了,我们来到放背包的这家,先遣队的人已经联系好,我们吃住都在他家。

这家主人名叫王成福,家庭成分雇农,三十来岁,高高的个子,老婆是个小个子,家里有个两三岁的男孩。工作队规定,工作队员按每人每天一斤粮,三毛钱的标准付账,还规定不准吃肉,吃肉算违纪,要受处分,如果主人家备了肉食,也不准吃,要用牙疼或从来不吃肉之类的理由拒绝。

不过,即使没有这样的规定,我们也吃不到肉,那年月,农村吃肉,通常靠过年前腊月底“杀年猪”解决,鲜肉和杂碎,过年期间吃,大部分猪肉,在年前熏制成腊肉,存放起来,农忙或者喜庆时吃,这样,即使省着吃,一般在秋收前后就吃完了。条件差一点,没有杀猪的人家要吃肉,要用粮食之类的到杀猪人家换一点,那年月,到集市上去买肉,几乎没有可能,一来没钱,二来集市上也很难有卖肉的。

房东王成福一家对我们还是不错的,把我们当客人,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记得最好吃的是他们叫作“海椒鲊”和“海椒鱼”的,熟糯米和切碎的海椒(辣椒)伴合,发酵后成略带酸味的“海椒鲊”,把熟糯米塞进海椒中发酵则成“海椒鱼”。当然,也不能天天吃到,这些东西在当年的遵义农家也算比较上乘的菜肴了。

奇怪的是,每次吃饭,女主人总不来一起吃,我们去劝,她坚持不肯,说灶边还有事要做,后来知道,贵州农村的女主人从不上桌子与客人一起吃饭。

入村后,第一天,第二天,按分团领导的布置进行,我们埋头跟社员到地里干活,深秋是农闲时间,农活不多,那两天干的都是“铲火土”。第三天一早,刘组长根据入村前的部署,正式通知村干部,下午不出工,吃过“晌午”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这时是农闲阶段,如果不出工,农民们一大早一般会去砍柴、打猪草,做些零活,十点来钟回来吃点东西,休息一阵,有活干就出去干,到下午三、四点再回家吃饭,叫“吃晌午”,一天两顿,农忙时才吃三顿,天黑收工后吃一顿夜饭。

四、第二次“土改”,揪出漏划地主

社员大会分三组召开,第一组是贫下中农,刘组长主持,这组是依靠对象,是重点,要把他们发动起来;第二组中农、上中农是团结对象,第三组生产队干部包括队长、会计、出纳,是“四清”对象,这两组分别由老李、老齐主持。我的任务在这三组之外,--对地富分子训话,给地富子女交代政策。

这次运动的重点是发动贫下中农,清算干部的“四不清”问题,重新划分阶级成分,揪出漏网的地主富农,把农村政权夺回来。老“四类分子”不是重点,组长把训话和交代政策的任务交给我这个当配角的毛头小子。

吃过“晌午”,生产队全体社员陆陆续续到达会场,这是田坝生产队最大的场地,水田中竹丛环绕的李家院子,因为李家是四兄弟,四家人,院子比其他家大。

开会前,生产队队长骆绍安向刘组长报告了准备工作的情况:早上派“四类分子”去山上砍柴,柴火已经送到会场,这时节,开大会都要生柴火取暖,柴火按惯例由四类分子解决,人已经全部到齐,按组分好,另外,四类分子已经在王成福家门口等候工作组去训话,田坝生产队没有富农,两户地主,一家姓王,两口子都在,没有子女,另一家姓骆,男人59年死了,还剩老婆和16岁的独生女。后来知道,还有一个地主,姓杨,大家称她“杨和尚”,是个尼姑,据说出身大户,年轻时因婚姻不幸出家,现在七、八十岁了,“五保户”,独自一人住在山上,平时不下山,不出门,这次没有通知她开会。

我的任务终于来了,出了会场,顺着田坎路向坡上走。这段路不长,平时走三、四分钟绝对可以到达,而这次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五、六分钟才走到。

这七、八分钟,我的心情五味杂存,从小就听说地主富农什么的,稍微大一点以后经常被“地富反坏”之类的词语以及他们青面獠牙的形象冲击着大脑,这几年更甚,然而从来没见过真真实实的地主富农,更让我迷糊的是,我是个什么角色?自己从十四、五岁起就受阶级斗争的冲击,到大学更是一直被视为异己,是阶级斗争的靶子,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天会遭到清算处理,现在却要代表专政权力去对地富分子训话,而且是独自一人。

磨磨蹭蹭,还是走近王家了,抬头看去,三个衣衫破烂不堪,像乞丐一样的人,蜷缩着蹲在王家门前,我加快步子,挺胸昂首,眼睛向上,没有看那三个人,很快冲过他们身边,一句话不说,推开大门,进了堂屋立即“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尽快把自己同外面隔开。

