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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工的博客  情注麓山梦(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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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7 06:41: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转自 欧工的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ec4d080100fvm0.html

情注麓山梦之1

1.拥抱麓山

那一年我十九岁。
从县城的高考考场走出来,感觉眼前呈现出一片灿烂的景象,颇有踌躇满志之态;而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却不免大失所望,因为我的第一志愿是中山大学,而不是湖南师范学院。但后来我知足了,而且感到十分庆幸:据说中文系上一届和下一届的学生中,几乎是清一色的“红五类”,都没有几个“出身不好”的。这就意味着,无论早一年或者迟一年,即使考得再好一些,我都极有可能会因为倒霉的出身被高校拒之门外,只能为无缘接受高等教育而望洋兴叹。现在想来,如果是这样,我又将会拥有一个怎样的人生?虽然读完了高中,我的命运与那位只读了初中的戴同学又会有多大的不同呢?因此,我作为一个出身卑微的“另类”,在“文革”中起初被唤做“地主崽子”、后来被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竟能在此时此刻实现自己的“大学梦”,实在是招生政策摇摆不定的受益者,人生苦旅中听天由命的幸运儿。
我至今为自己碰上了这样的机遇而欣喜。更为可喜的是,走我未走的路,圆我难圆的梦,后继有人。2004年在广州过春节时,在学生晓宏和女婿小勇陪同下,我特意去看了平生憧憬的中山大学。一个年已花甲的老人,站在“国立中山大学”的校牌下,望珠江远去,抚今追昔,感慨万千,青胜于蓝,无限欣慰,所谓“心潮逐浪高”是一点也不夸张的,乃为小令以记之:

诉衷情.中大遐思
序曰:四十年前报考中山大学,终成遗憾。如今晓宏在该校任人类学系副教授,小勇已考取其行政管理专业的研究生,足可聊以自慰矣。日前二人陪同漫步中大校园,恍若神游。

岭南遗恨少年时,
底事误春秋。
危楼、古木、书海,
老去画中游。

心已静,
勿言羞,
莫双流。
此生堪慰,
岁月何忧,
旧梦何求。

旧梦不可再求,但当年麓山寻梦的踪迹,却依稀可觅。八月三十日,带着父母的嘱托,挑着简单的行李,我随父亲来到了三塘铺火车站。把行李放到月台上,父亲就去车站候车室了——那也是售票的地方。行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口木制书箱,二十多年前父亲读中学时用过的,表层的油漆已经剥落殆尽,里面装了几本书和日常生活用品;被子、褥子和草席全是我在家时用的那一套;唯一添置的东西,也许就是那床蚊帐,因为家中没有那么小的,母亲只好买来土布,临时赶做了一床,以便学生单人铺能用。师院不要伙食费,只需交一点教材资料费,因此总共带了不过十来元钱。即便如此,父母也是倾其所有了。
那时的火车很难正点。邵阳下来的火车没到牛马司站,这里就不卖票,旅客们只好在售票窗口排队等候。父亲坚持要自己去买票,可能是怕我在拥挤中把钱弄丢了。我只好守着行李,远远地望着他。父亲中等个子,刚四十出头,有点发胖了,背略略显得有点驼。他站在那边,不时朝我望上几眼,右手习惯地摸摸额前的头发,仿佛在同我打招呼。随着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汽笛声,候车室里立即引起一阵骚动,排队的人们下意识地往前靠,原本坐着的一些人也忽地站起来,直往队伍里面钻,一下子秩序大乱。其实买票的人并不很多,乡村小站卖出的票也都没有座号,犯不着这般争先恐后,全是那一声紧似一声的汽笛,把人们催得紧张兮兮的,生怕买不上票,更怕挤不上车。刚开始,父亲右手攥着钱,伸着脖子,还能随队进退。但几番折腾之后,他只好放弃自己的努力,站在了队伍外面,朝我摇摇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火车已经进站,过路车停靠的时间才几分钟,可父亲还没来。正在着急,父亲一边扬起手中的车票,一边小跑过来,帮我提起行李,朝距离我们最近的车厢奔去。或许就因为靠近的缘故,这车厢早已人满为患。我只得拼命挤了上去,顺势把行李放在过道边,回过头来向父亲招手。父亲点点头,满脸汗水直往下滴,上衣早湿透了,眼眶里也是湿湿的。“小心点,来信啊!”父亲挥了挥手,示意我进去。他的话音刚落,车门关了,汽笛响了,车轮滚动了。就这样,我踏上了从贫穷故乡通向繁华省城的路途,开始了我的人生寻梦之旅。父亲的身影很快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但在以后许多年里,每当我阅读或讲授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时,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的身影,总会相互叠印在一起,如同雕塑般屹立在我的心中。
列车在欢快地飞奔,车轮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汽笛嘹亮而雄浑。如今说“飞奔”,也许有过度形容之嫌,当年的火车其实是很慢的。再加上车厢总是不停地左摇右晃,如摇篮一般,不一会儿,好些人就昏昏入睡了。我却不曾睡着,脑子里萦回着难忘的一幕——
前天,七月初十的晚上,一家人坐在门前的桑树下歇凉。闲扯一阵子之后,父亲轻轻地说:“今天,是你公公六十冥诞。”
“是吗?”我接过话来说,“我都忘了。”
“不要忘了。”父亲望了望我,接着说,“你考上大学,公公会很高兴的。”
“要是他还活着就好了。”姐姐很替我高兴,以为公公没能亲眼目睹这一光宗耀祖的事情,即使于九泉之下有知,也还是会挺遗憾的。
“可惜只考上了师范。”我好象在检讨。
“考师范也不错。”妈妈抢过话来,似乎想安慰我,说:“我同你爹爹商量过,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是教书好啊。”
“妈妈说得对。”父亲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一人在外,要学会保护自己。记住了:知足常乐,平安是福。”
教书有哪些好,妈妈并没有多说。但我分明感觉到,这是父亲和母亲共同的感受。十几年来,在本乡本土当老师,历经土改、镇反、反右、苦日子等,虽有风风雨雨,也遭坎坎坷坷,却依然受到乡亲、学生、家长、同事的尊重和信赖。他们很不易,也很满足。所谓“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是教书好”的慰勉,还有“知足常乐,平安是福”的叮嘱,其实,就是希望我沿袭这种“虽不易,却满足”的人生追求。
“是啊,能考上就不错了。”姐姐补上一句。停了停,她仿佛在喃喃自语:“大学是什么样子呢?”前年高中毕业后,她去乡下小学当了代课教师,大学自然也是她心中的一个梦想。
可是,祖宗三代,我们家谁也没有跨过大学的门槛啊。大学,是我和姐姐的梦想,是父亲和母亲的梦想,应该也是祖父的梦想啊——终于由我实现了!不是吗?
“嘟——”汽笛一声长鸣,大声地作了肯定的回答。我抬头一看,长沙到了。
学院在长沙车站设立了“迎新站”。一辆大客车把来自四面八方的新生从河东拉到了河西,长长的五一路,匆忙的往来人,寂静的橘子州,悠悠的湘江水,无不引起“乡里伢子进城来”所特有的好奇和惊喜。
校园依偎在麓山怀抱之中。后来,我才知道:岳麓山为衡山七十二峰之一,峰峦叠翠,古木参天,林壑清幽,景色秀美,四季风景宜人:春天满山葱绿、杜鹃怒放;夏日溪流潺潺、幽静凉爽;秋天枫叶流丹、层林尽染;隆冬玉树琼枝、银装素裹。这里是钟灵毓秀、人文荟萃的名山胜地,爱晚亭、清风峡、蟒蛇洞、禹王碑、白鹤泉等景观闻名遐迩。这里还葬有为实现共和而舍生取义、慷慨赴死的黄兴、蔡锷等志士仁人,那一座座为他们树立的丰碑墓志,构成了岳麓山一幅幅悲壮肃穆的人文景观。
此刻,站在麓山脚下,不懂浪漫的我,居然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麓山的动作,却不曾喊出心中的一句话:“麓山,我来了!”
但学院的校门却出乎意料地其貌不扬:在一个叫“二里半”的地方,窄窄的水泥路边有一个并不显眼的Π形门楼,上方有同样并不显眼的六个字:“湖南師範學院”。但不管怎么样,这里将是我放飞梦想的地方。看那门前引人注目的一对石狮子,高大,威猛,虎虎有生气,让人顿生信心和力量。
新生报到处设在体育馆。从体育馆出来,有两条南北走向的水泥路,路中的绿化带长着一排排粗壮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路东是我还不曾见过的足球场,比二中的操场大多了。体育馆内外堪称完备的(姑且这样说)体育设施,更是我不曾想到的。
路的西侧共有六栋学生宿舍,栋栋都是四层(二中可没有两层以上的房子),现出红砖的本色,一字型排开,颇有气势,让乡下孩子感觉到大学与中学果然气派不同。我住进了六舍414室,共八个人。楼层中间是走廊。走廊两侧是房间,正中是浴室、洗漱间和厕所。每个房间四张床,上下铺,每人一张课桌。宿舍具有多方面的功能,除了睡觉,还是我们自习、闲聊、娱乐的地方,包含着“同窗”二字的全部意义。值得庆幸的是,几年中,无论成员怎样变换,无论外界如何险恶,与我朝夕相伴的同室学友却能相安无事,颇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意味;也使人领会到人性和良知的巨大凝聚力,即使在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岁月里,一群涉世不深的青年知识分子,仍能在人性和良知的大旗下和平共处,共同走过人生道路上一段危机四伏的“雷区”。这在政治愚昧、思想疯狂、兄弟尚且势不两立、夫妻几多反目成仇的年代,更是难能可贵啊。不过,我对面的419室却并非如此,这是后话。
大概是入学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寝室清理床铺,一个同学走了进来。
“何解还冒清好哒?”
我抬起头来,只见他穿着洁白的衬衣和笔挺的西裤,架一副金边眼镜,左腕戴着英纳格手表(后来才知道是名牌),右手食指在优雅地弹着一支红金牌香烟。我知道,他是对面寝室的。报到第一天,我就看到他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单车在校园里转悠,潇洒而清闲,得意又自在,一副公子哥儿的做派。这是在乡村学校不曾见到过的,感觉以往同学之间那种干饭与杂粮、布鞋与草鞋、粗布与洋布的距离,一下子拉大了许多许多。如果说过去我还只是体味到人与人之间出身好与出身不好的区别,那么,从现在起,还发现了城里与乡下、富有与贫困的差异。于是,一种本能而狭隘的抵触情绪悄然而生。
“是啊。”我敷衍了一句。
“湘乡的吧?湘乡‘俺安’做牛叫。”他嘲笑我的家乡方言。
听到这么一句话,我感觉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潜藏心中的那股抵触情绪,猛然升温成了怒火,在心底燃烧。我正想发作,猛然记起了临行前夕父亲说的话,按捺住性子,朝他看了一眼,感到他的脸上并无恶意,倒是一副轻松的样子。
我转念一想:“或许他只是和新同学开个玩笑吧?何必认真?”于是也用同样轻松的口气说:“看来,你是一个长沙里手啦?”我看到,他用一个不在乎的眼神回答了我。眼神中有那么一点纨绔子弟的味儿,却并无恶少的骄横与霸道。
“食堂开门哒,走啊!”说着,他搭着我的肩膀,一起朝食堂走去。
学院有几个学生食堂,我们在四食堂就餐。食堂很大,可同时容纳中文、历史等几个系的学生。食堂的小黑板上写着每餐的菜谱,什么“麻辣豆腐”、“清蒸鲫鱼”、“红烧蹄子”、“糖醋鲤鱼”、“金线吊葫芦”等,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好家伙。平时在家里,遇上吃肉、吃鱼、吃豆腐,除了放点油盐辣椒之外,何曾有过什么讲究?反正有吃就好,煮熟了就吃,怕只怕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如今,光这些菜名,就足以让我们垂涎欲滴,而且几乎餐餐花样翻新,怎不令刚刚从“苦日子”与“饥饿恐慌症”中挣扎出来的我们欣喜万分!
“未来的人民教师” 将在这里诞生和成长。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一个人总是有梦想的。但我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当初却很模糊。只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一定好好读书,但愿平安无事,。
可是,有一位同学的“平安”却立马出了大事。
新生的第一课是劳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到凤凰山取土,运到“二里半”去填沟。凤凰山其实只是几十米高的一个小山丘,距离“二里半”不过几百米路程。对于乡下学生说来,劳动算不了什么很艰难的事情,每天无非是挖土、挑土,按时作息,伙食则比平时更好。因此,来自四面八方的伙伴们乐得趁此良机相互熟识,在劳动中边干边聊,海阔天空侃大山,说说笑笑又一天,倒是快活得很。只是苦了那些长沙里手之类的同学。看到他们在劳动中一副狼狈样子,不免觉得有点滑稽可笑。
同中学相比,学院里的劳动更强调与“改造世界观”相结合,说体会、讲感受、谈收获的小组讨论会在各自寝室进行,几乎天天晚上都有。大家联系思想实际,畅谈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冲刷非无产阶级思想,批判浪费现象和资产阶级大少爷作风,培养劳动人民感情等等。有一次,我在发言中谈了自己入校后的感受:让我看不惯的是,宿舍的过道里经常垃圾成堆,水龙头哗哗流水无人理会,食堂的餐桌上和洗漱间的水槽里经常倒有剩饭、剩菜、馒头、肥肉等。虽然相关的地方也曾有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自来水,不自来,这边流水,那边流汗”之类的警示,却收效甚微。啃糠饼、吞野菜的日子过去才几天,人们怎么就忘了呢?我说得很是激动。可事后,一位老兄对我说:“别那么乡巴佬!这地方看不惯的东西多着呢,比如跳舞吧,一年级看不惯,二年级旁边站,三年级试试看,四年级当得饭。你会习惯的。”
几天下来,该说的好像都说过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时候,往往是寝室长说了一通以后,接下来要么是难堪的沉默,要么是离题十万八千里的闲聊、争论或玩笑,直到团支部书记小达宣布散会,各自带着一份好心情进入梦乡。
但一个意外事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劳动中的愉快心情。好像正是劳动即将结束的最后那一天,三班的一位同学跟车运土时,眼镜不慎掉了下来,落在水泥路上。他居然从飞驰的卡车上跳下去捡眼镜,却不幸头部着地。当即送往四医院救治,不幸身亡。也许跳车前的一刹那,他想到的是家境的贫寒,因此不愿丢弃尚未摔破的眼镜;也许他完全来不及考虑到自己行为的危险,来不及估量后果的极端严重性。总之,一次平常的校内劳动竟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这是任何人所始料不及的;而对于他的家人来说,犹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砸碎了不久前金榜高中所带来的全部喜悦和梦想,如今只能面对再怎么说再怎么想也无法接受的残酷现实了。
大学期间,死于非命的同学中,他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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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7 06:42:52 | 显示全部楼层
情注麓山梦之2. 拥抱麓山(下)

    劳动结束后,我们开始在“语数楼”上课。教室是并不固定的,因为不同课程的听课人数不一样,比如上“俄语”、“文选习作”就我们一个班,上“文学概论”是一、二班合在一起,到了上“中共党史”等公共课程,就会是全年级四个班聚在一起听大课了。
    上完课,老师们大都夹起讲义走了,除非下次上课,师生是很难见面的。但也有几位老师接触较多,他们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印在脑际。
    教“现代汉语”的王勤老师,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性格温和,一口流利纯正的普通话,令人钦羡不已。可对乡村青年来说,尤其是湘中地区方言较重的我们,感觉这普通话实在不“普通”,我总是分不清in和ing 、n和 l的区别,也常常把“头发”念成“桃花”。王老师叫我多读普通话练习材料,那是拼音和汉字对照的一些短小课文,第一篇就是《狼和小羊》。“狼和小羊碰巧同时到一条小溪边喝水。狼非常想吃小羊。可是它想,既然当着面,总得找个借口才好。”后来,狼以“莫须有”的罪名为借口吃掉了小羊。寓言的结尾是:“人们存心要干凶恶残酷的坏事情,那是很容易找到借口的。” 为了练习普通话,这则寓言我不知朗诵过多少遍,以致几十年后的今天,仍能流畅地背诵出来。虽然我的普通话水平依旧很糟糕,但这个寓言给我的教益却远胜于其它任何寓言故事。
    教“文选习作”的李其光老师,瘦瘦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好,两眼却炯炯有神。他对议论文的讲解比对散文的赏析更能吸引我,使我初步掌握了理解、分析这类文章的方法,也使我对阅读、写作议论文饶有兴趣。翻看当年的作文本,我发现,有一次,他要求我们“编写《关于斯大林问题》的段落提纲并简略说明段落间的关系”,我一口气写了四、五千字,交了上去。他给了80分,还有一段批语:“段落提纲的编写基本正确。结构关系的说明较准确。能正确理解全文总的构思,也能具体说明上下段落间的联系,只是有的地方措辞欠妥而已。”另一篇批判文章的题目是《也评影片〈北国江南〉所描写的阶级斗争》,今天看来,文章内容有点可笑,但当时李老师不仅也给了80分,还给这篇不足四千字的习作写了十二个“眉批”,并在“尾批”中称赞:“有对具体事例的剖析,也有原则原理的论说,文章自始至终围绕影片所宣扬的阶级调和论思想进行批驳,有较强的说服力。”在阅读、写作议论文方面所获取的教益,包括李老师对学生习作精批细改的教学态度,为我后来的中学语文教学打下了一定基础,对我从事教育行政管理和教育科学研究工作都不无裨益。至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在各种会议上所说的,在大小报刊上所写的,无一不是出自我自己的手笔。
    另一位接触较多的就是教先秦文学的宋祚胤老师了。那时他大概有五十多了吧?中等个子,身材微胖,两颊略显凸起,人称“湘西才子”。他的课我们很爱听,准确而简练,舒缓而流畅。同中学时教历史的尹啸仙老师一样,他在课堂上也几乎从不需要看教材和讲义。艰涩难懂的课文,他能成段成段的背出来;讲述时旁征博引,他总是得心应手,信手拈来。这不是卖弄,而是功底。只是每当稍有停顿时,左眼下的肌肉便微微颤动,好像在帮助他思考问题。对学术上有争议的地方,他总是在稍加综述之后摆出自己的观点,让大家课后再去评判、选择。有一次讲《离骚》的一个句子,他既谈了郭沫若的观点,也谈了自己的看法,叫我们独立思考。课后在走廊上,我对宋老师谈我的意见:既然学术界普遍赞同郭的说法,是不是采用郭说为宜。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了一下,说:“学术上不是谁的人多谁的声音大就是谁正确。” 我没有去深究其中有没有什么弦外之音,但接受了他不迷信、不盲从的教诲。我认为他是一位很有才学也有些孤傲却值得信赖的老师。
    学生对老师有不同的印象或者评价,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不久前在网上看到一篇题为《我的面试经历》的文章,其中说到宋老师的一段话,却不禁让我莫名惊诧。说的是某大学文学院一次研究生面试,担任主考的郭院长问考生关于周易的一个问题。考生回答后,郭院长说:“你这是宋祚胤的观点。宋祚胤的书是不能看的,很容易误导人,他的观点在学术界是没有人承认的。”考生说:“我读的第一本关于周易的书,就是他的啊。”其他老师要他说说别的学者的观点,他思索良久,居然无言相对。我不知道这位考生最终是否面试过关,但我想,在郭院长看来,这肯定是又一个被宋老师误导的青年人。我感到费解的是,宋老师的书怎么就不能看?既然“他的观点在学术界是没有人承认的”,为什么还是“很容易误导人”?当年,宋老师说“学术上不是谁的人多谁的声音大就是谁正确”,该不会是未雨绸缪,用来为百年之后的自己据理力争吧?而且,我想,由此生发开来,似乎也可以说:“人世间不是活着的人说死去的人错了他就真错了!”
    如果说同老师们接触甚少,是一个莫大的遗憾,那么,在图书馆流连较多,则给我留下了多彩的记忆。
    在进入师院之前,我没有进过图书馆。人们常说,所谓“大学”,不仅要有大教授,还要有大图书馆。师院的图书馆在当时全省高校中是最大的,藏书近百万册,坐落在校门东侧的小山头上,显出雄伟气派。馆内有好几个阅览室,每一个都可以容纳一、二百人。室内窗明几净,备有千百种报章杂志,方便读者借阅。夏天有吊扇送来清凉的风,冬天则有壁炉驱散在脚底荡漾的寒气。与如今图书馆门可罗雀的情景相反,那时侯,每到开放日,阅览室里都会座无虚席。
    图书馆历来被喻为知识的海洋。在这里,我第一次听到那个人所共知的关于“马克思脚印”故事:马克思每天去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院的图书馆,在一个固定的座位上看书和写书;四十年过去了,他座位下面的水泥地板上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脚印,而他写出的《资本论》,则改变了世界,马克思也因此成为一代伟人。
    这个故事使我联想到,图书馆里常常有这样的情景:许多人手不释卷,入迷入神,猛抬头,不知身在何处;废寝忘食,如醉如疵,惊回首,不知室外何事。我猜想,这些人一定是从马克思那里汲取到成长的营养,并欣然进入那种忘我境界的。
    于是,我也曾选择第二阅览室南边临窗的一个座位,作为自己书海垂钓的固定栖身处,每当课后或假日,便早早地赶去那里完成作业,或者借阅图书资料,直到图书馆关门为止。但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座位并没有成为我的专用座位。
    有一天,上完两节课后,我去阅览室,发现那个座位已被一位男生占了,只得坐在紧挨着他的一个位子上。他只抬头瞟了我一眼,又埋头书本了,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起身还书时,我发现他在读恩格斯的《反杜林论》。
学师范的,看《反杜林论》干什么?我不懂,也不便问,直到他在社教中被打成“反动学生”才恍然大悟。这是后话。
    我记得,当他知道那天坐了“我的”座位时,他笑了,说:“这样学马克思?幼稚!”他解释说,西方国家是讲究民主自由平等的,在图书馆阅览室这样的公众场所,怎么会有某个人的专用座位呢?“马克思脚印”又从何而来呢?我听着,将信将疑。
    没想到,这“将信将疑”竟延续到前两年。网上说,在大不列颠博物院的图书馆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马克思脚印”。当年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问及此事的时候,工作人员之所以告诉戈尔巴乔夫说,马克思曾经就坐在某某排某某号,其实只是“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而编造的一个谎言。
    应当说,回答“马克思脚印”的有与无,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一百多年来,多少国人去过大不列颠博物院图书馆,大多以讹传讹,迷惑了一代又一代后来人。或许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一个美丽的传说,我并不后悔什么,但总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而那位数学系的“反动学生”,居然足不出户,洞若观火。谎言止于智者,信乎!但以“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为由,欺瞒大众,依旧可耻!
    图书馆是知识的海洋,在那里尽情遨游的人固然很多,不过,在其岸边徜徉漫步的痴情男女也不少。他们更多地把图书馆作为心灵的港湾,从而发生过不可胜数的感情故事:什么一见钟情啦,什么私订终身啦,什么终成眷属啦,什么以死徇情啦等等,应有尽有。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时有耳闻,主角虽说各异,情节大抵雷同。惟有同窗好友通过电子邮箱述说的那个故事,充满了野性和原创性。现略加删节,抄录如下——
    就在图书馆读《离骚》的那几天中,我曾有过一次有生以来没有经历过的奇遇。它当时令我惊诧莫名,现在想起来,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不妨顺便在这里跟你说一说。有天晚上,我为了不干扰别人,也尽可能避免别人干扰我,我先是从二楼阅览室里走出来,在楼道上小声地背书,随后又下楼,在图书馆前面的花坛边大声背诵。因花坛边仍然偶尔有人经过,我便挨着图书馆的墙壁走,转过墙角,到了图书馆后面的斜坡上。那里很荒凉。朦胧的星光映照着稀稀落落的马尾松,遍地杂草和荆棘,没有路可走。即便是大白天,也不会有人钻到那样的地方去的,夜间就更不会有人去了。可是,我忽然发现前面十多米处的一棵树下似乎有一团白东西,影影绰绰的在晃动。向前走几步仔细一看,啊,原来是一对男女正纠缠在一起野合,发出沉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
    我们一进师院,院党委苏书记就在全校新生大会上郑重宣布了“大学生三大纪律”:一、又红又专;二、服从分配;三、不准谈恋爱。这两位同学竟然如此忘情地偷食禁果、如此勇敢地挑战“不准谈恋爱”的纪律,你想不到吧?我们的苏书记更想不到吧?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后,“文革”突变,校园成为战场,书斋弥漫硝烟,图书馆一度关闭。我们暗暗感叹,偌大的中国,今天也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对国家、民族来说,无法遏止的外患与内乱,都是灾难,都是浩劫!
    图书馆关闭了,幸好借来的图书还在。借书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按规定,每个学生一次可借二十本(工具书不外借),期末归还。我借的主要是两类书籍,一是古典文学,一是中外小说。神奇瑰丽的诗经、楚辞,风格各异的诸子散文,诘屈聱牙的汉赋,优美动人的乐府,以及唐诗、宋词、元曲等等,我都有所涉猎。特别是阅读汉赋,借助工具书,认识了许多生僻字,也养成了随时翻检工具书的习惯。但对现代和当代文学作品,除了鲁迅的一些小说、杂文,郭沫若的《女神》,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等少数作品外,对诸如徐志摩、周作人、沈从文、林语堂等,简直置若罔闻。即使对胡适,除了从郭沫若的杂文《替胡适改诗》中,知道他“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这样一首小诗外,其余几乎一无所知。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是不是有点太悲哀了?
    王力的《汉语诗律学》,七十万字的大部头,我读了两遍,颇有收获。我非常喜欢仇兆鳌的《杜诗集注》,一直到毕业离校时才不得不归还。对外国文学我历来兴趣不浓,当时只读过雨果、巴尔扎克、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的几部小说和莎士比亚的几个戏剧,而且是权当消遣。真正从鉴赏意义上来阅读的,恐怕只有普希金的诗歌了。他的爱情诗表达了青少年时代对人生欢乐和幸福生活的热烈追求,而他的政治诗则大胆地歌颂自由、反对专制,饱含着真诚强烈的爱国主义激情,从而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三十多年后,在主编《中外名著导读》一书时,我特地全文选录了《我曾经爱过你》、《致凯恩》、《致恰达耶夫》、《致大海》等脍炙人口的篇章,推介给我的青少年读者朋友。

