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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苑子的博客  “刘总师”暴乱集团冤案纪实(陕西商洛、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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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9 15:17: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野山冤魂—“刘总师”暴乱集团大冤案纪实

转自 沙苑子的博客


一九七○年六月三日,经省、地公安机关军事管制委员会批准,陕西某县召开公判大会,判处“刘总师”反革命暴乱集团案首犯惠生厚、曹志贵、周本汉等二十四人死刑,立即执行;判处五人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强迫劳动,以观后效;判处一人无期徒刑,二十九人五至二十年有期徒刑;判处一人管制,四十三人戴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免于刑事处分和免戴帽子四人,定为案犯八十九人;按受欺骗、蒙蔽、裹胁对待不予追究者一百七十二人。全案共计涉及三百六十八人。
九年多之后,陕西省红头文件称“刘总师”反革命暴乱集团案是一起大冤案。政法机关宣布,除对周本汉等四人以杀人罪依法惩治外,其余被杀、关、管,被戴帽子、被宣布为案犯以及从宽处理未予追究者,一律宣告无罪,公开予以平反。


监狱还是国民党时代留下的监狱。直筒筒的岗楼上站着一颗红星头上戴,两面红旗挂两边的人民解放军战士。院子不大,四周紧挨着围墙是一间间囚室,囚室的窗子原先是用木条钉上的,现在换成了钢筋棍。
早饭后,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院子,然后分成两排一字儿散开,把刺刀尖对准囚室直挺挺地站着。两小时后,又一队进来,原来的一队撤去,站立的地点、姿式不变。又两小时后,再有一队换下刚才的一队……
在院子站岗的全部都没见过面。在这里关了快两年的惠生厚,无数次盯瞅过岗楼上的战士,一个个面孔都非常地熟识了。院子这伙人显然是新调来的。
骤然间如此戒备森严,一定是要有不寻常事。惠生厚一直绷得很紧,而后反而松驰的心弦,一下子又绷紧了。看来,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有了这种预感。
果然,下午二时许,惠生厚被提至监狱小门外大铁门内的预审室。三个多月前,惠生厚突然被拖出去砸上脚镣手铐。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那年月中国尚无《刑法》、《刑事诉讼法》,就连法院和检察院也被撤销,只有公安机关从拘留、逮捕、审讯直至判决全包揽了,更不存在一审、二审、上诉、驳回等法律程序。他不可能预先知道自己的最终命运,也不允许他答辩和陈述。
难计其数次审迅过惠生厚的那位公安干部,铁青着本来就黑青的脸一字一板地向他宣读了判决书,最后结果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明天中午十二时执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或者说,还有什么要求?”
惠生厚先是本能地愣了愣,随即很干脆地答道:“该死,我该死!”
并未强制,他伸出右手食指,在判决书上按下血红的指印。
周围的人都很惊讶,不敢相信惠生厚竟能这样心甘情愿地认罪伏法?过去每次审讯,都让他们伤透脑筋,费尽周折,得到他一个手指印如同登天般难。今天这是怎么了?
惠生厚拖着沉重的镣铐被押回囚室。他是单独关押的要犯,一个人占据一间八平方米的房间。木板床放在中央,四边不靠墙,一举一动都处在看守人员的视线之内。他艰难地把两条腿提上床,无力地躺了下去。不一会儿,一个接一个的哭叫声传来。从那些撕心裂肝般的鬼哭狼嚎中,他能分辩出都是哪几个。
“冤枉啊,实在是冤枉……老天爷呀,你快睁开眼吧!”
这是那个叫什么马俊才的,夫妻俩都被抓了来,说他们是 “刘总师”五大摊之一的头头,还说是一九六五年就开始秘密串连的第一个人。其实,他过去压根儿不认识。后来是在集中到县上办学习班时经别人指点才知道也被搅到他们一伙来了。也要杀他的头?那可真是冤枉了他,他什么事都没有干呀?
“我……我才二十九岁呀,屋里有媳妇娃哩,杀了我咋得了哇……”
这是聂自元,他听见头一声就知道是他。小伙子年纪轻轻,上有老下有小。在他煽哄下,刚拉起一帮子人,什么也没顾上干就散伙了。
“我就是给娃报了个名,这就犯了死罪吗?这真是把人冤枉死了哇……”
这是那个叫刘金品的地主分子,别人串连他参加“六总”,他说我老了,叫我娃参加。就这,也要脑袋搬家?
“我不是反革命,我真不是反革命呀!狗日的惠生厚,你害了我们一家子呀……”
惠生厚头猛地一炸,蒋炎江也被判了死刑?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蒋家四口已经上吊自杀了两个,蒋炎江和蔡忠烈被抓进监狱,这个老实疙瘩终久未免一死。
罪过,实在是罪过!自己真该千刀万剐。惠生厚把脑袋在床板上使劲地磕着,骤然间涌上全身的痛苦,使他恨不能立刻就一头碰死。他后悔为什么一开始不像张德虎那样脖子上挂根绳子而去呢?要是早早地一死了之,就不会被逼出那么些毫无踪影的口供,也不会让那些编圈儿的人越编越圆。自己多活了两年半,牵连了众多人!
惠生厚又悔又恨,又急又气,不一会儿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惠生厚醒了。外边天黑了。屋里白晃晃的大灯泡套在铁丝笼子里,把旮旮旯旯照得通明。大概是一个个声喊哑了,泪哭干了,整个监狱死一般寂静。院子站岗的士兵刺刀上耀出阴森森的寒光。
惠生厚想,这时候跟他一个命运者,怕难得有闭上眼的。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就将步入另一个世界,把一切怨恨和委屈留给人间。活着多么好!即就是活得再艰难,总比死了好。人大概到了这种时刻,都会留恋有诸多烦恼的尘世。大颗大颗的泪珠儿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两鬓流下去,滴湿了被褥。他没有擦,铐着手无法去擦,也用不着擦。
只有惠生厚自己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出“我该死”那样的话。难道他真的认为自己罪大恶极,认罪伏法吗?不,不是的。他表示的是另外一种意思。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回想了自己的恶作剧。一个近乎儿戏的恶作剧。把他和另外好多人送上了断头台,使更多的人已经遭受到而旦还要继续遭受到无尽的苦难……