怎么办,怎么训话,离开会场时没问组长,组长也没交代,我在屋内踱来踱去,把中央文件“双十条”翻来翻去,里面虽有对地富分子针对性的文字,但读给这几个地富分子听,似乎又不太适合,……时间过去十来分钟,怎么也总得出去了,我横下心,操起文件,猛地把门拉开,一个大步跨出去,翻开文件,就把那找到的几句,高声朗读起来,读完加了一句:

“你们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

整个“训话”就两、三分钟,最后那句话一说完 ,我迅速转身回屋,仍然“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再次把自己同那三个人隔开。“训话”自始至终,我只看文件,没有勇气瞥他们一眼,他们谁是谁我不知道,长什么模样我一点不清楚。

十来分钟后,估计他们走了,我也平静下来,从门缝往外看,果然已经没有人影,这才离开王家赶到会场去,那边还有给地富子女交代政策的任务。

给地富子女交代政策的地点,安排在大会会场李家堂屋侧面的一个小房间里,我的房东,王成福的老婆陪着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坐在条凳上等候我,那姑娘就是田坝生产队唯一的地富子女,骆姓地主的女儿。

我在她们对面坐下,打量了一下这看样子尚未成年的姑娘,她梳着长长的独辫,单薄瘦弱,个子可能比小个子的王成福老婆还高一点,她埋着头没有看我,也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为缓和气氛,我尽量放轻声音,和蔼地问她的名字,然而完全出乎预料,她突然抬头看着我,目光充满了恐惧,浑身哆嗦,牙齿嗑牙齿,呜噜呜噜的,不知是在回我的话,还是在呜咽呻吟,不管我怎么笑颜安慰,她仍然不住哆嗦,呜噜呜噜的颤抖声不停,整个身子一个劲地往王成福女人身上靠。

我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事,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忙问王成福老婆,她是不是平时就是这样,是不是哑巴,不会说话?王成福老婆搂着她,连忙接过话,说这姑娘平时很好,很乖,同我们社员一起干活很卖力,从不偷奸耍滑,还经常要大家给她讲她爸过去对我们的剥削压迫,是个很好很乖的姑娘。最后,王成福老婆加重语气,特别强调:

“她说她要同她家划清界限,一定要嫁贫下中农,今年三月间,她已经提亲说了人家,是个贫农,明年就嫁到那边去。”

一直无法与她交流,所谓“交代政策”只好作罢。不过,我心里掠过一丝庆幸,幸好是个女儿,嫁到成分好的婆家,也许将来日子会好过些,若是男儿,那该怎样办?

四类分子不是这次运动的工作重点,给他们训话和交代政策只是例行公事,事后刘组长甚至没有要我汇报这次任务完成的情况。

生产队社员大会过后,“四清”运动全面铺开了。

我们的第一步工作是为分团开好“三干会” 作准备,所谓“三干会”是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大会。洪江公社有三个生产大队,名字还好听:红龙、金狮、凤山。

我们的任务主要是摸清生产队两个基本情况,一是摸清阶级队伍基本情况,为重新划定阶级成分作准备,尽快把贫下中农组织和发动起来,成立贫下中农协会,简称“贫协”,这项工作进展还快,生产队社员大会上已经宣布王成福是“贫协”小组组长,“贫协”成员待定,二是摸清生产队干部基本情况,尽快把重点打击的“四不清”干部挖出来,田坝生产队就三个干部,队长,会计和出纳,队长自然是预定的重点。

根据布置,我们白天“访贫问苦”,晚上召开小组会,摸情况。

开始,小组会的效果不如预期,找来的人多不发言,或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几个积极一点的,也只是放空炮,没有我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刘组长决定加强“访贫问苦”,四个人分头到社员家里与他们个别谈话,直接找生产队队长的问题,果然很快见效了。

在一个驼背的李姓贫农家,我听他谈起队长骆绍安当年搞“分田到户”时,说过一句顺口溜--“手拿锄头把,犯法也不大”,回来汇报此事,本来我仅仅认为这属于骆绍安不懂政策,不知道“分田到户”问题的严重性,而刘组长却认为这里面有大问题,是“四不清”干部搞资本主义复辟的“动员令”,他立即把这件事写成材料报告上去。

果然,这个顺口溜出了名,听说在“三干会”上经常被分团领导提起,作为“四不清”干部的反动口号来批判。

工作队入村后十来天,公社的“三干会”在白云寺召开,当地的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一个不能少,第一天洪江分团的近两百工作队员也到会造气氛。

白云寺地处凤山大队地界,在洪江去往团泽口的乡村马路边,距离田坝生产队不远,寺院背靠林木葱茏的小山,面临开阔的田地,报到时我到里面走了一圈,庙舍相当破旧,但仍看得出当年的香火旺盛,定是这一带的大寺院,从大门拾级而上,过几道院门,从残存的菩萨像上还可辨认出观音殿、韦驮殿……最后面还有大雄宝殿。由于空房多,也宽大,正好在这里召开公社的“三干会”,寺院门前右侧,有一块较大的场地,后来的几个斗争大会就在这里开。

