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查看: 1729|回复: 0

李春阳:儿童八股的开始

[复制链接]

1

主题

8228

回帖

2万

积分

管理员

积分
27245
发表于 2014-9-28 17:53: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儿童八股的开始

                                                         

                                                             李春阳

《巴金传》的作者徐开垒先生,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讲述自己少年时参加征文的故事,“1936年下半年,我升到初中二年级。《新少年》半月刊举办‘某某访问记’征文,鼓励少年儿童到人民群众中去找访问对象。我就在自己家找到在天井里粉刷墙壁的泥水匠,问他恨不恨日本帝国主义,他说恨的,因为他们入侵我国东北地区,是我们的敌人。我说敌人给你一千元钱,你帮不帮他们做工,他说帮的,因为他有了一千元钱,就再也不必做那使他受冻挨饿的泥水生活了……我禁不住自问:‘可怜的泥水匠,谁使他们变成这样的啊?!’”

“我把这次访问如实记录下来,……这篇文章还在1200多篇征文中当选为第一名,‘编者的话’中,还说‘我们欣幸,这一次征文得到相当成功。……少年诸君这次很荣幸地深入了一次民间,当了小人物大众的书记”。[1]

徐开垒之所以这么写,开明书店出版的《新少年》欣赏他这么写,不是没有原因的。叶圣陶其时是《新少年》的编辑。1924年,他出版了一本《作文论》认为,语言的发生本是要为着在人群中表白自我,或者要鸣出内心的感兴。一个重要的衡量尺度,是看表白与感兴是否发乎作者自己。有所表白,必须合于事理的真际,切乎生活实况;有所感兴,则要求本于内心的郁积,发乎情性的自然,这种要求可以称之为求诚。所谓求诚,从原料上讲,要是真实的,深厚的,不说那些不可征验、浮游无着的话。从写作上讲,要是诚恳的、严肃的,不取那些油滑、轻薄、卑鄙的态度。作文首先要写出诚实的、自己的话。在此基础上,第二步才是要求所写的东西必须是美好的。

可以说,徐开垒是叶圣陶作文理念的实践者,后任《文汇报》副刊主编。1965年1月,《文汇报》发起讨论“如何指导和评价学生的作文”,历时八个月。徐开垒在这场讨论中持何意见,无从追究了。《文汇报》是党报,编辑不大可能纯粹说自己的话。讨论的“靶子”是上海市第二女中学生张伟的作文《茉莉花》:朋友送两盆茉莉花,她视作友谊的象征,爱护备至。一天下午,天气骤变,她冒着倾盆大雨冲往花园,不顾跌交,将茉莉花抱回房间。雨过天晴,花上的水珠,闪耀着光芒。以花寓情说不上新颖,但表达真感实情,花与雨的细节也写得生动。

当时中央“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二十三条”(即《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出台,处于政治思想文化大批判前夕,参与讨论的文章都自觉强调作文教学与阶级斗争的联系,认为《茉莉花》决不是无产阶级的生活情趣,而是“小摆设”,必须以正确的观点指导。“要从小事情看到大问题,从烟囱、路灯、香炉、烛台引起联想,和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有机地联系起来。”[2]

不久《人民教育》杂志开始了有组织的批判,这次的对象是另一名中学生的作文《母亲,我为您做了些什么》,作文的“人性论”是批判的重点。成人世界的政治是非,尤其是五六十年代的高度政治化,不但轻易抛弃,而且践踏了五四运动时由周作人等所倡导的“儿童本位主义”。

张伟其后另写了作文《当我升上初三的时候》,立即趋附政治正确,文中充满豪言壮语,表明自己充分做好了各方面准备,为保卫祖国而奉献青春。这篇作文被评为佳作,收入中学生优秀作文选——童心的纯洁与纯真,被成功收编。孩子们学会说假话空话大话。恶例一开,“儿童八股”于焉形成,成人八股侵入儿童心灵,儿童也因此确立了政治人格的模式,日后习惯于满口假大空。这是白话文运动的发起人无论如何不能预料的后果。鲁迅所肩负的“黑暗闸门”之外,是这样一重世界等着他要拯救的孩子们。