那是一九六七年夏季的一天,惠生厚和一个名叫蒋炎高的中年汉子,脚步匆匆地行进在一条荒草掩盖下依稀可辨的山巅小道上。不过那时候他不叫惠生厚,化名全秀峰,人称全木匠。
山高林深,石黑峰险。呲牙裂嘴的山崖隐藏在无边的原始森林中,不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嗷叫,从草丛中惊飞的怪禽发出一阵阵剌耳的嘶鸣,犹如置身于唐僧取经的西天道上。这里是秦岭深山区两地三县结合部,山大沟深,人烟稀少。一路上,如凤毛麟角般罕见的三五户人家,有的住着树棍子扎成的庵棚,有的栖身于天然岩洞。男男女女似乎都没有裤子可穿,皆以一条布带子缠裹在腰间,像野人似地痴呆呆望着他们从身边走过。
家住平坝子上的全木匠从来没有想到过,在现在的年月,还有这般生活着的人,也没有想到世界上竟有如此偏僻荒凉的地方。他心里沉沉的,不止一次打问:“蒋哥,你兄弟家也是住在这种地方?”
“差不太多,比这一路上的能强一点点。”
“哎呀,这不跟野兽一样,日子咋过嘛!”
“祖祖辈辈都这样,生长在这山沟垴上,你有啥办法!”
“还有多远?”
“快了。翻过前边那个山垭子,顺沟下去阳坡就是。”
天当正午,艳艳的太阳光洒落在山坡上,没有炎夏时节应有的那股子署气。山风不知从哪儿吹出来,响着尖利的啸音,在埋没人身的荒草尖上打几个转,带着一阵阵寒气,随着树林子哗哗响过后,消失在半空中。
他们进入一片不见天日的阴暗潮湿的树林子。一根根合抱粗的大树横七竖八躺倒在路旁,有的则直挺挺挡住去路,得极小心地从它们身上跨过去。天长日久的风吹、雨淋,它们破碎、腐烂,变成粪肥,又重新渗入生它养它的土壤之中。
“这儿木材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我们不叫木材,叫木石。就是说它跟石头一样多,也跟石头一样不值钱。”
“咱干木工活的,只要有木材,就不愁没饭吃。”
“有你这手艺,人还不把你当神敬?到我兄弟家,有你吃,有你住,你想呆多入就呆多入,三年五载都没得要紧。”
全木匠沉默了许久,肩上背着的木工家具压得他有点受不住,他两只手兜住背篓底往上扶了扶,复又加快了脚步。
出了树林子,走上一片开阔地。全木匠漫不经心地问:“外边正搞文化革命哩,这里没闹?”
“那是公家的事,和老百姓无关,没人操那些闲心。”
“也没成立群众组织?”
“公社、大队好像都有一伙人,那是混轻松工分哩。还是干部拿着事,换了个名名就是了。”
“拉人游街不?”
“游么事街?有游沟的,捉住四类分子,戴顶高帽子,这条沟转到那条沟。瞎胡闹哩,热不到几天,都没劲了。”
“噢……那就好。”
全木匠轻轻吁了一口气,脸色舒坦了许多。此时,全国上下业已闹翻了天,山垴垴上却还几乎是风平浪静。
惠生厚是与这个县交界的安康县人,与这个县不属于同一个地区。他家住在川道的平坝子上,出身地主成份,曾任过高级社会计,一九五七年因为贪污诈骗罪被判刑两年。释放后,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起来。再加上三年困难时期,清白人都吃不饱肚子,他就更遭罪了。没奈何,背几件木工家具出门,谎称祖传手艺,打得好家业,以此糊口混日子。期间,少不了今日挨批,明日挨罚,总是恶习不改。不久前,他们那里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县里有两大派,公社和大队也分成两派,相互打来斗去,整治人的法子越来越馋火。他这种人自然是刀下菜,成了两派都收拾的出气筒,时不时就被抓起来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挨批斗。他实在在家里呆不下去了,于是夜半更深,逃之夭夭,永不复返。哪儿冷清往哪儿跑,越跑离家越远,越跑越入得深山。昨天,这个名叫蒋炎高的向他介绍,说他弟弟蒋炎江家住的地方木材满山遍野都是,有他这手艺一年半载都有做不完的活儿。于是,他就跟着蒋炎高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山垴垴。
蒋炎高的弟弟蒋炎江家坐北朝南,独自占据一个两三亩地大的山凹凹,上下里把路外才望得见另外的人家。全家四口人,蒋炎江四十出头,女人聂彩莲三十四五,独生女蒋益清刚满十八岁,招赘的女婿蔡忠烈已经结婚进了门。
蒋炎高把全木匠介绍给弟弟蒋炎江一家之后,就回他后安康去了。全木匠在蒋炎江家,先二话没说给主人打了几件家具,样式新颖,手脚精细。给工钱,他说啥也不肯收,惹得一家人喜欢。
蒋炎江说:“往后,你就住咱家。这两条沟三五十户,家家都有木活做。”
聂彩莲说:“好的没有,包谷糊汤总有你吃得。”
蒋益清把那临时搭在堂屋墙角的床铺往软和的收拾了再收拾。三间石板房,老小俩口各住一边,全木匠睡在中间,倒也没啥妨碍。
不图挣大钱,只求混日子,全木匠深受欢迎,生意十分红火。东家叫了西家请,一做就是上十天,真如蒋炎高路上说的,人们把他当神的敬。他白天出门做活,晚上回蒋家睡觉。手里有了几个钱,也拿给蒋炎江称盐打油零碎使用。隔三差五从大队代销店买块布料,买双鞋袜,买点香皂、手绢一类的东西,送给聂彩莲母女,很讨得女主人高兴。
母亲说:“全木匠心好!”
女儿说:“全木匠情长!”



日子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过着。每天早上天不亮,蒋家四口爬起床,胡乱地刨几碗糊汤饭下肚,留下聂彩莲或蒋益清在家,其余三人扛工具上坡做活。自古以来山里人干活一天两晌,为的是少跑来回路。集体化后要集体做活,人们从七沟八梁九面坡上聚拢到一块地上,路更跑得多,跑得远。于是,便只有起得更早,中午太阳偏了西回家吃午饭,下午直到天擦黑才能又回到家。
全木匠做的是私人活,一来不习惯,二来用不着那么忙迫。手底下放麻利点,有多少活也就赶出来了。早上,蒋家做活的人出了门老半天,他还睡着不起来。晚上早早就收了工,不等他们回来,他已进了门。一早一晚,有些跟聂彩莲或蒋益清说淡话的闲时间。
“木匠叔,你屋里还有啥子人!”
一天傍晚,蒋益清一边坐在灶门口烧火,一边问坐在床铺上的全木匠。
全木匠只有二十八岁,白净面皮,蓄着山垴垴人所没有的那种“洋楼”,文文气气。蒋益清自然是把他看做父亲一辈的,所以叫他叔。全木匠却说:“我比你能大几岁?咋敢让你叫叔?”
蒋益清说:“那我把你叫哥?你就得把我爹叫叔。你叫么?”说完,格格笑了。
全木匠说:“你不管我把你爹叫啥,反正我不要你叫叔。白搭话,行不?”
蒋益清又笑了笑,说:“真没想还有人放着长辈儿不当,甘愿当小的。行,我不叫你叔,叫你哥。木匠哥!”
“哎!”全木匠喜孜孜地应着。
蒋益清又说:“我把你叫哥,你又把我爹叫哥,我倒还是不是我爹的娃?”
全木匠说:“咱俩在一起的时候你叫哥,当你爹你妈的面你叫叔。”
蒋益清嘻嘻笑个不停,说:“一会儿哥,一会儿叔,都是你这么一个人,弄不好还要叫岔了。”
全木匠说:“不咋得,心细些,岔不了。”
蒋益清又说:“对,这阵儿就叫你哥。木匠哥,你屋里有掌柜娘子么?”
全木匠说:“么事掌柜娘子?”
蒋益清又止不往笑着说:“就是女人呗。”
“噢,这叫掌柜娘子。还没有,你给哥寻一个。”
“我不信,这么大能没掌柜娘子?”
“真的,真的没有。”
“也没得亲家母?”
“么事亲家母?”
蒋益清又一次笑弯了腰,说:“你连亲家母都不知道?就是相好的呗!”
全木匠恍然大悟,脸色微微红了红,说:“正想找一个哩,怕没得人情愿。”
这时候,屋场坎子下有了脚步声,上坡做活的回来了。蒋益清和全木匠都戛然止住声,各找一件手头上的活儿,互不相干地忙火着。
那天晚上,全木匠一宿没有入睡,身子像烙饼似地翻来翻去。里间屋床板咯咯吱吱直响,那俩口子肯定又在干那个事儿,正当干柴烈火的年岁,夜夜都不空过,他顿时全身像着火般燥热……蒋益清虽说生长在山垴垴,却应着了“高山出俊俏”那句俗话。脸盘儿清瘦瘦得秀气;鼻梁儿挺直,挺得俏美。尤其是那全身雪白的肌肤,不像是粉搽的,也不像雪花膏抹的,完全是那种自然的,透着细嫩滑腻肉感极强的润白。全木匠想,跟这样的女人睡一回,即就是爬起来让砍了脑袋也值得。
机会终于让全木匠等到了。这天一大早,两个男人和聂彩莲上了工,留下蒋益清在家。蒋益清洗刷完吃毕饭的锅碗,用泔水喂了猪,拿起扫帚打扫屋里屋外。先扫了门外道场,再扫完里屋,最后才扫堂屋,蹑手蹑脚,尽量不弄出声响儿,生怕打扰了全木匠香甜的回笼觉。
蒋益清慢慢地扫到了全工匠床铺边。全木匠翻了个身,把扭向墙壁的脸转了过来,一脚蹬开了被子,亮出光溜溜的精身子,连个裤衩也没穿。他似乎睡得很实在,如雷的鼾声一个接一个。蹬开被子不过是睡梦中遇到了什么好事情,大腿间那玩意儿兴奋到了极点……
蒋益清满脸先是一热,心口突突直跳,身子却没有动,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瞅着那玩意儿,手里的扫帚也停了下来。
此时,全木匠却醒了。他没有动,和蒋益清四目相对,射出贪婪而淫欲十足的光。蒋益清也不示弱,“嘿嘿”笑了两声。全木匠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一把揽过蒋益清,按倒在床铺上……
打这天后,蒋益清今儿说头疼,明儿说腰酸,天天赖在家里不上坡。聂彩莲一连干了七、八天地里活儿,实在累得受不了。于是,这天也没有上坡去,和女儿一起留在家里。
早上,蒋益清就睡着没起来。聂彩莲做好饭,打发两个男人吃了走出门,又洗锅、刷碗、喂猪、扫地,忙得不亦乐乎。此时,蒋益清却在房里喊:“木匠叔,木匠叔……”
全木匠刚开始装睡着不敢应声,后来蒋益清叫得实在没法不答应了,才懒洋洋地说:“有么事嘛?”
蒋益清说:“你过这边来,我给你说个要紧话。”
全木匠说:“么事话?等一会儿起来了再说。”
蒋益清说:“你来,就这阵儿要说。”
全木匠只好穿起衣服,进了蒋益清房间。
“说么事话?”
“你往跟前走些。离那么远怕把你吃了?”
全木匠只好走到床跟前。这时候,蒋益清竟精溜溜光身子爬起来,双手搂住全木匠脖子,要拉他一起躺在床上。
“不敢,不敢。你妈在屋呢!”全木匠忙不迭地推开蒋益清,起身要走。
蒋益清死攥着全木匠胳膊,说:“不怕。我妈不怕!”
全木匠不敢相信:“真的?”
“谁哄你是王八!”蒋益清说,“你没听说我们这儿有段顺口溜,叫做:石板盖房房不倒,龙须草鞋穿到老,洋芋糊汤少不了,姑娘偷人妈说好。”
“啊?”全工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我给你再说,我妈也有相好的,来了就跟我妈睡,我还都亲亲热热地叫叔哩!”蒋益清说着,又伸手把全木匠整个儿扯上床铺,滚进全木匠怀里。
全木匠好不高兴,放心大胆地搂着蒋益清,一同钻进了热被窝……
两个人大白天,于聂彩莲在家而不顾,尽情尽意地愉悦了好大时辰。直到太阳影子照进屋,聂彩莲才在堂屋嚷骂道:“把那脸要点,没个足尽!”
全木匠穿上衣服下了床,临走时蒋益清又说:“往后,只要我男人不在,就过来睡,睡一晚上。”
“你爸也不怕?”
“不怕,只要不让蔡忠烈晓得就行了。”