“三干会”第一天大会结束,和多数工作队员一样,我回村了,根据领导要求配合“三干会”,搜集“四不清”干部的材料,附带还收缴武器,其实生产队没有枪支之类的武器,有一种叫“杆子”的梭镖,社员们说是用来杀野猪的,上面也叫收,我的床头那一段就多了两把“杆子”。

分团领导指名搜集材料的重点是凤山大队党支书刘云周。一提刘云周,一下就把社员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每次开会,不用动员,他们个个激动万分,咬牙切齿,甚至有的泪流满面地哭诉,控诉的内容都是大跃进以后,特别是饿死人那几年,刘云周如何捆人、打人、踢人,一一历数:

饿死人最多的那一、两年,他身背一杆步枪,脚蹬反绑皮鞋,四处巡视,发现不出工偷懒的,非骂即打,捆绑吊打,那是常事,有地富子弟被他在地里活活拖死,有小孩饿得实在不行了,偷偷到地里把种下去的包谷籽抠出来吃,被他抓住用枪托打死,甚至已经饿得半死到食堂要点吃的,也被他骂好吃懒做,一脚踢倒在门槛边,爬回去还没到家门口就死了……据说全大队算到他名下的,合计有六十三条人命。

我心想,再残忍还不至于如此吧,那年月,人都饿得差不多了,可能推打一下就不行了,听情况分析,被打的人大多数并不是当场死去的, 六十三条人命的算法,也许是群众的积愤。

关于刘云周的历史身份,上面来的材料与社员们揭发的相同,说此人1949年前并不务农,游手好闲,在乡政府当乡丁混事多年,“土改”期间很积极,划为贫农,入党当了干部。这些方面条件,与中央文件、“桃园经验”、我们入村前集训的学习材料里的分析完全符合,刘云周就是“土改”时候的“游杂分子”、“勇敢分子”,是混入党内,窃取农村政权的阶级敌人,正是这次运动必须打击的重点。

不久,在白云寺前的场地上召开了对走资派、阶级异己分子刘云周的斗争宣判大会,来的人很多,我们田坝生产队男女老少成年人都去了,可容纳两、三千人的会场挤满了人,歌声口号声不断,场面十分热烈。刘云周五花大绑地被押到台上,看那阵势,我以为会判个死刑、无期,结果宣布判决出乎预料,只是三年徒刑。

紧接着,根据“民主革命不彻底,走过场”的判断,开始重新划定阶级成分。上面发下来1946年晋察冀解放区“土改”划分成分的计算方法,按照此规定的标准重新审定划分成分。
运动的重点是“四不清”干部,队长骆绍安已经有了“手拿锄头把,犯法也不大”的反动言论,成分是“佃中农”,正好,上面有指示,“佃中农”很复杂,有可能是下中农,也可能是中农、上中农,甚至是富农。

花了两、三个晚上,找来几个积极分子,条件必须是贫雇农,王成福、驼背老李、李德明、陈绍全等人,让他们回忆“土改”前骆绍安家的财产情况,可是情况并不理想,1949年前属于他名下的田地不多,把租种的几亩地加上去也不够,刘组长就把重点转向“剥削量”的计算,按晋察冀土改的方法,雇工剥削是重要的“剥削量”,希望在这方面有突破,把骆绍安搞上去,达到富农的标准。

于是,刘组长重点启发积极分子们回忆这方面的问题,果然有人说他家每年收谷子都要雇帮工,至于雇工人数、天数,只要有一人报出一个数字,不会有第二个人提出异议,只会往上加。开始时,回忆出来的数字还是不够,刘组长要大家再想想,突然,驼背老李记起一件事,“土改”前一年,骆绍安家油菜籽收成好,“佃”过几个月油榨房,雇了两个人帮忙榨油,不仅自己榨,还帮好几家榨,干了一个多月,挣了一些钱,把这笔雇工账加上去,累计起来,正好可以达到富农标准。

看到数字上去了,刘组长喜形于色,很有成就感,至于回忆是否准确,计算是否重复,……大家都没去想,只有王成福低声咕哝了几句,意思好像是说秋收雇工是换工,骆绍安也去帮过人,不过没人理会,他也没说下去。

陈绍全还提出,骆绍安前几年死了老婆,续了弦,是个比他年轻得多的老婆,言辞明显表现出一些不满情绪,刘组长问了这骆绍安新老婆的成分,觉得问题不大,没有把这事记下来。

材料报到分团,很快就批下来,骆绍安是漏划富农。

工作组立马准备了斗争会,以“重新划分成分评议会”的名义召开社员大会。刘组长作了周密布置,由“贫协”筹备小组组长王成福主持,采用“自报公议”形式,先评议两个贫农,要顺利通过,把骆绍安放在第三个评议,布置好几个积极分子发言,一定要打他个措手不及,把他定为富农,而且准备了绳索捆绑,当场宣布押送公社处理。

评议会会场还是在李家四兄弟的院子,社员们到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主持会议的“贫协”筹备组组长王成福和工作队队员坐在堂屋前,那里就作主席台了,门柱上挂了一盏马灯,相当明亮。社员们都到场了,老年人、成年男人围着柴火坐着,女人、年轻后生站在他们身后,几个积极分子按预先的安排坐在前排的条凳上。

