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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衲  我所親歷的基層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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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3 18:36: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所親歷的基層文革

老衲

作者前記:

文革的爆發距離今天將近四十年了。四十年前,我從一名斬露頭角的年輕作者變成被中共「工作組」迫害的「牛鬼蛇神」,「反動作家」,又因不堪受辱成為後來聲名狼籍的「造反派」之一員,十年間起起伏伏。我的回憶,不是辯解,也不為懺悔,祇希望能對文革初期,一個地方國有大廠中的心態,人際關係和政治氛圍提供一點有益的記錄。

正文

  

我自1960年中專畢業,分配到西南邊陲貴陽市的一家大型機械廠工作,因為連續發表小說和戲劇作品,成了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但是,文革初期,按中共中央精神派駐進廠,即後來被毛澤東下令驅逐的的工作組,因為家庭出身等原因,把我列入「牛鬼蛇神」進行批判。控制一切的廠黨委和工作組黨委,仍舊按照過去運動的經驗,以為運動的模式又是以黨組織為核心,迫害其他異己分子,但他們絕然想不到的是,高深莫測的毛澤東,這一次居然把矛頭對準了自己的黨。值得指出的是,對於中央和毛的真實意圖,基層的群眾和一般幹部在運動初期一直都是不甚明瞭的。中央發動文革的聖旨《五·一六》通知在職中工傳達以後,工廠黨委和工作組黨委,也並未按檔精神辦事,仍然牢牢地抓住文化大革命的領導權,由他們控制的文化革命領導小組,利用圍在他們周圍的積極份子,對敢於造反的群眾進行瘋狂的鎮壓。在《人民日報》發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以後,不少群眾被打成「牛鬼蛇神」。我所在的工廠不少職工,包括中層幹部,因為在國民黨第八軍槍械修理廠幹過,通通被打成國民黨殘渣餘孽,遭到批判鬥爭,有的被逼上吊、跳河。還有一些因為其他歷史問題和其他現實問題,比如平常發牢騷、小偷小摸、男女關係等等,都是橫掃對象,通稱「牛鬼蛇神」。我當時工作的子弟學校以及廠職工醫院由一個「文革」小組領導,組長是譚校長,老譚年輕時也在八軍槍械修理所當過學徒,自己腰桿不硬,實際領導權完全控制在黨總支書記胡X顯和工作組長邵X達手裏。我被批鬥過兩次,未搞出什麼大的名堂,就暫時放下,派人去省作協檔案室,搜集了我過去發表的全部作品,想從這些作品中找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從中打開缺口。同時鄭X芬、趙X中、衛X亭、朱X聖等老師被橫掃出來,成了學校第一批牛鬼蛇神、被停止了教學活動。醫院曾院長和愛人楊X芳被揪出來。曾院長在國民黨部隊當過一段時間衛生員,東北黑山阻擊戰時跑過來參加解放軍,抗美援朝時期,在戰鬥中為搶救傷員,多次立功受獎。他為人正直,敢說敢幹,他從來沒把胡X顯書記放在眼裏,這次揪他的理由,一是當過國民黨軍隊的衛生員,懷疑他有隱瞞歷史的行為;其次是在一次政治學習會上,他針對毛主席關於階級和階級鬥爭的論述,發表自己的看法,他說過去不講螞蟻就看不見螞蟻,現在一提到螞蟻,似乎遍地都是螞蟻。他不同意意識態裏的階級鬥爭,等等。他愛人楊X芳是職工醫院的護士長,十六歲多從湖南一所中學畢業參加志願軍,同時參軍的六個湖南妹子,有四個死在戰場上,有一個負重傷成為植物人,祇有她僥倖活了出來,有人感到奇怪,說那麼多人死了,為什麼她卻祇負了一點輕傷?她肯定是在戰鬥中偷奸耍滑,要麼就是當了逃兵。還有就是她老母親從湖南來探親,一件白褂子洗了晾在一棵竹桿上,有人發現白褂子背後隱約有個「醫」字,斷定楊有偷摸行為。