在长时间的流浪生活中,惠生厚曾经有过不止一次的艳遇,但那是好不容易得着手干一下。女的图的是他兜里的钱,他也便像到商店买一件东西似地,过后便忘得干干净净。蒋益清跟他相好了好多日子,却从来没有在他跟前提说过要多少钱,他买点什么给她,她还嫌他花冤枉钱。他们之间似乎既不是那种性交易,也不是纯粹的肉体需要,而是在潜意识里上升到了爱情。他爱她生得漂亮,爱她的一片痴情,爱她的一颗善良朴实的心。上门女婿蔡忠烈五大三粗,瓷眉楞眼,一副山里人呆头呆脑的模样,她和他的婚姻显然是那种纯粹瞎凑合起来的结合,毫无感情可言,也十分的不和谐。因此,他相信蒋益清是一个心眼爱着他的。无论他过去有多少个或者根本不曾有过相好的,都无损于她对他的衷情。
全木匠和蒋益清已经完全达到了如胶似漆难分难离的地步。大上午,全木匠就盼着太阳落山,太阳落了山又盼着天快明,因为只有早上那一刻蒋益清才是属于他的。
这天早上,蔡忠烈因为要到什么地方去办个事,直到全木匠从蒋家出门时还没有起床,使得全木匠每天早上才拥有的那么一点儿幸福落了空。到了晌午头上,全木匠实在打熬不住了,便向主家扯个谎,说是另外一家要他提前去看看木料,准备这里做完就去那儿,一溜烟跑回蒋家来。聂彩连正坐在屋檐坎上剥桐籽,进门却不见蒋益清。
全木匠转出门问:“哎,嫂子,人呢?”
“人?我不是人?”聂彩莲眼睛斜看着全木匠,慢声细气地说。
全木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咋敢说嫂子不是人,我是问益清,做么事去了?”
“就只惦记着益清,嫂子在你心里就没得一点点念记?”聂彩莲说着,耷拉下眼皮,神情酸酸的。
全木匠一愣,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一时只顾着和蒋益清亲热,没想到聂彩莲还是一朵尚未开败的花。
聂彩莲人到中年,但那秀秀气气的脸庞仍还白中透红,眉宇间不乏妩媚之色。虽无时髦衣装裹身,但那丰满诱人的形体却透过大襟衫子显露得清清晰晰。原本为蒋益清积聚着一股子锐气的全木匠正懊恼找不到发泄的对象,此时一下子欲火上身。他立即换上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直凑到聂彩莲眼跟前。
“嫂子说的哪里话,没有嫂子担带,我能在这儿呆这么久?”
“我老太婆了,能担带你个啥?”
“嘻嘻!嫂子年轻的很哩!”
“去,离远点,我不爱见听这话!”
全木匠说话时手脚并用,在聂彩莲祆襟下面乱揣。聂彩莲既不推托,又不当即应承,两条腿交叉,手里还不停地剥酮籽。
全木匠越发不能自已,屁股坐在聂彩莲大腿上,两只手按住聂彩莲脸蛋,像小孩子般哼哼唧唧:“嫂子,快点嘛……”
聂彩莲拿作够了,这才猛一下搂住全木匠脖子,在他脸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姜真是越老越辣,聂彩莲干那种事技法娴熟,花样多变。全木匠从未感到过这般舒坦、畅快、受活。他几乎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没命地翻来倒去,最后似一滩烂泥般躺倒在聂彩莲怀里。
青天白日,暖暖的阳光下,就在屋外这房坎子上,一男一女恣意而为。山垴垴上,老半天连个人影儿也难得见,用不着提心吊胆。有人把性解放视为一种进步,倒是在愚昧、落后的地方先行了一步。究竟是进步还是落后,是现代化还是一种返祖现角,恐怕值得严肃的社会学家深思。
聂彩莲心满意足,整好衣襟坐定,说:“你知道我们山堖堖上把这叫啥。”
“把啥叫啥?”
“既跟她妈好,又跟她女儿好。”
“叫啥?”
“叫砍竹子,挖竹笋。”
“嘿嘿,说的还怪合窍,老的嫩的一齐收拾。”
“还有哩,把跟兄弟媳妇好叫拈芝麻,把跟嫂子好叫上枣树,把跟你和他女人好,他和你女人好叫换手抓背,把公公跟儿媳妇好叫扒灰。还说,妻姐是接早哩,妻妹子是防老哩,表兄表妹少不了哩!”
“哎呀,真还不少!”
逗了一阵子乐,聂彩莲说:“哎,给你说,你可小心点儿。今个儿忠烈去碾子坪,硬把益清叫上去了。还说往后要她跟他一块儿去上坡,益清不上坡他也留在家里,八成儿是疑心啥了。”
“真的?”全木匠脸一下子吓黄了。
又一天早上,蔡忠烈要蒋益清跟他一块儿上坡去,蒋益清硬赖着不去,说她身体确实有病,连床都起不了。最后,蔡忠烈只好和岳父去上工,还把聂彩莲留在家做饭。半路上,蔡忠烈一摸口袋,说他忘了拿旱烟锅,跑步返回身来取。临近屋场,他放轻脚步,贼似地走到大门口。刚要推门,聂彩莲出来了,手里提着泔水桶。
“你咋转回来了?”聂彩莲声音亮亮地问。
蔡忠烈说:“我把旱烟锅忘了。”
聂彩莲放下泔水桶,说:“先不忙寻你的旱烟锅,给妈把泔水倒到猪食槽去。”
蔡忠烈不吭声,要进门。聂彩莲横档在门槛上,说:“看你懒的,这点活儿都怕做?”
蔡忠烈没办法,只好提起泔水桶到山墙边猪圈去了。
聂彩莲仍站在门外,转身对蒋益清睡的那边厢喊:“益清,把你女婿旱烟锅找着,他回来取了。”
蔡忠烈倒了猪食进屋,全木匠扯着鼾正睡得香甜。到自己房里,蒋益清用被子裹着身子没动弹。旱烟锅放在床头桌子上,他没有立即去拿,瞪着眼把蒋益清瞅了大半天。猛地,蔡忠烈揭去被子,手伸到女人光屁股一摸,粘乎乎,白腻腻。他扬起巴掌狠狠扇去,骂道:“卖×的婆娘!”蒋益清白生生的屁股上立即显出五个红红的手指印。
“卖你妈的×!”蒋益清赤条条坐起身,理直气壮地回骂。
蔡忠烈把手伸到女人眼前:“这是啥东西?”
“狗骨泉。”
“谁的?”
“王八蛋的!”
蔡忠烈辩不过女人。但是他心里明白,自己明明半夜干的活儿,怎么能这时候还湿粘粘的?无奈,只好忍气吞声,拿起旱烟锅出了门。
聂彩莲站在屋檐坎上,望着蔡忠烈走远了,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转回身,坐到全木匠床铺边,手指捣着全木匠额头,嗔恨道:“馋猫,你就一早上都不赶,多玄乎!”
全木匠坐起身搂着聂彩莲脖子,把她拉上床铺。随即又两只手伸进聂彩莲祆襟下,使劲地揣着大奶子,嘴巴对着嘴巴直巴匝。聂彩莲身子酥酥地躺在全木匠怀里,乐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蒋益清从里间屋出来,傍着全木匠床边走过去。望着她妈和全木匠那一番动作。竟也那般有趣,忍不住笑出了声。


