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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荣琪:我的中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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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9 04:50: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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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 z; p+ W* c! p$ J$ Q一九七一年秋,我刚满十八岁。六六年小学毕业时文革开始,停课三年后,六九年才进入初中,七一年初中毕业,按当时的政策规定,该下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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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多前,在学校工宣队和班主任王老师的鼓动下,全班当即就有近一半的同学幻想着“头顶香蕉,脚踩菠萝,身背钢枪”的浪漫生活,写血书、表决心,誓死为保卫边疆建设边疆洒热血献青春。有关方面也许是担心夜长梦多,怕他们反悔,等不及他们初中毕业,就把他们送去了云南西双版纳建设兵团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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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2 ]7 I  R# k  |十几岁的中学生从小就受到党的“螺丝钉”教育和雷锋精神的熏陶,既单纯,又激进,是火星,一点就会燃烧,也是白痴,一煽动就会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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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0 }2 r( R. B, ?% K4 Z. w# c1 J, }我少年老成,凡事爱刨根。加之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的文革乱象,对上级的动员号召和人们趋之若鹜的狂热有一种本能的清醒。学校刚开始动员支边的时候,我就在图书馆查阅了有关西双版纳的资料,了解了要我们去扎根一辈子的地方好多还是没有开垦的处女地,瘴气和疟疾肆虐,就是当时很火的小说《边疆晓歌》把年轻人扎根边疆的垦荒之旅描写得非常的浪漫,也淡化不了我对西双版纳的蛮荒和原始的恐惧。远离人类文明的地方,哪里有真正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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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王老师说,我不想去西双版纳,那个地方根本就不是工宣队说的那样,他骗人!% Z' Y) K+ Q% o, o

+ p+ p9 w( D7 ?: c8 C王老师听我这么一说,忙捂住我的嘴,四下一看,胆颤心惊地说:“周荣琪,你不去老师也不勉强你,这个情况你知道就行了,别在同学中说,啊?如果大家都不去了,老师完不成动员任务就过不了关!你就等到初中毕业后,到农村去插队当知青吧,至少,你还可以多读一个学期的书。以后要读书,不能够了。至少,农村有菜吃,有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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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0 L. X# _毛泽东说:“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必须有工人阶级领导,必须有工人群众参加,配合解放军战士,同学校的学生、教员、工人中决心把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进行到底的积极分子实行革命的三结合。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中长期留下去,参加学校中全部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又说“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必须彻底改变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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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D+ j0 |: A+ N2 f: @为了执行毛泽东的指示,当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央文革向全国每所中学和大学都派驻了工宣队,全面接管了学校。1 C$ z# H* _9 i$ d% h

0 W8 U! ?, \& H根据上级指示,我们学校由学工学农的对口单位北碚玻璃厂选派根红苗正苦大仇深思想先进的工人阶级进驻学校,领导学校的“斗、批、改”。玻璃厂革委会领导选来选去,只有一个人最符合条件,再说他是一个残疾人,在厂里也干不了什么活,与其让他在厂里游手好闲惹大家厌烦,不如把他打发出去由他胡闹去,落得个眼不见为净。虽然他斗大的字认不到一箩筐,也不知区革委那几爷子怎么想的,居然同意了玻璃厂选派的人选,以小人之心,或许就是故意选这样一个尤物来恶心那些自视清高的知识分子吧。+ y1 v3 j; y( e2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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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工宣队说话信口开河,笑料百出,左得可爱。在忆苦思甜的大会上作报告,反复详细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小时候得小儿麻痹、天花、癞痢时的情景,恶心得师生们边听边打干哕。说是为了培养无产阶级感情,他命令全校师生吃忆苦饭,硬要学校伙食团师傅把那些扔掉不要的白菜帮子和芭蕉头、野菜,谷糠、麦麸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煮了几大黄桶,还不准伙食团的师傅洗,半生不熟的盐也不放,硬要师生们吃下去,结果搞得全校师生集体上吐下泻,差点闹出人命。; W! D) @0 c( u8 J, |!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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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以为然,说:“那有什么,我以前就是这样上吐下泻过来的。”! c) a8 F1 _; N2 k/ t