  文衛支部開鄭X芬的批鬥會,曾院長夫婦被叫去陪鬥,負責組織的批判的老師張X棋搬來一根長條凳,鄭X芬站中間,曾院長夫婦站兩端。曾院長是個東北大漢,楊X芳是個嬌小的湖南女子,就像馬戲團玩翹翹板一樣,曾院長一站上去,板凳一端就翹起來,把楊素芳拋了一米多高,又重摔到地板上,摔成重傷,被緊急送往醫院,工作組長邵X達要曾院長去照護負傷的愛人。曾院長堅持不去,說在朝鮮戰場上,美國飛機扔炸彈,楊X芳曾兩次被炸飛起來,其中一次被摔在水冷的河裏,讓她揀得一條性命。這次不算啥,就當和平時期黨考驗她吧!胡X顯大怒,說曾院長有抵觸情緒,影射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文化大革命是美國飛機扔炸彈,於是會場上的口號便震天地響起來。鄭X芬老師站在條凳中間,拋得不高,摔得不重,爬起來揉著額上的青皰,重新站上板凳說:「今天是批鬥我,你們不要弄錯方向,曾院長你站在地上陪鬥吧!」邵X達說:「鄭老師這態度好,曾X庭你就陪鬥吧!」沒等人發言,鄭X芬就說開了:「我想先解釋幾句,上次張X棋同志……」張X棋瞪著眼說:「誰是你的同志?」鄭素芳說:「那,我就叫你張X棋敵人好吧?不過你說我是漢奸,我參加過胡傳奎和刁德一領導的忠義救國軍,你搞錯了,忠義救國軍是上海流氓頭子杜月笙領導的,胡傳奎和刁德一是戲中的反面人物,你一個大學畢業生,怎麼連這都不懂?」趙X中和我等人都是叫來參加陪鬥的,本來沒有趙的事,但他卻搭嘴說:「也難怪,張X棋老師是學化學的,上次陸X勝(即我本人)說他共產主義社會才能入黨,他反駁說:『誰說共產主義社會沒有階級、沒有黨?沒有共產黨了,那麼共產主義誰領導呢?』他這人……」寇X站起來說:「你故意搗亂不是?現在是批鬥鄭X芳,誰發言?」本來這次批鬥會我祇是陪鬥,所謂陪鬥,就是站在挨鬥的人旁邊,聽人發言,接受教育,批得對不對與我無關。可我想到在我挨批鬥時,鄭老師曾頂著壓力為我說話,現在落到鄭老師挨鬥,我不為她說話,那就太不夠意思了。於是我舉手發問:「報告邵組長,請問我能不能發言?」邵X達說:「批鬥會上,誰都可以發言!」
  我真就發言了。我不是批鬥鄭老師,而是質問黨總支書記胡X顯,我說:「個人檔案,牽涉到一個人的政治生活,我們學校和醫院職工的檔案,祇有你當書記的才能調閱,按理你應當嚴守秘密,但你卻把別人已經做過結論的歷史拋出來整人,這既違法,也很不道德!鄭老師的歷史問題,經過黨組織歷次『審幹』,是做過結論的,現在張X棋卻說鄭老師是漢奸,你當書記的怎麼讓個漢奸來教書?還教政治呀!你不是親口對我說,張X棋的母親是國民黨縣黨部委員,父親是被鎮壓的惡霸地主,他怎麼就成了你手下的紅人?」衛X亭老師、宋X聖老師,都有嚴重的歷史問題,聽我這麼一說,也跟著起哄,問過去共產黨做過的政治結論還算不算?醫院也有一些老醫生提出同樣質疑,一時會場大亂,邵書記祇得站起來說:「今天是開鄭X芬的批鬥會,其他問題暫時不提,大家有什麼意見,可以下來找我交換意見。鄭老師,你對大家的批判,你可以談談自己的認識,你還是內部矛盾,你可千萬不要滑向敵人一邊去,你講吧!」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橫掃牛鬼蛇神」這一階段,工作組先後在學校召開的三次批鬥會,都未開出什麼名堂,那時開會,揪頭髮、按腦袋、坐土飛機等武鬥還不多見,被批鬥的人也不十分害怕。有的還據理反駁,弄得會議主持者很被動,但工廠和學校的大字報卻愈來愈多,廠區中央大道兩旁,專門用竹篩安裝了千米長的大字報專欄,貴陽火車站對著的遵義路(當時叫朝陽路)兩邊,也立了專貼大字報的竹棚,但那陣的大字報,都沒敢涉及各單位的領導和工作隊,更不要說對準省、市委了。我們學校的大字報也不少,除老師們寫的,還有學生互相寫的,你說我考試作弊,我說你上課搗亂。在混戰中,我教過的三(乙)班女生余X英,突然在學校最顯眼的地方,貼出一張揭露張X棋老師的大字報,說張X棋在課堂耍流氓,羞辱工人子女。跟著,余X英的父親在廠裏貼出大字報,說張X棋搞階級報復,強烈要求學校工作組把張掃出教師隊伍。二(乙)班鄧X平,寫大字報支持余X英,說張X棋是牛鬼蛇神中的大毒蛇,他經常用下流話挑逗女學生,說張不配當老師,應當清除教師隊伍。張X棋馬上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耷耷的。