又一天下午,蒋家来了个叫江树均的,蒋家四口见了都很热情。江树均是蔡忠烈和蒋益清的大媒人,住在离蒋家不远的另外一个公社。晚上,聂彩莲摆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腊肉片子七八寸长,自酿的马桑泡酒温得烫嘴。
全木匠和江树均坐上席,蒋家大小皆入席。一一把盏,各先敬上一杯,接下来便是高升五魁,老虎杠子,大压小,砸老罐。山垴垴人其它方面落后,在这上面却堪称现代水平。
聂彩莲可谓女中光棍,划拳左右开弓,打、压、砸反应灵敏,酒也是海量。赢得不少,输了二话不说,端起就喝,一饮而尽。轮到她和江树均对阵,说是难得赢这“驴日的”,变个花样猜“宝”。手中拿二分硬币,先当众亮开,然后在桌子下捣弄一阵子后伸出拳头。
“有了是我的!”江树均猜得简洁明了。
聂彩莲巴掌展开,没有,端起酒杯喝了。
“有了是我的!”江树均还是这一句。
聂彩莲用不着亮“宝”,又端起酒杯喝了。
“还是有了是我!”江树均又猜了老“宝”。
聂彩莲连输三把,猛然醒悟过来:“不行,驴日的骂人哩,罚酒!”
原来,江树均借着聂彩莲出“宝”,一语双意,戏说她肚子里有了是他的。这是当地男女同席宴上一种粗俗的玩笑话。
江树均不认帐,也不认罚。其他人起哄,都说该江树均喝酒。聂彩莲一手端酒杯,一手扯住江树均,猛然间一只胳膊抱住脖子,夹着脑袋,硬把酒灌进嘴里。江树均乘机抓住聂彩莲的手,还在胳肢窝掏了一把。
全木匠有点看不过眼,皱了皱眉头。
酒足饭饱,大家坐下来天南海北地闲扯。江树均说他前一向听说安康有一帮子叫“六总”的人,保刘少奇,主张分田单干,跟六二年困难时那样,让大家伙儿随便开荒地,也不用交公购粮。
聂彩莲说:“那多好!生产队做活,光路把人都跑够了。”
蒋炎江说:“咋不见到咱这儿来?要是到咱这儿,保险人人都拥护。”
江树均说:“我跟我们那儿周本汉、吕清政、邹联瑛几个商量,也想成立个那样的组织。派个人到安康跟六总挂钩,把他的个,跑了一趟硬是没联系上!”
“唉……”几个人一齐叹息。
蒋炎江说:“恐怕是没得熟人,要是能认得个六总的人,准能挂上钩。”
“你们真的都盼着六总来?”半天没搭言的全木匠突然插嘴问,脸上一副神秘莫测的神色。
江树均愣了愣,说:“你有啥门路?”
全木匠没有立时答话,低下了头。
江树均用疑惑的目光望了望蒋炎江。蒋炎江也觉得全木匠说话鬼鬼的,便说:“全木匠,你能给联系上不?”
全木匠头没有往起抬,大口大口地吸完一根香烟,把快烧着嘴巴的烟蒂扔到地上,使劲踩了踩,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好吧,我给你们实说了。我不姓全,也不叫全秀峰,叫惠生厚,是安康六总的参谋长。”
江树均和蒋家四口一齐惊奇地瞪大眼睛,都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见刚才的全木匠现在的惠生厚刹那间泪如泉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他说他文化革命一开始就最早起来造反,支持了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后来大联合成立六总司,他被推举为参谋长。就为这,红三司抄了他的家,杀了他的女人。他有家难归,一心革命。为了扩大队伍,他受总部派遣,隐姓埋名,以木匠身份为掩护,来到这里。他又说蒋哥一家留他吃,留他住,给了他工作上很大的方便,也是为六总的革命事业立了大功劳。他还说他已经写信把这里的情况报告了总部,现在时机成熟,应该从秘密活动尽快转入公开斗争等等……
惠生厚说着哭着,哭着说着,让人很难分清是为自己的家破人亡伤心,还是为蒋家对他的恩德而感动。总之,哭出了成效,赢得了信任。
蒋炎江拍拍胸膛,慷慨大方地说:“兄弟,甭难受。只要不嫌弃,就住在哥这儿,跟在你家里一样。”
聂彩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干恁大的事,想沾你的光还怕沾不上哩!咱家日子再紧巴,也不多嫌你。”
蒋益清想说什么不敢说,只把眼睛朝自己男人脸上瞅。蔡忠烈到底没吭声儿,瞎也没说,好也没说。
惠生厚唏嘘一阵子后,擦干了眼泪,出门擤了擤鼻涕,回来后说:“我在你们这儿也呆不了多久,我还要干我的事。你们家将来撑门面的还是忠烈,我让他先当个中队长。中队长跟公社书记大小差不多,将来有机会了再往上提。我惠生厚今辈子反正忘不了你们这一家人,要尽最大努力报答你们对我的好处。”
从来连屁大的官也没当过的蔡忠烈,骤然间有了个跟公社书记一样大小的头衔,自然心里乐滋滋的。他把冷若冰霜的面孔换成了笑模样,傻乎乎地望着惠生厚。
江树均见蔡忠烈立时就讨得了很不小的职务,心里很不服气。等惠生厚话音一落,忙嗓门亮亮地说:“参谋长今儿碰见了我,可算是抓住了个大干家。你把咱算你个心腹,十数八天内给你拉起三二百人,咱就在这儿扯旗放炮地弄!”
惠生厚真像参谋长似的,连连点头,说:“老江,你只要真心实意地跟咱六总干,姓惠的亏待不了你!”
临睡觉前,蒋炎江说他有个要紧事要到沟底里去,明天一早回来。聂彩莲说:“有你娘的脚要紧事,跌死你个驴日的!”
蒋炎江诡秘地笑了笑,说:“你盼不得我走哩!”
蒋炎江走了,聂彩莲也没有挡。聂彩莲来了老相好的,蒋炎江趁机寻他的老相好去了。各行方便,两厢情愿。
江树均和惠生厚先是挤在一个床铺上,睡下没一刻儿功夫,就摸去聂彩莲那边屋。两边屋里一男一女各自忙火,单剩下惠生厚一个人独自个儿,躺在冷冰冰的被窝里,干干地生了大半夜的气。