大会按预定计划进行,先顺利通过王成福和驼背老李的雇农、贫农成分,很快就轮到骆绍安了。

全场的人都静下来,大多数社员知道工作组天天找人开小会,也许不知道工作组的意图,不过多多少少都意识到骆绍安要挨整,都在看到底要咋整他。

“我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也不啰嗦了,我家原来划的成分是佃中农,现在自报,就报个下中农。”骆绍安不愧是生产队的一把手,说话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他以为会像前两个那样简简单单地通过。

会场一时没有声音,安静的令人紧张。我开始疑惑,有没有人会站出来说话,大会进程会不会按计划继续下去。

“怕不行哦,咋会只是个下中农呢?”冷场了两、三分钟,驼背老李终于哼了一句,打破了沉寂,几个积极分子也随声附和。

“实在要划高点么,我就报个中农嘛。”骆绍安表示可以退一步。

“中农?中农怕也不行哦。”驼背老李再次表示不同意。

“莫过我是地主?”骆绍安有些沉不住气了,反问了一句。

陈绍全突然站起来,高声喊道:

“骆绍安自报‘地主’,大家同意不同意--”

不等众人回应:陈绍全振臂高呼:

“打倒地主分子骆绍安!”

刘组长看机不可失,站起来领头呼口号,我们几个组员也跟着喊,下面的社员有人开始举手,跟着应和:

“打倒漏划地主骆绍安--”

刘组长一示意,陈绍全、李德明几个积极分子冲出来按住骆绍安,用准备好的棕绳,五花大绑,把骆像大虾米一样捆了个结结实实,拖到前面。

安排好的几个人开始发言,不过发言内容不如预期的理想,原来说好批判反动言论“手拿锄头把,犯法也不大”的,他们说些过去吵嘴斗气的事,原来安排清算“剥削账”的,他们说的是交易不公平,鸡毛蒜皮的小事,该值一斗的,骆绍安只肯出八升,等等。不过,有积极分子不时高呼口号,场面也还过得去。

斗争会正在进行,口号声不断,突然出现了一件未曾预料到的事。主持斗争会的王成福竟然不声不响地,慢慢挪到了骆绍安身后,把勒在骆手腕上的棕绳松开了,动作不大,大家还是看在眼里。刘组长连忙把王成福叫过来,问他怎么给骆绍安松绑。

“人家以后还要做活路嘛。”王成福声音很低很轻,但那语气似乎是在作决定,王毕竟是大会主持,又是绝对的依靠对象,刘组长也不好多说什么。

当晚,派了陈绍全、李德明把骆绍安押送到公社,那里已经腾出一个粮库,作关押“四不清”干部和漏划地富分子的看守所。

这里也马不停蹄地连夜开会,着手清理没收骆绍安的财产,分给贫下中农,工作团有过指示,这样,可以尽快地把贫下中农发动起来。

骆家的家产有多少,由参加会议的积极分子提供情况,我是记录,先记录骆家的房屋,偏厦、牛圈、猪圈,……大一点的家具也要登记。登记家具时,驼背老李特别提到骆家有两个米柜,他要了,要工作组分给他。我不知道米柜是什么东西,老李还比划着给我解释。

第二天一早,寒风凛冽,刘组长、三个工作队员,带着“贫协”的人和积极分子去骆绍安家,走进骆家院子,眼前的那一幕与《太阳正在桑干河上》描述的一个场面惊人相似--可能听见狗叫,骆绍安那年轻的新老婆抱着襁褓中的幼儿,身后还跟着个神色惊恐的小孩,走出堂屋迎了过来,面对刘组长带领下的十来个人,不明白要发生什么事,不知所措,强作笑脸问了一句:

“工作组,叔叔伯伯们,有啥子事啊?”

刘组长根本不理睬,像没她这个人一样走过她身边,径直踏进骆家堂屋,向身后的人发话:

“开始清查!”

陈绍全像唱票一样,高声喊道“五立七柱大房一间--”,登记开始。

进入堂屋边的一个不大的房间,我终于看到了曾经让我有些好奇的米柜,有些失望,那是个三、四尺高宽,两尺来厚,柜面就是盖子,没有上漆,很一般的小木柜,不理解驼背老李为何对它那样在意。

第一个漏划地主挖出来了,又是生产队长,与中央文件、“桃园经验”的精神完全符合,田坝工作组得到分团的表扬,刘组长得到鼓励,认为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接下来继续深入重新划成分的工作,把隐藏的阶级敌人一个个挖出来。

重新划成分的重点主要针对干部,但田坝生产队的会计和出纳确实是贫下中农,划不成更高的成分,摸情况排队,搞了两天,工作目标最后落到了生产队开大会那个院落的户主李家。李家老人已经过世了,1958年前曾经当过合作社的会计,也可以算是干部,再说,队里余下还没重新审查成分的,就数他家1949年前的家境好些,土改时是这里唯一的一户上中农,有人说,骆绍安都成地主了,他家更应该是,起码要划个富农。

工作组和积极分子们忙了几天,终于凑齐了李家的富农材料,刘组长把材料报到分团,很自信地对我们说,过几天就会批下来,马上准备好下一轮的自报公议大会。

那几天夜里下雪,外面雪地泛出的朦胧白光,王成福家堂屋里也不像以往那样漆黑,不知什么原因,那几夜我都很难入睡,翻来覆去总在想:如果李家的富农批下来,那是四家人啊,整个田坝生产队不过二十一、二户人,这四家加上原先的两户和漏划的骆绍安家,就是七家人,占全队户数三分之一,而且李家四兄弟人丁兴旺,子女多,田坝生产队地富分子和子女人数要大大超过三分之一了。不是说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打击面只是百分之五吗?这样下去,行吗?