  

有個星期天,我和趙
X中相約上黔靈山公園,當我們坐在弘福寺側面一棵桂花樹下的躺椅上,面對一杯濃香四溢的茉莉花茶,心裏頓覺輕鬆了許多。我正和趙X中交換著對形勢的看法,突然山下闖上一夥年輕人來破「四舊」,他們把廟裏的經書搜出來焚燒,把一些古廟的雕花門窗砸得稀爛,和尚出來制止,他們就把和尚推上石凳,進行現場批鬥。一打聽才知道這些人是市府機關「破『四舊』,樹『新風』隊」的。他們除了破「四舊」,還用紅油漆在一些舊街道牆壁刷上新名字,一時間貴陽街頭出現了「向陽街」、「向東街」、「愛東街」、「紅太陽廣場」等等街名和地名,在山下鬧夠了,這才上到黔靈山弘福寺來鬧騰,有些遊山的人擔心焚書的火引燃古廟,自動過來和他們辯論,他們仗著人多,便把那些外地游山客人圍著批鬥,我實在看不過意,一下忘了自己的處境,便不顧趙正中的勸阻,沖過去質問他們:「是誰讓你們這麼幹的?」一位比我年紀稍小的女青年理直氣壯的說:「是毛主席!」我說:「你造謠!佛教進入中國一千多年,佛學博大精深,共產黨講宗教自由,毛主席何時講過佛經是『四舊』」?他們辯不過,便說我反對破『四舊』,對我進行拳打腳踢,趙正中趕過來把我拉出重圍,回頭對他們道歉,說我是個精神病人,才從瘋人院出來,他們這才罷手,回頭見有人在廟門前的瓦牌坊上,用紅油漆寫了「紅太陽」三個鮮紅大字。我真是要氣瘋了。
  有一天,我碰上子校小學部的余老師,余老師當時三十出頭,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我們走得很近了他才看清我,他把我拉到醫院大樓的轉角處,見四周沒人,才小聲說:「你知不知道,北京鬧得很厲害呀!」貴州本來就邊遠閉塞,我們工廠距省城又遠,加上省、市當局的封鎖,確實很難知道外界的消息。余定根過去和一位姓林的女老師關係噯昧,引起林老師丈夫的不滿,胡X顯調來子校任書記以後,召開教師會議對余老師進行批判,在批判過程中,有老師揭發余老師收聽敵台,余因此受到大過處分。余對胡書記滿肚子意見,總想找機會發洩出來。他找我就是想和我聯名寫胡的大字報,掏心裏話,貼黨總支書記的大字報我還不敢。余鼓動我:「你怕啥,北京大學領導被撤換了,北京市委都改組了,彭真下台了,目前北京各大學的學生正鬧著趕工作組……」我一怔,忙說:「你聽外台了?」他冷笑說:「內台靠不住,不聽外台就變成聾子了!這也是逼出來呀!」他又提出要和我聯名寫胡平顯的大字報,他提供材料,由我執筆寫草稿,他負責抄寫。我還是沒有答應。我想到自己現在的身份是牛鬼蛇神,是停職交待問題的「現行反革命」,儘管我什麼都沒承認,但共產黨打反革命本來就是不需要本人承認的。
  但是,隔了兩天,余老師寫胡書記的大字報還是貼出來了,貼了整整一面牆壁,標題是《打倒南霸天——胡X顯》,副標題是《徹底揭露胡大麻子的醜惡嘴臉》,不知他在那裏搜集到那些材料,而且每件材料都有根有據,就像他親眼看到似的,不由你不信。這是全廠第一次有人站出來貼一個基層黨總支書記的大字報,它猶如一枚重磅炸彈在工廠一角爆炸開來,子弟學校緊挨著尖山村和五三村兩片家屬區,學校操場是部分職工上下班的必經之路。余老師貼胡書記大字報的事很快傳遍全廠,不少職工下班就趕來學校看大字報。余的大字報講到,胡書記當初拉攏他,要他秘密監視小學部幾位元家庭成分不好、有歷史問題的老師,隨時搜集他們的言行向他彙報。看到這裏,我便掏出圓珠筆,在大字報的空白處,批了這樣一行小字:胡X顯搞人盯人的特務政策由來已久,他曾佈置我暗中監視張X棋、趙X中等老師,許諾我加入共產黨,我不幹,他就懷恨在心,尋機整我。
  前面提到的這位積極整人的張X棋見了我的批字,這才知道他背後也有人盯著,馬上火了,於是反戈一擊,寫出大字報:「胡X顯挑動群眾鬥群眾,罪不可赦」,他揭露說,胡樹他為學雷鋒先進典型,鼓勵他爭取入黨,但他必須拿出實際行動,密切注意身邊的階級鬥爭,注意現實生活中的階級鬥爭,注意身邊每一個人的言行,他列舉了一長串人名,都是胡書記要他監視的對象,就連譚校長和醫院曾院長,也要張捎帶注意一下。張X棋的大字報貼出不到半天,學校一下子亂套了。小學部女老師多,他們大都是工廠職工和各級幹部的家屬,不到三天,老師們的幾百張大字報對胡X顯書記發起猛攻。胡的三代祖宗都揭出來了。余老師為報一箭之仇,也揭發胡平顯一樁「花案」,說胡曾和一個女子生過私生子。胡的女兒在學校上初一,她哭著把這消息告訴了媽媽,她媽又哭著去找胡平顯的老媽,一家人哭叫著要向胡討個說法,胡也氣哭了,去問工作組長邵X達該怎麼辦?聽說邵早從戰友的信中知道一些北京的情況,深信這次運動大有來頭,擔心這又是毛澤東撒下的網,便老練地安慰胡平顯說:「什麼怎麼辦?誰又沒撤你的書記,上邊有工作隊和廠黨委撐著,你照幹你的工作。你要相信黨,相信群眾,千萬不要和群眾對立!」胡X顯哪裡還有心思抓工作?學校工作全癱了。
  最有趣的還是青年工人吳X聲辦的那個「馬路社」。這小子別出心裁,在工廠中心區的一塊最顯眼大字報專欄上,貼出一張大白紙,上端畫了一座廣播發射塔,標明「馬路社」,每天「播」放一組消息。有一則新聞說,北京大學出了個學生頭領名叫蒯大富,他號召學生們聯合起來反對工作組,趕走工作組。另一則消息說,劉少奇派夫人王光美去北大看大字報,受到同學們的圍攻。隔天,「馬路社」播出一則更離奇的消息,說毛主席從外地回來,劉少奇去見他,遭到冷遇,看來毛、劉兩主席之間有矛盾……這些真真假假的新聞差不多每天都在「播」出,其中有些話和有些事,我們想都沒想過,比如說江青受毛主席之托,支持文化大革命,反對劉少奇等等。「馬路社」的新聞,受到廣大職工的歡迎,特別是那些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人,每天都早早來「馬路社」前邊等著,祇要小吳一出現,大家就問:「又有什麼好消息?」果真好消息播出來了:「江青同志號召北京的大學生甩掉保姆,踢開絆腳石,自己解放自己,徹底革命!」

  

