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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橦:我的化肥厂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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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16 21:04: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上世纪七十年代,国内掀起一个“小化肥”风潮。当时我正在河北省阜城县城中学教书。    75年岁末,人们在物资奇缺,枯燥乏味中辞旧迎新,传来了省里文件,县县要办小化肥厂。县委又来了“头等大事”,成立个化肥会战指挥部,我和太太榜上有名。    我们70年从北大毕业后分配到这里,插队一年半后,学物理的去铁厂,学技术物理的去农技所,学无线电的去电机厂。都是几十人的小作坊。没有“化”字沾边的厂子,我们学化学的只好当孩子王,还只能教语文、教数学。现在好了,名归实至,混入工业界。   虽然年产只有三千吨合成氨,对这个县可是高精尖,巨无霸。指挥部由一个县委常委挂帅,相关的计委,工业局,物资局,电力局等部门出局长或副局长。从公社和县单位调了三十多个干部,可谓精兵强将云集会聚,各路人马济济一堂。   学”化”字的大学生也几乎一网打尽,有十来个。  别看学的化学,又在农村呆了多年,化肥我还没见过,更没用过。合成氨能做氮肥,也是第一次听说。但我知道,生产它用到三个最简单的化学反应,煤和水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一氧化碳氧化成二氧化碳,氢和氮气生成氨。小儿科的很,学过化学的初中生不知道都得打屁股。  除此以外,都是些生产流程,设备结构,工艺管理的事,属于化学工程,我们没学过,是门外汉。  省里提供全套安装图纸,其它全靠地方白手起家自力更生,空手套白狼,做无米之炊。  最难的是50万元的资金。会战人员都是借调,工资由原单位发,施工安装的民工由大队记工分,可材料设备仪器都不是白来的,上面一个子儿不给。拿到现在,也就是豪宅的一个厕所或者中国大妈的几根项链钱,可五十年前,我们的工资才42块半,局长大人们也不过五十多,而且十几年零增长。50万是老鼻子了,一分钱还难倒英雄汉呢。        衡水地区在河北省十个地区最穷,阜城又是衡水十个县之最,一望无银啊。不过,难也不难,县里有法宝:摊派,集资,三下五除二一分,坐等收钱。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财务组,骨头里也要榨出油,谁也别想耍滑头,每天去催账。        十多个专用大型设备由省里定点生产供应,其它所有材料物资都靠自寻门路,无中生有。那个年头,连买火柴白糖都凭本凭票,钢材是国家控制,粥少僧多,我们简直是虎口拔牙。        县里有点存货,都划拉来也是杯水车薪。啃这块骨头的是”业务组”,撒出去人到周边各地,削尖脑袋钻营,各显神通,叫”跑业务”。我们在办公室等捷报,谁搞到了几吨钢管、谁弄来了几块钢板都是欢天喜地,如获至宝。阜城人落脚在外地又管点事的也不少,列入名单,或去信,或登门造访,要他们做贡献。这个县名人歌唱家于淑珍、京剧大师荀慧生,当然是不敢动脑筋的。        厂址选在离县城70里地的崔家庙,公路北侧。基建组先行,开始大兴土木。转年初,天寒地冻,白花花的盐碱地突然热闹了起来,机器轰鸣,打了四口大井,接着运来木头,卸下红砖,一排排一片片,每天车水马龙,很快盖起了仓库和办公室,崭新耀眼。砖房在阜城是稀罕物只有县政府几个少数单位才配。在满眼的土坯房中,化肥厂的档次可见不一般。        最重要的部门是安装组,主要由我们一批书呆子组成,管所有跟技术有关的事,物资局王局长任组长。        五金厂张厂长、机床厂陈厂长是副组长,属于两边跑。我也算一个,相当技术总监。从省安装队请来一个人,老谢,当顾问。        我三十岁,年轻气盛,又受宠若惊,拿出拼命三郎劲头,一方面恶补化工知识,一方面努力熟悉化肥厂的枝枝节节。        