惠生厚扔下木工家具,正儿八板地做起了“参谋长”。
早上,惠生厚直睡到太阳进屋里才起床。聂彩莲把洗脸水端到跟前,新买的毛巾递到手里。早饭是山垴垴人过年过节才吃的鸡蛋臊子白面条,午饭少不了有肉有酒。聂彩莲出于对她所喜欢的男人和大人物参谋长尊敬的双重感情,把惠生厚伺候得舒舒服服。
中午,蒋益清在一旁陪伴着,参谋长惠生厚爬在不久前由全木匠做的条桌上“办公”。尽管时不时两个人还要来一下亲昵的动作,但是参谋长脸上的神情始终是严肃的,好象跟原来的全木匠压根儿就不是一个人。
晚上,中队长蔡忠执行公务,领着参谋长惠生厚到一些人家进行串连,动员他们参加到六总的组织和队伍中来。
惠生厚是老熟人,无论到哪一家都受到热情接待。
“全木匠这一向生意还好?咋不见你下沟来了?”主人笑脸笑容,极友好地问。
不等惠生厚答言,蔡忠烈抢先介绍说:“人家是六总参谋长,干木工活是个捎带。
“啊?慢待了!”赶忙递烟倒茶,一阵忙火。
惠生厚很客气地点头,摆手,有点架子,又不大,恰到好处,区别于往日的“全木匠”。谈话很快进入主题。
“你想不想跟前几年那样把土地下放到各家各户?”
“哪能不想?”
“你想不想把你社教中退赔了的东西再退转来?”
“能退转得回来?”
“你愿意不愿意吃粮不过秤,穿衣服不要布证?”
“那敢情好了!”
“你还想不想再跑山外做生意?贩火纸可是包赚钱的事!”
“不要命了,还敢弄?”
“社教把你拉下台,给你兑摸了一摊子事,你打算不打算翻个过儿?”
“能翻过来?”
惠生厚尽拣人爱听的,想听的,信口开河,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然后巴掌拍胸膛,干板硬正打包票:“只要参加了咱六总,这都没问题!”
“六总还管这些事?”
“你没听说?我们安康六总保的是刘少奇。他就是搞了这才叫毛主席赶下台了,咱保他现在上台,他就给咱办这些事。”
“刘少奇能再上得了台?”
“没问题!我们安康六总人多得很,全国各地都有我们的革命战友。大家一齐上,扭成一股劲,就能最后胜利!”
“大队、公社不是有了啥子组织,咱这样弄行不?到时候不敢再招啥祸?”
惠生厚很不以为然地笑笑,以大有向见识短浅者耐心开导的架式说:“你这就不懂了。现在搞文化革命,就讲究的是你一派我一派,你革命我也革命,光明正大,又不是干啥反革命,谁敢干涉?要不,我们安康六总咋在安康城里扯旗放炮地干呢?你们这儿是太保守、太落后了。”
山民们频频点头,似乎茅塞顿开。一个个当即表示:“把咱算一个,权当看热闹哩。”
如此这般,大同小异。惠生厚和蔡忠烈每天晚上都要跑到深更半夜才回来,真像在干一番大事业似地辛苦。第二天一大早。蔡忠烈天不明起来又去生产队干活儿,把蒋益清的热被窝心甘情愿地让给惠生厚。
渐渐地,串连的人越来越多。一天晚上,在蒋炎江家里,由惠生厚主持,召开了参加六总人员的部分代表会议。聂彩莲母子忙火了一个下午,像过大事般摆了两大桌,七碟子八碗子,大家吆三喝四地吃了一顿。最后,惠生厚拿出一张事先写好字的的黑麻纸,名曰《军纪二十二条》,从头至尾念了一遍。最后署名的“刘总三分队”没有读出口。人们已经被马桑泡酒灌得昏头胀脑,糊里糊涂举手表示了拥护。至于新成立的组织具体叫什么名称?除了惠生厚外还有谁是头头?惠生厚没有讲,也没有人问。
惠生厚对于安康六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十分清楚,他只是在家里挨批斗时感觉到一些信息,知道那是全地区一大派组织,在城里闹得很邪火。他在这里所说的所说的一切,完全是根据看过的电影和小说中的情景想象而来的。他这样干并非是想要搞一番什么大事业,而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能够长时间地呆在蒋家,同时占有两个女人。这样的把戏只能欺骗这些几乎与世隔绝的山垴垴上人,在稍微信息灵通的地方,早就被彻底揭穿了。
又一天的时候,聂彩莲的娘家爸聂泽刚老汉来到女儿家。女儿和外孙女忙不迭地把惠生厚介绍给父亲和外公,让老人大有相见恨晚几乎错失良机之感。
“人家是安康六总参谋长,到咱这儿发展人马哩!”聂彩莲语气中充满自豪。
“忠烈当了中队长,跟公社书记一般大。”蒋益清趁机炫耀。
女儿一家攀上了高枝,已非从前可比。聂泽刚老汉不禁暗自思忖:“咱也得跟着沾沾他的光。”
吃完饭,聂泽刚老汉拐弯抹角向惠生厚提出请求:“参谋长,到我们那儿去一回,叫我儿子给你多发展些人。”
惠生厚说:“过一向再说,这一刻儿顾不上。”
聂泽刚老汉回过头,眼巴巴地望着女儿和外孙女。
聂彩莲明白父亲的意思,忙说:“你忙啥哩?还不是坐在屋里没事。”
“外爷叫你去,你就去一回。今儿去,明儿就回来了。啊?”蒋益清帮腔说情,眼皮儿闪了几闪,似乎在说,这可是我求你呢!
惠生厚不重僧面看佛面,只好说:“那好吧,我跟着你去一趟。离这儿有多远?”
“二十多里地。”聂泽刚老汉少说了一半的路程。
惠厚生跟着聂泽刚老汉翻过两架山,穿过一条沟,又蹶起尻子直上了十多里,天色将暗时才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到了聂家。
聂泽刚老汉的儿子聂自元正在党屋搓草绳打草鞋,见父亲领了个陌生人进门,只把屁股抬了抬,连个招呼也不知道打。
“看你那贼相,快来,见过参谋长。”聂泽刚老汉一边忙火着向惠生厚递烟倒茶,一边唤儿子。
聂自元很不情愿地磨磨蹭蹭半天,才放下手里的活儿。然后,呆呆地靠在门板上,立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只指头不停地抠鼻子,抠出来的东西又用舌头舔了舔。
聂泽刚老汉走过去,劈手扇了儿子一巴掌,扯着胳膊拉到惠生厚面前。聂自元像见了老师的小学生,畏畏缩缩站在屋当中。
“给你说,这是安康六总的参谋长。”聂泽刚老汉嘴巴几乎对着儿子的耳朵,唾沫星子溅得满头满脸,“人家来咱这儿发展人的,你也参加上,让参谋长提携提携你。”
“我参加那弄啥哩嘛?没事了好困觉。”聂自元嘟嘟哝哝,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
“你……你给我再胡说?”聂泽刚老汉说着,又扬起了巴掌。
“好了,好了,老叔。”惠生厚喝住聂泽刚老汉,直接跟聂自元问话,“今年多大了?”
“属龙的。”
“在队上干啥哩?”
“人家硬叫我当团支书。”
老天,这号贼式子能当团支书?真是找不下人了。
“那好,我们六总欢迎党团员。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们干?”
“给工分不?”
“要工分给你妈烧纸呀!”聂泽刚老汉气呼呼插言骂道,“你跟上参谋长干,不两年就能当大官。益清家忠烈这阵儿都跟公社书记一般大了!”
“那能行,叫我当啥官?”聂自元高兴了。
惠生厚说:“这要看你能给咱发展多少人。有五十个人,你就是排长,一百个就是连长,三百个就是营长。营长就跟县长一样大了。”
这种营、连、排长和蔡忠烈那个中队长怎么个序列编排,有什么区别?惠生厚完全是顺嘴胡诌出来的。
聂自元转了转眼珠子,迸出一句:“要是我发展五百人呢?”
“那就是团长。”水涨船高,惠生厚手里的官帽子多的是。
“要是能发展一千人呢?”聂泽刚老汉嘻嘻笑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惠生厚笑了笑,说:“那不可能,我们要的是十八岁以上有战斗力的人,不是婆娘女子娃都能充数。”
聂自元把下嘴唇塞进牙缝里咬了咬,说:“对,我就豁出半个月的工分不挣,跟着你干。到时候我在哪儿找你?”
惠生厚说:“就在你姐夫家,你有啥情况随时报告。”
实际上聂自元再也没有找到过惠生厚,他们又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同为阶下囚了。