我一九六
0年分來工廠,在工廠工作和生活了六年多,依我看,工廠的工人和幹部一般都是比較老實、厚道的,他們拖家帶口,自己靠勞力和技術吃飯,惹事生非的人不多。但這並不表示他們沒有思想、沒有看法。長期的思想禁固,猶如深藏在地下的岩漿一樣,在一定的外部條件的誘導下,總是要爆發的。現在工廠也一樣,經「馬路社」這麼一煽動,馬上就有人寫出轟工作隊的大標語,鉚焊車間、金工車間、生產計畫科等單位,也仿效子弟學校的樣子,給本單位的頭頭貼出了不少大字報。工作隊懷疑「馬路社」消息的來源,他吳X聲一個初中文化的年輕工人,怎麼會知道那麼多黨和國家大事,特別是一些高層人事變動,連工作隊領導也來聽到傳達,認定他在秘密收聽「外台」,於是派保衛處的人對他明查暗訪,忙了幾天,同宿舍的人證明,吳X聲連最簡單的礦石收音機都沒有,也不會擺弄,他吳X聲控制的「馬路社」仍然天天堅持「播音」(貼出新的消息),來「聽廣播」的人愈來愈多,工作組抓不著他的證據,沒法把他打成反革命,查他檔案,他父母都是上海的血統工人,爺爺還參加過一九二七年周恩來領導的工人武裝起義。於是有人建議,用大字報覆蓋,反正大字報你能寫我也能寫,你可以貼我也可以貼。工作組採納這個意見,指示政治部一些黨團員,寫出橫掃牛鬼蛇神的大字報或大標語,待吳正聲載有最新消息的大字報一貼出,馬上就用大字報覆蓋上去。一次吳正聲一回頭,見一個女孩子在覆蓋他的大字報,走近一看,是女廣播員徐X,兩人吵著吵著就抓扯起來,吳X聲不小心手指碰上徐X的胸部,那正是炎炎夏日,徐丹穿著薄薄的短袖的確涼襯衫,徐X大喊:「抓流阿強(流氓、阿飛和強盜的簡稱,是當時很流行的一句罵人話),吳X聲耍流氓!」吳X聲終於被打成牛鬼蛇神,在廠保衛處關了一夜,押回木模車間批鬥。從此,「馬路社」被迫停止「播音」。後來有人說,這是工作隊施的美人計,專引吳上鉤,要不怎麼徐叫一聲抓「流阿強」,保衛處的人躍出來就把抓了,說明保衛處的人是早埋伏好的。
  推毀「馬路社」之後,工作組乘勝追擊,他們把《人民日報》的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印成傳單,在全廠散發,說《人民日報》是黨中央機關報,它的社論傳達的是黨的聲音,是毛主席的聲音。工作隊黨委和廠黨委,指示廠文革領導小組,動員各單位積極份子,繼續橫掃牛鬼蛇神,那些貼單位領導大字報和企圖趕工作隊的人,通通打成牛鬼蛇神,他們胸前掛著黑牌子,上面用油漆畫著一個醜惡的鬼腦袋。同時,為了殺雞儆猴,工作隊連續召開了兩次全廠性的批鬥大會,第一個被批鬥的人叫謝XX,重慶工業大學畢業不到一年,在裝配車間任實習技術員,罪名是在一次事件中,參與圍攻黨報《貴州日報》。這是上萬人參加的批鬥會,聲勢浩大,謝XX站在台上,問他什麼他都承認,叫他投降,他就舉手,可手一放下他就翻案,大會開了兩個多小時,上台發言的十多人,他始終反反復複,工作隊祇好宣佈他停職檢查,把他關進隔離室。另一個被批鬥的人叫嚴X剛,是鑄鋼間工人。嚴X剛是省機器製造學校鑄造班畢業生,和我一樣,同屬中專生。但我讀的學校屬中央第一機械工業部主管,而他的學校屬省機械廳主管。這小子其貌不揚,但野心卻不小。他在自己床鋪上方的牆壁,貼著書本一樣大的馬、恩、列、斯、毛的頭像(杭州織錦繡像),毛主席像的後邊,貼著同樣大小的照片——他的頭像。同室工人向工作組舉報,說嚴X剛要和馬、恩、列、斯、毛平起平坐,想接毛主席的班。工作組派人抄他的家,他的「家」就是床頭一口大木箱,裏面全是馬列著作。但在他枕頭下發現一個精裝的大紅筆記本,翻開一看,他竟模仿列寧的著作《列寧筆記》的格式,用紅色鉛筆在每頁中心豎著畫條紅線,左邊是毛主席的論述,右邊是他的批註。比如毛主席說:「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三部分……」他在旁邊批上:「人為製造矛盾!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毛主席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談到:「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鏽花做文章,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他在旁邊批註:「從當時來看,這段話還有一定道理,可現在用這話來對待群眾,對待知識份子就不對了!」等等。嚴XX在批鬥會上的表現和謝XX不同,人家批鬥他,講的每一條他都承認,可每一條他都不認為自己有錯。說他和馬、恩、列、斯、毛平起平坐,他說有這回事,可有什麼錯呢?不是說革命領袖和群眾心連心嗎?心都可以相連,那為什麼就不能平起平坐呢?說他狗膽包天,竟敢批註毛主席的語錄,是十惡不赦的反革命份子!他說:「那麼列寧呢?列寧批的是馬克思的語錄,他不是更大的反革命份子?」這次會從下午兩點半開到五半點,也沒打下他的囂張氣焰,最後祇好把他隔離起來寫檢查。
  子弟學校「掃」出來的牛鬼蛇神有十多人,佔全校老師的四分之一,最後余X根也被掃出來了,每天清晨上班,我們排隊站在大操場,由趙X中教大家唱語錄歌,曲子全是由李劫夫配的,聲調明快昂揚,我們都很喜歡,都愛唱,唱完歌,由工作組長邵X達給我們訓話,講的無非是老實交待自己的罪行,爭取寬大處理之類,最後分開勞動,趙X中負責掃廁所,其他人有的打掃衛生,有的鏟操場邊的野草,負責上下課打鈴的牟師傅看管我們。我教初三(乙)班農業基礎知識時,曾帶學生在學校側邊開了一塊荒地,種有菠菜、白菜、南瓜等蔬菜,讓學生結合課本上的知識進行觀察研究,牟師傅交給我的任務就是給菜園鬆土、除草,這工作很輕鬆,我也喜歡。可沒幹三天,工作組來通知我去報到。我放下鋤頭就去工作組,一個工作隊員接待我,他說:「從明早開始,你和汪X洋打掃全廠的廁所。」一會汪X洋被人帶來了,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個子矮小,結實精悍,他是廠裏分管基建的副廠長,半年前他辭退過四百名家屬工,家屬們不但貼了老汪幾百張大字報,還在工作隊駐地靜坐示威,工作組組長朱X夫當然知道,每個家屬背後,還有她們的丈夫,他擔心廠裏一些工人跟著鬧起來,祇得把汪作為「走資派」拋出來。汪很委屈,他覺得辭退家屬工是工廠黨委的決定,不應當由他個人受過。他找到工作組大吵大鬧,工作組長朱XX說:「你要正確對待群眾!」汪說:「你要正確對待我!」工作隊讓汪掃廁所,可能還有另一層意思。不久前廠裏批鬥謝XX,汪居然在基建科召開的會上為謝XX鳴冤叫屈,工作組這次讓掃廁所,就是想臭臭他,剎剎他的傲氣,讓他知道自己不過就是個「臭老九」罷了。

  