0 l  {) X2 i& P% g$ X6 T听闻此言,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心里气愤难消,商量要收拾他一下,按倒灌他巴豆,因谋事不密阴谋败露,被班主任王老师坚决制止而作罢。因为王老师积极带头吃了一大碗忆苦饭,上吐下泻很严重,到医院去输液才缓过来。虽然她制止了几个学生的“一号行动”,但她分明十分欣赏他们的想法,笑着说:“你们怎么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啊!”2 v- G8 T1 v#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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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工宣队头上有癞子,脸上有麻子,一只眼睛是瞟眼,俗称“偏花”,两条腿一长一短,一硬一软,走起路来一颠一跛画切线。经过文革造反耳濡目染的熏陶,学生们变得目无尊长,毫无权威意识,悄悄给他取了一堆绰号:文艺的“风景线”,反讽的“心灵美”,天文的“陨石坑”,地理的“沼泽地”,体育的“向左看齐”,数学的“切线”,母性的“宝儿”,形象的“麻癞跛”。其中“麻癞跛”因其朗朗上口,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得票最高。简称:老麻。他的本名倒几乎被大家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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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Y* `, Q, n# M老师们被老麻修理后,也心怀不满,常常故意出他的洋相,把他当一个活宝逗着玩。背地里说到他,大家往往指一指头,或者挤一挤眼,或者戳一戳脸,或者跺一跺脚,都心领神会的知道是在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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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行动”失败了,几个学生又开始密谋“二号行动”。一个最爱出谋划策的兄弟伙说,“麻癞跛”从办公室回寝室要路过学校篮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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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大家放学后正在篮球场打篮球,“麻癞跛”路过。边上有同学双手捧嘴做成肉喇叭,兴奋地说:“来了来了!”,只等看这精彩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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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T8 g( l  v5 h. R7 J一个球员急冲过来,看似不小心地把他撞翻在地,常年戴在头上的蓝布遮羞帽飞出一丈多远,另一个球员抢球,把帽子踢得更远。他的癞疤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看球的学生们哄然大笑,吹口哨的,尖叫的,跺脚的,把篮球场都闹翻了。7 f" L4 |- F) o# D4 [% A7 a

! t2 b+ J+ S7 ?“麻癞跛”又恼怒又尴尬,爬起来捡起帽子骂骂咧咧一癫一跛的走了。嘴里说什么看我不把你几个小流氓收拾服帖,你不晓得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H; I; V  V4 @) 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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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届学生毕业的去向已定,支边和下乡,你说这些工宣队口中的小流氓还有什么顾忌!6 h) E& G* s. _

% |3 [" P7 d9 Q: o% A一个同学立马还嘴:“你娃只要敢给老子处分,从今以后你娃莫想走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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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u+ g  l6 Q# L0 l) r“麻癞跛”硬要给他们记大过,王老师忙说:“您不要生气,这一届学生在文革中野了三年,学坏了,我去批评他们。学生们放学踢球不小心撞倒了您,为这个事处分他们可能会引起……”" r! R- ~+ G# I4 M1 K&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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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王老师把话说完,“麻癞跛”训斥道:“他们这样坏,就是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臭老九教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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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去批评他们,您息怒。”# x/ P. b% a" c* t  @1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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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说:“你几个能不能让我省心一点啊,背个处分毕业,档案里一辈子都有一个污点啊,你们晓不晓得这个后果有多严重!”- R3 q0 A* e,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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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辩解道:“我们又不是故意的。如果老麻真的要给我们几个记大过,老子索性甩手再给他几耳光,只打一边,把脸打肿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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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说:“我看们是吃雷的胆子,他是我们惹得起的吗?”1 ^9 D0 j" n# Q5 E  l! r5 B* N