我们的第一个任务是复制图纸,熟悉图纸,把省里那套图全部描在透明纸上,送到外面熏图,复制出的蓝图分给施工部门。接着核对进货,分门别类,确定用途。无缝钢管,有缝钢管,法兰,三通,阀门…过去不知何物,渐渐都眼见为实了。        厂房基建开始后,我们也是大拿,解读图纸,检查预埋件和预留孔,核对设备底座和管线支架,最后拍板验收。设备来一个装一个,从吊装定位到紧固测量,都亲临现场。        盖成了一排办公室后所有会战人员都搬到了工地,没有周末,日夜忙活。大学生中有女同胞的特殊照顾,住到对面的老乡家里。我和太太住的是中学同事父母家,三间房腾出一间,白天吃食堂,朝出夜归。        房东指望着我们能把二儿子办到化肥厂,很客气,不过最后没能遂愿。我们有一个煤油炉和简单的做饭家什。        隔三岔五,我烧几个当地人没听说过的菜,带上一瓶衡水老白干,与领导打成一片,走上层路线。        各个组的一般工作人员是公社抽来的农业粮干部,在大队记工分,公社给一、二十元补贴。他们地位就比较低,年龄和我相仿,带着农民的狡诈和小官僚的势力,个个成熟圆滑。        这些人基本都是两个娃的爹了,记得有一次县计划生育办弄了一辆卡车,专门来抓他们,拉到县里做绝育,把他们吓的个个屁滚尿流,四处躲藏,看着他们怕做”阉人”惶惶然的样子,我好笑又同情。    我们有两辆卡车,司机是退伍军人。只要厂里没活,就到山西大同拉煤,一去几天。煤是我们的主要原料,消耗巨大。靠这样风尘仆仆长途跋涉,是否划算,天晓得,反正不关我们的事。        有一次一个业务员从铁路上走后门搞了一个车皮,运的煤够我们的车倒腾好几天,立了大功。        车在那时很金贵,没有点地位的人甭想搭车兜风。有一次老谢和五金厂张厂长跟车,路上他们车刮倒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受害人滚到了沟里。他们的伤其实不重,送到了县医院。没想到这是个碰磁的,赖着不走了,狮子大开口要钱,少了没门。        后来听说他们暗示,坐在驾驶座的是张厂长,没有本子。我方虽然统一口径死不认账,但是理也不壮。大家轮流看望送东西,又动员各种关系施加压力,竟遇到个软硬不吃的主。        如此”刁民”,倒也有些骨气,最后可能还是出了血,才摆平此事。        六月,我们第一台大型设备锅炉进货,是唐山来的。探路的人报告说,进入阜城后要进过一座桥,年久失修,载重量也不够,有可能撑不住,而重修工程太大,肯定没戏。        这么大的事我可拿不了主意,只好矛盾上交。领导成员开会讨论,左右为难。张厂长一拍胸脯,他领人去加几个桩子,就是它了。车来时他在那盯着。大家表态,如果出事,集体担责,挨刀大家挨。        那场面我很感动,对农村干部真要另眼看待,他们不光会吃香的喝辣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敢担当,能拍板,不认怂,是汉子。于是我说,舍命陪君子,我跟张厂长一块去。        后来在施工安装中,需要冒险担责的情况还相当多,设计规定的材料就是搞不到,唯有以次充好,以小顶大,光讲究循规蹈矩办不成事,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咬咬牙,我只好大主意自己拿。        怎么着合理地偷工减料,是我在建厂中最为难以拿捏得一件事,也是个大学问。事实上,后来开工不久,跑冒滴漏就不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呗。        那台锅炉平安地运来了,大家心里石头落地,弹冠相庆。司机师傅是个大胖子,很爽快,说着好听的唐山话,带来了好多唐山小陶瓷。我也有一件,是个鸟形状的小酒壶,一倒酒就有嘘嘘响声。        我们开庆功宴,热闹了一天,约好运第二台锅炉时带来更多好玩的东西。        师傅回去后,爆发了唐山大地震,不幸遇难。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大家不胜唏嘘。        我们有两个资深业务员,当时也在唐山,被砸在了楼里,幸亏都爬出来了,死里逃生。