汪副廠長是廠裏出了名的才子,我是小有名氣的作家,工作隊專派我倆掃廁所,其用心顯而易見的。我這人遇事想得開,我是在農村長大的,什麼豬糞、狗糞、牛糞沒見過?退一步說,要是我當初不出來,還不是和我母親、妹妹一樣在鄉下當農民,挑大糞?可汪卻不同,他生長在城市,十幾歲就參加革命,以後當官,雖仕途坎坷,但比當農民還是好多了,因此他根本不知道農民的艱辛,當工作組要他掃廁所時,他憤怒之極,大吵大鬧。我就勸他,我說工作隊是一級組織,既然定了,你就得服從,現在你還是黨員,這也是黨對你的考驗。「欲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你聞聞糞臭,感受一下農村生活有什麼不好?汪大洋冷靜下來,最後笑了,說:「我祇知道你小子會寫文章,想不到你嘴硬能說呢!好,我就學你的『阿
Q』精神吧!」我也跟著笑了,說:「魯迅先生批判『阿Q』精神,可我總在想,中國人在幾千年封建專制主義的高壓下,要沒一點『阿Q』精神,怎麼活呢?總不能人人都用頭去碰牆呀!」他想想說:「那行,我們就當一次『阿Q』吧!不過你比我年紀小,你掃女廁所吧!」我答應了。我們一道去總務處領來簸箕和掃把。我們把掃把槓到木工車間,請工人師傅在掃把上捆了一棵長長的木條。在這裏碰上「馬露小姐」吳正聲,他的「馬路社」被推毀後,他被打成「流阿強」,也在打掃車間衛生(包括廁所)。我逗他:「馬露小姐,有什麼新聞呀?」他隨口說:「『馬路社』快訊:貴州省著名作家陸XX,機械廠副廠長汪X洋,由於反黨反社會主義,被駐廠工作隊罰去打掃廁所!」我們被逗樂了。他又建議我們,去鉚焊車間,請工人師傅幫我們把鐵皮簸箕焊個鐵手把,說這樣工作時省得彎腰。
  從這天起,我和汪X洋開始打掃廁所了。每天清晨上班時,我們在廠總務處門前集合,右肩扛著長掃把,右手提著鐵簸箕,大模大樣的在工廠中央大道走著,有的人朝我們點頭笑笑,流露出同情的眼光;有的人看見我們,趕緊把臉扭到一邊,甚至繞著路走開;還有些不懂事的小孩向我們吐口水、砸石子的。我並不介意,總認為自己並沒錯在哪裡,相信有一天總會真相大白的。但汪卻受不了,一路上罵罵咧咧的。他說他當區委書記時,曾親手批准槍斃過惡霸地主,也曾劃過別人的右派。現在是「魚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我聽著暗自好笑,覺得他這樣的人整一整倒是應該的。
  我和汪畢竟是兩種類型的人,當時我母親還是農村地主分子被人管制勞動,我在寶成鐵路打工時,坐在寒風凜冽的嘉陵江邊插道碴(捶鵝卵石)、挑河沙鋪路基,沒有怕丟人,沒有怕人瞧不起。我始終生活在下層,天生有一種平民意識,因此我覺得打掃廁所自由自在,挺輕鬆的,到了廁所跟前,汪直接進男廁所,我卻牢記著鉚焊車間那位好心師傅的話,提高嗓門問一聲:「裏面有人嗎?」後來我改成:「請問廁所有人嗎?」要是廁所有人回答:「有」或「請等一下」,我就站在廁所外邊的樹蔭下,或把身子靠著樹幹,望著頭頂上空的藍天白雲,聽著樹枝上的「知了」的聒叫,感到挺愜意的。有時心煩,心裏就罵:「你知了個屁!你知道我受的冤屈嗎?」
  一次,貼了黨委書記大字報的余X根來上廁所,他是溜到廠區來看大字報的。他老婆小崔是外縣的下鄉「知青」,和余結婚以後沒工作便由「居委會」介紹到基建工地當臨時工,不久被廠裏辭退了。他支持他老婆揪鬥汪X洋,他見到汪X洋也不理睬,實際汪也並不認識他。余說,廠中心區有貼我的一大版大字報,主要是批判我的作品。對這大字報我並沒特別在意,我知道他們在搜集我的作品,批判的大字報早遲總是要出來的。我小聲問余:「最近聽到什麼消息了嗎?」他反臉看了一眼汪,便把我拉到廁所旁邊的一棵洋槐樹下,小聲說:「我看出,中央文革領導小組是毛主席直接掌握的,副組長是江青,許多毛主席不便說的話,都由她說;許多毛主席不便出面的場合,都由她出面。江青沒毛主席支持,她會那麼活躍?誰又會服她?還有陳伯達、康生,上海的張春橋、姚文元,我看出,他們是一條線的。」我壓低聲音問;「你是不是又聽外台了?」他點點頭說:「干擾太厲害,聽不太清,昨晚聽英國BBC台,好像說北京師大附中、清華大學附中、北大附中的中學生鬧起來了,他們成立秘密的紅衛兵組織,提出要誓死保衛毛主席。這就怪了,中國幾百萬解放軍,毛主席還需要一些小娃娃來保衛?我真有點糊塗了。不過,我認為中央文革肯定是毛主席支持的,聽中央文革的沒有錯!」
  余走後,汪X洋問這人是不是學校老師?我回答:「是的!」他又問:「你們談啥呀?談這麼久?」我沒說實話,祇說他叫我去看大字報,學校有老師批判我的作品。當時工作隊無暇顧及我們兩個掃廁所的牛鬼蛇神,我把簸箕掃把交給汪大洋,我就徑直去看批判我的大字報了。大字報貼在廠俱樂部外邊的牆壁上,一共用了三十多張白報紙,主標題是《徹底揭露陸元勝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副標題是《堅決撕下黑作家陸XX的畫皮》。我走到大字報跟前,見那裏已經圍了很大一群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大家一下子都把眼光轉到我身上,看得出,有不少人是同情我的,有的還沖我微笑,朝我點頭打招呼;當然也有一些人用不懷好意的眼光看著我,好像在說:「你狗膽包天,竟敢反黨反社會主義呢!」我抱著一種「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的態度。人家朝我點頭微笑,我也點頭微笑。有人用憎恨的眼光看我,我就把臉扭開,他被激怒了,突然踮著腳尖大喊一聲:「打倒黑作家陸XX!」有人跟著舉手,不少人卻借機走開了。我說:「把我打倒了怎麼看大字報?讓我看大字報接受教育吧!」有些人憋住笑,欣賞我的勇敢,他們說:「不要吵了,讓他看大字報吧!」大家附和:「對對,讓他看大字報!」