: e0 B) f5 x4 C! ]5 P“充其量,他回家照镜子发现脸歪了,求我再把他右脸打肿,要肿就肿个对称!”, x# r8 \: s( s8 O5 K( u5 H

5 m- y8 H& k  b1 ]0 V王老师“扑哧”一笑,说:“你这傻瓜,叫我怎么说你!现在搞阶级斗争,行侠仗义那一套行不通!”- z8 i- ?# A# F) b6 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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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没撞他!我们在打篮球,是他自己朝我们撞过来!他自己一只眼睛向左,一只眼睛向右,还怪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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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L3 P# Z! n“我还不知道你们!”, y4 j1 c1 f) c8 z" C5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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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您老人家如果不去帮我们把处分的事搁平,大不了我主动向老麻要求我们全校师生在毕业之前再吃一顿忆苦饭!反正拉肚子的又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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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不知道阶级斗争的残酷,不知道社会的复杂,要吃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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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n# I6 m0 `* S“您老人家知道阶级斗争残酷,知道社会复杂,还不是吃亏!”% `3 e. B* a+ v/ d' E$ Y9 M' t5 H(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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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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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6 i; u: I2 `8 q4 F2 Z不知王老师用了什么办法,处分的事不了了之。# N8 L2 E9 p  x! |

5 ~+ R* ]9 t$ Q. s$ U这天,学校又召开支边动员大会,“麻癞跛”又在动员会上唾沫横飞地竭力鼓动学生报名,还请了一个已下乡扎根的老三届的知青来动员会上作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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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报名的人数没有达到预定的指标,“麻癞跛”有些着急。昨天,他把各班的班主任召集拢来开了一个会,给他们定了支边的指标,还说,谁完不成指标,停止授课,学习班上找原因。# l: o+ T# u$ O8 ^: [0 I

& T$ T  L# h/ M" Q我性子倔,不懂得世故圆滑,见到有人吹牛撒谎就忍不住要抵谎,(抵谎:重庆方言,揭穿谎言的意思。)见到“麻癞跛”又在学校支边动员大会上胡说八道,忍不住要说话,事关同学们今后一辈子的命运,我不能容忍蒙骗。我高高地举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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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e: ]1 w3 L% q) a7 v6 d/ D5 ?“麻癞跛”见有学生响应,高兴地点着我说:“这个学生很积极,大家要向她学习!你说。”" e) D* M# d3 z4 \

0 J: {+ [3 w) k王老师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她了解我的性子,脸都吓白了。9 h. x2 _& R9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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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来,大声背诵从资料上查获的知识:“西双版纳位于云南省最南端的边境线,分别与老挝、缅甸山水相连,邻近泰国和越南,与泰国的直线距离仅200余公里。是云南省下辖的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州。属北回归线以南的热带湿润区。”王老师直朝我摆手,我置之不理,继续说:“那里是有很多还没开发的原始森林的热带丛林,根本不是大草原,不是牛羊满山坡,牛奶随便喝。要我们去,是要我们去开荒种橡胶,不是种香蕉,橡胶是工业用的……”- N6 \, ?) i) ?" {/ i, N

" @! Z; [5 Q( Y1 i, C不等我说完,王老师就把我按到了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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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癞跛”有些尴尬,但他自从当了工宣队员,和大大小小的阴险狡猾刁钻精怪阳奉阴违的知识分子打交道多了,自然学了一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本事,他笑笑,说:“你们去了西双版纳后,可以自己造一个大草原,自己喂牛羊嘛,自己喂的牛羊,吃牛奶又新鲜又热络又方便,安逸得很。一九五八年响应毛主席号召大炼钢铁,我们有本事把山上的大树砍光,现在,大寨人学习‘愚公移山’的精神,有本事把七沟八梁的山头推平,你们也要有志气,把原始森林改造成大草原嘛。管他妈是种橡胶或是种香蕉,一样的开花结果嘛。毛主席说‘改天换地、人定胜天’就是这个意思嘛。”他很为自己的临机应变自得,笑得脸上麻窝从正圆变成了椭圆。2 ]5 v: O" v, L+ q- p