就在惠生厚正二八板地以六总“参谋长”身份发展组织的同时,曾在蒋炎江家里与惠生厚有过一面之交的江树均,回到他们那个公社后,便也扯旗放炮地联络了一帮人,与一个名叫周本汉的为首,成立了所谓的“八一六总第四连”。从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看,他们也压根儿不懂得六总是怎么一回事。大凡从“文革”中过来的人都知道,“文革”时的群众组织中,从来没有什么营、连、排之类的军事编制,名为什么什么司令部的,除了一两个头头被称之为“司令”外,也没有什么参谋长一类的职务。惠生厚称自己是安康六总的参谋长,实际上安康六总从来都没有过参谋长一职。
另外,在江树均所在公社的附近公社,又有一个叫张德虎的人,组织成立了一个名为“毛泽东思想五湖造反兵团”的群众组织,也声称是安康六总的下属。这些人打着安康六总的旗号,是要和官办的群众组织相对垒。他们这个县根本不属于安康地区,只是距安康行署所在地比他们县所在的地区行署所在地要近得多。这种把他们的组织想当然地说成是安康六总一部分的做法,也是最终难以自圆其说而产生悲剧的一个因素。
实际上,惠生厚所谓发展起来的安康六总,除了与江树均有过一面之交外,跟张本汉的组织没有任何联系。尤其是跟自称为安康六总下属组织的张德虎为首的“毛泽东思想五湖造反兵团”毫无瓜葛。
最终导致造成天下奇冤的导火索,是江树均和周本汉组织的“八一六总第四连”,在一天晚上与对立面发生的冲突中升级为武斗,而后打死了对方组织的一个人。官办的群众组织本来就容不得他们的存在,此时便以此为由,开始向他们发起围剿。县、区、社公开表示严惩凶手,政法机关迅速立案,抓捕了周本汉。经突击审讯,周本汉供出他们的上线是惠生厚。于是,以惠生厚为首的六总,继而波及到所有打着安康六总旗号的组织,都成为围剿的对象。全县上下四处抓人,其势迅猛异常……
这天中午,蒋炎江和蔡忠烈慌慌张张跑回家,颤抖抖地说:“参……谋长,不……不得了,公社……到处抓……抓六总,你……赶忙……跑吧!”
蔡忠烈牙齿直打颤着说:“县……县上说,六……总是反革命,抓住往死里打。谁……个窝藏,一样按反革命对待!”
聂彩莲和蒋益清都跑到跟前,脸色骤然间变得煞白。
惠生厚心里确实大吃一惊,但是脸上仍装得没事人似的,说:“甭怕,天塌下不来。”
蒋炎江和蔡忠烈这才稍微冷静了一些。蒋炎江问:“这阵儿该咋办?”
惠生厚低着头想了想,说:“我马上跟安康总部联系一下,调动一部分兵力,三两天内打过来,收拾收拾这群混蛋。他妈的?实在是把人欺侮得不行了!”
“咋联系,离安康这么远,去一趟就得两天。”蒋炎江对此没有多大兴趣,现在是火烧眉毛,紧火了。
“去人哪跟得上?我用无线电联系。”惠生厚眉头连皱也没皱,很随便地说。
蒋炎江不解地问:“啥子无线电?你拿的有?”
惠生厚说:“很简单,找根细绳子,再拿点东西和铜酒壶、电壶就行了。”
聂彩莲忙取来线绳子和铜酒壶、热水瓶,惠生厚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个女人做针线活时用的纺线锭子。蒋炎江、蔡忠烈和蒋益清一齐凑到跟前看稀奇。只见惠生厚不慌不忙地把绳子缠在纺线锭子上,一个头儿放进铜酒壶,一个头儿塞进热水瓶里。然后,他把嘴巴对准纺线锭子,耳朵贴在热水瓶口,很像一回事地喊起来:
“喂,喂喂,安康六总总部吗?……我是参谋长惠生厚,哎……对。我现在在这个蒋炎江家,地址上次已经告诉你了……哎,对。这边的形势总的看还是很好的,群众发动起来了,人数不少,有一批骨干……哎,对。这些人干的很不错,尤其是咱那中队长蔡忠烈,非常能干,也很积极……哎,对。总部情况也不错吧……那好,那好。我现在暂时还回不来,工作很紧张,斗争很残酷……哎,对。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大家都很顽强。我所在的这一家堡垒户,对革命做出了极大贡献,他们什么也不怕……哎,对。目前最当紧的有两件事,你跟司令说一下,让他派一个中队过来,五百人,多带点枪,到这边还要武装他们,这里需要大部队开创局面,打击一下对方的嚣张气焰……哎,对。这是一件事,另外让军需处汇两万元过来,电汇,越快越好,就说是参谋长的命令……哎,对。这两件事,一个派部队打过来,一个电汇两万元,你要记清。千万不能误事,误了事我回去要给纪律处罚,记清了没有……那就好,我再没什么指示了。”
蒋家四口大眼瞪小眼,茫然地看着惠生厚一本正经地干完这一切,胆惊受怕的心情似乎消散了许多。
惠生厚收起细绳,放下纺线锭了,看也不看眼前几个人,从衣兜里摸出一角四分钱一包的“羊群”牌香烟,抽出一根点燃,狠狼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如释重负般地长吐出一股子浓烟。
“真神!这么远的路,就跟在对面说话一样。”蒋炎江不无疑惑地惊叹说。
“你跟谁在说话?咱听不到那边的声?”聂彩莲好奇地问。
惠生厚说:“司令不在,我跟无线电员讲了,误不了事。那边声小,我耳朵贴着电壶口,从那里边传出来的。你们见过打电话吗?跟那差不多。”
蔡忠烈想着有两万元钞票,把他又给上边吹了一下,让来五百人,也才是一个中队。他似乎掂出了自己头上官帽的轻重,真不老小呢?心里乐滋滋地,一个人进了里间屋。
蒋益清轻轻叹了口气,赶忙从灶上端来饭,递到惠生厚手里,柔声细气地说:“把人都能吓死,连饭都没顾上吃……”
惠生厚表面上装模做样地继续欺骗着蒋家一家大小,内心里却极度地恐慌。他准备吃完饭就逃之夭夭。然而,还没有等得他动身,蒋家屋场周围突然涌出来一大群人,手里都拿着家伙,有枪,有马刀,还有矛头、棍棒。这伙人刚开始散开来形成包围圈,接着慢慢合拢,逼近屋场跟前。
“惠生厚,缴枪不杀!”二三十个人一齐呐喊,震得房顶石板咯咯响。
屋子里的蒋家四口早已看见围拢上来的人群,全被吓呆了。惠生厚也没有了刚才硬装出来的威风劲儿,蜷缩着身子躲在大门背后直发抖。
外边的人不见动静,一涌而上冲进门里。惠生厚什么咒也没有念出来,驯服地举起双手,乖乖地当了俘虏……


惠生厚先被抓到区上,单独关在一间库房里。门外,日夜有持枪民兵放哨站岗。其实一开始并非政法机关的拘捕,而是由基层群众组织自发地向六总进攻。
审讯一开始,惠生厚就竭力否定自己与安康六总有什么关系,坦白交代那个“参谋长”的头衔是自个儿胡说八道,根本没有那回事。审讯者不相信,绑他,打他,让他狠吃了一些苦头。惠生厚万不得已,只好把跟聂彩莲母女的丑事兜底儿端了出来,说明他的真实目的只不过是想赖在蒋家不走。
区上的审讯者似乎相信了惠生厚的话,但是并没有立刻就放了他。因为奸污妇女也是罪状,可以以此把对方搞垮。可是没过几天,形势突变,惠生厚被公安机关来人抓到县里,正式关进了看守所,也就是县上的监狱。
审讯是由训练有素的公安人员进行,程序和方式也较为规范,跟下边群众组织的做法明显有所不同。
“惠生厚,我们知道你不是安康六总的参谋长。但是并不能说你这个参谋长不存在。你说说,你们的组织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组织?”负责审讯惠生厚的是个长得白白净净,说话斯斯文文的小伙子,跟旁边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很有点不一样。小伙子声音不高不低,说话不紧不慢,似乎是在跟惠生厚研究和商量一个共同关心的问题。
惠生厚觉得自己总算是和安康六总脱离了干系,心里有点高兴,感到小伙子很近人情,不是那么不讲理。就是嘛,他们这些人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们为啥非要揪住我不放?只要自己把一切经过原原本本讲出来,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于是,他也挺和善地说:“我们那个组织光说成立了,具体叫啥名称,还没顾得上想哩。大家就糊里糊涂都叫六总。”
“是六总还是刘总,刘?就是姓刘的那个刘。”
“是六总,一、二、三、四、五、六的六,不是姓刘的刘。”
“你们没有在哪儿商量过叫刘总?”
“没有。”
“真的?”
“真的。”
“你是不是很老实?”
“我有啥就说啥。”
小伙子用眼睛直直地瞅了惠生厚一阵子,随后从桌子上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帆布包里取出一张很粗糙麻纸,双手展开,说:“你还认得这个东西吧?”
惠生厚瞅了一眼,说:“认得,是我写的那个《军纪二十二条》。”
“好,你认得了就好。这上边最后的落款写的是什么?还记得吗?”
惠生厚眼珠子翻了翻,说:“不记得了。”
“你再想想。”
惠生厚低头想了一会儿,说:“真的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可以,但是不认账不行。告诉你,是‘刘总三分队’,姓刘的刘。你是不是还要看看?我可是实事求是,不骗你,更不栽赃陷害你。”
惠生厚猛然想了起来,神色立即变得很紧张,说:“是那么写的,是那么写的。”
“什么意思?”
惠生厚更紧张了:“那……不……是啥意思,是我……随便写的,也就是六总的意思。”
“唉……”小伙子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们不是三岁小孩子,刘和六还是能分得清的。”
惠生厚脸色骤然间变得煞白,扑通跪倒地上,说:“真的,真的没其它意思……”
“嘿嘿!”小伙子冷笑了两声,把那张粗糙的麻纸在手里掂了掂,“这可是铁证哪!” 又装进了黄帆布包里去。
接下来的审讯,就不像方才那般轻松。审讯者要惠生厚承认“刘总司”就是“刘少奇总司令部”的意思,后来又说那是全国性大名称,在这个县是“刘总师”。惠生厚意识到这是个了不得大事情,承认了就得掉脑袋,死也不认账。于是,挨的打比过去哪一次都重,抬回关押的房子时筒直成了血人。
此后,一直围绕这个问题,要惠生厚交待,惠生厚都说没有别的意思,刘就是六。刑罚一次比一次来得残忍,惠生厚从精神和身体整个儿都破整垮了。
最后一次,惠生厚在被烤红的火钳烙昏,用凉水泼醒,又烙昏,又被泼醒之后,直觉得这样还不如让一枪毙了好,便按着问话人的意思一一作了交待。
“刘总是不是六总?”
“不是。”
“那么刘总是啥?”
“刘总是刘少奇总司令部。”
“刘少奇总司令部是全国总称,你们组织具体叫啥?”
“刘总司。”
“说清楚,是刘总司还是刘总师?是司令部的‘司’,还是师、团、营、连的‘师’?”
“是……你们说是啥就是啥。”
“我们说了还要你说干啥!你们下边是团、连、分队,那顶大是个师,怎能是司令部呢?”
“那……那就是刘总师,老师的‘师’。”
“这不对了嘛。你是师参谋长,对吧?”
“就是,就是的。”
负责审讯的小伙子笑了笑,说:“这不对了?下边是团、连、排、班,上边的是师,建制齐全。我们也不是没有蚂蚁硬寻蚂蚁,不是反革命硬要说是反革命。事实存在嘛,想要否定,也是否定不了的!”
有了“刘总师”这个名称,什么也便随之而配套。什么反革命纲领、计划,要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先农村后城市,先中小城市再大城市,直打到北京城,打倒毛主席,扶刘少奇上台,推翻公有制,实现私有制……还有那一段时间里这个县某地方出现的粉笔乱画的“反标”,有人撕毁了毛主席像等反革命案件,都跟“刘总师”案联系在了一起。上述从惠生厚嘴里掏出来的“供词”,也在其它地方的审讯中得到了“证实”。于是,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建制齐全的“刘总师”反革命暴乱集团案,便成了铁板上钉钉的铁案。
一时间,全县上下迅速掀起抓刘总,镇压反革命的热潮。一幕幕惨剧相继发生:
民兵齐怀胜向公社报告去抓张德虎没有抓到,被怀疑也是刘总,百般折磨活活打死……
张德虎像惠生厚一样违心交待了反革命纲领计划的当天晚上,上吊自杀身死。第二天尸体被拖到院子,有人跳上去一阵子猛踩,食物从鼻子口里溢出……
被视为刘总骨干的邹联瑛之父邹金余,到安康看望女儿,被视为刘总探子,抓住就打,当即被活活打死。邹金余的女婿前来联系葬埋岳父,又被一阵毒打,造成终生残废……
某个公社的武装干部主持召开大会,宣布对两个视为刘总成员的四类分子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两个人便被拉至河滩用石头砸得脑袋开花……
一个公社先后拘押了五十一人,五十多天,有四十七人被打成重伤,其中四人终身残疾,三人被打死,一人自杀。
……