  我把大字報匆匆看了一遍,我並不知道這篇文章是誰起草的,但應當承認寫這篇文章確實花了不少功夫,看樣子作者把姚文元批吳晗《海瑞罷官》的文章和戚本禹批的《海瑞罵皇帝》的文章都讀過一遍或幾遍,因為大字報中有些話,就是直接從姚文元和戚本禹的文章裏抄來的。大字報也用了不少小標題,比如第一部分標題是:「陸XX是汪X川培養的修正主義黑苗子」,第二段:「陸XX是吳晗、鄧拓、廖沫沙的黑幫爪牙,他攻擊社會主義是一隻母豬的家當!」等等。而且文章採用了那陣大批判文章通常的做法,上聯下掛。姚文元批吳晗的《海瑞罷官》,上面聯繫到國防部長彭德懷被罷官,下掛著一些「右傾」分子翻案。這篇大字報把我聯繫到省委宣傳部長汪X川,說我是汪X川手下的大紅人,他讓我參加省作協的讀書班,為我的話劇說好話,因此,我是他培養的修正主義黑苗子。
  批判我的長篇大字報後面,有一張別開生面的大字報,標題是《寧要無產階級的草,不要修正主義的苗》,作者署名「紅掃帚」。他說野草會長不出糧食,但可以喂牛、喂羊、喂豬,可以燒山積肥;修正主義的苗就是毒草,不但對人無用,還會毒死牛、羊,即使放火燒山,第二年長出來的還是毒草。文章說我就是一棵修正主義的苗子,汪X川把他培養成黑作家,就是希望他通過他手中的筆,寫出毒草,散佈毒素。因此培養什麼樣的人,這是保證社會主義永不變色的一個重要課題……。我看完大字報就去找汪XX。汪X洋還坐在廁所旁邊一棵樹下等我。他問我大字報都寫的啥?我便把大字報內容簡單談了一下,說他們斷章取義,無限上綱,這種批判怎麼讓人口服心服?汪X洋苦笑說:「人家為什麼要讓你口服心服?整胡風時,毛主席叫人把胡風的一些私人信件整理出來,那更是斷章取義呀!毛主席還親手加上按語,在《人民日報》發表出來,他讓胡風口服心服了?你不服照樣定你反革命!一九五七年反右也一樣,大批右派份子還不是這麼定的,老套路羅!」我一聽,還真有點緊張,難道就按這大字報的調子定我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汪X洋看出我有點害怕,就說:「這次文化大革命和以往的運動還真有點不一樣,為什麼叫文化革命?既是文化革命,批判《海瑞罷官》、《海瑞罵皇帝》、《燕山夜話》、《三家村杞記》這些他們認為有問題的作品不就行了,《人民日報》為什麼要發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呢?廠裏一下掃出幾百人,有些人的歷史問題是作過結論的,像國民黨八軍那些老工人,有的入了黨,有的提成中層幹部,這次又翻出來,這不是炒冷飯嗎?以後怎麼收場呢?別說他們想不通,連我都替他們感到寒心!」我早知道汪XX其人,但對他瞭解並不多,所以他講話我祇是聽著,沒有隨便插話,「毛主席這人喜歡標新立異」,他接著說,「什麼叫牛、鬼、蛇、神?我至今想不出它的出處!許多人被打成牛、鬼、蛇、神,遭到批鬥,可至死也不知道這牛、鬼、蛇、神到底壞到哪裡?其實牛不但不壞,還是一種好動物嘛!魯迅有詩『橫眉冷對千夫指,撫手甘為孺子牛』,現在不是也還在提倡老黃牛精神嘛!鬼也不全是壞的呀,《聊齋》裏面的鬼大都是好的呵!蛇吃田鼠,是國家保護動物,它的皮可做胡琴,肉人可吃,蛇膽、蛇油可給治病;神,在中國可是至高無尚的,受千萬人朝拜的,當年黨中央從陝北遷往河北,路過山西五台山,毛主席和周總理等中央領導人,不是還上五台山求神許願嗎?怎麼現在要打倒呢?毛主席就不怕神怪罪他?就不怕遭報應?」那年代像這樣議論毛主席是要打成反革命的,我實在不願聽他再說下去,怕他說出一些更難聽的話來,便催他開始工作了。我們又打掃了兩、三座廁所,就到中午了。我滿不在乎地扛著掃把,提著簸箕回宿舍取飯盒去食堂打飯,我一點也不感到自己有什麼恥辱,我覺得我和那些車工、鉗工、刨工和銑工師傅並沒有什麼區別,因為我老想到自己家在農村,更是當初我不奔出來打工、讀書,最後分得工作,一鄉下的地主兒子哪能得到一份這麼輕鬆的工作?還領著一份「豐厚」的工資呵!
  中午打飯,我碰到駐文衛支部的工作組長邵X達,他是衛生科長,管的是醫生護士,畢竟不是帶兵打仗的,任何時候都顯得文質彬彬的,他笑著問我:「掃廁所怎麼樣?」我回答:「很好!」他說:「那就好,你們去總務領點石灰,給廁所消消毒吧!」我點頭說:「行的。」他想了想問我;「廠裏貼有你大字報,你看過了嗎?」我說:「拜讀過了,我想問問,我能不能寫大字報反駁?就是反批評!」他苦笑著搖搖頭說:「對你來說,恐怕不是反批評的問題,你要端正態度,認真交待自己的問題……」我看話不投機,正要告辭走開,他卻又叫住我說:「你的問題比較複雜,我們已轉到廠工作隊,它們成立了你的專案組,今後你有什麼想法,你就直接找工作隊專案組,我還是那句話,你要端正態度,要相信黨,相信群眾。」我答應著,離開邵XX,見離上班時間還早,便去學校看大字報,這才發現學校又掃出了幾位老師,這次又揪出了遊XX,小遊是一位年輕的復員軍人,說他「自然災害」那幾年,每次去食堂打飯,都用三根手指頂著洋瓷碗,一路用筷子「當當」地敲著,發洩他對黨對社會主義的仇恨;另一位張老師的罪行更嚴重,說餓飯年代,他在課堂上公然對學生說:「飽暖思淫欲,饑寒起盜心!你們等著餓死嗎?」於是學生們就去偷學校附近生產隊的番茄和紅薯,被社員們抓住打斷了手腳,他還高喊:「陳勝、吳廣哪去啦?」我看了一會,見該上班了,正要走開,聽三(乙)班的女生李X芳在叫我,我一回頭,見她身邊還有她的好朋友余X英,她跑過來遞給我一封信,輕聲說:「洛洋和沈X明他們去北京了,這是他們從北京寄回來的幾張傳單!」她們走開以後,我假裝上廁所,偷偷把學生寄回來的傳單一氣讀完,有幾條和余XX從外台聽來的差不多,有些卻是做夢都不曾想到的。比如傳單說,全國的工作組都是按劉少奇的指示派出的,北京各大學都在趕工作組,北京大學部分學生開會批鬥工作組組長張承先,得到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同志的支持,陳伯達說:「我們建議撤銷以張承先為首的工作組,這個阻礙同學們進行文化大革命的工作組,是障礙物……」還有一條消息說,劉少奇主席犯了嚴重錯誤,前指導文化革命的《二月提綱》是他背著毛主席和彭真一夥人制定的,是大毒草。劉少奇一貫反對毛主席。其餘三張傳單,一張印的是毛主席寫給清華附中學生的一封信,毛主席說:「你們的行動說明對一切剝削壓迫工人、農民、革命知識份子和革命黨派的地主階級、資產階級、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他們的走狗,表示憤怒和聲討。