    在长沙,给我极大影响同样令我引为骄傲的,除了老师和图书馆,还有岳麓书院。她位于清风峡口,孕育了博大精深、广袤无垠的湖湘文化,故有“千百年楚材导源于此”之说。书院大门两侧“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楹联,让人对湖湘文化的发源地肃然起敬,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不可轻慢、不可亵渎、不可辜负这地方的崇敬感和使命感。
    岳麓书院始建于宋开宝九年,为我国古代四大书院之冠。据说宋代著名理学大师朱熹、张栻二人主持讲学期间,是岳麓书院全盛时期,学生达1000人。当时有民谣“道林三百众,书院一千徒”,称书院为“潇湘洙泗”,将它与孔子在家讲学的地方相提并论。此后,数遭兵灾,屡经修复。1925年改为湖南大学。书院现存的古建筑尚有御书楼、文昌楼、半学斋、十彝器堂、濂溪祠、湘水校经堂、自卑亭等。书院前厅左右两壁石刻“忠孝廉节”四个大字,有一人多高,为朱熹所写,字体端庄,笔锋遒劲。每一次抚摩石碑,我也想探究一下它在今天的内涵究竟有哪些,比方说,去掉道学家的迂阔,可不可以简单地认为,为民要做忠良,为子要有孝心,为官要讲清廉,为事要重气节?总感觉有些琢磨不透,只能做这种望文生义、似是而非的猜想。但我感觉到,这力透“石背”的箴言,大概既是书院的办学宗旨,也是当年学生们的人生座右铭。
    果然,读张栻《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我们不难理解其培养目标是什么。他说:所以重修书院讲学,“岂将使子群居佚谈,但为决科利禄计乎?抑岂使子习为言语文辞之工而已乎?盖欲成就人才,以传斯道而济斯民也。”就是说,书院的教育目标,不是要培养坐而论道的清谈家,也不是仅仅着眼于堂下诸君的功名利禄,更不是要造就一批囿于故纸堆的书呆子,而是要成就一种“传道济民”的人才。他还进而提出了“得时行道,事业满天下”的教育理想。显然,这是一些很不错的教育主张。而且,由于数百年延续办学不辍,书院学风得以保存下来,积淀为一种源远流长而又相对稳定的区域性学风,从而对湖南的人才培养、学术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历史性影响。
    遗憾的是,自宋、元、明、清千有余年以来,素有“惟楚有材”之称的湖南(特别是岳麓书院),虽然代不乏人,但这些“楚材”主要是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而很少有自然科学家、文学艺术家、实业家。因此,有学者认为,传统湖湘学风的历史局限性,正在于它接受传统理学思想、经世观念、政治伦理对教育的控制和束缚,也许相对于其他地方更多、更深、更自觉。这是很有见地的。

    同在岳麓山下的高校,还有湖南大学、中南矿冶学院(今中南大学)、湖南财贸学院等。假日里,分布在长沙各高校的老乡、老同学,总要相约聚会,结伴而行。橘子洲头、湘江岸边、烈士公园,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和足迹。自然,岳麓山承载了我和我的朋友们更多的快乐和欢笑。
    位于山麓的爱晚亭,是我们课余漫步或假日聚首的首选之所。爱晚亭始建于清乾隆年间,为岳麓书院院长罗典所创建,原名红叶亭。后来,湖广总督毕沅根据唐代诗人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改名爱晚亭。爱晚亭与安徽滁县的醉翁亭、杭州西湖的湖心亭、北京的陶然亭一道,史称中国四大名亭。
    爱晚亭四周都是茂密的枫树林,前面有清亮的池塘,后面有宽阔的草地,右边有座枫林桥,一条小溪静静流过,依山而下。无论是青枫蔽日的春夏,还是红叶似火的深秋,抑或是白雪皑皑的隆冬,这里总是游人最爱留连的地方。亭子里,有时候是几位老年人在下棋,有时候是一堆年轻人在争论;草地上更多的是家人、友人、情人的相聚和倾谈。正如在湘江岸边不时可见“形容枯槁、行吟泽畔”的当代屈平那样,在这里则不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未来天子。
    我的朋友中,有一度让我心驰神往的女生T。最初,我是在一次文娱晚会上注意到她的。她不是凭借美貌而引人注目的那种女孩,但她的热情,她的活泼,她的灵动,还有偶尔的矜持,往往让人过目难忘。之后,在图书馆二楼资料室我们不期而遇,并且她也正好坐在我的身边。从此,我们有过几次“偶遇”——我在某个地方等着她,然后同她一道去图书馆,而且几乎每次都是相邻而坐。渐渐地,我们甚至有了某种默契:谁先到了,就将身边的空座位留给后来者。再后来,我们彼此自然有了更多的了解。
    大一下学期的一个星期六晚上,学院在体育馆外面的操场上放映电影。这是惯例。但由于囊中羞涩,以致3分钱的电影票也买不起,对我来说,这也是常事。所以,每到周末此时,何去何从的问题很是折磨人。基本的选择是两条:要么站在操场外的马路边,遥望银幕,看到什么算什么,能听多少算多少;要么到各处(包括教室、阅览室)游荡一番之后,早早躺下,怎么胡思乱想都可以。
    那天晚上放映影片《复活》,是俄语版本的。有人送我一张票,我婉拒了,因为他已经请过我两次,我还没有还情呢。钱没有,面子还是要的。坐在宿舍里看了一会儿书,实在无法抗拒今晚电影的诱惑,我便出了宿舍,信步朝操场走去。可能是影片已经放映过半的缘故,入口处不再有人把守,我径直走到了里面。银幕下,万头攒动:有人在正面,也有人在反面;有人坐着,有也人站在地上甚至椅子上,各得其所。我在人群后面绕了一圈,始终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背,而没能找到一个能看到银幕的合适的地方。
    “喂!”随着一声招呼,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环顾左右,才发现T站在我身边的一把椅子上。
    “上来吧!”她不是征询意见,而是一边说,一边伸出了右手。我也来不及有什么迟疑什么犹豫,下意识地伸出了右手。她俯身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拉,我站到了她的身后。奇怪的是,我都已经上来了,可她还没松手。
    同一个年轻女孩如此手拉手近距离相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异性特有的气息,是那样新鲜,那样强烈,立即像电流一样传遍我的周身,我的心跳呼地加快了,脸上也有了发热的感觉。我有些受宠若惊。我装做在看电影,也不时问她几句什么,其实却用心地在感受来自她身上的那股令人心醉的气息。
    但也仅此而已。我侧过脸来,发现黑压压的人群中难免有熟识的人,马上畏缩了。那年月,没有过这种类似恋爱经历的人,在这样的场合总会有些心虚的。我即刻醒悟过来,是结束的时候了。于是轻轻地将手抽了回来,以回宿舍有事为由,跳下来,向她致谢,匆匆走了。
    第二天,爱晚亭前的草地上,我们或站,或坐,或卧,享受着春光的沐浴。风和日丽,景色宜人,正是青春萌动激情奔涌的时刻。有人提议,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言唱一支歌,或讲一个笑话,或念一首诗。大家都过关了,该我了。我有些慌张,望了T一眼,突然想起了昨夜回到宿舍我写的《采桑子·湘江》:

思君不似斯江水,
一路昂扬。
一路昂扬,
浩浩汤汤万里航。

思君恰似斯江水,
九曲回肠。
九曲回肠,
日夜悠悠向北方。


    念完以后,心里有点惴惴不安,既希望有人能够听懂,又怕大家都会明白。好在嬉笑的氛围掩没了我的内心秘密,更何况茶余饭后的消遣,谁都以为不过是逢场作戏、无的放矢罢了,事后并未引发什么闲言碎语,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效果。
    同爱晚亭相比,登上位于麓山之巅的云麓宫,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却能领略到更为深广的诗情画意。宫门上有临湘进士吴獬题写的“对云绝顶犹为麓,救道安人即是宫”一联,联内隐含“云麓道宫”四字,传为佳作;亭内壁挂清人黄道让“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的木刻楹联,给人无限的遐想。云麓宫四周古木参天,景色宜人,是游人品茶、谈联、观景、小憩的好地方。我也曾多少次从自卑亭出发,经爱晚亭,过半山亭,最后大汗淋漓登上云麓宫,除了要锻炼身体、磨练意志之外,主要还是想体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概和胸怀。三两友人对坐望湘亭中,每人花一角钱买来一杯水酒和一碟花生米,一分钱一支的“岳麓山”牌香烟也点上几支,然后看长沙古城尽收眼底,看群山原野一览无余,倒是别有一番文人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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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7 06:44:32 | 显示全部楼层
情注麓山梦之3 城乡风云(上)