; x7 D1 G  ~( S9 d2 G2 C& N2 j6 X8 V接下来,是老三届先进知青代表作报告。当作报告的人走向主席台,我一下就认出了她,惊讶得站起来:她就是那个抄过我的家,斗过我的爸妈,还打过我的娃娃脸女红卫兵!娃娃脸先领着大家呼口号,可是这些不长进的学生不买账,七零八落的只有几个人响应,场面尴尬得令人难堪。她又现身说法,讲起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伟大意义,希望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积极报名去支边,又带头唱歌:“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会场闹哄哄的,没有谁跟着她唱。各个班的班主任的招呼也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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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0 U; n, q3 c) ]前些年已经有进不了工厂和学校的老知青在六四、六五年下了乡,六九年更是在毛泽东的指示下掀起了全国性的上山下乡的高潮,当时上千万的初、高中生被一蒿杆全部撵下了乡。我们早已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农村是一个怎样的状况,下乡是怎么一回事,我的二哥就是六九年下乡的知青,后因心脏病办病残回城做零工。各种狂热激进的口号忽悠不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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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q; t) b0 z9 c$ t有学生不耐烦,朝作报告的娃娃脸怪腔怪调地吼道:“滚下来吧,不要乱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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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吼,整个会场的学生都笑起来,娃娃脸的报告作不下去了,她回头看了看“麻癞跛”,“麻癞跛”气恼地挥了一下手,娃娃脸沮丧地摇了摇头,灰溜溜地走下主席台。像有人喊口令似的,全场的学生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笑声叫声口哨声把操场边树枝上的麻雀都惊飞了。$ \. ?6 Z- g8 f' E+ V  `

+ T0 v5 S! V+ h2 L+ f) w0 t  M& ^娃娃脸站在主席台后的边上,听着前面的哄闹,轻蔑地鼻子一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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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贯彻毛泽东关于“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的指示,我们这一届的学生是小学六六、六七、六八三个年级一勺烩,划片就近入学。因文革期间停课三年,我们进学校读初中的时候,已经十四五六岁了,学制缩短为两年。其间校工宣队还组织学生参加了数不清的学工学农、大字报大辩论大游行的政治活动,真正上课读书的时间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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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课改名为工业基础课,简称“工基”,学生们戏称为“公鸡”,而工业基础课就是组织学生轮班到学校附近的一个玻璃厂“学工”洗玻璃瓶,这玻璃瓶一洗就是半个月。而学校刚好有二十一个班级,一个班半个月,除掉假节日和寒暑假,刚好轮完一年。每天,学生们天不亮就出发,沿着江边公路过桥徒步走几里路,赶到嘉陵江对岸的玻璃厂,立马就进入水汽弥漫的洗瓶车间,双手泡在冷水里飞快地洗起来。待洗的玻璃瓶堆积如山,怎么也洗不完,刚洗完一批运走,待洗的又推过来了。轮到我们班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一天八小时双手泡在刺骨的冷水里,学生们的手冻得红彤彤的,好些女生的手都长起了冻疮,我手上的冻疮都已经溃烂了。我忍不住心中疑惑,洗玻璃瓶子就是学习“公鸡”吗?政治课上老师说,资本主义国家里,工人劳动产生剩余价值,资本家攫取了工人的剩余价值,就叫剥削。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工人劳动产生的成果,不知是不是剩余价值,把劳动成果奉献给国家,该算什么?我们学生学工劳动产生了效益,也不知我们这样的劳动,工厂付不付给学校工钱。经济活动算政治账,不知该怎么算。我很想问班主任王老师,但看到王老师跑前跑后地照料着,深怕同学们惹祸打烂玻璃,又怕学生们受伤,一副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的样子,不好再给她添烦恼。一个学生手滑没端稳,打碎了一个玻璃瓶,车间主任照成本价要他赔了一角五分钱。气得他背地里直朝他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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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J  `" i2 E$ o0 F1 R& W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学生们拿出自己带的饭盒,饭已经冰冷,但是饥肠辘辘的我们根本顾不得这些,三三两两的挤在车间的角落里,就着寒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头几天,大家还好奇地互相瞧一瞧对方饭盒里的菜,一看,大家都乐了,大家的饭盒里差不多都是白饭和炒咸菜,很少有蔬菜和肉。那个时候物资紧俏,什么都要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只供应一斤肉。  B# B8 y8 W: t7 I* Y( {