在等候分团批复的时候,重新组织阶级队伍的另一方面工作开始进行,现在要发展党员,建立党组织,建立“贫协”。田坝队的“贫协”筹备小组前些时已经建立,可以直接转成“贫协”小组,下一步主要是发展党员,建立党小组。

田坝队原来有两个党员,一个年老体衰,好多年不出门了,一个叫李兴德,原来当过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两年多前不知犯了错误被撤下来,“赋闲”在家,还在听候处理。现在,田坝队等于没有党员,必须尽快发展。

开始以为这工作没我的事,我不是党员,没想到还是作了安排,要我去发展团员,给贫下中农青年上团课。我向刘组长申明,我不是团员,哪有资格去上团课,去发展团员。刘组长笑了笑说:

“问那样多干啥哦?叫搞哪样就搞哪样嘛,你看现在哪个不忙?”

这样,我这个连入团申请都没有写过的人,竟然去给人家上团课。田坝队年龄条件都合适的只有一个,我就给这个小青年读团章,帮他写入团申请。为什么只有他一个来,他说男娃娃只有他一个,女娃娃倒是有两个,她们连书都不去读,哪会来上这个课。

没多久,王成福、新任命的民兵队长陈绍全、驼背老李成了新党员。我发展的那个小青年也入了团。

五、冬去春来,“二十三条”变风向

正疑惑这风驰电掣,即将狂风暴雨大作的民主革命补课,第二次土改,如何进入高潮的时刻,运动似乎突然放慢了进程,刘组长报上去的李家漏划富农材料并没有如预料的那样很快批下来,对骆绍安的家产如何进一步处置,也不见新的指示,反而分团却来了通知,叫我们把骆绍安领回去,放在生产队听候处理。

接到通知,已经是晚上了,我受刘组长之命,同民兵队长陈绍全一起去洪江公社领人。

来到公社的粮食库房,那里改作关押人的地方。我们由分团的一个干部带进库房,竟意外遇到好友杨汉庭,几个月未见,没想到他在这里当看守,杨汉庭身材魁梧,又高又胖,外号“庬(māng贵阳话‘胖’)子”,我们足球队的主力后卫,看来工作团要他来这里是相中了他的身板。后来开玩笑,我们说他当过“狱卒”、“牢子”。

杨汉庭高叫一声“骆绍安”,不一会,只见骆佝偻着腰,提着裤子,颤颤巍巍地从黑咕隆咚的里间钻出来。杨汉庭发还骆的裤袋,要他系好,再用陈绍全带来的棕绳把他捆上。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杨汉庭捆人一板一眼,这里绕过去,那里穿过来,居然很熟练,最后留一截绳子交给我,我像牵牛牵马一样捏在手里。不过,比起当时捆送公社时,杨汉庭捆得显然松了许多,骆绍安的双臂比较自然地下垂,从那种地方放出来,捆一捆,也许只是个例行公式,是个规矩。

我和杨汉庭多时不见,本想聊一聊,但疾风暴雨的斗争刚刚过去,那地方的气氛还令人压抑,神经紧绷,不敢有一点轻慢的举止言行,加上还有分团的干部在一旁,我和杨汉庭竟没有多说一句话。

骆绍安说是回生产队听候处理,其实,自从公社看守所回来直到运动收尾,没有再动过他,漏划地主或富农的事,没人再提,只是他生产队队长的职务没有了,相当的职权由“贫协”小组组长代理,隆冬时节,没有什么农活,也许快过年了,社员们都忙家里的事,骆绍安更是成天呆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工作组来说,像消失了一样。

快过年了,工作团通知全体工作队员到公社,宣布了两件事,一是调整队伍,抽调几乎一半的人员,立即出发去遵义新舟区去开辟新的“四清”运动面,我们组的刘组长,老齐都名列其中。二是留下的人员春节不放假,集中到公社分团团部,学习中央刚下发的关于“四清”工作的新文件“二十三条”。