   岳麓书院的灵气孕育着湖湘文化承继者的梦想,但岳麓古刹的神灵却无法佑护莘莘学子的苦苦追求。
    早在1962年9月,中共八届十中全会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从此,不仅全国人民时时刻刻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而且阶级斗争逐步成了“一抓就灵”的万能法宝。从我们迈进学院的那一天起,以“社教”运动为中心内容的阶级斗争,就一刻也不曾停止过。
    “社教”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们进校以前,据说学校搞的“社教”叫“五反”,即反贪污盗窃、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反分散主义、反官僚主义,那时的情况我不清楚;后来的“社教”叫“四清”,指的是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依当时的情况看,社教与四清似乎是先后进行,又相互衔接、相互交错的两个政治运动。后来才明白,实际上是一回事,只是随着运动的发展,相对于“五反”、“四清”之类内容比较具体的名称,“社教”这个概念有些抽象,有些放大,实际上就成了一个意识形态“篮子”,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对广大百姓或基层干部进行某种思想灌输,都可称之为“社教”。
    1964年上学期,以宣传部副部长屈正中为组长的省委社教工作组来了,共17个人。听到这消息,我心中立即引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只要是政治运动,我就觉得,对出身不好的人来说,不会是什么好事。但身边的大多数同学却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大家顾名思义,以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是一个灌输社会主义思想的教育运动,即使要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那也只是表明要统统清理清理,从各个方面来加强社会主义教育罢了——不管怎样,它毕竟只是一个“教育”运动。
    社教的最好教材当然是毛主席著作。课堂上开始更多地讲授毛主席的“老三篇”以及《别了,司徒雷登》等文章。有一次,讲《愚公移山》,一个同学提问质疑:“愚公可真愚,与其移山,还不如开凿一条隧道来得多快好省,这不更符合总路线精神吗?。”老师略加思索说,如同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那样,对寓言也不能去钻牛角尖的,这里赞扬的是愚公坚忍不拔、改造世界的奋斗精神。
    日常工作、学习和生活中,大家学的是《毛主席语录》。这是解放军总政治部编的,收语录400多条,共8万多字,一般都是64开本精装加红色塑套。书前有林彪的“再版前言”和亲笔手书的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 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再版前言”的阿谀之词,无所不用其极,简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关于林彪那个题词的来历,后来听说,在湖北当阳曾有一个传言:关羽被杀后,孙权将其首级运至洛阳送给曹操,曹操以诸侯礼葬其尸骸于当阳,人称“关陵”。陵园内保存有多处明清两代名人碑刻,其中有清人集关羽语录所立的一块石碑,上刻“读好书听好话行好事做好人”。当阳附近有一空军机场,在空军任职的林彪之子林立果因此曾经来“关陵”游览过,看到这块碑文后告知林彪,林彪受到启发就写了上述题词。看来他在古为今用方面的“活学活用”,的确是颇见功力的。很快,这本小册子就成了风行全国、席卷全民、光耀全世界的红宝书,成为当年“红海洋”最基本最重要最具标志性意义的组成部分。
    在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中,成为一名积极分子是很光荣的事,人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和改造世界观的愿望,努力地学习。但按照林彪的规定,学习毛主席著作,“ 要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这就使得学习“毛著”往往成了苦心钻营的人们一条飞黄腾达的捷径。“讲用会”上汇报学习经验的,不乏高谈阔论、牵强附会、溜须拍马、不学无术之人,而且越到后来越是如此。一个闻名全院的学“毛著”积极分子从北京开会回来,在师生员工大会上大谈赴京汇报的感受时说,他看了国家乒乓球队的三场表演赛,一场是男的打男的,一场是女的打女的,还有一场是这边的男的和女的打那边的男的和女的。人们听了,起初不知所云,继而一想,原来是男子单打、女子单打和男女混合双打,不禁哑然失笑,对这位学“毛著”积极分子顿生可怜又可悲的感觉。
    除了学习毛主席著作之外,学校也顺应潮流组织各种学习活动,进行形势教育、阶级教育和红与专、政治与业务关系的教育,请老红军、烈士亲属、英雄模范人物作报告,开展学习雷锋的活动,以及参观、展览、编写“三史”(家史、村史、厂矿史)等,当然还有开不完的大会与小会、写不完的心得与体会。同时,除了清查出某些工作人员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问题,还揭露了学校普遍存在的物资积压、浪费严重的现象。比如,在学院阶级斗争展览室,我们看到,有关部门购置的一张特大渔网,价值5760元,长70多丈,要60多个劳力才能操作,而且不能在湘江、只能在洞庭湖才可派上用场,因而一直放在保管室,无人问津;购置的一台蒸汽机,价值二万三千元,付款后根本没有取回安装,同样无人过问。如果把这些东西放在今天,其价值即使放大一百倍,也无足大惊小怪,因为贪污受贿者比比皆是,数以千万计、乃至数以亿计的案例也司空见惯。但在当年,诸如此类的见闻,使不谙世事的青年知识分子们着实大吃了一惊,从而对社教运动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还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和理解。通过教育,师生员工相信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教育原则,对当时的国际反修斗争、“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年暂时困难”、1958年以来开展的教育革命等本来十分平常,后来却十分敏感的问题,纷纷发表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但事情并不这样简单。尽管“社教”的招牌是“教育运动”,可“教育”历来就是政治,“运动”必然涉及整人。这年6月,茶陵县一中发生了“龙普腾事件”:该校高中一年级贫农家庭出身的女学生朱文文,申请助学金未获批准,与班主任龙普腾及其他同学发生冲突,导致自杀身亡。省里定性为“反革命阶级报复”,出身不好的龙普腾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判处无期徒刑。省委把“龙普腾事件”作为阶级斗争的典型事例,指令全省统一“纯洁阶级队伍”。暑假后,师院社教工作组升格为工作队,扩大到170多人。中文系作为试点中的试点,派来了60多人的工作组,我们班上也来了二男一女三名工作队员。
    工作组天天找人单独谈话,一种神秘甚至有些恐怖的氛围,很快就笼罩在人们的心头,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一开始,我很不希望他们来找我,担心不知说什么才好。但后来发现,绝大多数同学好像都被找过了,却还一直不曾有人来找我,心中顿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会不会正在背地里整理我的什么材料?我于是痛苦地等待着:快点找我吧,快点!
    这一天终于来了。那天上午,我依然呆在寝室里,名为自习,其实在等人传唤。第四节上课铃声响过,我想:今天上午没事了,不会找我了。突然,寝室门开了,那名工作组女队员站在门口,她没有进来,也不说话,而是用左手的食指朝我一指,一勾,示意我过去。几天来,我的确天天盼这样一次谈话,但此时此刻,恰恰是我以为不会有谈话的时候,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忽的一下又被绷紧了。她那一指,似乎刺中了我的心;而那一勾,又仿佛勾去了我的魂。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工作组办公室坐下来,心砰砰乱跳,腿瑟瑟发抖。我抱怨自己怎么这样不争气:“你没犯法,怕什么?”可这抱怨一点不管用,心还是砰砰乱跳,腿还在瑟瑟发抖。
    简单几局寒暄之后,她问我的家庭情况,问我对“社教”的认识。这倒不难,家庭情况说真的,社教认识说好的,于是很快过了关,不知不觉之间,我的心不再砰砰乱跳,腿也不再瑟瑟发抖。可接下来的问题就不那么好蒙混过关了:“你说说,院里、系里、班里的阶级斗争都有些什么表现?”院里的?我把上次从阶级斗争展览馆看到的渔网啊、蒸汽机啊等等说了一通。系里的、班里的?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就说厚古薄今啦、白专道路啦,等等。看到她不满意的样子,我连忙自我检讨说:“我阶级斗争观念不强,政治嗅觉不敏锐……”
    “就这些?”她打断我的话,“师院的阶级斗争严重得很、复杂得很!你们系里、班里也是这样子。你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定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可能突然想起了我的出身,话题变成了宣传党的阶级政策,即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她逐条阐述一番之后,转而用严厉的口气说:“要坚决背叛自己原来的阶级,同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决裂,做革命的促进派,不要做社教运动的拦路虎、绊脚石!”我隐隐感觉到,心又将砰砰乱跳,腿也将瑟瑟发抖。正在这时,她说:“今天先谈这些,去吧!”我强压心头的激动,慢慢退了出来,回到寝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工作组进来不久,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和班长统统靠边站了,一个猥琐、阴沉的人,居然取而代之,被工作组钦定为代理团支部书记兼班长,让所有人大感意外,私下里被称作“暴发户”。直到几十年后旧友重逢时,我才听说,他在工作组进驻之后,便秘密上书,谈了我们班阶级斗争十大表现,从而赢得了工作队的欢心和信任。原来如此!
    工作队从一开始就认定师院也存在着严重的、尖锐的阶级斗争。于是抓住几个“典型”,采取各种“斗争策略”,让他们在“向党交心”的大会上“深揭狠批”自己的反动思想。其中一个,就是我在图书馆认识的那位读《反杜林论》的学生。据说,他写过一首题为《孤松》的小诗:“孤?不孤!挥籽便成林”。他“主动”检讨,自己是怀着孤独寂寞的心情来写的,并且上纲上线到灵魂深处“妄想变天,反攻倒算”的高度,还说他的名字就隐含着“振兴三民主义”的意思。我班一位姓何的同学,出身也不好,而且因为写了两个“有问题”的短篇小说,中学时就挨过整。工作组自然知道这一切,便找他谈话,让他承认,那小说的确不是揭露旧社会黑暗的,而是借此来影射新社会,发泄对党对社会主义的不满。工作组答应他,只要他这样做了,保证不会追究他的任何责任,而且,成为社教运动的典型后,就是运动的促进派,这是立功的表现。当然,如果不服从组织安排,那就老账新账一起算,将你作为混进大学的阶级异己分子对待,开除学籍,劳动改造。他照办了。
    我听着他们的“自我革命”,心中产生了狐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和做法呢?回想起读中学时那个写“反标”的学生,我为这些人担心,这样不计后果(也许是身不由己),胡说八道,会有好果子吃吗?
果然,随着运动的深入,前段揭发出来的问题,暴露出来的思想,凡是与当时路线和政策不相符合的东西,自然而然地被定性为“阶级斗争新动向”。于是,一些人成了反革命分子,一些事成了反革命事件,外语系成了“洋人系”,中文系成了“古人系”,历史系成了“死人系”,图书馆成了“白专楼”。几个闻名全院的“典型”,果然成为了专政对象。校园里,多名“反动学生”被相继开除,更多学生成为了反动学生。那个曾经质疑“愚公精神”的同学,也是其中之一,罪名是“歪曲毛主席著作,攻击毛泽东思想”。
    我们班也不例外。有的人成了工作队的“红人”,有的人被隔离反省不知去向,成为了社教运动的牺牲品。其中特别令人惋惜的,有我的好友小龚。
    那时,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中,却有两个龚姓朋友,小龚和大龚。遗憾的是,他们都在生命中最宝贵的青春时期遭遇厄运,饱受煎熬。
    小龚出身贫农,是一个爱学习、勤思考的人。早在进高中的时候,面对震破天的高调和饿死人的现实,很多不可思议的问题引起了他的思考。他千方百计找书读,想找到比较合理的答案。小小县城,借也无处借;家徒四壁,买又无钱买。怎么办呢?无奈之下,他竟然到县新华书店偷过书,马克思的,恩格斯的,鲁迅的都有。我想,他的理由一定是:孔乙己说过“读书人偷书不算偷。”是啊,这算什么?几十年后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当年不也偷过图书馆的报纸吗?
    高二时,小龚在班上组织了一个“文艺爱好者小组”,十来个人,他任组长。只开过一次会,表示要互相帮助,发奋读书,每个月办一至两期墙报,每人至少提供两篇稿件。第一期(也是最后一期)墙报出来了,取名《幼苗》,贴在教室外面的墙上。墙报上有他写的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萝卜的世界》,写的是1961年冬天,县城满街都是萝卜的景象及其引发的故事。《萝卜的世界》里并没有触及饿死人的政治忌讳,但其中引用了一个农民的这样一句话:“共产党关心人民不如以前了。”他当时做梦都想不到,就是这句话惹来大祸,几乎贻害终身。
    在没有任何人找他谈话的情况下,学校报告了县公安局,公安局长立即带着手枪来学校抓人。他吓哭了,被押进了公安局,关在房子里写交待。到第三天,局长说,只是一些思想认识问题,不作敌我矛盾处理,只是内部认定为“落后小集团”,随即把他放回了学校。既然这样,学校也放心了,或许因为他成绩优秀,是高考中为学校争光的主力之一,所以,他被抓走时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回来后他又当上了团支部副书记,到毕业前又“官”复原职。公安局长也亲自到学校来找他谈话,鼓励他不要背包袱,“文艺爱好者小组”的事绝对不会影响考大学。班主任把评语拿给他看,写的全是好话,“文艺爱好者小组”的事只字未提。人们是善良的。
进师院后,他被指定担任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说明他是很受组织信任的。起先,对这样的人,我有一种下意识的戒备心理,交往时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宿舍里,他走了进来。为了表示自己追求进步,靠拢组织,我提出了争取加入团组织的问题,这是大学期间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它其实已经是我的一个老大难问题了。中学期间,我曾好几次提出过申请,希望入团后,能同出身好的同学一起参加更多的活动。我原本以为,个人表现不成问题,与老师、同学的关系也不成问题,入团自然也就不成问题了。可是,几乎每一次都会得到一句相同的话:接受组织考验,端正入团动机。后来才知道,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与家庭彻底决裂”之类特别突出的表现,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组织”是不会批准我入团的;但我也知道,时不时提出这个要求,可以反映出一种积极的政治态度。大学里的团支部书记会怎样对待我呢?我想试试看,反正当面让团支部书记听到这样的声音,对我肯定是有益处的。令我颇感意外的是,他讲了很多,并无“接受组织考验,端正入团动机”之类套话,倒是有一句让我至今不曾忘怀的箴言:“入不入团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做人。”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往往于有意无意之中,表示出对他的敬而远之。然而,他似乎毫无芥蒂,一如既往地以和善、真诚的态度待我。社教运动开始之前不久,我俩之间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让我知道了他过去的一些情况,更让我懂得,他的确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也是一个十分坦诚的人。
    不幸的是,他的家乡开始搞“四清”后,母校负责人的政治觉悟一下子提高了,认为把“文艺爱好者小组”定性为“落后小集团”还不够,应该定性为“反革命小集团”,并由县公安局给师院党委正式发函。这样,他顺理成章地成了学院社教工作队重点关注的对象,马上被撤职了,成了反动学生。不久,他被转移关押,我们全都不知其去向。从此,对于我们来说,他后来的遭遇成了我们记忆中的空白,而对他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不过,另一位同学比较幸运,虽然出身不好,但他从没表露过自己有什么不满和怨恨,有的是在运动中所得到的深刻认识和巨大收获,并且主动把家里隐藏的几十块银圆交了出来,被认为是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彻底决裂的具体表现。这以后不但没给他惹来麻烦,而且多次成为先进典型,受到表彰。毕业后,工作出色,仕途顺利,官至地委书记。有同学笑他,那几十块银圆是他最初的政治资本,这未免有些尖酸刻薄的味道。我倒是颇为佩服他,换了别人,不要说没有银圆那玩意,即使有,在那种气氛中恐怕也是断不敢说的,当然不是舍不得这点身外之物,而是害怕惹火上身,自寻烦恼。由此可见,对于立志从政的人来说,具有审时度势的智慧和敢于一搏的勇气,或许才是他所拥有的真正的政治资本。
    这样的人毕竟不多,绝大多数人从此畏政治如虎、谈业务色变,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的气氛开始笼罩整个校园。警觉、猜疑、惊恐伴随着我们的每一天。有一本苏联小说《阿斯特拉罕》里讲一个苏联间谍专门学了很多年德语,化妆成德国军官打入敌人内部,由于睡觉时用俄语说梦话露馅了,结果惨遭盖世太保杀害。班上有个同学害怕晚上说梦话会招致灾祸,便强迫自己带着口罩睡觉——只要一张嘴巴,人就会惊醒,梦话自然也没有了。我从此不再写日记。而且每次外出前,总要有意识地摆弄好自己的书桌,做好特殊标记;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检查,看是不是有人动过我的物品。惶惶然不可终日,一至于此!
    学院社教对教学秩序的冲击是巨大的。那时,上面本来有一个说法,就是要用六分之五的时间搞业务。但运动来了,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六分之一”的政治随时可以挤掉用于业务的那个“六分之五”。开大会、听报告、搞参观,以及讨论、劳动等耽误的课程,从来不会补上,也无法补上。课堂上,老师们时时不敢忘记强调教学中的“三性”——思想性、政治性和战斗性,哪怕有离题万里之感、“穿靴戴帽”之嫌,总要联系国际国内形势或者阶级斗争动向说上一通,至少也得念上几条语录。原来有不少讲义是老师们自编的,例如《文选习作》、《文学概论》、《现代汉语》、《中共党史》等,这个时候就少了。一些科目的考试变成了考查,考查改为了练习,即使考试、考查也是开卷,试题在几天前就发下来,一个、甚至几个星期后再交卷。学生中不少人由此变得松弛和懈怠,课也不上了,练习不做了,考查、考试应付了事,“六十分万岁”的口号深得人心。
    虽然家里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说的事情,社会关系也不复杂,个人更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我知道,光一个“出身不好”,就随时可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告诉我,明哲保身不失为此时此地的生存哲学。小龚曾经要我多读一点马列主义的书,我想现在正是时候。我每日里随大流参加各种政治活动,不敢随意乱说,也不随便看洋人、古人的书,除了《毛泽东选集》以外,专看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主要是一些单行本,比如《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哲学的贫困》、《国家与革命》等。但这方面读的第一本书,却是当时的印度尼西亚共产党主席艾地写的小册子《马克思主义》。那时侯,艾地是国际共运中的一名出色活动家,在中国知名度很高。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大概是专门为民众写的马克思主义普及读物,因而他对马克思主义三个组成部分的介绍,写得简明扼要,深入浅出,很适合我这样的启蒙者。1965年印尼发生了“九三O”事件,艾地与几十万革命者先后惨遭杀害。我很悲伤,感觉这世界失去了一位为信仰而献身的斗士,虽然我并不真正认识和理解他。
    读的比较厚的一本书是普列汉诺夫的《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博古译,三联书店出版。学术界认为,普列汉诺夫早期是民粹派。后来,他成了马克思主义者,批判民粹派的错误观点,写了有名的《社会主义和政治斗争》、《我们的意见分歧》、《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等,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问题,其中《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更被列宁认为“培养了一代俄国马克思主义者”。 1903年以后是普列汉诺夫一生活动中的第三阶段,这时他思想右倾,在无产阶级专政和工农联盟问题上同列宁发生分歧,随后变成孟什维克的一个首领,敌视十月革命。这就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像普列汉诺夫这样一位俄国早期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他究竟是怎样蜕变、堕落为马克思主义叛徒的呢?他真是这样的人吗?我无处敢说,也无人可问。于是,就想通过读他的著作来熟悉他。我读《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是因为我把它看作是普列汉诺夫的代表作,它使我第一次接触到18—19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空想社会主义、德国唯心主义等理论方面的知识,了解到马克思主义同人类优秀文化遗产的渊源关系;而读《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自然是受到当时中苏两党大论战的影响,很想知道个人迷信是个什么东西;后来还读过他的《没有地址的信》等,则仅仅因为自己是中文系的学生。当然,靠浏览这么几本著作来回答自己的疑问,是完全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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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7 06:45:06 | 显示全部楼层
情注麓山梦之4 城乡风云(下)