( I( G1 ^' r1 T9 s/ [英语课由班主任王老师兼任。原来我国和苏联相好的时候,俄语是热门专业,王老师主修俄语,现在毛主席和赫鲁晓夫感情破裂闹翻了,苏联便成了“修正主义”,俄语也不吃香了,于是又让学生们改学英语,但是英语老师不够用了,王老师只得热炒热卖,现学现教。只不过俄语是弹着舌头说话,英语是卷着舌头说话,听起来都叽哩咕噜差不多。她严格照本宣科,用蹩脚的中式英语教学生们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狼里屋窃尔闷猫呃狼狼赖糊涂窃尔闷猫”,当然,这些闷猫学中文犹如学“鹦哥你喜”般艰难,学“鹦哥你喜”的中文注音版更是稀里糊涂不知所云,越学越糊涂。学生们在实践中学,立竿见影地学,活学活用,上街游行呼喊“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时,有人故意装怪,随着“一二一”的步伐,标新立异的喊出整齐划一的“狼里屋——窃尔闷猫——狼里屋窃尔闷猫——呃狼狼赖糊涂——窃尔——闷——猫”,引得一街人向他们这些小假洋鬼子行注目礼。2 d: Q, C, k; P. C, w$ c7 N. E6 k

" F; a2 M1 e- s, t8 b3 p王老师三十多岁,西南师范学院外语系毕业。她常年梳着一头标准的妈妈式齐耳短发,用细小的钢丝发夹把头发别在耳后,戴一副度数很高的白边框近视眼镜,眼睛从眼镜片透过来,显得眼睛好小好小。我觉得学英语只是用来喊口号,无聊又可笑,便心不在焉起来。我一直都有一种好奇,想看看王老师的眼睛实际上究竟有多大。觉得让我们看清老师的眼睛比老师带上眼镜看清我们的眼睛要有意思得多。无奈课堂上每次王老师摘下眼镜的时候,都会背过身去,在眼镜片上哈一口气,捏起衣角把镜片擦一擦,重新戴上,然后才庄严地转过身来。我十分遗憾,心里说王老师您傻啊,您的牙齿那么整齐那么白,却戴一副瓶底厚的眼镜,把眼睛变得那么小,你怎么就不戴一副放大镜,把眼睛衬得大些,那才好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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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老师是一个不拘小节不修边幅的鳏夫,瘦高个,五十年代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老迂夫子,他常常是穿着不同样式不同颜色的鞋袜,踏着上课铃声摇头晃脑风摆杨柳般的走进教室。学生们在文革初期停课期间已野了三年,且文革中大都参与过批斗老师,不知道“师道尊严”为何物,有调皮捣蛋的同学背地里给他取了一个绰号:“长虫”,常常捉弄他,把撮箕放在门框上,只等老迂夫子推门进来撮箕掉下来扣在他头上的那一刹那。老迂夫子宠辱不惊见怪不怪,慢条斯理的摘下扣在头上的撮箕,自嘲曰:“同学们,我是臭老九,你们给我戴高帽子没关系,但是,你们要学会仔细观察,抓住事物的特征,你们看,我腿长腰细颈瘦头小,‘长虫’一条,恁大个帽子,不合我的尺寸。还有,你们应该把灰抖干净,衣服弄脏了没人帮我洗。”然后和学生们一起“嘿嘿”笑起来。课堂的气氛真是无比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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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D/ {) S- q4 g$ @作文课就是教学生们写大批判文章,每一次我写的大批判文章,语文老师都会拿去当范文或者叫学生们用大字报的形式抄下来贴在校园最显眼的地方。学应用文,还包括教学生们学写检查。一说起写检查,他就很亢奋,他滔滔不绝地说,这个我最有心得,同学们你们看我现在还能教书,就是因为检查写得好,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一句话,狠狠地臭骂自己,骂得越狠,检讨就越深刻,也就越容易过关。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以后会派上大用场的。只要检查写得好,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政治运动都能应付过关。说到这里,语文老师两眼炯炯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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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课就是学唱样板戏,校革委为了跟上如火如荼的文革形势,把一些有文艺表演天赋的学生组织起来成立了文艺宣传队,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编排了全场大型芭蕾舞剧《白毛女》的样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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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的成份也不好,为了躲过文革风暴的冲击,凡是工宣队的号召,她都不问青红皂白积极响应,为了得到工宣队的表扬,她努力争取,终于把全班学生不管会唱不会唱的,全都滥竽充数地弄进宣传队,成了合唱团的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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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的政治课,政治老师都必须要领着同学们学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文化大革命前十七年,在教育方面,培养出一些完全脱离工农兵,脱离无产阶级政治和生产的知识分子,自古以来,学校这个地方,就是为剥削阶级及其子女所垄断。