这是罗庄集训后第一次集中学习,几个月很少见面的同学又相聚在一起,与在学校时不同,我有一种新鲜的感觉,与我们的班团干部相遇,似乎觉得他们的笑容真诚了,更有甚者,我感觉工作团的领导和一些工作队员对我还亲近些,见到我总是笑嘻嘻的,“小涂”、“小涂”的叫,我心里热乎乎的。其实我除了与田坝队的几个人相处密切,跟工作团的其他人接触很少,唯一一次是那次斗争公审刘云周的大会,我指挥唱歌,--这是我的拿手好戏,营造了热烈的气氛,给大家的印象不错。另外,可能是“杀狗”事件吧,工作组入村之初,这一带农家过去很少有外人光顾,每家养的狗对外来人极其凶恶,给工作队员造成不少麻烦甚至伤害,我用收缴武器得来的一把“杆子”,把一条经常偷袭我们,甚至率领狗群追咬我们的恶犬捅死,平息了田坝队的狗患,这事在工作队中”传开,我成了打狗英雄。

那一个多星期时间,整个分团埋头在学习“二十三条”之中。

与罗庄集训比较起来,这次学习气氛轻松许多,不再那么压抑神秘,也不封闭,住在老房东家,每天早去晚归,三餐都在分团团部解决。

学习的文件也比较单一,就是“二十三条”。“二十三条”听起来条目比“双十条”多,其实文字相当简明,不像“双十条”那样冗长繁复,只是一些提法很新鲜,也令我不解,特别这样一句--“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一般常规,工作团领导总是要求大家认真学习,对照思想,深刻领会,但这次更强调对照新文件,结合前段工作,认真总结,而且反复强调要大家畅所欲言。当然,即使这样,都是工作团领导和工作队员发言,学生都只是听听,只有我这个愣头青,觉得他们的讲话发言并没有说出我认为有分量的话,终于憋不住,我发了一次言,把我的疑问说出来,向领导和其他工作队员请教。

我提的问题不多,就两条:一,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田坝队的骆绍安不是党员,只是一个二十来户人家的生产队队长,“分田到户”上面有人带头,他不过跟着干,他算不算“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不是运动的重点?二,前段时间田坝队报了李家漏划富农的材料,本来田坝队两户地富,已经超过百分之五了,加上骆绍安,地富的户数差不多达到百分之十五,若加上李家四户,就上了百分之三十,人数接近百分之四十,这是否符合“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的政策?

会后,工作团的几个领导见到我似乎更亲切了,中央党校来的老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小涂,你的发言有水平。”

我不明白我的发言怎么就有水平了,只是觉得这里的人,上上下下似乎都平等待我,我可以说说话,发发感想,表达表达心中的疑惑而已。

学习“二十三条”以后,留在洪江的工作队员少了,田坝队只剩下老李和我,还兼管紧邻田坝生产队的大林生产队,老李任组长,继续留驻田坝,我则离开王成福家,搬到更邻近大田坝的大林队刘老太家。

春天悄然而至。夜里,四野蛙声一片,此起彼伏,若远若近,自己好像睡眠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清晨,啄木鸟敲点树木的“笃笃”声在林间回响,仿佛催人早起,推开窗户,田园山林的美景扑入眼帘,身心即刻融入清新的盎然春意之中。

我第一次“发现”了乡村自然清纯的美,斯特劳斯的《兰色的多瑙河》就这样飞出心扉,几年的压抑郁闷完全忘在脑后,我不禁一遍又一遍地纵情放声歌唱: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大地在欢笑,蜜蜂嗡嗡叫,……

风儿啊,吹动树梢多美妙……

啊,春来了,春来了,

多么美好,多么美好,……

这一切多美好!

……

多年以后,当万物清新,阳光普照的春天来临,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洪江田坝大林的美景,又会唱起:

春来了,春来了,

这一切多美好!

……

洪江的“四清”工作,不仅人手少了,风向也变了,随着春天的来临,一切开始在和风细雨之中进行。

前段时间的战果,上面没有催促继续搞下去,摆在一边,没有再去整理,工作队员如激烈战役之后进行整休那样,神经核情绪渐渐松弛下来,接下来的工作,似乎是“大四清”结束,开始“小四清”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了。

我的任务很轻松,与大林生产队的会计一起清理账目,说是“一起”,其实,我不懂农村生产,不懂财会,仅仅坐在一旁当陪客。大林生产队比田坝队还小,只有十七户人家,那年月劳动生产内容过程很简单,没有农活以外的生产经营活动,清理账目多是看每户社员每天每月的“工分”计得准不准,全年收成统计有无误差,分配给社员的粮食、现金有无错误,把取消“分田到户”一年多来的明细账整理出来,从近到远,重新公布一遍,接受贫下中农的检查。这样查了一段时间,没发现有什么问题,社员们也提不出什么意见。

新组长老李名叫李德昌,武汉某水利学校毕业,湖北武汉人,可以算我的同乡,一口武汉腔,叫我“小涂”,老乡们不解,问我为什么你们的组长把你叫“小偷”。老李负责田坝队那边的事也不多,闲暇时间,他经常约我到生产队附近走走看看,聊聊天,有次还以“外调”名义去过邻近的一个公社。

春天来了,每次到外面去溜达,他总要我唱歌给他听,那次“外调”,我们在一条小溪边坐下,欣赏清冽的流水,触景生情,我唱起了《小河淌水》: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