   就这样,当四清运动延续到1965年夏天的时候,传来了我们即将参加农村社教的消息。不久,教育部转发了《毛主席与毛远新谈话纪要》。毛主席说:“阶级斗争是你们的一门主课。”“你们学院应该去农村搞‘四清’,去工厂搞‘五反’。”“阶级斗争都不知道,怎么能算大学毕业?”毛泽东让知识分子到农村去参加“四清”运动,是要他们去“经风雨,见世面”,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摔打,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在他看来,只有这样做,知识分子身上的污泥浊水才能洗干净,才能成为能上能下,能文能武,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共产主义新人,这是“反修防修”的重要战略任务。根据中央、教育部和省委的指示,省教育厅早在1964年初就有一个关于高校师生参加农村社教的安排。据说我们这已经是第八批了。我很高兴,终于可以从那令人窒息的校园氛围中挣脱出来了。
    而且,那时中央有了一个关于农村社教的新文件,叫“二十三条”,明确规定:“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虽然不懂这“重点”的矛头指向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至少可以肯定,所要“整”的对象,应该与在校青年大学生是沾不上边了的。我更加确信,让我们参加农村社教的目的,无非是接受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的锻炼,学会“整”那帮“当权派”的本领,做可靠的接班人。
    出发前,我们以省委社教工作总团湘潭分团工作队员的身份,在省委党校接受了半个月的培训。我们接触到了“前十条”、“后十条”、“二十三条”等文件,以及包括“桃园经验”在内的许多学习资料。培训中,特别是看了一些典型经验介绍以后,我们头脑中产生的一个印象,就是农村阶级斗争十分复杂,甚至可怕。按照 “桃园经验”的办法,工作队进驻后,要集中兵力、隐蔽身份、扎根串联、组织队伍,在充分发动群众之前,对基层干部不能完全依靠,要深揭“四不清”问题,还要追上面的根子等。这一方面使我联想到小说和电影中地下工作者的经历,很有新鲜感;另一方面,又让我感觉到这是好大一件事,也是好难一件事。我从农村来,完全不懂得,“三分之一的基层政权已经烂掉”,究竟是怎样一种危险局面?我担心的是,如果我没有掌握好政策,没有把群众发动来,没有将隐藏的那帮“当权派”统统“整”出来,我是不是要犯大错误?虽然诚惶诚恐,但不敢也不可能临阵脱逃。好在有中央的尚方宝剑在,我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经过学习和培训,我们来到了湘潭县中路铺公社。这里是省委书记张平化的“点”,因此,工作队队长由张书记的秘书梅林担任。梅林是我那时所见到的最为能说会道的人,而且字也写得很漂亮。他衣着简便,言语和善,平易近人,不熟悉的人根本认不出他是省里来的领导。
    我是在公社召开的一次三级干部大会上见到张书记的。大会在公社礼堂举行,开了三天,工作队员都参加,张书记也参加了。他五十多岁,个子不算高,略显清瘦,留着平头,穿一身洗得已经有点发白的灰色中山装。会场四周的墙上贴有横幅和标语,主席台上除安装了扩音器外,就只有一桌一椅。因此,张书记同我们一样,也在台下的矮脚长条凳上连续坐了三天。他平静地听着别人的发言,偶尔记下一点什么;他也平静地摇着芭蕉扇,驱散室内的闷热。大会最后一天他讲了话,一口带湖南口音的普通话,思维快捷,语言简洁,没有官腔,也没有令老百姓不安甚至恐惧的那种大官的威严,与我八十年代见到的那位装腔作势的副省长大人截然不同。
    我和同班学友张兰、王山一起,被安排在碧云大队工作组。组长姓唐,县妇联的,精明泼辣,一看便知是女强人;副组长姓陶,来自省公安厅,沉稳而又干练。在我们这些才二十出头的毛孩子眼里,他们都是令人敬畏的人。
    想不到的是,我们这些才二十出头的毛孩子,起初也成了“令人敬畏”的人——因为每人负责一个生产队的社教运动,一夜之间身价倍增,干部群众曾把我们称为“省里来的领导”,举止言谈,敬而远之。后来得知,原来只是一群不谙世事的大学生,彼此之间便轻松了许多。
    我所在的柞树嘴生产队比较小,二百来亩水田,三、四十户人家,一百五十余人,基本上聚居在一个屋场里。屋场的突出特点是“破旧”:破旧的门,破旧的窗,破旧的屋檐下,往来的人们穿的尽是破旧的衣裳。屋场中间是一块土坪,一条碎石块拼成的石板路,将土坪一分为二。雨天过后,土坪一片泥泞,乱七八糟的牛脚印积满了水,板车、独轮车的印痕纵横交错;太阳出来了,土坪散发出一缕缕热气,黄泥、牛粪与稻草搅浑在一起的呛人气味,向四周飘散开来。屋场前的水塘边,一株高大的柞树,像哨兵一样挺立,俨然是乡亲们的守护神。同我老家的农村一样,这里除了水稻外,再没有其他经济作物;社员除了自养的几只鸡、鸭(少数人家喂猪)和自留地种植的一点蔬菜之外,再没有其他副业收入了。因此,贫穷是不可避免的。记得进队后的一天,我去贫农老徐家走访,刚到他家门前,里面传出老徐惊喜的叫喊:“生了!生了!”我一听,不禁满腹狐疑:“他家光棍一条,谁生小孩了?”可接着传出的不是婴儿的哭声,而是母鸡“咯咯哒”的叫唤。老徐捧着一个鸡蛋走了出来,笑着对我说:“买盐去,就来,就来。”我知道,连盐钱也完全指望老母鸡屁股的人家,不止这一家。
    坚持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是历届社教工作队的优良传统。但工作队员住谁家里,却不是一件很随便的事情,必须得精挑细选:比如,地富反坏右家里不能住,有“四不清”问题的干部家不能住,富裕户也不能住,等等。按照事先的安排,我住在贫农宾水连家里。他二十五六岁,一家四口,包括母亲、妻子和弟弟。同队里大多数住户相比,宾家由于有两个强劳力,家具、农具等也较齐全,算得上经济状况不错的人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特意为工作队员挑选的合格住户:政治上过的硬,生活上又过的去——而不是像老徐那种家徒四壁的特困户。
    我的住房在堂屋后侧,原本是一间杂屋,里面摆满了各式农具和旧的家具。经过一番收拾后,这个虽昏暗却不潮湿,虽拥挤却不杂乱的小居室,成了我的有限的自由空间。有时候,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我倾心抄写苏辛词、漱玉词等,或者将自己写的一些诗词,有意混杂在其它古典诗词抄本里面,以免被人发现,惹来麻烦。此时,沐浴在幽深宁静的氛围中,我竟全然不知风险所在。
    与往年工作队不同的是,我们不是到各家吃派饭,吃一餐,给一餐的钱和粮票,而是天天在住户家吃饭。这样,在吃的方面也就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第一次在宾家吃饭时,曾有过一点小小的尴尬。那天吃晚饭时,一张大方桌上摆着两样菜:辣椒(当地人叫班椒)和南瓜。大宾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坐下,顺手将他母亲端来的一碗饭,转手递给我。老人家一见这样,急忙忙递过另一碗饭,对大宾说:“工作同志的,在这里,在这里!”我先是一楞,但很快想到,其中必有原由,便与大宾换碗。当然,我不难发现,谜底就在碗底,老人两个儿子的碗里,都有一个荷包蛋。我理解老人的做法,当然不会去计较什么。从此以后,几乎每餐都是两个菜,其中必定有一个是班椒。想喝汤,就去茶泡饭。在宾家的日子里,我的胃口很好,越到后来,胃口越好,这可能与油水不足相关。在这种情况下,我提醒自己抑制食欲,尽可能只吃个半饱,以免落下一个“饭桶”的骂名。好在工作队开会时可以改善一下生活,每月还发两斤黄豆米粉或压缩饼干,以备不时之需,因而,真正感觉饥肠辘辘的日子并不多。
    带着“万事开头难”的古训,我如履薄冰地开始了工作队员的生活。好在这时的社教已经不同于“前十条”、“后十条”那个时候的社教,人们听得多了,见得多了,社教早期的神秘感、恐惧感也就大为减少了。加上工作队安排很细密,我们只要照着办事就行。
    不过,一开始,生产队黄队长还是没少给我难堪。他出身中农,四十多岁,能干,有些见识,也算精明,在队里是一个比较有威望的人。对社教,他思想上有顾虑,自己不是贫下中农出身,按照政策,自然不是“依靠”对象,只是“团结”对象。当了几年队长,一不贪污,二不腐化,辛辛苦苦且不说,可当家三年狗也嫌,队里那些有意见的人,还不趁此机会告状?工作组不就是来 “整”我的吗?老黄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往“当权派”里摆,自然对我产生了对立情绪,仿佛有一肚子的牢骚和怨气。我问他什么,他爱理不理的样子;别人问他什么,他就往我的身上推,甚至每天派工也说“找工作组去”。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们的关系有了缓解。“双抢”后的一天,我正在大队部向唐组长汇报工作,主要谈柞树嘴的干部情况。我面对窗户,还没说上几句,窗外闪过一条人影。唐组长没看到,可我知道,那是老黄。我有意大声一点说:“黄队长爱集体,有能力,威信高。现在还没人揭发他有重大的‘四不清’问题。”话音未落,他推门走了进来,问我有关账目清理的事情。我知道,虽然不是有意偷听,可这几句话他是听清楚了。他没有继续听下去,自然是因为人来人往,担当不起“偷听工作组会议”的罪名。第二天,大宾对我说:“老黄昨晚说你实事求是,是个好人。”我估计,这是昨天那番话引发的“隔墙效应”。接下来,我进一步理解他,接近他,开导他,用我的诚意感化他。很快,他懂得了大势所趋的道理,不再撂担子,把生产安排得井井有条,我的工作有了一个好的开局。
    除了走访调查、组织学习、清理帐目之外,我的日常生活就是劳动、看书和开会。碧云的一年,使我对全年的农事有了清晰的了解,对耕作的过程有了亲身的经历,对农民的艰辛有了深切的体验。
    当时,薄膜育秧还是一种新技术,农民将信将疑,费了许多口舌才有了实验田。一天夜里,风雨突起。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想到必须赶快灌水护秧,我一骨碌爬起来,来不及穿上蓑衣,只戴了一个斗笠,拿过一把铁锹,迅即向秧田奔去。冷风冷雨,冷得我全身发抖。我顾不了许多,在泥泞的田埂上,象踩钢索似的前行,绕田一周,检查秧苗,加固薄膜,挖开灌水口子。待黄队长来时,秧田已是安全无恙。他朝我上下一番打量,似乎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却什么也没说,只在我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种植西红柿是当时所能想到的发展经济作物的新门路,却遇到了小小的麻烦:当地人不习惯吃 “番茄”,因为都不喜欢它的气味,哪怕二分钱一斤也卖不出去。不知现在怎样了?
    矮脚南特号则是晚稻新品种,高产,难倒伏,又抗病虫害,生产中却有些新要求。农民一方面担心种子不适应水土会导致减产,另一方面担心矮杆会导致燃料不足,因为他们一日三餐烧的是稻草,冬天取暖也靠稻草。假如失败了,农民就真的只能喝西北风了。种子对于农民的极端重要性,我还是知道的,当然担心会不会搞“瞎指挥”。但听说亩产量可以从二三百斤,一下子提高到四五百斤,我又觉得科学种田不该怀疑,哪怕冒一点风险,也要种好实验田。想到这些,我苦口婆心消除干部的疑虑,通过宾家兄弟争取青年人的支持,终于完成了上面规定的种植面积。幸而秋后丰收了,甚至创造了晚稻单产的历史记录,我那紧锁的眉头才算松了开来。
    但真正让我焦心的还不在这里。社教的主题自然是阶级斗争,而这恰好是我的一块心病。柞树嘴没有地主,也没有富农,这怎么斗啊?当我感觉有些为难时,唐组长很严厉很尖锐地指出:“没有地富反坏右,阶级斗争就没有了?重要的是,我们脑子里要时时刻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眼睛要随时随地观察阶级斗争新动向,嘴巴上阶级斗争就是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末了,她特别叮嘱一句:“不要右倾喲!”我连连点头称是。
    但做起来很难。
    清查“四不清”问题就不易。进队之后,我们就发动群众揭发当权派的问题。谁是当权派?在社员的眼里,从生产队会计、出纳、保管员算起,直到大队、公社,凡是与“公家”沾上边的人,几乎都是。但要他们“揭发”,无论背对背, 还是面对面,都说不出别的什么,尽是多吃多占的事情,例如谁家整修牛栏,用了队上三根杉木条,没给钱;谁家给母亲做棺木,借了队里两块木板没还;经常看到大队、生产队干部下馆子吃喝等等。与此同时,教育干部自觉革命,说清问题,搞好退赔,“洗澡”、“下楼”,轻装上阵。这事的过程并不难,难在结果不理想这一点上。与上面预期的目标相去甚远,会不会是我思想右倾的结果,这是我最大的担心。
    忆苦思甜也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生产队里开社员大会,大多在晚上,常常是八点开会九点到,吵的吵来闹的闹。一次,队里搞忆苦思甜,这样的会不一般啊,要严肃。左等右等,才把人等得差不多到齐了。正准备宣布开会,预定发言的贫协组长,却死活不肯上台去讲,说我的那点事儿,谁个不知,谁个不晓,谁个愿听?其实,这意思他早对我说过,但经过我和黄队长一起做工作,他答应讲一讲,觉得让年轻人听听也好。可不知为什么,现在想临阵脱逃,而且我好说歹说他都不听。我真火了,对他吼了一句:“你说,是不是故意要让工作组下不了台?”真没想到,千言万语,还有一句是顶用的。他很不情愿的走上台了。
    他一开口,下面竟然一下子安静了。可新鲜劲一过去,场面又乱哄哄了起来。好在大家都司空见惯了,诉苦的老贫农并不在乎这些,仍自顾自讲下去。事前已经同他说好,只讲旧社会怎样受剥削受压迫的就行了。糟糕的是,说着说着,他竟诉起了前几年“苦日子”的苦,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弄得台上一片尴尬,台下一片骚动。我只得赶忙走上前去,收拾残局。
    最让我烦心的,就是睁大眼睛也发现不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社教进行快半年了,邻近的几个生产队都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一个历史反革命,公然向工作组上书,妄图为自己翻案;一个从省报报社遣返回乡劳动改造的老右派,居然在批判会上说,他从不怀疑真理,只是怀疑大跃进、“放卫星”之类是不是真理;一个作风腐化的坏分子,最近竟然对抗社教运动,与寡妇通奸;更有甚者,一个十二岁的地主崽子,悍然进行阶级报复,打伤贫下中农子弟……诸如此类的传闻不绝于耳,闹得我心神不定。本来,我还有几分沾沾自喜,以为柞树嘴的社教成果虽说一般化,没有工作组领导所希望的令人惊喜的好消息,但整个过程也是平稳的,既没有“千元钱”、“万斤粮”的“四不清”干部,也没有发生自杀、闹事等恶性事故。因此,我个人虽然从未得过表扬,但也不曾挨过批评。直到1966年春夏之际,我的这段经历都似乎显得有点过于简单,心理上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负担。可现在一比较,看看我这里波澜不惊,死水微澜,怎么办?上面追究起来,说我能力不强倒也罢了,倘若上纲上线,说阶级立场有问题,说政治态度有问题,说思想意识有问题,那就不得了,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意料之外的事却不期而至。
    春节前的一天,工作队开会学习。唐组长突然把我叫到一边,说:“据反映,柞树嘴有人搞私分,是怎么回事啊?”
    私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事,而是清查“四不清”的一项重要内容。我当即表示,自己不大清楚有这样的事,回去认真调查,再来汇报。
    其实,这时我的眼前已经晃过这样一幕:入队不久,有一天下午,我从公社开会回去,信步来到晒谷场,社员们正忙碌着,三堆稻谷都盖上了用来遮挡露水的稻草。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公社继续开会,经过晒谷场时,发现那里只剩两堆谷子了,最大的那一堆,估计一万多斤,不见了,只留下一大堆散乱的稻草。
    我知道,当时农村中私分现象比较普遍。有顺口溜说:“早稻进仓,先交公粮。扣个精光, 眼泪汪汪。”看样子,昨天晚上,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也知道,上面对这样的行为是不能容忍的。社教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教育基层干部和社员群众,正确处理国家、集体、个人三者之间的关系。可是,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认识问题,而是一个很现实的生计问题。眼看着一个个脸黄肌瘦的老人和孩子,我的确不忍心去查处,并且从家家户户的米坛子里,把私分的粮食再掏回来。可对我来说,虽然不曾参与,不曾指使,可知情不查就是故意纵容,这是要犯大错误的。我拿不出好主意,心存侥幸,暗暗祈祷,但愿这事能随着时间推移,烟消云散。
    不曾料想,唐组长此时翻出了这件事。她说:“这事不要扩散。你先调查清楚,春节过后再说。”我不敢怠慢,立即着手调查,很快弄清了情况。春节过后,我两次找她汇报这事,都因为她太忙没有谈成。直到我离队返校,此事都不再提起,果真如我所愿,随着时间推移,烟消云散。真是谢天谢地。
    春节过后,工作队会议明显减少了。以往,这样的会议差不多每月有一二次,主要是学习文件、通报情况、作出阶段性工作安排。这时,不仅会改善一下伙食,而且为分散在各个大队的同学提供了相聚机会。小别重聚,大家会兴致勃勃地谈起各种逸闻趣事,比如,在贫协组长张老头家门口,两只公鸡打架,一个女同学正好经过,操着普通话问:“老大爷,这是你的鸡吧?”话一出口,顿时引发哄然大笑。也是一个女同学,指着一头大牯牛下垂的阴囊,一本正经地问:“这牛的奶子好大呦!怎么长在这里呢?”放牛的小孩笑着说:“你也不看看,它是男的还是女的?”但到后来,工作队会议少了,人心不稳了,这可能与全国形势发展有关。
    1965年11月,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发表后,报刊上出现了大量史论性文章。显然,许多作者同我一样,以为这不过是又一轮“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学术讨论罢了(这也难怪,彭真主持制定、后来遭受批判的“二月提纲”,不也叫做《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吗?)于是,他们围绕某个历史事件的具体细节,往往争得红脸黑脸,不亦乐乎,完全不懂这是一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政治闹剧。那时,工作之余,我依然看书,除了有关浸种育秧、作物栽培之类的农技读物之外,我看了《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资本论》等,但感觉有些书读不懂,例如《自然辩证法》。我感觉关注一下这场学术讨论,既长了见识,又排解了寂寞,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于是,我时常趁开会之机,到大队部找来一些报纸,阅读有关文章,却无法了解其复杂的政治背景,更不曾注意文中所隐藏的凶狠杀机。
    谁也没想到,春节过后,姚文元文章所蕴藏的凶狠杀机逐渐显露出来,早先弥漫在学术界的火药味不仅越来越浓,而且扩散到了包括整个意识形态领域的各个角落,全国范围内到处是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可怕景象。
    就在这时候,3月8日,河北邢台发生了7.8级大地震。这场罕见的天灾,似乎是来自上天的警告,却并没有阻止住空前浩劫的步伐。一场烈度更大的政治大地震,已经来临!请看震撼全国的最初几轮地震波:
    5月25日,北京大学哲学系总支书记聂元梓等七人,贴出一张题为《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的大字报,被毛泽东称之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
    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指出“一个势如暴风骤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在我国兴起”。同日晚,经毛泽东批准,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播出。
    6月2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刊登了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同时配发了由关锋等人起草的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第一张大字报》。
    6月3日,中共中央宣布改组北京市委,北京新市委则宣布改组北京大学党委。
    8月1日毛泽东致信清华附中红卫兵,对他们的两张大字报《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和《再论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表示热烈地支持。
    8月5日,毛泽东发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8月8日,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简称为“十六条”。全会期间,毛泽东发出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至今记得,毛泽东在他的大字报中说:“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一九六二年的右倾和一九六四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的吗?”
    我还记得,“十六条”耸人听闻地指出:“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
    如今读来,洞若观火。而当时,人们却只是感觉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这样以雷霆万钧之力,不可阻挡之势,席卷了中华大地,牵动着亿万人的每一根神经。连身在其中的刘少奇也茫然叹息,说:“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
    这时,从学院不断传来各种骇人的消息:全院已经停课搞运动,德高望重的老院长刘寿祺竟然也被“揪”了出来。《湖南日报》点名批判、声讨历史系副主任、副教授林增平,中文系副主任、讲师马积高和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讲师羊春秋三个“反动学术权威”“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马、羊二位都没有教过我们,但名声很大,如雷贯耳。据说马积高在一次教研工作会上曾经开玩笑说:“天下大事,我辈数人,定则定矣!”后来这话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一个有力证据。
    尤为令人惊诧的是,正在邻近的荷塘公社搞社教的几位同班同学,大龚、文君和小罗三人,突然也被揪出来了,被打成“三家村反革命小集团”。其实,后来冷静一想,这也并不奇怪,在校内,他们三人同住的419室,原本就是学院社教工作队眼中的一个重点,被内定为“裴多菲反革命俱乐部”。下乡后,他们自然是时刻被盯住的。
    小罗出身下中农,在小龚之后也担任过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时间不长,就被工作组的那位红人取而代之了。据说,这次首先是从他的住处搜出了反动日记和诗词,其中有一首词,题为《有感·调寄蝶恋花》,开头几句是:
    蓬间小雀檐下跳,唧唧喳喳,一曲催眠调。
    原来,一名工作队员介绍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经验时,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他认为做好了的,就统统归功于伟大领袖战无不胜的思想。这在当时不足为怪,报纸、电台都是这样,上上下下谁个又不是这样呢?可他却不认为这是什么朴实的阶级感情,反而认为,这不是实事求是,不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阿谀奉承那一套,听起来叫人浑身不舒服。他于是“有感”而发,随手在笔记本上写了几句顺口溜,却不料被突然入室的搜查者发现了。
    扣在文君头上的“罪证”也有些无聊。读大一时,有一天他在图书馆辅助书库偶然翻到了一本中国民间故事集,其中有一篇叫做《小木匠》,写的是云南西双版纳地区一个十分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他被这个故事深深感动,花两三个晚自习的时间,把它改写成了一篇叙事诗,开头两行是这样的:
    那里的槟榔树长得高,
    那里的老百姓直不起腰。
    改写完成以后,那个练习本一直放在他寝室的抽屉里面,不知道怎么就落到了荷塘公社工作队党委的手里了,并且一口认定这是采用含沙射影的阴险手法,发泄对党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
    同小龚一样,大龚也是我的一位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他那时二十五六岁,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已经有过几年代课教师的经历,再加上不苟言笑的个性,让他在我们这群二十岁上下的大孩子中,凸显出思想成熟老成持重的一面。用工作组的话来说,他是“裴多菲反革命俱乐部”里摇鹅毛扇的人。尽管他什么“罪证”都没有被抓到,就凭这个封号,他依然被列入“三家村”,逃脱不了批斗一劫。
    这一切令我不寒而栗。我分明感觉到,一只无形的恐怖的手离我越来越近了。
    果然,没过多久,这只无形而恐怖的黑手,从师院伸到中路铺,很快又伸到了我所在的碧云工作组。这一天,我的同班学友王山也莫名其妙地被揪了出来。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出身也不坏,平时少言寡语,不善交流。他喜欢独行独处,昂着头,背着双手,踱着小步,四处徘徊,似乎时时在思考着什么,因而往往给人难以捉摸的印象,或者是清高、孤傲的感觉。后来听说他的日记也被人看到了,认为其中流露出小资产阶级情调,以及对现实的不满情绪。于是厄运降到了他的头上。
    工作组分别找我和张兰谈话,要我们站稳立场,划清界线,大胆揭发批判他的错误。虽然是同班同学,可我们俩都同他接触不多,但心里明白,他决不是什么坏人,充其量在待人接物、生活情趣方面有些与众不同罢了,怎能落井下石昧着良心去陷害自己的同学呢。正在这时,《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七亿人民都是批判家》的社论。在工作组会上,他态度强硬地说:“你们都是批判家,就批判我吧!”我们真为他担心。但我们也不敢公然为他辩解,只好在小组批判会上言不由衷地说几句,一心只愿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安躲过这一劫难。我们的态度虽然使得工作组一时不满,却毕竟能让自己一辈子无愧于心。
    八月上旬,省委决定参加农村社教的大专院校师生一律回校。就这样,历经数年的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前承“大跃进”的经济重挫,后续“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动乱,成为阶级斗争链条中的重要一环。我们如履薄冰地走过城乡社教的坎坷之路,旋即被卷入“文革”的狂涛之中。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归的我们,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味。我只感觉到,冥冥之中,好象的确有那么一只手在作弄人:一年前让你摆脱校园窒息,获得如同新生的快乐;一年后,却让你重返校园,有如被抛向地狱般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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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7 06:45:56 | 显示全部楼层
情注麓山梦之5乱世惊魂(上)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们回到了熟悉的校园。
    但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派陌生而又惊人的景象。处处是临时搭建的大字报栏,有的用篾席围成,可以张贴;或者在几棵树之间拉上一根绳子,只能悬挂。宿舍与食堂中间的马路,形成全院最大的大字报区。当然,其他地方并非禁区,大字报事实上无处不在。有的贴在室内的过道上,有的从教学楼顶上一直拖到地面上,有的东倒西歪地贴在墙壁、电杆、路灯柱上,还有的干脆就涂写在水泥路上。大字报的标题,最多的是“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彻底揭露×××反党反毛泽东思想的滔天罪行”等。其中被批斗者的姓名,至少有一个字是倒写或歪写的,然后一律用红墨水打上一个大大的×。校园里终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大字报栏前面,人头攒动。来自河东市区乃至全省各地的人们,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用各自不同的心态和眼光,审视岳麓山下大学城里所发生的一切。时空中弥漫着一种压抑乃至恐怖的乱世气氛。
    这时候,从首都北京最先兴起的红卫兵运动,已经开始席卷长沙城。大街小巷,不时可见成群结队的红卫兵,尽是清一色的中学生,穿着清一色的绿军装,左臂佩戴清一色的红袖章。他们高举着红旗,上面印着“卫东彪”、“刺破天”、“全无敌”战斗队等字样,喊着“造反有理”的口号,天天贴标语、撒传单、写大字报、发通告令,处处冲击寺庙、洗劫古迹、捣毁文物、焚烧书画、砸碎招牌,无所不为。学院大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也不能幸免,因为只有旧社会的衙门、或者封建地主的庄园门前,才有对被剥削、被压迫人民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尽管“护狮战斗队”据理力争和拼死保卫,最终它们还是粉身碎骨了。岳麓书院惨遭劫掠,一片狼藉,“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门联被文革标语所取代。
    几十年后,翻开1966年8月25日的人民日报,读读这篇《一块“造反”去!》的小通讯,或许可以让不曾亲眼目睹“红卫兵之乱”的人们,还能遥想当时的气氛:
  这些小将们原来素不相识,星期日,他们各自在大栅栏街上贴通告、通牒、标语、呼吁书。贴着贴着,他们瞧见各人手臂上都戴着红袖章,就自自然然地聚拢起来了。有人提议道,“咱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会在一块儿“造反”去!看哪儿有不符合毛主席思想的,咱们就反到哪里去!”他们从瑞蚨祥走过时,一位红卫兵向店里瞥了一眼,便喊道:“快进去!快进去!”他们一进门,就“啪”的一声把一张宣扬封建主义的画撕了下来。他们的这种革命行动,获得商店革命职工的热烈支持,纷纷拉着红卫兵手说:“同志们,跟我们来,里面还大有东西啊!以前就是触不动!”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这群革命“造反”者,在商店职工的带领下,闯进了瑞蚨祥!他们从楼上找到地下室,从前屋搜到后院,从一些隐蔽、黑暗的角落,翻出了许许多多契约,美、英唱片,旧皇历,美女商标,宫灯,稀奇古怪的画屏,花盘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东西,他们连撕带砸,堆了一小屋。接着又涂掉墙壁上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红漆和古画。在大破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同时,他们大立无产阶级的新风尚:当即派人买了五十张毛主席像,又把巨幅像嵌进镜框里,悬挂在商店中央。在这些革命小将的猛烈攻击下,一刹那功夫,瑞蚨祥变成了一个“立新”的商店!为了彻底摧毁这个商店里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残余,红卫兵放手发动商店群众,当晚就向资产阶级当权派进行了斗争!
    我第一次看到揪斗“走资派”的场面,是在回校后不久的一天。那天,我正在操场边的树荫下看大字报,猛然听到一阵口号声。紧接着,近千人从麓山书店方向呼啸而来,杀气腾腾地高唱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然后又是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原来是湖大学生批斗湖大副校长、省文联副主席魏东明,揪住他游街示众。只见魏的头上带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看不清上面写些什么,醒目的是几个红色大“×”。他左手提着一面铜锣,右手握着一柄木棰,一边走,一边喊着:“我是黑帮分子。”有人一次次狠狠地将他的头往下按,纸帽子掉了,旁人捡起来,将那玩意再重重地扣在他有些秃顶的头颅上。推推搡搡中他身不由己,一只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脚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踉踉跄跄地奔跑着。人流向荣湾镇呼啸而去,慷慨激昂的歌声从远处传来:“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呼口号: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第一次耳闻目睹那情景,真叫我心惊肉跳。早在乡下时,我们听说那些“造反有理”的人,常常抄家、抓人,私设刑堂,滥施刑罚,剃阴阳头,戴高帽子,任意揪斗“走资派”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虽不曾亲见,却已感到骇人听闻。那些日子里,最刻骨铭心的感受,就是不可思议。
    最初,是对红卫兵的横空出世不可思议。红卫兵是夏秋之交才出现的新事物。据说,全国第一支红卫兵是在清华附中成立的,时间大约在五月底或六月初,也就是《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刊登聂元梓等人大字报的前后。那时,我不明白,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除了解放军、公安局等专政工具之外,还有党员、团员、少先队员,还要一个红卫兵来干什么?
    接着,是对红卫兵的万般受宠不可思议。毛泽东读了清华红卫兵《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大字报后,回信说:“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8月18日,毛泽东身穿绿军装,臂戴红卫兵袖章,首次在天安门检阅百万红卫兵。此后,整整一百天的日子里,他一而再,再而三,连续八次,共接见了1200多万红卫兵。“红卫兵小将们”、“造反派战友们”的呼唤,在林彪、江青等人嘴里喊出来,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动情。而全国范围内数千万人的大串联,衣食住行一律免费,这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当年,又该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伟大战略部署!那时,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以后,则是对红卫兵的横行无忌不可思议。最早的红卫兵,其成员几乎全是高干子弟。他们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概括起来就是五个字:打、砸、抢、抄、杀。他们说,这是“造反”,而革命就是造反!清华红卫兵就说过:“敢想、敢说、敢做、敢闯、敢革命,一句话敢造反,这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最基本最可贵的品质,不造反就是百分之一百的修正主义!”打着造反派的旗号,仗着红司令的威势,他们横行天下,手中的铜头皮带,想打谁就打谁!那时候,从北京不时传来的某某自杀或被打死的消息,大多可以见证他们不可一世的淫威。那时,我不明白,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或者甚至其它任何国家,怎么可以明火执仗地造反而不受到惩处呢?
    但我的最初的震撼,还是来自几个大小不一的事件。
    第一就是对联之争。
    从乡下回校不久的一个傍晚,我同几个朋友正准备去湘江岸边散步,忽然听说语数楼前闹起来了。大家跑去一看,原来是师院附中一批带着红袖章的学生,正在张贴一副对联,据说是刚刚从北京传过来的,上面写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历来如此”。谁知刚刚贴上,就遭到师院围观者的激烈反对。有人说,这是什么破烂玩意?百分之百的反动血统论!有人说,对联应改为“老子英雄儿继承老子反动儿造反”,横批改为“理当如此”。七嘴八舌的争论中,有我们班的几个干部同学。“什么狗屁?撕了!”在他们的带领和鼓动下,对联被撕掉了,挑衅者被驱逐了。
    事情当然不会就此结束,附中学生提出了公开大辩论的挑战。自然,我班那几位也不是好欺的。他们想,你是“红五类”,老子难道是“黑五类”不成?再说,党的阶级政策“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难道这还有错?于是接了“战书”,连夜写出了长达三十多页的大字报,贴到了附中的校园里。处于自己的地位,也出于对他们的敬佩、信赖和支持,我同班上大多数同学一样,在这张大字报上签了名。这是我在“文革”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签名行动。
    张贴大字报时,我也跟着去了。附中校园里聚集了几百人,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乱成一团。一群群中学生,像蚂蚁一样包围我们,攻击我们。面对大学生,他们毫无惧色;参与大辩论,他们口若悬河。我们说要摆事实讲道理,可他们不管这一套,一齐背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我们要求允许别人说话,他们就慷慨激昂地唱起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罢他娘的官,滚他妈的蛋!(呼口号)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我感到大惑不解,这种根源于“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陈词滥调也值得一驳么?
    其实,看似简单的对联背后,有着复杂的政治背景。
    据说,这副对联最早出现在北航附中,时间是7月底,当即引发轰动。北京工业大学学生谭力夫(最高检察院一位副检察长的儿子),与他的一名红卫兵战友联合写了一张题为《从对联谈起》的大字报,提出要把对联内容作为党的阶级路线来实行。其极左立场与观点,不仅使他一夜之间,天下扬名,而且流毒全国,卷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红色风暴”、“红色恐怖”。于是,“黑五类”的子女被称为“狗崽子”,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不准戴毛泽东像章,不准唱毛泽东语录歌,也不准参加红卫兵。大字报传闻,有些地方对“黑五类”及其子女进行屠杀。例如,在北京的大兴县,有325个“黑五类”(或家属)在1966年8月27日到9月1日之间的几天里被打死,年龄最大的80岁,最小的仅仅出生38天,其中有22户人家被斩尽杀绝!
    从后来的资料中,我们不难看到,当时的中央文革和中央领导对这副对联的表态,包括陈伯达、江青、周恩来和毛泽东,都是不赞成的。周恩来说:“谭力夫讲话是典型的形‘左’实右得很”。10月24日,毛泽东亲自出面了,说:“学生有些出身不大好的,难道我们都出身好吗?”
    但来自高干家庭的红卫兵们,自觉有恃无恐,竟然组织“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就是所谓的“联动”,公开与中央文革对抗。现在看来,这些所谓的“老红卫兵”,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最早最大的保皇派。最初,他们从老子那里得到讯息,要搞“文革”了,一场新的阶级斗争的疾风暴雨就要降临了。他们想到的是,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充当红卫兵,舍我其谁?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砸烂了的旧世界再来砸烂一次,充当铁扫把,谁奈我何?可他们万万想不到,随着炮打司令部的隆隆炮声,身在司令部里当差的父母,有的竟也中弹了、挂彩了、垂危了!当“革命”革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情势需要他们挺身而出,保爹保妈。可是,这种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很快,“联动”被定为反革命组织,包括谭力夫在内的100多名“联动”骨干成员被逮捕。
    几乎就在这时候,《中学文革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出身论》的文章。作者遇罗克,北京青年工人,父母都是“右派分子”。他大概以为,中央首长和伟大领袖都说话了,鼓吹者也被抓起来了,我说说自己的看法,应该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但是,1967年春,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突然宣布,《出身论》是反党的大毒草,却不曾指出究竟“反”了什么,“毒”在何处,后来也没有像批判“血统论”那样,大张旗鼓地开展对《出身论》的批判。我只记得,在传递这个消息的大字报上,有一行大大的钢笔字:“一梭镖捅死戚本禹!”短短一年后,人们在凛冽的朔风中,得知戚本禹垮台的消息时,“再捅戚贼一梭镖!”的标语,满城皆是。
    我读到《出身论》这篇文章,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在我的印象中,他说了些什么呢?他指出,依照血统论的观点,老子反动,儿子就混蛋,一代一代混蛋下去,人类永远不能解放,共产主义永远不能成功。他希望,一切革命青年,不管你是什么出身,都应受到同等的政治待遇。说实在的,他说什么大不敬的话了吗?好象没有。可是,他被捕入狱了,不到两年后,他被杀害了。据说,关押期间,专政机关对他进行了八十多次“预审”,却不曾找到所谓“恶毒攻击”以及“组织反革命集团”的口实,最后只得以“思想反动透顶”、“反革命气焰十分嚣张”等莫须有罪名,判处遇罗克死刑。
    而正是这个时候,包括谭力夫在内的“联动”骨干们,被一律释放。也许,走出牢门的那一刻,他们终于意识到,“反动血统论”也好,“形左实右”也好,其实都不算你的错,但你妄图“保爹保妈”,挑战绝对权威,形成对抗文化革命的一支特别力量的话,那是不能容许的,不给一点颜色看看,你就会不知天高地厚!从此应当明白的是,倘若不听话,法官的儿子也不会是法官,而是贼!
    在关于对联的争论中,强词夺理、颠倒是非、结帮拉派、以势压人的“文革”世风初现端倪,并日渐强化。学生中“红五类子弟”(工人、贫下中农、革命烈士、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和“黑五类子弟”(指地、富、反、坏、右分子,后来增加了走资派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于是又称“黑七类”)的划分与存在,延续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很显然,对联事件最终的作用就在于搅乱了人们的思想,分化了青年队伍,埋下了日后派性争斗日趋恶化的祸根。这或许正是“文革”的始作俑者所期待的。我的心在颤栗。
    让我震撼的还有8.19事件。
    1966年8月19日,一个平常的日子,却是湖南“文革”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的“黑色星期五”。
    这一天,湖南大学二百多名学生,来到位于五一路的长沙市委门前,要求进入大院“宣传毛泽东思想”,遭到阻拦。长沙市委常委兼秘书长李惠民,以维持秩序、保卫市委为名,调来大批“工人赤卫队”,并在“维持秩序”的幌子下,围攻殴打湖大学生。这就是轰动全省的“8.19事件”。
事件发生了,什么性质呢?全城炸开了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人人都在说这事。据说,省委当晚即内部定性为“一小撮反革命学生闹事”。我同许多人想的一样,要说这是“一小撮反革命学生闹事”,肯定接受不了,定性也太重了吧?但这些大学生也的确不该到那儿去,那是普通老百姓能去的地方吗?平常经过这里,我总是快步走过,或是绕道而行。
    后来,我才明白,学生们之所以挑选这个地方来“宣传毛泽东思想”,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此前一天,8月18日,红色电波将一个特大喜讯传送到天南海北:
    毛泽东在天安门第一次接见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百万红卫兵。北师大女附中学生宋彬彬给他带上了红卫兵袖章。接下来,人们走上街头,高举红旗,挥舞红宝书,狂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十年以后再来叙述这件事情,已经无法充分描述当年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一片红海洋的情景了。
    但我依然记得,这次接见传达出好些重要的讯息:
    毛泽东第一次冠以 “四个伟大”,被称作“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
    那天登上天安门城楼的中央领导人,林彪列为第二位,刘少奇降到第八位。
    红卫兵登上的不仅是天安门,而且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政治舞台。
    将这些讯息串联起来,就是一句话:毛泽东号召红卫兵去打倒刘少奇。
    是的,红卫兵在行动。就在前一天,8月17日,“长沙市红色政权保卫军”(“长保军”)宣告成立,这是长沙最早的全市性中学生红卫兵组织,其成员大多为师生员工中的党员、团员、积极分子,以及其它出身较好的学生。负责人李某,市五中学生,省军区某副司令员之子;另一个负责人,市一中学生,省委代理第一书记王延春之女。不难看出,从招牌到实质,这个“长保军”一出世便亮出了卫道士的嘴脸,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保守派组织。
    受压抑的一派红卫兵也在行动。最最最最让他们无限激动和兴奋的是,上京告状的长沙市一中学生谢若冰,8.18那天,竟然登上了天安门城楼,竟然代表外地来京革命学生发言,竟然获得了毛泽东在其笔记本上的签名。种种殊荣,接二连三,万千宠信,集于一身。消息传来,本已躁动不安的湖南大中学校,顿时风生水起。
    湖大学生此刻到这里来,意欲何为?省委、市委心里清楚得很。几天前,即8月14日,长沙市十二中高三学生胡宜民、陈振国等人,就曾在长沙市委大楼的院墙上,公开贴出“打倒三相信”(相信省委、市委、工作组)的大字报,正面挑战省委市委的绝对权威,轰动全市。
    所以省委当天晚上就把它内定为“反革命学生闹事”,同时在第二天组织了“8·19”事件河东、河西调查辩论会。我在湖大操场上看到,两派对立,群情激奋,气氛紧张,辩论激烈。因观点截然相反,参加河西大会的大部分高校学生退出了会场,然后跨过湘江,走上街头,开始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喊出了“谁镇压学生运动决没有好下场”、“打倒走资派”、“改组长沙市委”等口号。
    跟在游行队伍中,我很犹豫。从乡下回来不过十来天,每天的所见所闻,尽是以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如雨后春笋一般的群众组织,未经任何人批准,合法吗?打砸抢抄抓,真的是革命行动吗?市委、省委机关,也是可以冲击的地方吗?转念又一想,明明知道湖大学生挨打了,岳麓山下闹翻了天,我却冷眼旁观,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更何况就像对联事件那样,班里同学一边倒,我不在前,不在后,怕什么?“罪不责众”嘛!
    没想到,仅仅几天之后,8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工农兵要坚决支持革命学生》的社论,明确提到长沙发生的事情,迫使湖南省委公开认定“8·19”事件中“镇压学生运动”的严重错误,决定改组中共长沙市委。《湖南日报》发表题为《英雄的红卫兵万岁》的社论,称赞红卫兵“以敢闯、敢干、敢革命、敢造反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以‘横扫千军如卷席’的革命气魄,向着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向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向着一切资产阶级保皇派,向着一切牛鬼蛇神,向着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展开了猛烈的进攻。”充斥党报的诸如此类的字字句句,无异于火上浇油,推波助澜,借助势不可挡的“英雄的红卫兵”,将湖南的文革运动推向一个个新的高潮。
    我不知道历史学家会怎样评价8.19事件。
    对红卫兵来说,在8.19的对决中,中央站到了自己一边,广大市民也坚决支持,而历来总是以正确代表自居的省委、市委,则站到了被告席上。一篇题为《奔命记》的大字报,讲述市委负责人仓皇出逃的情景,可谓绘声绘色,详详细细,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这自然都是极大的鼓舞。如果说原来的造反,主要还是针对“四旧”(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与“五界”(指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话,那么,经过8.18的检阅与8.19的洗礼,斗争的大方向更明确了。在“三忠于”(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四无限”(即对毛主席、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的旗帜下,甘为马前卒的红卫兵们,更自觉、更迅速、更彻底地走向了个人迷信的祭坛,直至最终的烟消云散。
    对群众和社会来说,8.19之后,革命与反动、造反与保守、正确与错误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公开地、普遍地、尖锐地摆在了世人面前,不管你愿意与否,都会身不由己地做出自己的选择。不同的选择,导致夫妻反目、兄弟失和、邻里成仇、朋友为敌。随着在更大的范围内和更深的程度上,发生争论和分裂,于是激起无休无止的文斗和武斗。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那么,文革呢?“文革无义斗”。最早证明这一点的是谁?我当初以为是李厚英。
    九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宿舍里看书,忽然听到楼道上响起急骤的脚步声,有人惊恐地嚷道:“三舍有人跳楼了!”我赶去一看,三舍门口花坛旁,一个女孩俯伏在水泥地上,四肢摊开,侧着头,嘴里流着血,一只凉鞋落在离她二三米远的地方。一大群围观者在议论纷纷。我首先想到的是,她还活着吧?还有救吗?医务人员怎么还没来呢?医务室就在前边不远的山坡上呀!再抬头看看她纵身一跳的三楼,大约二丈多高而已,却轻易地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人的生命怎么就如此脆弱呢?
    从人们的议论中知道,她叫李厚英,物理系学生,64级还是63级的?记不清了。那时,中央刚刚宣布组织“革命大串联”,让外地大中专院校革命师生代表分期分批赴北京参观、学习,交流文化革命经验,吃、住、交通等费用一概由国家负责。游玩与革命是这样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又不用自己花一分钱,谁不想去呢?但既然是“代表”,也就有人可去,有人不可去,可去不可去的唯一条件就看家庭出身。李厚英的出身不合“代表”资格,自然被排斥在外。她性情刚烈,据理力争,遭到嘲弄和挖苦后,无法忍受强烈刺激,竟不惜从三楼窗口纵身跳下,以死抗争。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很为她感到惋惜。当然,我不会指责她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但就因为这样一桩区区小事,把自己的命搭上,值吗?问题可能就在这里,她不认为这是小事一桩。在文革初期突遭逆境时,与她类似想法的,其实大有人在:
    邓拓,人民日报总编辑,5月17 日服毒致死。
    田家英,曾任毛泽东秘书,5月2 3日自缢身亡。
    老舍, 著名作家 .8月24日 跳北京太平湖溺死。
    ……
    当史无前例的文革,如同洪水猛兽般汹涌而至的时候,这些名人大家尚且如此,我们又怎能想象得到,这个弱女子当时处于怎样的无助,怎样的绝望之中?在师院,“文革”的无辜殉葬者甚众,她或许是第一个,却绝对不是最后一个。紧随其后的,就是我们的系主任、著名红学家李祜先生。
    李先生没有教过我们,但从老乡、高年级同学以及大字报中,也曾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有关他的情况。从他三十年代末考入当时的湖南大学中文系算起,他在岳麓山下生活、工作数十年,先后担任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中文系副主任。
    李先生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姐姐在美国,属于有海外关系的人。应该是由于政治上“天生不足”的原因,他一辈子谨言慎行。身为中文系当家人,他事无巨细,事事必定请示党组织。平日里,无论在哪个会议或公共场合,无论是面对学生或是老师,他的发言稿,必定在事先拟就,一丝不苟地写在笔记本上。
    在日常生活中,他也处处依靠党,听党的话。有时,姐姐来信了,他上交组织审查;回信时,什么话可以谈,什么事不该讲,他都向党组织请示,写好后再交领导审查。他这么做,别人是否感觉烦,自己是否活得累,我们无从知道。但在他的心里,或许有一句从未流露出来的话,那就是,他认为自己实在没有犯错误的本钱!
    讲台上,李先生高高的个子,微驼的背,深度的近视眼镜,声音浑厚低沉的普通话,构成一幅学者的形象,赫然在目。一些学生喜欢他上课,说他所要讲的内容,都写得清清楚楚,详详细细,仔细记下来就是一篇不错的文章。可也有人说,他的讲课是“红旗飘飘”,中规中矩,什么文学的民族性、人民性和思想性等等,有照本宣科之嫌。  
    9月19日,中文系革命师生在语数楼前揪斗“牛鬼蛇神”(又称“黑鬼”)。炎炎烈日下,十几名身挂黑牌的“黑鬼”,一字排开。李先生作为中文系头号“走资派”,鹤立鸡群一般惹人注目。他耷拉着头,眼睛微睁,不曾正眼看这场面。大概由于他身材太高,或许由于绳子太短,本该悬在腹部的铁皮黑牌,却吊在了离他下颌很近的胸前,让他感觉到那上面的几个字,格外清楚,自然也格外刺眼。
    此刻,他会想些什么呢?
    或许他可能想到,曾经留学日本的父亲,民国初年出任内阁总理的内亲,曾任湖南教育厅长的舅舅,还有那在台湾当选为“国大代表”、在美国颇有名气的教授、年长15岁疼她爱他的姐姐?
    或许他可能想到,近几个月来的革命,耳闻目睹,身临其境,多么可怕啊。特别是早几天,红卫兵抄家,新老至善村里一片狼藉,尤其是老教师,没有几家能够幸免,不仅日记、笔记、书稿等悉数搜去,连手表、首饰、银元、美钞,都在抄没之列,翻箱倒柜,无所不为。除了尚无炮火硝烟,其暴戾之气,与当年鬼子进村了并无二致。
    或许,他可能想到,多年来的循规蹈矩,多年来的奉命行事,却依然斯文扫地,在劫难逃,这是为什么?
    人们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三天后,他选择了与著名翻译家傅雷相同的方式,同夫人罗琪一起,用同一根绳子,在家中的门楣上自缢而亡。
    李先生夫妇走了。他们身边唯一的亲人(一名初中生)——与他们一起生活的侄女,在一片“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比鸿毛还轻”的谩骂声中,从李先生书架上取下一册《红楼梦》,走出了令她伤心欲绝的至善村。
    在我看来,对联事件、8.19事件和李厚英、李祜先生之死,这是几个带标志性的事件,表明“文革”正如火如荼,方兴未艾。但真正的高潮还在这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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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7 06:46:24 | 显示全部楼层
情注麓山梦之6乱世惊魂(中)