解放以后,好了一些,但基本上还是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垄断。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必须彻底改变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这一段背得滚瓜烂熟。批判“孔老二”、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头子刘少奇,学习毛主席的路线斗争,颂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等等。在毛主席“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下,十六七岁的中学生的脑袋里灌满了各种各样的政治口号和政治术语,仅是共产党的十次路线斗争,哪一次是左,哪一次是右,更何况什么唯物唯心,什么内因外因,什么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什么社会主义的十大优越性,等等,更是不知所云,搅得学生们头昏脑涨稀里糊涂的。5 M" F3 m- u: N0 k) S8 ]# S. e* T'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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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最时髦的一句口号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又说工人阶级必须占领一切上层建筑,以我对社会的粗浅认识,觉得工人阶级的经济基础并不好,文化的总体水平也并不高,却要占领上层建筑,要领导一切,岂不是瞎捣蛋吗?看看“麻癞跛”,就知道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有多滑稽了。我觉得不学理论还好,一学理论反倒越来越学糊涂了。我不想深究下去,对这种不能自圆其说与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对着干的理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再说,我社会阅历尚浅,不能明辨是非,真要信进去的话,不是傻了就是疯了,再不然就是学狡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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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2 ^, @3 v" \* Q% _6 x政治老师二十七八岁左右,带一副方框的玳瑁近视眼镜,皮肤白皙,长相斯文。他讲课的时候,表情痛苦,措辞艰难,便秘似的,一句话要在嘴里咀嚼半天才费劲地吐出来,主语谓语宾语名词动词形容词的组织程序和排列逻辑被搅得颠三倒四,看着都为他着急。当时他正在向学校的一个女教师套近乎表忠心,奇怪的是,在她面前他总是笑得阳光灿烂,语言表达能力十分正常。我不禁胡乱猜想,难道老师也像孔雀似的,只在心仪的人面前才展示它美丽的羽毛,给初中生上政治课是对他的智商才情的精神折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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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数学课,数学老师面对顽冥不化的学生常常是忧心如焚,一边用黑板擦子用力捶着讲台,一边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吼:“你们将来怎么办?不知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为何物,几何图看不懂,平方不会开,三角函数它认得你,你认不得它,什么叫抛物线?”说着,数学老师顺手拿起一节粉笔朝瞌睡的学生身上扔去:“这就叫抛物线!吴必成,你怎么老是睡不醒哟?”吴必成惊醒,揩揩流到嘴角的梦口水,茫然地环顾四周,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吴必成,你这个梦虫啊,脑子一团散脑花,肚子一包傻下水,你们将来怎么办?张晓军,你搞什么搞?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上课不准做其他事情,注意力要集中,不准开小差。学好数学课,至少以后别人把你卖了,你能够帮他数得清钱嘛!什么是平行线,你们见到过铁路吗?两条铁轨就是平行线,永远不交叉!不要以为几何就是没用的叉叉角角,以后你们长大了建设国家,几何会常常用到的,为什么铁路桥梁的钢架都是三角形,因为三角形最稳定,好比你们家你的爸爸妈妈加上你,这种家庭结构最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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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x8 L& v6 x' x1 }& H一个学生小声说:“那倒不一定,我爸爸妈妈一个造反派,一个保皇派,常常吵架。”& p9 _% }; b5 l3 J& @9 x, N