妹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山下小河淌水清幽幽

……

老李也沉浸其中,不仅要我把这首歌反复唱了几遍,当下与我约定,每星期一定要教会他一首歌。

我也有心完成这个任务,不过,没料到两、三个星期后洪江“四清”突然收尾了,没教会老李几首歌,我们就分别了。

六、扫尾工作种种

轰轰烈烈的洪江“四清”似有虎头蛇尾之感,就连清查账目也像在走过场,平平淡淡,没有一点波澜,甚至没有一点涟漪。

此时,工作团又来了新活动,一是“忆苦思甜”,二是编写家史村史,这成了当下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要内容,--不知不觉间,我发觉分团领导的话语中,“四清”运动这个字眼常常被“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取代。

“忆苦思甜”

“忆苦思甜”作为一项活动和任务,要求在社员群众中全面展开。

“忆苦思甜”,要学这方面的革命歌曲,田坝大林两队教歌的工作自然交给我,社员们学唱的第一首歌是:

提起旧社会呀,恨得咬牙根哪,

世代做牛马呀,血汗被吸尽。

贫农下中农啊,不忘党的恩哪,

牢记血泪仇哇,永做革命人!

……

这里的农民,音乐素质确实不敢恭维,怎么教,他们都老是重复“提起旧社会”那“咪咪咪哆咪”的调子,一直到尾,怎么纠都纠不过来,加上他们耷拉着脑袋,声音又低,说是“唱”不如说是“哼”更恰当,听起来完全像在念经。

唱歌效果不怎么样,“忆苦思甜”大会发言还不冷场,事先做好工作的几个贫下中农虽不去“思甜”, 倒很愿意吐吐苦水,而且说着说着,常常老泪纵横,甚至呼天抢地,破口大骂。

他们指名道姓骂的人,我们不认识,说的事,我们不清楚,开始,老李和我没认为有什么不对劲,后来发觉,他们解放前的事没说,骂的都是前几年的公社、大队干部,说的都是几年前大跃进和“饿饭那年”(这是他们对“三年困难时期”的共同提法)的事,换个人上去还是这样,这方面好像有讲不完的话,一个比一个激动,老李三番五次地引导,没有任何效果。

汇报到分团,分团说这种情况很普遍,后来不知谁出的主意,分团作了统一规定,凡“忆苦思甜”大会,会前一定要做好诉苦人的工作,只能诉旧社会的苦,诉国民党、地主压迫的苦,如果有人说到大跃进、“困难时期”,就叫事先安排的积极分子高呼正面口号打断他的发言,立刻把他送下台,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工作团的这一着效果不大,农民们诉苦的内容怎么引导都引导不过来。

编写村史家史

接下来是写村史、家史,村史先放一边,首先把家史写好。按照安排,我写了李兴德和驼背老李两家的家史,本以为交差了事了,万没想到这两篇家史被分团看中,在会上作了肯定和表扬。这下可惹了麻烦,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个贵州人民出版社的编辑,由我们学生的领队何洪江老师带来找我,说要出一本忆苦思甜家史的集子,出版社看中了驼背老李的这份材料,准备作为这本集子里的一篇,要我作润色加工,再增加情节,充实充实。

在正式出版物上发表文字,作为中文系学生,那是求之不得的,确实也引得几个知情同学的羡慕,可我高兴不起来。我清楚,这份家史材料来源于驼背老李的口述,许多地方凭常识判断就不可信,譬如驼背老李年幼时本来健康正常,由于贫困,终年要饭,一次路过地主家门口,被地主的疯狗咬伤,无钱医治,又被地主强行要求在枫香树板上睡觉,结果脊柱被枫香树板“扯”弯,才成了驼背,……等等。当时记录下来不敢质疑,怕说是出于阶级立场不相信贫下中农,若拿这样的东西给人看,会成为笑柄,现在还要加工润色,进一步丰富充实,正式出版,更害怕人家会把我看作无行文人。

工作团和何洪江老师都说这是政治任务,一定要完成,无法,不能抗拒,只有硬着头皮去润色加工,丰富充实,反复了几次,终于让那位编辑满意了。然而事情还没完。那位编辑取走稿子后几天,何老师找我谈话。

“你写贫下中农家史的事,是件好事,我向中文系党总支作了汇报。”

“不过,组织上有个意见,这篇家史的作者署名改作我。我知道你也清楚是为什么,我并不愿意这样,我反映过由我们两个联名,领导没有同意,我说我的名字在前,你的名字在后,领导还是没有同意。”何老师后面的这些话声音很低,似有他的苦衷。

其实我巴不得这样的文章不署我的名,终于松了口气,但中文系的领导如此处理这事,本来曾稍微开朗的心境,又蒙上一层阴影,掠过一阵寒意,真不知道,“四清”结束回校,等待我的是什么?