   “8·19”事件之后,省会更多的大、中学生,以及机关干部、工人、市民,提出了“一改三罢”(改组省委,罢王延春、万达、章伯森的官)的口号,“长保军”等则提出了“三相信”(相信省委、相信市委、相信工作队)的口号。两派群众都打着“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的旗号,对“国家大事”的观点却如针尖对麦芒,没有妥协的余地,双方力量此消彼长,处于高度对立的局面。
    打破这个胶着局面的力量,来自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的“9.24”讲话。
    张平化于八月底主动请缨从北京回到湖南,31日即在湖大发表了一次“旗帜鲜明”的讲话。他说:我向主席报告时,我说我回去是两个任务:第一个任务,就是请罪,请罪!第二个任务,就是造反!
    他说:“8.19”事件的详细情形我还调查得不够,但从我所接触到的材料来看,可以肯定,这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镇压学生革命运动的反革命性质的事件。另外,和“8.19”事件相联系的所谓“三相信”这个口号,是完全错误的!特别是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以后,还提出这样的口号,并且利用这个口号来镇压学生运动,这不但是错误的,而且是反动的。
    他说:我今天到这里深深感觉到,一到你们这个地方我就年轻了。不是别的年轻,是我的脑子,思想年轻了。跟你们在一起,气氛不同,所以我感觉你们这里空气好!不是指岳麓山自然环境好,而是你们这个地方的政治空气好。
    目睹久违的张书记,亲耳聆听如此这般一番话,回想湘潭社教时他留给我的印象,我心中涌出一股别样的激情,有信赖,有感激。殊不知,这样一番话出自原任省委书记、后任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现任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刚从伟大领袖身边来的钦差大臣张平化之口,其意义连再弱智的人也懂几分。于是,僵持的局面即刻化解,主张“一改三罢”的一派扬眉吐气,而宣扬“三相信”的一派顿时霉了头,形势发生了魔术般的一边倒。就连我们班在社教中或文革初被打成“反动学生”、“小邓拓”的几位学友,也按捺不住“造反有理”的冲动,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站到了造反派一边。全省各地冲击党委政府机关、揪斗走资派的浪潮,狂飙突起,气势如虹。
    但不过半月光景,又是风云突变。以“亲密战友”之尊而雄居“副统帅”之位的林彪,发表了著名的“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的讲话,特别指出有些地、富、反、坏、右分子,利用文化大革命之机,炮打无产阶级各级司令部。我不知道这通讲话的“背景”是什么。但很显然,正是以这通讲话为背景,9月24日,张平化也有了一个著名的讲话:按林副主席指示精神,号召各级党组织大抓“黑鬼”。省委第二书记则强调,“有多少右派,就抓多少,不受框框限制”。
    早在接到省委指示之前,各级党委依据以往的阶级斗争经验判断:现在的斗争形势同五七年相比,如出一辙;现在的斗争策略同反右时相比,大同小异。“阳谋”也好、“阴谋”也好、“引蛇出洞”也好,没说的,按省委的指示办!事实上,许多人一直就在等着这一天。因此,省委抓“黑鬼”的动员令一经下达,各地闻风而动,雷厉风行,大张旗鼓地抓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黑鬼”,大大小小的,行行色色的,一律拿下。于是,三湘四水间,顿时浊浪滚滚,掀起一股抓“黑鬼”、抓“右派”的高潮:参与文革活动的“五类分子”首当其冲,支持造反派学生的工人、干部、市民也难逃厄运;成千上万的人或被单位关押,或被投进看守所,挨批挨斗挨揍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一些人被折磨致死,一些人被逼上绝路。“8.19”事件以后,曾有大字报《奔命记》,以披露市委领导出逃内幕而传遍大街小巷,赢得许多市民连连喝彩,拍手称快。谁料到,“9.24”之后,可怜其两名执笔者,一人锒铛入狱,一人自杀身亡。诸如此类的凶讯不绝于耳。
    在那些充满肃杀气氛的日子里,造反派学生没有忘记他们的支持者。许多大学生冒着极大的风险,深入工厂、机关、街道和农村调查研究,耳闻目睹了新一轮“红色恐怖”的威势和残酷。他们将所见所闻写成调查报告,张贴大字报,印发传单,开动宣称广播车,发动游行大示威。与此同时,组织工人上京告状,向中央反映湖南抓“黑鬼”的情况;甚至弄到了“9.24”报告的录音,送往了中央文革小组。一些工厂、机关被划入“右派”黑名单的工人、干部,在大学生的帮助下,也冒着被抓捕的危险,一批批溜进北京,将一叠叠申诉材料送到了中央文革接待站,等待着中央的表态。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痛苦的……
    中央再一次站在了造反派学生一边,因为他们的历史性任务还远未完成。张平化不得不咽下自酿的苦酒,就“9.24"报告作出“郑重声明和检讨”。我带着迷茫的双眼,凝视如万花筒般变化无常的世界。
    我想起张平化八月底在湖大的讲话。“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可言犹在耳,翻脸无情,令无数无辜者成阶下囚、冤死鬼。
    我想起《奔命记》的作者及其同伴们。“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他们突遭血腥之变,谁之过?他们付出血的代价,为了谁?
    我想起为受害者奔走呼号的人们。“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壮?
    是的,我也想到了自己。我庆幸自己没有沦为出洞之蛇,被引进陷阱。至于救苦救难普度众生,我不曾想,也不敢想。
    我隐约记得,《秋声赋》里,欧阳子曰: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从此,围绕着平反、烧毁黑材料、批判“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等所进行的争论和斗争,成为了新形势下文革的主题。尤其是随着北京高校红卫兵的介入,两派斗争更为广泛深入地波及全省各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与“长保军”相对立的几个群众组织相继成立,促使湖南境内的燎原大火更燃起了冲天烈焰,滚滚浊流又掀起了滔天巨浪。
    “湘江风雷”(“毛泽东红卫兵湘江风雷挺进纵队”)是10月14日于北京成立的。其绝大部分成员,是在文革初被打成了“右派”、“黑鬼”、“反革命”的工人和普通干部,长沙市一中时年二十六岁的教师叶卫东,是“湘江风雷”的代表人物,他就是“9·24”报告后被抓出来的“右派”。“湘江风雷”骨干虽以工人、干部为主,但同时也是一个包罗各种社会成份的全省性造反派组织,队伍十分庞大,人员构成复杂,高峰时期竟达百万之众。
    10月15日,“高司”(“长沙市高等院校红卫兵司令部”)成立,它是长沙市高校红卫兵的多数派,湖南“文革”最早的造反者,在“八·一九”事件中受到省市委“镇压”的受害者。主要负责人詹先礼是中南矿冶学院特冶系的学生,中共党员,在高校学生中具有很强的号召力。
    10月28日成立的“井冈山”(“红卫兵湖南井冈山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主要成员都是中学生,主要负责人就是那位上了天安门的长沙市一中学生谢若冰,时年十九岁。
    我不知道这些在红十月相继出世的全省或全市性群众组织,与“9.24”有怎样的直接关系,是不是其催生的结果。我看到的是,这时的长沙,群众组织蜂起,多如牛毛,十来个人凑在一起,就可以自封什么“司令部”;三、五个人的组织,也敢自称“XX兵团”。反正不必向谁申报登记,也没有谁来考查审核,谁愿意竖杆子、立山头,你只管竖只管立就是,绝不会有谁来抓你的“反革命小集团”。但社会上所有的群众组织基本上划归两派:以“长保军”为代表的“保皇派”,或以“湘江风雷”、“高司”、“井冈山”为代表的“造反派”,两派展开了长时间针锋相对的斗争,斗争的焦点是“三相信”。
    随着形势的一步步发展,工作队保不住了,撤了;省委、市委也保不住了,“一改三罢”的内容变成了“彻底改组省委,罢张平化、王延春、苏纲的官”。东风广场召开首次批斗张平化大会那天,我正经过主席台北门口时,他碰巧走了过来,居然伸过手来,同他周边的群众一一握手。或许因为有些突然,我没有来得及仔细看他,却想起了他在中路铺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高司”调查报告中的被害者。那天会上,凡是“打倒张平化”的口号,我既没有举手,也没有开口。
    后来,在湖大操场又召开了一次批斗大会。大会进行中,有人在会场外教学大楼上张贴大型横幅:“根据现有材料,张平化 □ 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署名“湖大独立师”。那人贴完这些字以后,迅速在“张平化”三字后面的□处补上一个大大的“不”字,然后在万目睽睽之下飞快地跑了。其实,“独立师”原本不过一人而已。
    我不敢参加更没想过要建立什么组织。“狼和小羊”的故事再次提醒我,人们存心要干凶恶残酷的坏事情,那是很容易找到借口的。假如我参加了什么什么战斗队,谁又能保证我所在的这个“组织”是正确的,而且是永远正确的?在“路线斗争”瞬间万变的日子里,只要有一次“不正确”,我将怎么办?我何必让“狼”们轻易地找到借口。特别是“9.24”报告之后,尽管黑材料烧了,“右派”、“黑鬼”平反了,张平化也被揪斗了,但是,在中央看来也许这都不能说明他全错了,他的错误只在于定力不足,不合时宜,因此干扰了上面的战略部署,而他的动机无疑是好的,“引蛇出洞”、“秋后算账”、“无情打击”的策略更没有错。后来运动的发展证明了这一点,经过“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和“清查5.16反革命阴谋集团”等,这一批“9.24”前后的造反“右派”、“黑鬼”,谁个能有好下场?当然,我对当时发生的一切不会有很清醒的认识,更不能对运动的后期有什么预见。但直觉的确告诉我,“8.19”翻过来,“9.24”翻过去,这样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此类手法,后来还多有表演),像我这样的人,能消受得了吗?要知道,我们是没有犯错的资格和老本的。因此,在整个“文革”中,我没写过一张大字报,也没带过一回红袖章。我的原则是,我看,我想,我少说,我不写。我周围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持“高司”观点的,这样,我以同情者和支持者的态度,跟着“高司”派开会、游行和串联,自信出不了大乱子。
    说到游行,有许多是为欢呼“最高指示”而举行的游行。说也奇怪,这“最高指示”往往是在深更半夜或凌晨时分发表,特别是星期六居多。后来听说,毛泽东习惯晚上工作。他的批示,他的讲话,早已是一句顶一万句的最高指示。而对待最高指示抱怎样的态度,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是那时候任何一个中国人不会不明白,也不能不顾及的事情。第一条就是宣传最高指示不过夜。所以,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广播一响,我们便翻身起床,拿上“红宝书”就朝田径场跑去集合。
    这样的活动搞得多了,自然就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人员分工自不必说,锣鼓、横幅、彩旗、车辆、音响、标语牌、巨幅画像等,也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要添上“最新最高指示”的内容,几千人的队伍就可立即出发。当然,只有动作快、人数多、口号响,才能表明对“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的赤胆忠心。其实,“快”还是一种需要和策略。游行队伍的前进方向是河东城区,荣湾镇渡口的客渡和汽渡一次才能过几百人,水面宽阔时,往返一趟得三、四十分钟,而且还得过两道河。这样一来,一个学校的几千人已经够多了,倘若湖大、矿冶、财院等校的人都挤在了一起,后面的人呆上几个小时是毫不为怪的。好在我们离荣湾镇最近,常常抢占先机,令后来者无可奈何。游行队伍太长,一路上走走,停停,跑跑,还要不断地举起手中的小旗或“红宝书”高呼口号,感觉格外累人,可谁也不敢怠慢,更不敢埋怨。走完长长的五一路,任务完成,原路返回,几个小时过去了,人也早就精疲力竭了。
    其实也不是人人如此。我的一位同室之友就是那时的一个“另类”。他仗着出身好,往往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有一天凌晨两点多,最新最高指示又来了,高音喇叭响了,我们同往常一样,闻声而动,翻身起床,去操场紧急集合。临出发时,我才发现没带“红宝书”。这可不行,等会呼口号时,人人挥动红本本,我独自一人赤手空拳,这什么意思?岂不是给敏感的人留下许多想象的空间?我赶紧跑回寝室,去拿“红宝书”,无意间发现那位室友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睡大觉。我感到奇怪,刚才亲眼见到他起来了,怎么又睡了?“病啦?”我问。他不做声,我也不便多问,转身走了。第二天,他问我,昨晚的事,有没有同别人说。我说,什么事?不记得了。他懂了,诡秘地一笑,然后把他的秘密全告诉了我。原来,游行多了,他的确感到有些烦。于是想了一个主意:他随大家一起起床、出门,钻进厕所蹲下来。待人去楼空时,他返回寝室,钻进暖烘烘的被窝,再圆自己的美梦。我说:“你不怕被人发现?”,他的回答倒是挺有把握:“出发时不点名,回来时作鸟兽散,天知道!”我接了一句:“我就知道!”话音未落,他扬起了拳头,说:“你敢?——你不会!”
    同游行相比,串联更辛苦也更有趣。出身“红五类”的同学中,有的已经游遍了南北西东,谈起感受,东北的林海雪原,苏杭的天堂景观,中原的古老魅力,新疆的异域风光,西南的原始习俗等等,滔滔不绝,啧啧称奇。在不知旅游为何事、胜景为何物的当年,身为“黑五类”的我们,依然有着与生俱来的对未知世界的神往。我们也想参加革命大串联。所幸的是,到了大串联高潮期,红卫兵小将满天飞,谁都可以凭着“革命学生”的身份,当一回“毛主席的客人”,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去。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北京当然是我们的首选目标。但那是首都,是毛主席住的地方,我们能去吗?我稍稍有些犹豫。“没什么可怕的,去吧!”同样出身不好的张兰鼓励我。为了在外联络方便一点,大家公推一个“红五类”当头儿。
    来到火车站,我们随着广场上的人流被卷进候车室,又随着候车室的人流冲到月台上,再随着月台上的人流涌向列车,然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或从车门或从车窗或从车顶挤进车厢。十一月底的天气,车厢里却热烘烘的,怪味扑鼻,行李架上有人歪躺着,座位底下有人蜷缩着,厕所里面有人半蹲着。我们拥挤在过道上,不时费力地调整自己的站姿和方位,以避免面对面呼吸的难堪,也要防止同女生身挨身接触的尴尬。
    车厢里没水、没食物,你能忍受当然好,忍受不了也得忍着。可你想要方便一下,就得有求于周边的人“通力合作”了:跪到茶几上,打开车窗,挺直腰杆,向窗外撒尿。尿出来了,弄得临风而坐的人一片惊呼:“哪来的水呀?下雨了吗?”有人却尿不出来,汗倒是急出来了,还弄得旁边的人也干着急,不断催促着,可越催越不行。更糟糕的是哪个女生想方便时,男生必须腾出位子,让其他女生围成一圈作为屏障,让中间的“她”就势下蹲,将尿撒在一个搪瓷饭盒里,完了再从窗口倒出去。于是,又一次引起一片惊呼:“哪来的水呀?什么味儿?”想睡觉了吗?行啊,站着睡吧,四面都有“人墙”保护着,决不会摔倒的,待到你将要挫下去的时候,醒啦,揉一揉眼睛,你又会开始新一轮短暂而甜蜜的瞌睡。
    就这样,三十多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日夜向往的北京。中关村的一个红卫兵接待站安排我们的生活。
    在北京的几天里,我们跑过北大、清华、中科院,去过天安门、景山、颐和园,见过翦伯赞、余冠英、俞平伯等文化名人,心中积累了太多太多的见识和感慨。
    那天,我找到了在北大中文系学习的一位同乡。他领着我们在北大校园里转了一圈。北大历来是千千万万年轻人的一个梦,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无可替代。逛北大的确是我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没有别的奢望,只为看看,一饱眼福,一偿心愿,如此而已。那天的所见所闻,大多淡忘了,只有两件事,却依稀记得。我们特地来到北大饭厅东墙前,要看看张贴“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饭厅是寻常的饭厅,砖墙是普通的砖墙,这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倒是同乡在介绍聂元梓时说的一句话,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他告诉我们,聂元梓是哲学系的总支书记。而他们中文系的总支书记,在九月的一天,带着白酒和毒药,到香山自杀了。死前,他曾被红卫兵用军用铜头皮带毒打,连衣服都被打烂嵌进肉里。停了停,他小声的对我说:“你看,同是总支书记,如今一个升了天堂,一个入了地狱。”我立即示意他不可乱说。但不知是因为由此及彼,勾起了我对师院中文系李祜先生自杀的联想,还是同乡的“天堂地狱说”,融入了我的灵魂深处,总之,我记得了这件事。而且,我还记得,正是那一天,我在北大看了电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新鲜玩意。一间大教室里,大概二百余人,围着一台并不算大的电视机,荧屏上雪花点点,波纹闪闪,知道是革命样板戏,却只听到声音,看不清表演。这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电影呢——那时想。可是,如今居家过日子,可以不要电视的有几人?——这是那时无法想象的。
    清华校园里,也同北大一样,铺天盖地的标语、横幅、大字报,让人不知从何看起。我们只得在这里瞧瞧,到那边看看,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就停下脚步,一目十行地扫描一遍。还记得有一份大字报,传抄了林彪关于“政变”的讲话,开宗明义第一句就是:“政变,现在成为一种风气。世界政变成风。”然后,他从先秦、两汉、唐宋元明清,到辛亥革命,历数各朝各代的宫廷政变,可谓刀光剑影,血风腥雨,令人不寒而栗,又不得不信。我们都认为,林副主席历史知识如此渊博,真不愧为毛主席的好学生。至于他为什么要念这本“政变经”,我们从来没去想过。
    可是有的人却在想。就在那些天,有人化名伊林、涤西,在清华大学贴出《致林彪同志的公开信》。当时的林彪,居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位高权重,炙手可热,谁敢公开地质疑、诘难林副统帅,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尤其后来得知,被抓起来的大字报作者,竟是两名北京农大附中高三学生时,我们更是惊讶不已。小小年纪的他们,此时此刻居然有如此重大的简直是不计后果的言行,真不知是民族的幸运,还是时代的悲哀。
    11月24日晚上,接待站的军代表告诉我们一个“特大喜讯”:毛主席明天将接见红卫兵。几乎所有的人都兴奋不已,彻夜未眠。大约凌晨四点钟开始集合,每个人都领到了一份堪称精美的食品,包括一块面包、一节香肠、和一片咸萝卜。大卡车把我们拉到了指定地点(记不清是什么地方了),就地休息待命。这里离长安街还不知有多远,人们席地而坐,伴随着高音喇叭,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曲,等待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
    不知什么时候,“东方红”乐曲响起,女播音员以激动得不能自已的音调高呼:“毛主席来了!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场一片欢腾,有的跟着喇叭高呼口号,有的口中念念有词,有的不断地跳着东张西望,只有一个动作是统一的,那就是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红宝书。
    从第一声“毛主席来了”开始,到我们终于来到天安门广场,几个小时过去了,但谁也不觉得累,倒是越来越精神抖擞。这里早已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红色的海洋。如果从远处看,我们的队伍或许是一条巨大的人流,自东向西,慢慢流淌;而实际上,我们都是欢呼着,在天安门城楼前跑步通过,这人流就变成汹涌澎湃的激流了。人在激流中,没有停留的时间,没有选择的空间,没有思考的机会,只有观察的本能。我的位置距离金水桥至少有二百米,根本无法看清楚高高地站立在城楼上的人。如果能确认毛泽东就在城楼中央巨幅画像的位置上,那么,林彪、周恩来、江青等人的形象也依稀可辨了。但刘少奇、邓小平等人,你是很难找到的了。当然,这不会妨碍红卫兵们满怀激情地写信、发电报:“今天,我见到了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到了西单,队伍重新调整。回首广场,一路上满是弄丢了的鞋子、帽子、报纸、书籍,甚至“红宝书”。这是毛泽东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我们有幸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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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7 06:47:20 | 显示全部楼层
情注麓山梦之7 乱世惊魂(下)