說明對反動派造反有理。我向你們表示熱烈的支持。」第二張傳單印的是毛主席八月五日貼在中南海的大字報,標題是《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張大字報》,大字報全文是: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和《人民日報》評論員的評論,寫得何等好啊!請同志們重讀一遍這篇大字報和這個評論。可是五十多天裏,從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領導同志,卻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動的資產階級立場上,實行資產階級專政,將轟轟烈烈的文化革命打下去,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圍剿革命派,壓制不同意見,實行白色恐怖,自以為得意,長資產階級威風,滅無產階級志氣,又何其毒也!聯繫到一九六二年的右傾和一九六四年形「左」而實右的錯誤傾向,豈不是可以發人深省嗎?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到底一句話就是:造反有理。」
  當時的我讀完這些傳單,激動得心臟都快從嘴裏蹦出來了。沒有想到為我們所痛恨的工作組,竟然也是毛澤東要炮打的對象,而毛澤東居然在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國家裏,號召被壓制的人起來造反!這才是真正的革命家啊!貴州在祖國西南邊陲,本來消息就很閉塞,加上各單位領導的封鎖,群眾對外面發生的事知道得很少。當晚我趁宿舍沒別的人,就把傳單給趙X中看了,趙X中又傳給鄭X芬,鄭X芬把傳單傳給學校幾個信得過的老師,但讀到傳單的人還是很少。我想找李X芳和余X英把傳單抄成大字報貼出去,她們害怕,有天我碰到二(乙)班的鄧X平,我把傳單的內容給她講了,問她敢不也抄成大字報貼出去?她說:「試試吧!」我把傳單給她,叫她不要輕意給人看,她答應了。幾天以後,鄧X平把這幾份傳單用複寫紙寫後,貼在學校中學部和小學部的女廁所的牆壁上,又給學校附近家屬區的女廁所貼出幾份,學校女老師和女學生大都看到了傳單,女學生又把傳單內容告訴了自己的父母,駐校工作組很緊張,因為當時學校已經亂套了,工廠幾百名職工被打成牛鬼蛇神,他們的子女在學校哪能安心上課?老師們大都惶惶不安,今天揪別人,誰知哪天揪到自己?學生無心聽課,老師也無心上課,學校教學工作實際上處於癱瘓狀態;工廠也一樣,工人上班做私活,用國家的原材料,給自己敲爐灶、焊煙囪、打火鉗,做各種家庭用具,誰都不服管理,誰也不願管、不敢管。這時候廠裏發現這樣的傳單,無異給乾柴加了火種。不知駐廠工作組根據什麼,他們一口咬定毛主席不會寫那種信,更不會說「造反有理」的話,認定是階級敵人造謠破壞,干擾橫掃牛鬼蛇神的大方向,要駐校工作組認真查清「反動傳單」的出處。工作組長邵XX是個明白人,他認為毛主席的話別人是偽造不出來的,加上他常收到北京戰友的信,對北京上層的情況早有查覺。他對查傳單興趣不大,擔心查出那些話真是毛主席說的自己反而被動,但工作隊員寇X卻不依不饒,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那個星期天,我和趙正中相約去貴陽市內,想瞭解一下外面的情況。
  我又去主幹道朝陽路看大字報。大字報貼得很多,但政治上有點份量的大字報卻很少。有些人對單位領導有意見,不敢把大字報貼在單位,而是用化名甚至不署名,把大字報貼在大街上,寫的多是領導如何整人,如何多吃多佔和亂搞男女關係等等,朝陽橋附近,有一版大字報,報頭畫著一輪噴簿欲出的紅太陽,下面寫著「東方紅廣播電台」,傳播的消息都是某月某日北京訊,講的大多是毛主席和中央文革小組的活動,也有我的學生洛洋從北京寄來的傳單上講的那些消息,有一則消息說,北京不少中學生組織紅衛兵,高舉造反大旗,把走資主義道路的書記、校長打翻在地。還有一則消息說,北京大學有個學生造反司令,叫蒯大富,劉少奇說他是反革命,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顧問康生接見他時說:「不,你是革命的!」接著還有一些「反修廣播電台」、「紅太陽廣播電台」等等,廣播的消息都大同小異。有一份題名叫「內參」的大字報,直接點到劉少奇,說劉少奇一貫反毛主席,文革開始,毛主席因事離京,劉少奇主持中央工作,串通彭真派工作組鎮壓革命群眾。這次文化大革命,最終就是打倒劉少奇!有人在大字報上批字:「造謠!造謠!劉少奇同志是毛主席親自選定的接班人。毛主席說:『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有人批字反駁:「事物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昨天革命,並不等於今天革命;今天革命並不等於明天還革命!彭德懷就是例子!」也有支持劉少奇的,他批著:「劉少奇是老革命遇上新問題,錯誤可以批判,決不能打倒!國家主席可以隨便打倒,憲法何用?」
  我把貼在朝陽路兩邊的大字報大致看了一遍,回到宿舍天快黑了,趙XX先回來,正和張X棋在談話。從他們談話我聽出,寇X通過對筆跡,查出學校女廁所的傳單是鄧X平抄的,鄧X平也承認了,目前正在追後台,鄧X平死不承認有後台,她一口咬定傳單是她路上撿到的。她說她覺得應當把毛主席的話讓大家都知道,便複寫了幾份貼出來。寇X問:「你為啥不貼在外面?」鄧X平說:「我害怕!」這時趙X中便對張X棋說:「問題不在於貼在什麼地方,關鍵是傳單上那些話是不是毛主席講的!」張X棋肯定地說:「是毛主席的話會不寫進中央文件?上邊會不作傳達?」我說:「毛主席的話誰敢偽造?除了毛主席,誰敢炮打司令部?」張X棋眼看我眼珠一轉,狠狠地說:「原來你早看過這些傳單,我看你就是鄧X平的後台!」我火了,說:「我就是鄧X平的後台,讓她傳播毛主席的話,宣傳毛主席思想有什麼錯?」張X棋瞪著眼睛說:「趙X中,你聽著呵!他承認自己是鄧X平的後台,好!」他「砰」地一拉門,氣衝衝走了。