这两个人长驻天津,住在东站旁边的东风旅馆,我去看过。        那个旅馆大都是各地的业务员,长期住户。好多人一间大屋子,堆满了做饭家伙,脏乱不堪。门外一排排煤油炉,像个大杂院,炊烟四散,收音机声此起彼伏。我才知道这些人的辛酸,这还不包括每天装孙子求爷爷告奶奶,打躬作揖呢。        地震后,大家都搬到院里的地震棚。我们也在村里庄稼地的深处,开一小片空地,架起一幅床,搭个帐篷。四周一片青纱帐,晚上听着蛐蛐的叫声和沙沙的风声,也挺浪漫,尽管有时风高月黑,打着手电都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在那一住就是几个月,一直到天气冷了,才撤。        九月,毛离世。我们厂的几个头头正好在那个时候回县城时和另外一些头头喝酒,成了事件,一人弄个处分。其实这些当官的喝酒还不是常事,只是这回撞到了枪口,冤。我看他们也不知悔改,照样喝。        不过那时没人用公款,都是自掏腰包,最多由我这种冤大头买单。那年头都不关心政治,什么国家大事,小道消息,不在人们的话题。我只记得开过一次批判四人帮大会,大家非说我学问高,作个主题发言,强拉硬扯地把江青一伙说成“破坏我国化肥事业的罪魁祸首”。        地区也成立了一个化肥会战指挥部,时不时开个会,组织各县交流。冀县那个管技术的,叫“顾二熊”,也是教书匠出身,脱颖而出。他们县有钱,建厂进展快,老顾又有主意、有魄力,很快被领导看中,先是调到地区化肥会战指挥部,接着到工业局,后来到秦皇岛当副市长,最后官升至全国合作供销总社副主任、河北省副省长。        别说什么生不逢时,别说什么领导不公,我们当初都在同一个起跑线,命运给了同样的机会,有本事有能力就能上,你揽不来那格瓷器活是因为没那个金刚钻。        化肥厂的安装拖拖拉拉搞了两年多,拿到现在也许两个月就够了。其间,我几乎每天都扑在工地上,每个细节都要过目。十几个大设备怎么运转?上百个阀门都是管什么的?万米管线走的是上下水,还是什么气?多少压力?我都如数家珍。        有个机修车间,什么车工、钳工、管工、焊工的活,我都去碰碰,以我的地位,别人也不能不教我。        我太太任务比较简单,筹建一个中心化验室和变换、合成两个车间化验室,并带两个徒弟。那是精细活,厂里的明珠,土干部看了就眼晕,一窍不通,随她游哉悠哉。        进入78年,人们满怀希望期待,我的命运更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化肥厂投产在即。尽管县里砸锅卖铁,再也拿不出几万块钱,增加一个”碳化车间”了。有了那个车间,液体的合成氨转化成颗粒的碳铵,肥效会大幅提高。但这在设计中只是一个选项。氨在常温下是气体,靠高压变成液体,极易挥发。我从书本上知道,要深挖深埋才能保持在土里,施用并不方便。而且合成氨是碱性,衡水一带都是盐碱地,对土壤也不好。对这些疑问,我至今也没整明白。        第一批工人招来了,不是官二代就是硬后门。全体生产人员到衡水地区化肥厂培训一个月,每人还发了一身工作服。        正经的工作服都是劳动布做的,厚、结实、耐洗。我们的那身却是一种再生布,便宜货,粗糙得很,土气十足。这对我是进入工人阶级队伍的象征,不再是臭老九了,挺美。有一次回天津也穿着这身,别人叫我”老师傅”,我心里美滋滋。        到书店买书指着一本要拿来看看,狗眼看人低的小售货员眼皮也不抬,说:”这书要弄脏了我们可卖不出去了啊!”        我一拍台子:”少废话,书我买了!”        我们在衡水化肥厂跟那里的工人和技术人员摸爬滚打,请教切磋,享受着碌碌有为的快乐。三班倒别人上一个班,我要上一个半。锅炉、造气、脱硫、变换、压缩、铜洗、合成,各个车间轮流转,和工人一样操作,哪出了问题,就跟着人家技术员屁颠屁颠往那奔。        埋头拉车猛然看路时发觉我们安装组的大学生们正在胜利大逃亡。老赵两口子,文革前就来到阜城中学,调到了新开工的沧州大化。单身汉小寇跑到了他姐姐所在的陕西。另一个单身小侯,竟然回了天津!还有两个从外厂借调来的,回了本厂,不久也走人了。我们同来的十几个北大学生除了我们俩早光了,后来结交的外校大学生也纷纷脚底抹油。        人去楼空,曲终人散,每天闹哄哄背后我们心中的空荡荡,悲切切,无以言状。        