   从北京回来,我又去了广州。这时,中央文革决定,暂停大串联,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候再进行。消息传来,有人期待:“处处江山美,样样不花钱,唯愿再下令,明年又串联”。我也这么想。我心中的“南北东西小九九”是:今年北京广州,南征北战;明年上海四川,东游西荡。可后来事与愿违,在“春暖花开”到来之前,中央发出了停止大串联、复课闹革命的通知。不过,红卫兵战车的惯性是巨大的,并未立即停止,但不得已改变了方式,不再免费,而是步行串联。这很受中央赞扬。早在十月中旬,大连海运学院15名红卫兵,高举“大连--北京长征红卫队”旗帜,首开先河,徒步进京,沿途煽文化大革命之风,点文化大革命之火,人民日报为此发表题为《红卫兵不怕远征难》的社论,称赞说 “这又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创举”。
    但我听说,长沙也曾有几名中学生,打算沿着京广线,步行北上,到北京一游,而且是在更早一点的十月初。他们这样做,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不是“红五类”子弟,没有乘车进京的资格,只好出此下策。原以为到北京后,红卫兵接待站会不予接待,没想到,随便撒了一个谎,说介绍信半途上丢了,负责接待的大婶已经感动得快掉眼泪了,连忙收留了他们,一住就是七八天。后来有人说,其实他们并非全程步行,由于黄河阻隔,无法通过,只得在郑州挤上北去的一辆运煤列车,最终实现进京的夙愿。不管怎么样,我以为,人民日报说的“这又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创举”这句话,同样赞扬了他们。
    大概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几个朋友组织了一个“长征队”,约我参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个时候到乡下去走走,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于是,我们高举“万山红遍”长征队的红旗,特选12月26日这个良辰佳日,朝着革命圣地韶山出发,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步行串联,感觉不错。
    这时,《人民日报》发出了“1967年将是全国全面展开阶级斗争的一年”的号召,要求对党内的“走资派”展开总攻击。紧接着,在上海便发生了“一月风暴”,揭开了全国范围内夺权斗争的序幕。曾记得毛泽东说过,《海瑞罢官》的要害是“罢官”。如此看来,“文革”的要害该是“夺权”了。
    当然,夺权的过程更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元月16日,《红旗》杂志发表题为《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的“评论员文章”,公开指责“湖南的红色政权保卫军”是党内走资派组织的“御用工具”。元月22日,周总理在一次接见外地来京的群众大会上的讲话中,更怒斥“‘中国工农红旗军、战备军’、北京‘联动’、西安的‘红色恐怖队’、湖南的‘红色政权保卫军’”等,“都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动组织!”一篇评论,一番讲话,这就足以彻底埋葬“红色政权保卫军”这个湖南最早也最大的保守组织,使之顷刻瓦解,烟消云散。
    鏖战数月,战而胜之,“高司”等群众组织自然一片欢腾。就在此刻,中央做出了《关于人民解放军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的决定》,湖南省军区和驻湘47军开始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进行“三支两军”(支左、支工、支农、军管、军训)工作。用现在的话来说,意在为左派“夺权”保驾护航。可谁是“左派”呢?军队选择了“高司”。而在社会上,此时的“高司”已逐步被认为取代“长保军”成了新的保皇派,与“长沙工联”、“湘江风雷”矛盾重重,势不两立。
    不久后的二月四日,“高司”获得了又一个巨大胜利:中央文革批示,《湘江风雷》是反动组织。于是,该组织当即被取缔,全省各地大小头目数万人被抓捕拘押。据说,抓人之多,使监狱、看守所人满为患,甚至省军区礼堂、长沙的几家已无电影可放的电影院,也被用来作为临时拘留所。与《湘江风雷》水火不容的“高司”更加喜笑颜开。
    但造反派不同于保皇派,《湘江风雷》也不是《长保军》。被取缔的《湘江风雷》成员仍在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断变更名称进行更为激烈的斗争。6月6日,设在中苏友好馆的“高司”红卫兵宣传站遭到围攻,解放军立即赶来,将两派隔开,据说几个学生趁此机会突围时,被人打死。这就是小报、传单众说纷纭的“六·六”血案。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学院里。当时,反对派大都不在校内,在校的基本上都是高司一派的人。看到现场被围困的相关报道,看到战友遇难地点的图示,高司派群情激昂,奋臂声援。恰好这天下午,外语系教工家属陈某从河东返校,由于她是持不同观点的人,被看作“密探”,竟遭活活打死,惨不忍睹。“六·六”血案中究竟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陈某之死我也不是现场目击者。但我亲眼看到,她的尸体停放在食堂与宿舍之间的水泥地上,那里可能就是她被无辜殴打致死的地方。她是继李厚英之后,我亲眼见到的第二个“文革”牺牲者。人们行凶时的残酷和行凶后的冷漠,让我震惊,让我恐惧,让我悲哀。
    “六·六”血案成为了长沙(湖南)文革的又一个标志性事件。由此派性冲突日趋激烈,对立双方纷纷建立起专门的武斗组织,什么 “高司武工队”、“红色怒火”、“青年近卫军”等,武斗事件不断发生。文斗已成过去,武斗大行其道。茶余饭后,灯下床前,许多人不时谈起“高司武工队”、“红色怒火”的神勇威风,如同小说中敌后武工队打鬼子端炮楼,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也有的人害怕“青年近卫军”、“闪电兵团”、“决死纵队”的人,趁月黑风高之时,摸进校园,滥杀无辜,惶恐之心,日甚一日。
    随着盛夏的到来,派性争斗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此时,武汉“7.20”事件的爆发,揭开了“文革”中“全面内战”的序幕。
    所谓“7.20”事件,简单一句话还真难说清楚。当时,武汉主要有两大群众组织:一个叫 “工人总部”(简称“工总”),另一个是“百万雄师”。军队支持的是后者。武汉是派仗打得最厉害的地区之一。于是,中央派出由谢富治、王力等组成的中央代表团,前往武汉指导“文革”。按照“文革”以来的习惯,只要有来自中央的一言半句或片纸只字,下面就“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可这一回居然不灵了,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不承认他“支左”支错了。不仅如此,7月20日,他所支持的“百万雄师”举行百万人游行示威;不仅如此,群众还痛打王力,并扣押了他。更要命的是,此时此刻,原来毛泽东也在武汉,群众就在离他不过几百米的地方抓了王力。按照传统观念,动王力是以下犯上,“犯”的是“钦差大臣”;而惊圣驾是犯上作乱,图谋不轨,让人联想到当年的“西安事变”。因此,北京的反应是极为敏感、剧烈:
    首都百万军民集会,热烈欢迎谢富治、王力“胜利地光荣地”回到毛主席身边;
    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北京支持你们》;
    响彻全国的口号:“打倒陈再道!”
    江青明确指示:“文攻武卫”,这个口号是对的!
    此后,全国范围内的武斗步步升级,发展到夺取部队和地方武装部门的枪支弹药,自制土雷、手榴弹、土火箭等。长沙对立的双方,先后在裕湘纱厂等地发生大规模激战,校园里每日战报频传。有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这是“老三篇”里的最高指示。在矿冶学院的大操场上,“高司”为死难“烈士”举行了极为隆重的追悼会。会场上庄严肃穆,追悼词壮怀激烈,鞭炮声震天撼地,缅怀的泪水似倾盆大雨。死者备极哀荣,生者无限悲痛。如今,“烈士”安在哉?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7.20”事件的前前后后究竟有怎样的内幕?直到今天我们都无法知道;湖南的“文革”与武汉的“文革”有怎样的关联,直到今天我们也无法弄明白。我只记得,一周之后的7月27日,中央文革收回了“2·4批示”,对湖南问题表态:湖南军区在支左中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工联”、“湘江风雷”的大方向是正确的,“高司”是受蒙蔽的群众组织。这似乎是处理武汉问题的翻版。
    于是,翻云覆雨的中央文革让“高司”重蹈“长保军”之覆辙,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虽然有部分人撤离到湘潭,受到当地“高司”派的大力支持,竟至出动重型坦克,在易俗河同“湘江风雷”派发生激战,但大势已去,强弩之末,无济于事。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令人窒息,不安和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自然也包括我们这些“逍遥派”。
    “高司”的溃败,理所当然地引起了“铁杆高司”们的无限伤感。与我同年级的中文系蔡君“感时而发”,写了题为《长沙剿匪回忆录》的章回体小说,共二十回,以“铁杆高司”的眼光,在湖南“文革”的大背景下,描述了“高司”从崛起到溃败的全过程,广为流传,名噪一时。看起来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其实只是一曲无奈而哀怨的挽歌,久久地回响在湖南“百万雄师”的内心深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个月前,在“7.20”事件中位高权重风光无限的王力,此刻却与关锋一道,被打入冷宫,“隔离反省”。这对死灰不再复燃的“高司”来说,多少也算一点安慰吧。
     “高司”垮了,沦为“高匪”,这一派最终作鸟兽散。为了免遭“武斗”带来的灾难,远离日趋激烈的派性斗争旋涡,远离越来越不可琢磨的是非之地,我也回家了。
    虽然对“高司”的定性是“受蒙蔽的群众组织”,不同于二月间的“湘江风雷”,但我却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家的。那天到家已是后半夜了,天空中斜挂着一勾残月,声声蝉鸣更让人心烦意乱。我蹑手蹑脚走到父亲宿舍的窗下,借着微弱的星光朝里面一看,只见十岁的小妹耀华独自一人正在酣睡中。我轻轻地喊了几声,唤不醒她,又怕惊动别人,便拿起窗外的晾衣竿,使劲地拨她,终于把她弄醒了。她见我回来了,自然十分高兴,忙不迭地把她知道的事情一一告诉我。爸爸、妈妈在学校里都有大字报,现在到专为“有问题”的人举办的“学习班”去了,已经好几天了,白天晚上都不许回来;小妹同爸爸住在一起,每天看到或听到什么便回来告诉爸爸;爸爸妈妈也参加了批斗会,不过没有挨打。她睁着惊恐的双眼,讲了这样一件事:去年的一次批斗会上,一个人不老实交代,被捆住一个大拇指和一个大脚趾,吊了起来,乡里人叫做“吊半边猪”,痛得那个人拼命地叫啊叫啊,叫个不停;还有一个人的脖子上用铁丝挂着一块黑板,实在受不住了,满脸的汗水在流,两条腿也在打颤,他七岁的女儿跑到台上,跪在他跟前,把头伸到黑板底下,想用自己的肩膀托起那块沉重的黑板,减轻一点父亲的压力。“好可怕啊!”小妹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
    第二天,我的一个同学来了。她是我中学六年的同班同学,一个秀丽、清纯、温情的女孩,这时成了我爸爸的同事。从她这里,我了解到家乡“文革”更多的情况。她认为我父母的处境还不算太坏,而且最危险的阶段也已经过去了,因此,我回来还是比较安全的,只是平时仍要注意谨慎一点为好。她还经常到食堂为我打饭,在她宿舍里与我一起边吃边聊,话题中包括金子山开荒、甘棠铺“双抢”、钟岭炼铁、石牛背竹等等,让我感受到一份已趋遥远的亲切和温馨。
    以后,虽然中央有关“复课闹革命、回校斗批改”的号召持续了一年多,但高校学生大多充耳不闻,回校的人寥寥无几。我却早早地回到了学校。这是因为:我并非“铁杆高司”,充其量也只算一个外围群众,应该不会成为造反派报复攻击的目标;更何况在学校吃饭不交钱,可以减轻家庭经济负担。谁知道刚回学校不久,一个充满血腥味的消息让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道县告急,三万人头滚滚落地。”据大字报披露,那里的“黑五类”及其子女,一律格杀勿论!湖大机械系一名学生,接到“父病危,速归”的电报,信以为真,急匆匆赶回家去,一进村口,就被抓住捆绑起来,拉到河边,同其父亲一起,被人用马刀活活砍死,血染河滩……触目惊心的标题,言之凿凿的报道,让我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恐惧;鲜血淋漓的事实,灭绝人性的杀戮,让我想象着,那些弱小无助坐以待毙的人们,在这世界末日到来时有着怎样的痛苦和绝望?直到过了一段日子,省里采取坚决措施平息事态后,我悬着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其实,从整体看,这个时候的校园,既不同于无政府状态下的那种“乱”,也远没有达到正常管理下的那种“治”,而是处于一种人们身心俱疲之时的瘫软状态,你只要不干敏感的事,不说偏激的话,谁也懒得管你。因此,这倒还是一个可以用于读书的好时机,如果你确实能够静下心来的话。我之所以早早回校,内心深处的一个想法,就是到学校来读几本书。从大三开始,许多课程没有开设,尤其是中国古典文学和古汉语几乎还没来得及授多少课,这与“汉语言文学系”的招牌显然相去甚远。我于是找来各种教材,啃诗经,啃楚辞,啃汉赋;背先秦散文,背后世名家名篇,背唐诗宋词;抄游国恩的《中国文学史》,抄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抄杨周翰的《欧洲文学史》(只有上卷)。年级里有同学还将王力《古代汉语》中的“常用词”(包括实词与虚词)、鲁迅诗歌和毛主席诗词笺注等,分别刻印成册,人手一份。同时,天下大乱的现实把我的目光引向了历史,引向了哲学。我花了差不多半年时间,读了苏联哲学家敦·约·凯得洛夫和米·特拉赫坦贝尔主编的《哲学史》和任继愈的《中国哲学史》。前面的那部世界哲学史,我着重看的其实只是第一卷的下册和第二卷的上册,也就是从西欧各国早期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到农奴制度发生危机和向资本主义过度时期俄国哲学的发展,即从16世纪末到19世纪60年代,共约三百年间的世界哲学史。确实,当时我真想从历史的角度来了解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从哲学的层面来理解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发生。
    1968年7月,毛泽东对《从上海机床厂看培养工程技术人员的道路》的调查报告批示指出:“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后,又回到生产中去。”这就是后来引出大批“工农兵学员”的“七·二一指示”。尽管在发表这个调查报告时,人民日报编者按说的“奉劝那些轻视工农、自己以为很了不起的大学生放下架子”这句话,引起许多人心中的不快,但大家关注的兴奋点已经转移到自己的前途上来了。不管是理工科还是文科,既然“大学还是要办的”,就不能让我们这些人总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有迹象表明,该是“前客让后客”的时候到了,我们的毕业就业问题,或许会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八月,大专院校毕业生分配的文件终于下达,同学们陆续返回又热又闹的长沙,等待命运之神的又一次降临。校园里人不多,而且因为66—68年都不再招生,因此,除了65级的一些学生外,其他的便都是因“文革”而滞留等待分配的毕业生,其中熬得最苦的当属62级的老大哥们,他们望眼欲穿,私下里曾将“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的佳句,篡改为“岁岁端阳,今又端阳,不发工资操他娘”的怨语,可谓罪莫大焉。
    这天晚餐后,丝丝凉风拂过,被燥热困扰的人们总算有了一点能缓过一口气的感觉。运动场的草地上,三三两两的布满了人,或坐着,或躺着,或纵谈阔论,或轻言细语,彼此并不干扰和打搅。周边几盏昏暗的路灯,散发出淡而弱的光亮,此时竟少了几分恐怖,多了几许柔情。
    T约我出来,说是有礼物要送给我。这很让我为难。我想起了那个令我砰然心动的文艺晚会,想起了阅览室里有意无意的比肩而坐,想起了银幕下沁人心脾的青春气息,想起了偶遇T与他人相拥相吻的尴尬一幕……一年多了,我有意疏远她,竭力淡忘她,同时深深祝福她。此刻,在人生的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前,她让我停下来,想说点什么呢?
    我们静静地坐着,轻轻地谈着,究竟都谈了些什么,也记不清楚了,但她说的一件事,当时让我大大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所以至今还记得。文革开始时发行的毛主席像章,只比衬衣扣子大一点,后来却越做越大,酒杯大的有,饭碗大的也有。前些日子几个同学闲聊时,我说,其实感情深浅与像章大小之间并不是成正比例,又何必要做得太大呢?我还一边比划一边说,假如做一个脸盆大小的,挂在脖子上,贴在肚皮上,那还怎么走路啊?没想到这话竟被一个女同学知道了,并且告诉了她的男朋友——造反派的一个小头目。这是我少有的一次“胡言乱语”。那年代,一时的失言就会酿成千古遗恨,这样的例子还少吗?庆幸的是,不知因为何故,或许是造反派也有腻烦的时候,抑或是毕业前的特殊时刻让人良心发现?总之,我庆幸自己平安无事。
    “你是值得我信赖的朋友,祝福你。”说完,T站起来,递给我一个本子,匆匆地走了,匆匆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顿时,我的心中一股惜别之情油然而生。也许这就是“暗恋”?我感到茫然,还有几分羞愧。但后来细细一想,除去自卑和怯懦,暗恋就是一缕纯真的情感,一段甜润的幽梦,一份凄美的憧憬,一束孤独的玫瑰。而自卑和怯懦,不是与生俱来的,不是我的错!然而,毕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不由得想起了普希金的《我曾经爱过你》: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还没有完全从我的心灵中消亡;
但愿它不再烦扰你,
我一点也不愿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无言地、无望地爱过你,
我忍受着懦怯和嫉妒的磨折,
我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祝上帝会给你另一个人也像我爱你一样
   