  我猜定張X棋去找工作組告狀去了。我就去敲職工醫院院長曾X庭家的門,恰好有幾位醫生來曾院長家串門,我把傳單掏給大家看,這時候讀到毛主席這樣的話,大家都很新奇,也很興奮,認定這一定是毛主席寫的。我說我想乾脆把它抄成大字報貼出去,大家都很支持。曾院長愛人楊X芳給我打開醫院小會議室,那裏紙、筆、墨都是現成的。我連夜把傳單抄好,把它貼在廠中心區一塊大字專欄的陰暗處,待天一亮,上班職工都能看見。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去學校工作組辦公室,正好胡X顯在和寇X說話,我理直氣壯地說:「聽說你們在查鄧X平的後台,那傳單是我讓她抄的,也是我讓她貼的,她的後台不用查了,就是我!」寇X一拍桌子站起來,指著我說:「你反動透頂,竟敢支使學生傳抄反動傳單呵!」我毫不客氣地說:「寇X同志,你是黨員,你說話可要負責,你再看看,這是反動傳單嗎?你攻擊毛主席,罪該萬死!」胡X顯說:「你首先交待,這傳單是哪裡來的?」我說:「貴陽街頭到處都貼著,不信你們去看!」那陣把《毛主席語錄》稱為紅寶書,紅寶書上的話稱為最高指示,寇X舉著紅寶書說:「毛主席的話是最高指示,它要是真的,為啥不登《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你膽敢偽造毛主席的書信……」正吵著,鄧X平拉著一個小女孩闖進辦公室,她說:「寇老師,你不要冤枉好人,那傳單是我從地下拾的,不信你問她!」那小女孩說:「真的,我看到鄧姐姐在地下拾的!」鄧X平說:「抄毛主席的話還要什麼後台?我沒有後台,你們要抓要鬥我撐著!」我心裏好感動,就說:「不不,這事由我負責,你們不能去怪罪一個女學生……」
  這時候,廠保衛處來了兩個人,他們對胡X顯和寇X小聲嘀咕了幾句,然後對我說:「工作組有請!」我跟保衛處的人來到工作隊辦公室,工作組長朱X夫指著他桌上的大字報問:「這是你貼的嗎?」我說:「是的,我抄貼毛主席的指示,你憑什麼要撕掉?你封鎖消息!」他冷笑說:「你抄的是不是毛主席的話,我們還要分析、研究,退一步說,就是這封信和大字報是毛主席寫的,該不該傳達?該什麼時候傳達?傳達給什麼人聽?那也是組織掌握的事,毛主席的話你可以隨便抄寫、張貼嗎?」我一時還真不好回答,想想就說:「毛主席的話貴陽街頭到處貼著呢!大街上都可以貼,工廠為什麼就不能貼?」他冷笑說:「階級鬥爭複雜呢,現在是謠言滿天飛,你不能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抄回來貼在廠裏,製造混亂。現在我代表工作隊黨委和工廠黨委,正式宣佈,下午召開全廠職工大會,你必須老老實實接受批判鬥爭!」他一揮手,一個工作人員便把我帶到保衛處的隔離室, 不久,就召開了批鬥大會。
  過去在課堂上給學生上課,是可以來回走動的,一氣講九十分鐘,並不覺得有什麼難受,現在一動不動地站在這土台上挨批鬥,加上天氣悶熱難耐,時間一久,就感到腰桿發麻、發軟,我想這樣的批鬥會,肯定以後還會沒完沒了地開下去,於是我就利用過去學過的力學原理,試著練練腿功。我先把身體重心移到左腳,過幾分又移到右腳,然後移到雙腳前掌,再倒回到雙腳後跟,不斷變換著力點,使受壓的肌肉不於疲勞,果然好受多了(後來我把方法傳授給不少挨批鬥的人,都說挺管用)。我沒看表,不知這次批鬥會開了多久,後來一場大雨傾盆而至,露天批鬥會祇得草草收場,真乃天助我也。
  這次批鬥會以後,我以為他們要限制我的自由,但他們認為屬於意識形態裏的階級鬥爭,不會殺人放火搞破壞,仍然讓我和汪X洋掃廁所。我又每天提著簸箕站在女廁所門口問:「請問裏面有人嗎?」從廁所出來的女師傅,看我還算條硬漢,都朝我親切的微笑,看來她們並沒把我當成階級敵人,讓我受到了不小的鼓舞。我和汪X洋掃完廁所,有時也坐在一起,交換對當前文化革命形勢的看法。老汪比我年長,他一解放就當幹部,他整過別人,自己也挨過別人的整,他的政治鬥爭經驗很豐富,他的意見我是很尊重的。據他的分析,我抄寫的毛主席的信和毛主席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不論從內容上和文風看,都百分之百是毛主席寫的,任何人要模仿和冒充都是不可能的。肯定了這一點,事情就再明顯不過了。過去搞運動,從「三反五反」,反胡風反革命集團,到一九五七年反右派鬥爭,都是全黨一致對外;即使一九六九年盧山會議反彭德懷,也是以毛主席為首的多數中央主要負責人,反對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彭德懷等少數人。這次就不同了,毛主席炮打司令部,中央有幾個司令部?毛主席會打自己的司令部?這不分明說,中央還有另一個專和毛主席作對的司令部,這就是以劉少奇主席為首的司令部,這可是兩位主席的矛盾、鬥爭,兩軍對壘,毛主席佔著絕對優勢,現在毛主席帶頭開炮了,我們也應當有所動作。劉少奇派工作隊鎮壓群眾是錯誤的。我們的首要任務是學著北京大學生的辦法,趕走工作組!可廠裏職工,大多拖家帶口,他們大都明哲保身,誰願起來造反?我當時年輕氣盛,加上從我父親身上獲得的遺傳基因——父親曾是村裏第一屆農會主席,共產黨來後,在劃成分問題上,敢和工作隊抗爭,最後被迫害致死。終於,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我在工廠中心區的大字報專欄上,用那時最流行的語言貼出了我自己的第一篇造反大字報:

造反有理
——炮轟工作組 火燒朱X夫

待續

源自《黄花岗杂志》2005年第1期

http://www.huanghuagang.org/hhgMagazine/issue12/big5/1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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