其他工作组的情况不清楚,田坝大林的家史,算是整个分团里有点成果的,也只完成了我写的两篇,没有再写下去。至于村史,分团大会上说说而已,更是没有任何动静,过一阵后没人再提这事。

组建基层新班子

4月以后,好像要干的事不多,洪江“四清”看来快要收尾了,我们学生即将回校。

工作队离村前,扫尾工作唯一要做的事,是把基层的班子建立起来,老李把分团对田坝大林班子问题的初步意见透露给我:

大林队并入田坝队,由刚入党的原民兵队长陈绍全改任生产队队长,王成福继续任“贫协”小组组长,会计和出纳由社员酝酿选举,至于建立党小组,条件还不成熟,因为陈绍全还是预备党员,他转正之后再建立党小组,他当组长。

“王成福各方面都不错,雇农成分,正派,人缘好,有威信,能力也不差,怎么只安排他当‘贫协’组长,不让他当第一把手?”这样的安排我很吃惊,问了一句。

“他们说王成福过于老好,甚至软弱,没有斗争性,特别是执行上级指示很不坚决。”

我想起来,王成福在斗争大会上当众给骆绍安松绑,刘组长曾批评过他,说影响很不好,另外,入冬之初,新卜区曾经来人传达农业部门扩大粮食栽种面积的指示,叫他们把“泡冬田”的田水立即放干,改种冬小麦,把过去种一个“大季”水稻的习惯改为种“两季”--一季冬小麦,一季水稻;另外,把栽种油菜的田土也改种小麦。那时骆绍安挨整,生产队由贫协筹备组王成福管事,他听了几个庄稼老把式的意见,对工作组和新卜区的来人陈述了自己的意见,说种“两季”听起来好,其实对“大季”的收成影响很大,至于种油菜,菜籽榨油比种小麦划算,不同意改种小麦,硬把上级的指示顶了回去。

看来,王成福有些死脑筋,不是那种紧跟上级,紧跟领导的人,上面不喜欢。

我对陈绍全的印象不是很好,此人与王成福完全不同,很会看风使舵,讨好领导,领导说什么他就干什么,甚至做得更过分,斗争骆绍安时,他最积极,捆人他第一个冲上去,没有他,那斗争会还不一定开得下来,只不过,他的群众口碑不好,干活不实在,小算盘多,心眼小,连骆绍安续弦的老婆年轻漂亮他都有想法。初接触他时,就觉得他很像我们罗庄集训时学习材料里说的“勇敢分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分团会相中他,把大权交给他来掌。

本该为自己回校后的处境担心的,而我此刻还在“忧国忧民”。

“上面的政策交给哪个来贯彻,交给王成福?先做通他的工作就费死你的神。这个生产队愿意出来做事的,比来比去,矮子里挑将军,只有陈绍全合适,其他几个,你看哪个行?李德明话都说不清楚,能搞哪样?李驼背?李兴德?”老李摇摇头,也很无奈。

我突然开窍,顿时想起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的一些话语,过去学毛选稀里糊涂的,这时才有些明白,为什么有人要骂那是“痞子运动”。

不过,也有让人欣慰的消息,老李根据社员们的反映,上报了材料,准备把田坝队那家姓王的地主成分改为“小土地出租”,工作队领导已经认可,表示“问题不大”。

姓王的“地主”,名字忘了,早就听王成福说过,他那地主成分划得有点冤枉,解放前他家田土不多,他一直在外当兵,没有劳力,家里把那点田土租给人家种,抗战之后,他复员回来,不太会种庄稼,田土继续出租,自己去做小生意,也没成器,不说穷得响叮当,也是拖衣落食的,不过,这人确实有点讨嫌,当兵回来之初,还穿军服,扎皮带,很神气,看不起人,土改本来划的是“小土地出租”,他以为是“小地主”,不服,跟工作组闹,态度不好,把工作组领导惹毛了,土改复查时定他为地主,还说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排长,没定为历史反革命算是轻饶。

我们离村时,改正成分的正式决定还没有下来,不知后来落实了没有。

七、撤离

1965年“五一”过后几天,工作组离村,走得非常仓促,好多事情,我都稀里糊涂的,那姓王的地主成分改正问题可能算小事,而搞了整整半年的一大堆事,重划的阶级成分,到底是算不算数,是对还是错,不明不白的,重组基层领导班子,骆绍安没做最后处理,撤他的职是不是最后决定,陈绍全是不是确定为第一把手,这些我不清楚,老李也不清楚。

入村时,杀气腾腾,撤离时,冷冷清清,我们接到通知,不开什么会,打起背包背上就走,我只给房东刘老太打了个招呼,老太太说了几句“二天来耍”之类的客套话,老房东王成福,在他家住了三四个月,我都没去看看他。

我的洪江“四清”就这样结束了。

——————————————

   【注】我父亲涂月僧,1948年年底受中共南方局社会部负责人钱瑛派遣,到贵州打入保安司令部任主任秘书,为解放军进军贵州搜集情报,解放后曾任贵州省复员军人安置办副主任等职,1955年“肃反”隔离审查入狱,1964年贵州“四清”期间“保外就医”,文革后彻底平反,为贵州省政府参事室副主任。

    
   节选自《逝去的校园》1949-1970

转自《凯迪社区》之《百姓家史》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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