这名女生的个例,神似新中国几代知识分子的集体写照。茉莉花没有被雨水浇灭,而被政治气候所窒息。1927年,鲁迅在演讲中说过,老调子已经唱衰了好几个朝代,却还能唱下去,仿佛一直要唱下去——白话文运动以反对文言八股文始,以创造白话八股文终。

今天虽不讲阶级斗争了,政治舆论的考验转脸成为应试教育的压力,为了兑换分数,孩子们踊跃说谎,且对自己所写所说是不是谎言,即不能分辨,也不想分辨了。一位初三学生的家长这样写道,孩子“非常熟悉表扬稿和思想汇报那类的文体。她的作文几乎是假话、假感想、假故事大全。……她们快乐地共同编着一样的故事,然后套上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这样的格式,去到老师那里领一个好分。”[3]

《茉莉花》事件已过40载,谎言教育没有成人与儿童的差别。家长在叙述故事时用了副词“快乐地”,必须的、当然的、习以为常的说谎,于焉成为“快乐”。

小说家毕飞宇写道:“毫不夸张地说,那时侯我的所有的作文里头没有一句我自己的话,没有一句真正属于我内心的话。从小到大,我在作文方面得过数不清的小红旗与五角星,我成了一只快乐的鹦鹉,我意识到自己是一只鹦鹉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了。必须承认,直到那个时候我依然不会表达我自己,首先是勇气方面,然后才是技术问题。”他说,“如果让我给我们这一代人的语文教育打分,我不会打‘零分’,因为它不是‘零分’,而是负数。我之所以这样说,一点都没有故作惊人的意思。我们都有这样的体会,在接受了小学、中学的语文教育之后,我们不得不花上很大的力量再来一次自我教育和自我启蒙。” [4]

周作人曾在40年代指出,科举制度的流弊有两端:第一,作文章不肯说真话,完全是说谎;第二,是胡说八道。“中国因为考试制度把中国国民思想弄坏了,只知说谎,胡说,把真实的学问都阻塞了,因此中国的科学也不能发达了。”现在的“说谎”与“胡说”,与旧时科举时代只有一项差别,就是用所谓白话。

为什么没有读过,也读不懂文言八股的学生能写白话八股?不是得自遗传,而在教育体制,应试教育与科举制度并无不同。在应试教育中,“正确”,“积极”之类套话,不必可少,不容商量,否则扣分、降格等。语文(主要以作文为主)课的功能与其他课程的差异,是求得知识与思想的兼融,好的语文教育乃好的人格培育,而八股式作文,乃奴化教育。

白话文运动已近百年,究竟什么是理想的白话文,至今有确定么?鲁迅反复说自己处于新旧交替之间,是个“不三不四”的作家,周作人也认为自己首先可取的乃是思想而不是文章,可见他们对白话文的期许,非常之高。五四初期,急于抛出“典范”的新美文向古文示威,因为在那一代人心目中,文言始终是一种文化与历史的压力。他们深知文言的厉害和魅力,存心与经典文言试比高低。但一二十年、甚至一二百年,怎好与千年古文的蕴藉一争长短呢?

据说陈寅恪曾向罗常培解说中文系之难办,认为现在中国文学的新旧杂糅,青黄不接,恰好像现在的思想和政治一样。从前模拟《昭明文选》、《古文辞类纂》和李白、杜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可是许多新作品又堕入了西洋文学家的窠臼,真正创作,实在很不容易。在这旧信念已失,新标准未立以前,当然还上不了轨道。

倘若新文学仅仅“上不了轨道”,还好办,前述《茉莉花》的故事,是让孩子也不得不走上规定的轨道,使原本脆弱而可疑的白话文,在学生时代开始扭曲。




                                               李春阳2009年3月于北京西山玉皇顶下






--------------------------------------------------------------------------------

[1] 王丽.我们怎样学语文[G].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68.

[2] 顾黄初.中国现代语文教育百年事典[G]: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443.

[3] 邹静之.女儿的作业[M]//朱竞.汉语的危机.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194.

[4] 王丽.我们怎样学语文[G].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377.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6f964810100mhup.html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文革与当代史研究网

GMT+8, 2024-11-26 16:24 , Processed in 0.035934 second(s), 19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