惠生厚被抓走后的第二天,又一伙人气势汹汹来到蒋家,砸门扭锁,翻箱倒柜,把屋里屋外捣了个底朝天。最后发现并拿走了那张写着《军纪二十二条》的黑麻纸。
蒋炎江、蔡忠烈、聂彩莲、蒋益清吓得躲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像土匪似地乱翻腾,不敢吭一声。
该砸的都砸了,该搜的都搜了,想拿的都拿了,领头的才对蒋家人发话:“给你们实说哩,惠生厚是反革命,他在你们这儿住了几个月,都干了些啥?你们要老老实实揭发检举。给你们大队说过了,让你们先在家呆着,看你们的态度,态度好了就不说了,态度不好就往公社送!”
蒋炎江一家处于极端惶恐之中。开始几天,他们还寄希望于那个“无线电”,等待安康六总很快打过来。渐渐地,什么消息也没有,便彻底失望了。
接着,大队就来找事儿了。
蒋炎江、蔡忠烈先被唤至大队办公室,分别由两摊子人问话。
蒋炎江一向老实憨厚,跟谁也没有红过脸,又住在山沟 上,离别的人家很远,没有跟人过不去的事。所以一开始都对他很客气,大队干部曾对向他们安排任务的公社头头说,只要蒋炎江把啥都说了,就饶了这个老实人,他不会干啥反革命。蒋炎江也没有隐瞒真情,把他哥蒋炎高怎样领来全木匠,后来全木匠又怎样说他不姓全,叫惠生厚,是安康六总的参谋长,又怎样串连人,家里都先后来过哪些人,说过些什么话等等,一切的一切,一点儿不漏地全说了出来。末了还说:“蔡忠烈给我说过他和我女子不清白,后来我也觉着他和我老婆不对劲,但是抹不开脸。我想着等些日子寻个啥借口打发他走,现在正好把他抓走了。这东西看着就不像个好人,怪我瞎了眼,还管他吃,管他住,贴赔了不少东西!唉,真是后悔死了!”
大队干部听了,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蒋炎江把不该说的都说了,真是老实得可以。但是一想,离公社要的情况差远啦!人家要他们向蒋家追问惠生厚干的反革命罪行,这些哪能算得上一桩?不行,交不了差。再问,蒋炎江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话,没有新内容,直折腾了大半夜……
审问蔡忠烈的一摊子可不像蒋炎江那边客气,里边有个姓尹的小伙子,早就见着蔡忠烈有气儿。原来这个姓尹的打着蒋益清的主意,没承想突然来了个蔡忠烈当上门女婿,姓尹的美梦难得再实现,因而又气又恨。老天有眼,蒋家出了事,蔡忠烈倒了楣,该姓尹的出出这口气了。于是,蔡忠烈一到,姓尹的就给带上了劲。
“这一回捞上了,中队长,要多威风!”姓尹的热讽冷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不过,嚣张的过火了,弄了个反革命帽子戴上。老实说,惠生厚都跟你咋样研究的,咋样反对毛主席的?”
蔡忠烈不知道姓尹的跟自己有仇隙,忙辩白说:“没有研究啥子,也没有反对毛主席。他光说让我参加六总,当中队长,给他串连人……”
“放你妈的狗臭屁!”不等蔡忠烈说完,姓尹的就火了,“照你这样说,上边抓惠生厚抓错了?”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跟他没做啥反革命的事,他那个人不是个好东西,我也恨,就是说不清他都想干啥……”蔡忠烈一个劲地洗刷自己,从心里讲,收拾惠生厚他是不反对的。
“你倒推了个干净!”姓尹的说着,就动起了手脚。
蔡忠烈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跟队上的人没有多大缘份,姓尹的领头,别的人也就上了手。一阵没头没脑的痛打,蔡忠烈脸肿了,眼青了,鼻子也流血了,身上还挨了好几处暗伤,爬在地上起不来。
打了问,问了打,蔡忠烈始终说不出让人家满意的话。直到那一摊放了蒋炎江回去,这一摊才让他好好考虑,明天继续交待。蔡忠烈拖着疼痛的身子,一步三拐回了家。
一连好多天,蒋炎江和蔡忠烈都被这样严厉地审讯着,原来对蒋炎江客气的后来也不客气了,拳脚并用,翁婿俩究竟挨了多少打,自个儿也记不清了。
后来,聂彩莲和蒋益清也被唤了去,一伙男的围着母女俩,你一句,我一句,尽说些没法见诸文字的淫秽话,其间夹杂着追问一些根本没有影儿的事。
“惠生厚跟你睡一个被窝,能不给你说他那些事?”
“他成立‘刘总’到底想干啥?能不跟你说!他当了皇上,你们娘俩就是三官六院里住的呀?”
“惠生厚的手枪放哪儿?参谋长能没有枪?你们谁给藏着,交出来就没你们的事了。要不,天天晚上咱们就这样干。”
……
有天晚上,聂彩莲和蒋益清被各放在一处,那些生了邪心眼的男人们把她们衣服剥了个精光,两个胳膊被反绑在后边,揉、搓、摸、揣,就差爬上去干了。母女俩又羞又气,身上冷得瑟瑟发抖,痛苦的眼泪能流几大碗。那些人玩够了,才放她们回去。
又一次,大队召开群众大会,蒋家四口被五花大绑站在前边接受批斗。聂彩莲和蒋益清的脖子上各挂一只破鞋,众目睽睽下真是丢尽了脸。虽说暗地里人们不把这种事当一回事,但真是这样当众撕破脸皮也实在受不了。蒋炎江和蔡忠烈脸色死灰一般难看。聂彩莲披头散发遮住脸,羞得不敢睁眼看人。蒋益清眼泪雨点子似地朝地上落,脚前头湿了一大片。
姓尹的还不解恨,拣一根树棍子在附近人家的茅缸里挑了挑,大不喇喇地走上前,说:“这娘儿俩吃了屎,偷一个男人,咱就叫她们臭到底!”说着,沾着粪便的棍子头伸过去,抹在聂彩莲和蒋益清嘴巴上。人群中立时发出各种颤心的尖叫。几乎同时,聂彩莲母女像木桩般栽倒在地。蒋益清额头撞在一颗石子上,渗出鲜红的血……
鸡蛋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蒋家四口,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这天晚上,一家大小抱头痛哭。哀声伴着寒气逼人的下山风,飘散在整条沟里,几里地外的人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夜深了。
倚墙坐在灶火门前的蒋炎江声音惨惨地说:“我不活了,这罪我受不下来,忠烈,给爹寻条绳。”
歪躺在脚地的聂彩莲猛然坐起,蓬乱的头发下,那一对原本很好看的眼睛瞪得怕人,痴痴地像是对墙壁说话似地,猛喊:“我也死,先让我死!”
哭干了泪的蒋益清紧挨着母亲,颤抖抖地说:“你们都死了,我也没法活。我跟你们一起死!”
蔡忠烈默着声一直没吭。末了,他摸摸索索从门后墙上拿来一盘绳索,解开。绞在一起的,他一缕缕撕展,然后问:“谁要?”
蒋炎江说:“我要。”
聂彩莲说:“我要。”
蒋益清说:“我也要。”
蔡忠烈起身扯开绳索,胳膊伸展量了量,拿起砍柴刀,剁为三截。接着,他又从墙壁上取下另一条,放在脚旁。
蒋炎江说:“忠烈,你不要死。我们,还靠你埋哩!过后,回你们老家去。”
蒋益清扑过来,双手抱住蔡忠烈的腿,哭着说:“是我害了你,你活着。回去给你寻个好女人,啊?”
蔡忠烈冷冷地撕开女人的手,端条独凳,先在堂屋楼枕上挂两条绳索,后又进了他和蒋益清住的里间,也挂了两条绳索。
一切都停当了。蒋炎江和聂彩莲留在堂屋,蔡忠烈和蒋益清进了里间屋。
蒋炎江最先走上前去,要往绳索下的独凳子上站。聂彩莲一把拉住丈夫,说:“炎江,叫我先去,你帮我……”
蒋炎江停下来,从地上扶起聂彩莲,抖抖索索地扶上凳子。
聂彩莲自个儿套上脖子,眼睛凄凄地望着丈夫,说:“你快点来,我一个人害怕……”说完,双脚使劲一蹬。
聂彩莲四肢在半空中扭了几扭,便口吐长舌,直挺挺不动了。
蒋炎江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把独凳拾起,放在另一根绳索下,手脚麻利地登上去,步妻子后尘而去……
蔡忠烈拥着蒋益清进了里间屋,对这个女人他有一股子难解的怨恨。但是,当蒋益清恐惧地抱着他的时候,他的心软了。他们毕竟都还年轻,在人世间慌慌地度过二十多个春秋,除了夫妻间的温存外,似乎从来没有再尝到过幸福。他把怨恨变成了爱抚,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女人的脸,拭去她不断流出的大颗大颗泪珠。
蒋益清从来没有被蔡忠烈这么抚摸过。过去他好像不懂得这个,一上来就是急不可待地粗鲁动作,兴致一过便不再答理她。到了此时,他怎么懂得了这个?她把身子整个儿躺在他怀里,享受着难得的最后的夫爱。
“忠烈,回你们老家去,也许能逃条活路……”
“逃到哪儿也跑不脱。要不,你留下。也许人家会可怜你……”
“不,不。让我死,我不是好女人。狗日的惠生厚是因为我才赖着不走的,我死了也对不起你……”
“唉,如今还说这些干啥?咱都糊涂得很……”
堂屋又一声凳子响。蔡忠烈推开蒋益清说:“爹跟妈都走了,咱赶紧。”
一条长凳子上,站着蔡忠烈和蒋益清,一齐把脖子伸进了绳套。
“好了?”
“好了。”
“我蹬呀?”
“蹬。”
蔡忠烈一脚蹬翻了凳子……
天刚亮,一个上梁头放牛的老汉路过蒋家,看见了这悲惨的一幕。老汉急忙砍断绳索,一具具僵硬的身子掉在了地上。
蒋炎江、蔡忠烈被救未死,聂彩莲、蒋益清已气绝身亡。然而,蒋炎江和蔡忠烈最终都还是没有逃脱脑袋搬家的命运,倒不如不被抢救而去得利索。