& o" m; y1 A+ S2 k& r一个同学插嘴:“吵架也算是最稳定的,这就叫又团结又斗争!如果你爸爸再给你找一个妈,变成了平行四边形,就糟了!”这个同学边说边两只手的拇指对食指做了一个平行四边形图像的手势,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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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老师用黑板擦子敲敲桌子,接着说:“同学们,我们解题的时候,要注意逻辑!要弄懂它的内在逻辑!逻辑!懂不懂?要学会推理,推理,懂不懂?要会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懂不懂?”" B( j* g6 V( X6 A4 S0 t' J

! e/ b! g' @8 z& f# a调皮学生接下嘴:“老师您莫心焦,毕业后我们下乡当知青修地球,毛主席早就给我们安排好了,您老人家也用不着费心费力地教我们这些东西,反正我们都要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您教的这些不作数,没用!懂不懂?”  W" d5 V, Q2 Q-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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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同学跟屁虫似的,接嘴说:“毛主席在文革时同王海容谈话时说过:‘读书越多越愚蠢’。江青同志都说‘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学多了,怕要被当成知识分子‘臭老九’挨批斗,只要我们手上茧疤厚,身上泥巴多,就是合格的革命接班人。我才没那么傻,学这些知识长大了当‘臭老九’!”0 W5 F! P( y# y" |5 m

' F2 r/ c6 ?; {) X5 f9 Z( s这个同学不爱学习,完不成作业还常常霸道地把我的作业拿过来照抄一遍交差,还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毛主席都说,‘考试可以交头接耳,无非是自己不懂,问别人懂了。懂了就有收获。为什么要死记硬背呢?人家做了,我抄一遍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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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L6 B4 P/ l4 E& j) ~此话一出,全体噤若寒蝉,奈何不得。老师语塞,只有摇头叹气。8 w# r9 w  f: M' s, f. W+ p* D' G

5 E# c$ W7 T( i6 f8 S1 k好不容易拖到毕业。当时,全北碚区只办了几个高中班,一个学校能分到的名额十分有限。班主任使尽浑身解数,才给自己的班级争取到了四个读高中的名额。3 q( O4 i8 U3 }6 Y  Z0 W

8 d6 D' Q" F7 @( ^* o: l我悄悄找到王老师,“老师我也想继续读……”一语未完就哽咽了。7 {2 a6 ~+ X% w4 S& w6 O

& X5 Q& a9 r7 J. \) Z& ]面对哭着想读书的我,王老师说:“唉!老师知道你想读书,老师也知道你成绩优异,是一块读书的料,但是,我也没办法啊,上面有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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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上面的指示,读高中的指标只能给军队干部、革委会领导以及工人阶级的子女,成绩如何不在考虑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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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不得不万般眷念的告别了我的学生时代,和千千万万的中学生一样,到农村当知青去了,这一走,就是整整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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