不能坐以待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们总算找到一个关系,搭到当时沧州地委组织部长,恰巧他又认识阜城县委书记宫培林。一封只有几十个字的毛笔信就把事情搞定了。        我关系所在的文教局不敢怠慢,立马放人。接受方早由我的小姨子联系好了,开封第三中学。不算理想,可毕竟也回城了。78年初一天,云开雾散,阳光灿烂,当我得知档案已经寄出时,大大舒了一口气,心里喊:解放了!        谁说煮熟的鸭子不会飞?我们的头儿张主任听说此事,急眼了,一封信反映到了地区,说“李橦是我们化肥厂唯一掌管全面技术的,他要走了,请地区再派一个人来”。管化肥会战的地委张副书记大怒,据说训斥了宫书记,“这个老九绝不能走!”        短短两个月,我的命运冰火两重天。那份档案又要了回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噩耗传来,真是天塌地陷,万念俱灰!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四月份,一个峰回路转,传来了北大招回炉班的消息,太是时候了!我们虽然经历一番周折,文教局总算同意报了名。事情很快,化肥厂没有我们的人事权,没插上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真调到了开封,初来乍到,保不定报名还不批准呢,命运就这样在夹缝中给了我们一线生机。        这时化肥厂已经正式投产,我一心二用,白天在车间巡回往返,解决实际问题。晚上在宿舍挑灯夜战,解决书本问题。        记得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煤气管道泄露,需要补焊。按常规应停产,先用空气置换,至少耽误两个班。冒险的办法是带气操作,里面压力大,火不会往里窜。        理论可行,但谁也没干过。我横下一条心,下死命令,现场陪同,总算解决了。把我紧张得一身冷汗,手脚冰凉,后怕啊。化肥厂真不是久留之地,摧残神经,得赶紧走人。        七月份到石家庄参加了考试,回来没几天,化肥厂正式挂牌。大学生只留下了两位女的,一个当厂长,一个当供销科科长。我和妻子储国蓓则按省里最新指示,稳定教师队伍,打道回府送还文教局。        我这个”顶梁柱”曾经呼风唤雨,一个猝不及防就被扫地出门了!想起文革时常听到的一句话:飞鸟尽,弓箭藏,狡兔死,走狗烹。        当时想不开,气急败坏,如丧考妣,甚至硬着头皮去找宫书记,但是木已成舟。后来还是明白了,我本来一心想走,干嘛还吃只碗里看着锅里呢。没有留我,实际给我走人开了方便之门,否则我考上了北大回炉,他们死不放,才是大麻烦。还是那句话:祸福相依啊。        我留在文教局当了小干事,主要是往下面跑、调研、写材料。多次途经崔家庙化肥厂,因为心里耿耿于怀,因此过而不入。看着锅炉,造气两个车间放出的浓烟滚滚升天,合成车间排出的废水流入河沟,甚至闻到两个液氨储罐放出刺鼻的臭味,也看着农民赶着马车拉着大桶,来装液氨,心里五味杂陈。        九月,我们双双被北大回炉班录取,跟阜城拜拜。我们到处告别,却没去化肥厂。那里有我的汗水和快乐,也有我的辛酸和遗憾。        七十年代,中国建了约1500个小化肥厂,沧海桑田,大浪淘沙,存活下来的不足五百个,象衡水地区的冀县,深州化肥厂,都更新换代成了大厂。其它大部分倒闭了,不在了,阜城化肥厂就转产成了染料厂。“小化肥”被埋入了中国历史的记忆,也埋入了我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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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inotimes.com/514/up_art/p2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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