一九七○年六月三日,昨天还是睛朗的天空却阴得实腾腾的。早饭时分,下起蒙蒙细雨。不一刻儿,县城旁边的乾佑河,清水变成了黄泥水。
公判大会在西河滩召开,黑压压的人群席地而坐。临时搭起的大会主席台占据了山根下的石嘴子,大喇叭里唱着语录歌。周围山垭上十多挺机关枪,枪口阴森森地对着会场。据说,还有一个加强连的解放军隐蔽在城外待命。
上午十一时,罪犯被从一长串汽车上押赴会场。前边二十四人一律脚镣手铐,周身上下还被绳索捆绑着,脖子上挂着纸牌一律打着血红的大“×”。除了少数几个尚能迈动脚步外,其余皆被拖着、抬着,脑袋耷拉着,让人怀疑早就断了气儿。紧跟其后者只是用绳索反捆着胳膊,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
口号声此起彼伏。领喊者声嘶力竭,响应者嘤嘤嗡嗡,似乎都带不上劲儿。判决书由县委书记兼县革委会主任宣读,精瘦的一把手却音量很大,底气十足,咬牙切齿,吐字清晰:
“经查,以地主出身的前科犯惠生厚和周本汉、张德虎等为首,组织而成的‘刘总师’,是一个有名称、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有目的、有行动的反革命暴乱集团。他们乘文化大革命之机,秘密串连,积极发展组织,网罗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密谋策划,召开反革命黑会,制定反革命纲领,建立反革命舆论,恶毒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诬蔑、诽谤无产阶级司令部,无耻吹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大肆鼓吹‘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叫嚣分田到户,纠集匪徒攻打公社机关,杀害基层干部,公开进行反革命暴乱,狂叫‘从农村打到城市,由小到大,直打到中央,会见刘少奇’,妄图仰赖帝、修、反,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
惠生厚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听着这一篇编得纹丝儿不露的判决词,一口恶气猛然涌上心头,难怪要砍这么多脑袋,真相完全被歪曲了,哪有这么些名堂!他想挣扎着喊一声“冤枉哪!”但可惜脖子有一根扯得很紧的细麻绳,只能够吸气出气,喊不出声来。他脸憋得血红,脑袋动了动,脖子又被勒得更紧了……最后,他急火攻心,气愤难耐,昏了过去,硬是被两边挟持的解放军战士使劲扶着才没有倒下去。
惠生厚头脑重新清醒的时候,已被拉至一块四五亩地大的乱石滩。紧挨着乾佑河,一溜摆儿挖着二十四只坑。他扭头左右看了看,一个个熟识和不熟识的身影面对青山。突然暴涨起来的河水,把水底的石块冲得震天价响。他绝望地瞅了瞅天空,叹了口气:完了,一切全完了……
随着一排沉闷的枪声,二十四具尸体歪倒在鹅卵石上。血水混合着雨水,流进河水里,染红了半条河……
雨越下越大,河水越涨越猛,乾佑河以有史以来最大的洪峰,吞没了一河两岸尚未收获的麦田,把人们半年的辛苦毁于殆尽。山民们诅咒河水的无情,河水的罪恶。然而,河水也功德无量。它冲走了无人收敛的冤魂尸骨,掩藏了人世间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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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9 15:54:4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是纪实文学作品,但是有事实基础:

冤案重温 (2009-03-05 17:09:26)转载

标签: 文化分类: 随笔

近日反复阅读中共陕西省委1982年4月25日批转商洛、安康两地区《关于“刘总师”冤案复查平反情况的报告》,那个年代的各种闹剧历历在目。一些无知群众无头苍蝇似的嗡嗡乱蹿,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把个原本穷得叮当响的十里八村硬是拉进了你死我活的赤潮旋涡,让许多无辜群众稀里糊涂地做了刀下之鬼。今抄录几段文件表述,算作观察社会先进与落后的几点认知端口。省委文件云:
一九七0年“一打三反”运动中处理的“刘总师反革命暴乱集团”案,是我省发生的一起重大冤案。在没有充分事实依据的情况下,把“刘总司”群众组织打成“刘总师反革命暴乱集团”,处决以至株连干部、群众五百多人,其中错判死刑二十九人,死缓七人,无期徒刑三人,有期徒刑三十九人,管制六人,戴反革命分子帽子四十六人,免于刑事处分六人。在所谓群众办案过程中又大搞刑讯逼供,打死、逼死五十三人,致成终身残废者三十八人,致伤者更多。一九七九年以来,省高级人民法院和有关地、县的党政领导机关及有关部门,根据省委指示和群众要求,对这一重大冤案进行了认真复查,给长期蒙冤的干部、群众公开进行了平反昭雪,并在经济上给予抚恤和照顾。整个平反工作做得是好的,干部、群众反映比较满意。
造成这一重大冤案的根子在林彪、“四人帮”。但是也和当时省、地、县革委会轻率定性判决有直接关系。原地、县革委会应负重大责任,原省革委会也应负重大责任。省委希望全省各级党政组织和领导干部,都要从这一重大冤案中记取教训。与造成这一重大冤案有关的同志,特别是原省、地、县革委会的主要领导同志,更应当认真总结和记取这一沉痛教训,进一步肃清“左”的影响。现在,这一冤案的复查、平反工作已经基本结束,还有某些遗留问题,希望商洛、安康地委和有关县的党组织,继续妥善处理,作到善始善终。
此件在商洛、安康地区,可传达到党内外群众。(发至县、团级,商洛、安康两地发至公社)
这个文件的后面,附有商洛、安康两地冤案复查平反情况报告。报告详细反映了整个事件经过,其中许多细节让人忍俊不禁。比如,李维宽等人原供出周本汉等人在会上说:“我们这个组织叫‘六总’,暗叫‘刘总’。”经查,李维宽等人的口供,是刑讯逼供出来的假口供。他们和当时参加会的其他人现在都证明周本汉没有讲过明叫“六总”,暗叫“刘总”这个话。此外还有很多滑稽细节,今天看来恨是耐人回味。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156be10100c74y.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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