    回到宿舍一看,T送给我的是一个精美的日记本。封面是一幅寓意深长的“远航图”:蓝色的海面显得格外明亮而深邃,远处朝霞似火,水天一色,白帆点点,蓄势待发;白帆下面的“出海”二字,刚劲有力,既如点睛之笔,让画面鲜活起来,又如出征时的号令,挺进中的鼓角,给人以勇气、力量和希望。扉页上有T的赠言,是熟悉而娟美的字体:

“生命的航船出海了!
祝你百折不挠,勇往直前,
做生活和胜利的主人!
1968.8.17于麓山下”。”

    没有署名,似乎有意给我留下想象和思念的空间。我蓦然回首岳麓山下的五年,如同在变化万千的梦幻中度过。在这“火红的年代”里,人们因禁锢而愚昧,因愚昧而迷信,因迷信而狂热,因狂热而血腥,现实如噩梦般无情地吞噬着我的心。我求知的梦,青春的梦,却渐渐地成了遥远的梦,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来愈模糊。如今,在期待与险恶相撞的时刻,在柔情与激浪交融的港湾,我真切地意识到,我的人生之舟依然满载希望,即将启航出海了。于是,我按捺不住年轻生命的冲动,在T所赠日记本的首页挥洒了如下的几行 ——

一只生命的航船,
行将驶向“未来”的远方;
一个亲切的声音,
激励我踏破万里重洋:
出海!
要百折不挠,乘风破浪,
做生活和胜利的主人,
作一次骄傲的人生远航!

我决不畏惧风暴,
还将抛却一切幻想。
像水手正视浩瀚的大海,
像海燕那样奋翅翱翔。
你呀,
待到远航归来的时候,
可还记得扬帆出海的时光,
是这般眷恋又如此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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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7 06:50:14 | 显示全部楼层
风雨南湾湖之1 心志之苦

至少到离校的前夕,我还不敢真的相信,自己也会走进军营呆上一年半载,虽然是去那里接受“再教育”。
    这一年8月中旬,中央下达了关于大专院校毕业生分配的指示,其精神概括为“四个面向”:即面向基层、面向工厂、面向农村、面向边疆。说仔细点,工科毕业生分配到地区、省直单位,要先去工厂、矿山当工人;师范、文科毕业生的一部分去当中小学教师,其余的先当农民再说;医科毕业生去基层医院;其它专业的统统去大通湖军垦农场。这样的分配方案,任何一届大学毕业生都不曾面临过;同样,我们心中的临别感言,也是与任何一届大学毕业生大不相同的。
    这时的校园里,除了65级的学生,其他人,无论造反派还是保守派,大家都是毕业生,毕业分配是我们共同面对的一杯浇愁的酒。此刻,回首“史无前例”的岁月,真正感觉心旷神怡的人,纵然有,也是屈指可数。更多的是,黑鬼、右派们感觉被蹂躏,造反、保守派感觉被愚弄,逍遥度日者感觉被消磨。面临毕业,有人说,基层工作太难,工厂条件太差,农村状况太苦,边疆离家太远;面临选择,有人说,向前是希望,向后是成熟,向右是梦想,向左是现实。我呢,该说什么?记得刚进师院时,专业思想教育中的响亮口号,如“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站出来,让祖国挑选!”等等,曾经的确激励着我们的心。如今,在我看来,人生识字忧患始,前程的迷惘早已取代了毕业的欣喜。在被发配的心态下,我无法自豪的说:“站出来,让祖国挑选!”在被欺瞒的状态中,我也无法骄傲的说:“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长沙,我整整呆了五年,已经疲惫,已经厌倦,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可是,孤零零一人去到某个陌生环境中,举目无亲,任人宰割的日子里,将会怎么办呢?我问自己,哪里才是我的避风港湾,哪里才是我的世外桃源呢?这世道,怎一个“乱”字了得!寻觅一个安身之所,又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一天,我的好朋友彭君告诉我,作为党员,他将带头去军垦农场。我知道,到军垦农场去的人,将占毕业生总数的40%。能和熟悉的同学以及彭君这样的朋友在一起,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即使不是为“柳暗花明又一村”而激动,也该为不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而高兴。于是,我咬住牙关,下定决心,在由自己填写的三个分配志愿栏目里,全部写的是“军垦农场、军垦农场、军垦农场”,以此表明意向之坚定。
    这样的愿望还是比较容易满足的。9月2日,我们默默地告别学校,告别麓山,搭上了去军垦农场的小客船。月色下,我坐在船头,听机房传来嘟嘟的轰鸣,听客轮前行激起的哗哗水声,听同伴酣睡中发出的梦呓,心中不禁涌起历历往事:忘不了湘江岸边的漫步,忘不了麓山石径的徘徊;忘不了校园书斋的苦读,忘不了乡间月下的倾谈,忘不了湘潭社教的风风雨雨,忘不了长沙文革的日日夜夜……青山常绿,碧水长流,岁月荏苒,往事如烟。这时,脑子里跳动着“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画面,嘴里却念出了这样几句《湘江夜航》:

风笛似号鸣,
投笔赴军营。
梦断麓山寺,
情回爱晚亭。
群峰斜日里,
秋月暗云中。
几度纤夫吼,
长空皎皎明。  

    船到草尾,天已大亮,客轮却因前方河道太浅不能继续航行,我们搭上部队派来的机帆船,这才知道我们所去的地方,确切地说叫南湾湖军垦农场。
    今天的南湾湖,已经并入了大通湖农场。点击大通湖网站,上面写着:“大通湖是洞庭湖的湖中湖,水域面积83平方公里,横无际涯,浩浩荡荡,为湖南省最大的内陆湖泊。鱼、鸟、水生植物资源极其丰富,风景独特,生态环境指标优良,为旅游休闲、回归自然的理想之地。临湖亭台楼榭、十里绿色长廊、大通禅寺、湖心岛、水上城、荷塘月色、渔村美食、夏秋采莲、太公垂钓、游泳冲浪、渔业文化节足以使人流连忘返,充分享受大自然的恩赐。”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江南水乡图!
    可当年的南湾湖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它原名尼姑湖,属东洞庭湖的一部分,位于南县和沅江县相交之处。大跃进年代围湖造田,辟为农场。驻湘47军(6900部队)接管尼姑湖为军垦农场后,遂改名“南湾湖”,寓继承南泥湾精神之意。它四面环水,人烟稀少,一片荒凉,站在高高的大堤上,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都是白浪滔天,横无际涯,只有几十里外的君山劳改农场,算是人口密集的地方。这时候,作为前来接受“再教育”的我们,看不到“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的盛世景观,也难以生发出“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文人雅兴,倒是有些许被流放、被囚禁在一所水上监狱里的悲凉和哀伤。
    这里好像有解放军的一个师部和三个团。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千名大学生,组成几十个连队,编入部队各团。我被编入6940部队1营学生2连1排2班。连首长和各排的排长都是军人,连部只有文书是学生,由彭君担任。连长姓陶,就像一个朴实、憨厚的中年农民。指导员姓陈,书生模样,言语不多,也是一个非常实在的人,还是我的老乡。在这样一个时候,在这样一个地方,在部队这样一个看重老乡的群体里,有这样一位连首长,我的确很高兴,感觉这或许也算上帝对我的眷顾,于乱世中每每遇上难得的机缘。我们的排长有一脸的大麻子,寡言少语,一开口却粗声粗气,看上去挺吓人的,后来接触多了,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认真也很有点人情味的人。
    部队给我们每人发了两套全新的深蓝色海军夏装,一件新旧不一的黄色军用棉衣,作为工作服。我们第一次穿上蓝色夏装时,却是把它当作礼服,穿着去参加了团里举行的欢迎大会。大会在团部的水泥操场举行。主席台上仅仅一桌一椅,横幅上只有两个字:“欢迎”。台下席地而坐的,一边是战士,穿着绿色步兵夏装,精神抖擞;另一边是学生,穿着我们的晚礼服,一片黑压压,如同乌鸦聚会。几乎所有的干部、战士都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审视我们这些经过“文革”洗礼的“臭老九”。而“臭老九”们当时的心情也十分复杂:有的厌倦疲惫,有的看破红尘,有的听天由命,有的只图暂时有一个栖身之所。当然也有怀着虔诚的心来寻求“凤凰涅槃”的,比如,一个艺术系的女生,专业特长是琵琶独奏,但一到农场就剪掉了长长的纤细的指甲,表达了接受再教育,与“封资修”彻底决裂的决心和勇气。就这样,“再教育”开始了,我们的军营生活开始了。
    这里的每一条水渠边都有高高耸立的白杨树,而大片的绿荫下便有一盘营房,驻扎着一个连队。我们按照部队营房的模式,在靠近水渠的一块半干半湿的稻田里开始建房。营房的建造其实很简单:用大小不一、长短不同的木头组成若干个三角形,搭配妥当再固定,便是营房的构架;房顶上盖的当然是稻草,四壁是用绞上稻草的芦苇杆扎成的,表层涂上稀泥便可挡风御寒了。朝南的四间房子一般大,每间住一个排。室内靠墙的地方打了两排木桩,每人一块木板、一张草垫,往四个木桩上一放,就成了一间床。连部稍稍靠后,其右侧是食堂,左侧是厕所和浴室。由于周边没来得及栽上树木,自然给人光秃秃的感觉,但毕竟是我们的家啊。没想到才睡了几个晚上,有的床被压下去不少,弄得全排床铺不再整齐划一了。有趣的是,一天半夜下起了大雨,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才发现,营房里进了几寸深的水,拖鞋之类的早已周游列国去了。还有一次收工回来,我刚习惯性地往床铺上一躺,只听得“哎呀!”一声惊叫之后,相邻的一个同学从自己的床边跳开来,倒在了我的床上。原来,当他抖开被子时发现了一位不速之客,一条约两尺长的菜花蛇,居然钻在他的被子下面睡觉呢!
    我们过的是温饱型生活。在吃的方面,可以说饱食无忧,餐餐有素有荤。当然,吃的粮食、蔬菜,以及鸡、鸭、鹅、猪、羊、鱼等所有食物,几乎都是自己生产的;除了橘子之外,没有别的水果。无论夏天冬天,一概用冷水洗脸,只有到天气十分寒冷的时候,才可以领到有限的热水来洗澡,这主要是因为燃料太宝贵。但无论什么季节,我总是每天坚持用冷水或热水揉搓全身,尤其是胸部和四肢关节,以利血脉畅通。离开农场后,我之所以不象很多人那样患上关节炎之类的风湿病,恐怕得益于此。
    我们的第一课是学习英雄三连的光辉事迹。三个月前,一场罕见的特大洪水袭来,幸福垸决堤了!三连官兵奉命星夜赶赴灾区抗洪抢险。全连指战员奋勇跳进滚滚波涛中,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缺口,赢得了宝贵时间,避免了群众生命财产遭受更为惨重的损失。但是,许多战士却因此成为了血吸虫病患者;而目前没什么异样的战士也有着自己的担心,因为据说,只要接触过疫水,谁都有可能感染,只是这种病的潜伏期往往很长,竟至可达二十年以上。看着本来生龙活虎般的小伙子们,如今被“瘟神”如此折磨,我们的确很难过;但同时对这些勇于为人民献身的同龄人,我们也满怀敬意。
    农场当然是干农活的地方,军垦农场就得按军队的方式来干农活。这军队的方式,说到底就是两个字:服从——服从军号,服从哨声,服从首长,更何况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就在不久前,《人民日报》的一则“编者按”曾警告说,奉劝那些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大学生,要老老实实地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军营,本是许许多多年轻人十分向往的地方,只是如今以“臭老九”的身份、“再教育”的对象而来,心境就大不一样了。“再教育”的标签无异于一道紧箍咒,把千千万万“臭老九”管得服服帖帖。我更是像林黛玉进了贾府那样,暗暗叮嘱自己慎之又慎,不可乱说一句话,不可做错一件事。
    我们的学习、劳动和休息,都严格按照指令进行。学习的主要内容是毛主席著作,主要形式是每天一个小时的“天天读”。这“天天读”的安排,视具体情况而定:一般说来,夏天安排在午睡之后,冬天则放在早餐之前。但有时候为了完成某项任务,必须抢时间、赶进度,就把“天天读”提前到凌晨三、四点钟,以便天一亮就出工。这时,嘹亮的军号也不能够把我们从酣睡中唤醒,常常是大麻脸排长几声吆喝,让我们猛然惊醒,匆匆起床,匆匆洗漱,匆匆开始“天天读”。不过,类似的“天天读”基本上是“联系实际”、“活学活用”的“天天谈”,并没有什么压力。真正令人难堪、使人心烦的是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不仅雷打不动,还要列队进行;不仅早上要唱《东方红》、晚上要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还要祝福伟大统帅“万寿无疆”、副统帅“永远健康”;不仅要诵读最高指示,还要事前汇报今天将要干什么、怎样干,事后汇报今天干了些什么,有什么结果,其间有些什么“活思想”。可是,难堪也好,心烦也罢,谁敢说半个不字?倒是有时候排长见大家实在累得不行了,好几次让简化程序,叫我们早点睡觉休息,“明天用实际行动汇报吧!”
    同部队战士一样,我们主要的劳动任务是种水稻和修水利。也许有人会说,种水稻有什么稀奇的,无非是辛辛苦苦,但也不过是出力流汗罢了。是的,犁田、整地、施肥、双抢,无不大汗淋漓,可是,并不仅仅如此,须知在南湾湖,只要下田干活,就没有哪一个人哪一天可以不流血。农场是围湖造田的产物,所以,水田里到处是菱角、田螺、蚌壳、瓦片和碎石,一脚下去,随时都可能被扎伤。更为可怕的是湖田里的蚂蝗,又长又粗又多,软乎乎,黏兮兮,不知什么时候就叮到了你的腿上。待你发现时,这吸血鬼的吸盘正在使劲地吮吸你血管里的血呢。你撕也撕不下,扯也扯不断,只有用力朝腿上一拍,它才会滚落水中,摇头摆尾地仓皇逃去,留给你的是血流如注的伤口、奇痒难耐的感觉和无可奈何的泪水。
    此外,这里也是血吸虫疫区,感染的危害性尽人皆知,感染的可能性随处都在,心理压力可想而知。每当这时候,连首长给我们讲在这里“当一回农垦兵、干几年农村活”的战士们,讲在华容县幸福公社抗洪抢险中感染血吸虫病的三连英雄们,讲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重要性和长期性,的确让我们认识到自己同解放军战士的差距,逐渐消除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抵触情绪,并且开始以一种积极的态度来接受面临的磨练。例如插秧,实在累人,可也有伴随艰苦而来的欢欣:手指如同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样飞快地移动着,眼睛只盯着鼻子底下的一小块水田和秧苗,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累了直起腰来歇一歇,看见前面又多了一大片绿色,心里真是欣喜。这事虽然机械而单调,却使人亲近土地和生命,头脑和心灵都变得单纯——一位也是从南湾湖走出来的作家这样描写过。
    冬修水利是军垦农场再教育的必修课。开辟愚公渠、拓宽北干渠、加固北大堤是我们亲身经历的“三大战役”。愚公渠不大,才七八米宽,两三米深,凭一把铁锹,便可把泥巴一锹一锹往上掀,奋战十多天就大功告成。尽管手臂发麻,腰腿酸痛,但这点苦算得了什么。北大堤是一道内湖防洪堤,堤下取土,挑到堤上,每天上百次往来奔走,几十个日夜鏖战,北大堤就成了固若金汤的铁壁铜墙。尽管蹭破了肩,磨厚了茧,但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最苦莫过于北干渠。
    北风呼号,大雪漫天,洞庭湖上的寒冬腊月,冷得格外叫人难受。北干渠绵延几公里的工地上,包括女生连在内的所有学生连队,正在斗天斗地斗严寒。从渠底到堤顶,搭起两副成 < 型的跳板,跳板由三根粗大的木头用稻草捆绑而成,上面撒了谷壳或稻草灰,用来防滑。渠底的淤泥很深,又是一滩烂泥,无法用箢箕来挑,只得排成长龙,用脸盆来一盆一盆往上传送。待到淤泥搞完了,我们满以为可以比较方便地大展身手了,可谁知渠底是沙土,脚一踩,感觉是硬的,可再一踩便成了稀泥,踩得多了又成烂泥了,而且越踩越深,裤管让你的脚踩不到烂泥下的硬底,鞋子让你的脚被烂泥粘住而不能自拔,仿佛到了当年红军经过的草地那样。原先干活时,我们还可以上穿棉衣,下穿长裤,脚穿胶鞋或草鞋,干到身上发热,或许还得脱衣。但现在不行了,一到工地,就只能上穿棉衣,下穿裤衩,光着双脚,跳进冰雪覆盖的烂泥里,去经受一次又一次的严酷考验。
    严寒成了我们最大的威胁,最可怕的敌人。驱除寒冷的条件只有两个,一是盼望太阳早点出来,二是拼命干活让自身产生热量。可你挑着担,不能不提防瓦片、碎石、蚌壳划破双脚,一旦受伤,简单包扎一下还得继续干下去。挑着担子,走在又窄又滑的跳板上,晃晃悠悠的,稍有不慎,便会连人带泥一起滚了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挑到了堤上,沾满稀泥的两只箢箕,任你左甩右甩也倒不出泥巴来,这时候非用手抠不可。然后再在箢箕里撒上几把草灰或谷壳,又沾上一层泥巴,反复多次,空箢箕越来越重,往返同样不堪重负,体力消耗不言而喻。
    凭着年轻人的热情、意志和毅力,我们终于驱除了严寒这个恶魔。那年春节,没有放假,没有休息一天,如同 “五一”、“八一”和国庆节那样,在工地上,我们再一次“用实际行动迎接和庆祝”了又一个无缘同亲人团聚的节日,也迎来了北干渠战役的最后胜利。
    遗憾的是,就在即将鸣金收兵、班师回朝的那一天,离我们不远的女生连工地,突然传来一阵惊呼,整个工地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到了那里。原来是发生了大规模塌方。面对几个月来历尽千辛万苦将要获取的劳动成果,刹那间毁于崩塌,女生们感到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接受,好几个人当即就晕倒在泥水中。这时,只见我们的排长和连长,走到正在我连工地的胖营长跟前说了几句什么,胖营长转过身来,大声喊道:“一营的同学们,女生连的任务由我们包下来了,好不好?”“好!”我们齐声回答,声音中有几分同情,有几分理解,也有几分悲壮。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们以男子汉的责任感为荣,一鼓作气,拿下了最后的堡垒,虽苦犹甜,乐在其中。我想起了孟子的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们会有天降大任的那一天吗?
    在我们眼中,与“军营”真正相关的活动,恐怕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那就是实弹射击。那一天,我们这些从来没有拿过枪、更不曾打过靶的书生,兴高采烈走进靶场,看着远处的靶子面面相觑。连长向我们简单交代了如何装弹、如何瞄准、如何射击之后,我们开始了五十米卧射。每人十五发子弹,前五发作练习,后十发计成绩。平生第一次拿起沉甸甸的装上了子弹的半自动步枪,颇有点莫名的紧张。我屏住呼吸,依照连长讲的“三点一线”的要领,轻轻地扣动扳机,砰的一声,那清脆的声响,那轻微的后坐力,仍让我不由得吃了一惊。我镇定下来,很快打完了全部子弹,居然打出了94环的好成绩,而这时的靶场上“烧饼”可真不少。
    真正有些压力的考核是第一次站岗。按照规定,每晚我们分两班轮流放哨。我第一次执勤恰好是后半夜。我穿上军大衣,手握没有子弹的步枪前去换岗。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漆黑的原野上,只有团部的几点灯光在远处闪烁。白天熟悉的一切,一旦被黑暗笼罩后就变得神秘甚至恐怖了。我想起电影里“摸哨兵”、“抓舌头”的镜头,心中嘀咕:会不会有“阶级异己分子”潜入营区来?想到这里,全身不禁有些发抖,连忙抱紧手中的枪,紧紧地贴墙站着,两眼紧张地往四处搜索。同时设想着坏人夜袭军营的各种可能性,思考着各种相应的对策。直到起床号响起,我才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农场基本上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娱乐。个人的口琴、笛子、小提琴之类,只能在极其有限的工余时间里吹拉几下;团部、师部的文艺演出不但十分有限,而且大多是诗朗诵、对口词、忠字舞;比较经常的是看电影。到团部去看电影其实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我们一整天劳累之后,实在只想早些休息、睡觉,但无论刮风下雨,说去就得去,不存在想不想去的问题。一路上还不准说话,不准吸烟,不准打手电筒。看得最多的,除了样板戏,就数《地道战》和《地雷战》了。有一天晚上,风啊雨啊已经闹了一整天,我们从工地回来刚洗完澡、换上衣、吃过饭,连部通知又要去看电影,这大概是第9次看《地雷战》。按规定不许打雨伞,大家披上塑料布当雨衣就出发了。渠道堤上溜溜滑滑的,我们一个个跌跌撞撞的走着,不时有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继续前进。生物系一位老大哥摔倒后却坐在地上,两手四处乱摸,找寻他的近视眼镜。在几个人的共同努力下,眼镜终于找到了,可是上面的泥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只好在同伴们的搀扶下,在一个更加模糊的世界里更加费力地往前走。
    看着这情景,彭君对我轻轻念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向他投去会意的一笑。


风雨南湾湖之2  湖天之思(上)

    军垦农场的生活是艰苦的,单调的,但精神上相对有所放松。这里没有群众组织的喧嚣,没有角色选择的烦恼,更没有派性膨胀引发武斗的恐惧。工地上激越的劳动号子,日趋平静的生活氛围,以及寥廓湖天之下的不尽情思,渐次成为了南湾湖生活的主旋律。
    私下里,我们更喜欢将南湾湖叫尼姑湖。这里没有尼姑,只有另一意义上的“和尚”。尼姑湖的由来,曾经引起过一些人的探究,却众说纷纭。流传甚广的一种说法,与我们驻地附近的肖公庙有关。据说,渔民肖某,有女名唤美妮,聪明伶俐,美若天仙,被湖霸彭老六的儿子看上了。她誓死不从,投湖自尽。肖公闻讯,悲从心中涌,怒向胆边生,于当天晚上,杀了彭老六的儿,烧了彭老六的家,逃到湖中的一处荒洲上,隐姓埋名,苦度岁月,搏风击浪,救了无数落难之人。后人深感其恩,尊称肖公,立庙祭祀;将美妮殉难的那片水域,命之以妮姑之名,民间讹传为尼姑湖。这个并不美丽倒是有些血腥的传说,好像是从哪个阶级斗争展览馆,或者是哪部阶级斗争教科书里,摘录而来,但依然让尼姑湖里的所有男人们,为美妮的殉情痛惜不已,因为这里太缺少女人了。
    或许正因为这样,在几近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尼姑湖里的和尚们会显露出感情世界的些许差别。有的结婚了,是临时和尚,老婆不在时,常年饱受相思之苦,自然比别的和尚更难受。一旦老婆来了,不仅老婆会成为众人瞩目的客人,自己在别人眼里,也仿佛一夜暴富,而且神气起来,不免要面对许多妒羡的目光。只是晚上睡觉,碍于集体宿舍,小俩口就得住到浴室去;假如同时来的家属不止一人,他们为便于各说各的话,各做各的事,还得在浴室里拉上草绳,挂上塑料布作为遮羞布,以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可是,有时尴尬偏偏找上门来。有这样一个故事:春节前的一个晚上,浴室里住了两对小夫妻。半夜时分,两个男生相继起来方便,却不曾打照面。走在前面的人,转到浴室后边去大便。走在后面的人,来到浴室外的便桶前小便。热尿一撒,冷风一吹,打了一个寒颤,他赶紧拎着裤子往里跑,拉开被子就往里钻。大便后回来的那一个,走到自己床前,发现地上两双鞋,床上两个人,吓了一大跳,感觉走错了,连忙轻轻退了出来,钻进另一间床的被窝里……这故事好像没有结果,留下一些悬念,也露出一些破绽。或许是好事者无中生有的杜撰,抑或是嫉妒者夜半无聊的胡说?谁知道呢。
    但有一个事实不容否定,闲话女人,总是大家茶余饭后一个永恒的主题。“男儿苦,男儿苦,男儿熬到二十五,枕边寂寂无言语,衣服烂了无人补”,这是尼姑湖里单身汉们的共同感受。二十五岁,其实也不算大,在今天的“剩男剩女等级表”上,还只是“初级剩客”而已;其所以感觉很夸张,完全是所处的时势和空间,今非昔比。特别是遇上难得盼到的假日,反而觉得无处可去,无事可干,你会变成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只好这次去大通湖农场看看,下次到北洲子农场瞧瞧,再下次又到四季红公社转转——好像不为别的,只为走出南湾湖,透透气,散散心。
    有一个地方,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那就是女生连。尤其对于那些“兵们”来说,这是一道特别的风景线。平时,他们要见到一个女大学生,尚且不容易;如今好家伙,居然来了一个女生加强连,让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女人的气味。任何一个女生外出,她都可以感受到有一双、几双、甚至几十双火辣辣的眼睛,在有意无意地盯着她;任何一次女生连的出操、集合、劳动,周边总会站着几个或几十个旁观者,流露出青春躁动期特有的贪婪神色,或指点、或品评、或窃笑。至于男生跑女生连的,就更多了。
    自然,我也去过女生连,但与到哪里去的许多人(包括学生和军人)有些不一样。这话要从远一点说起。
    湘潭社教期间,有一天,工作组陶组长通知我到大队部去。一见面,他对我下乡以来这一段工作,给予了不错的评价。然后,转弯抹角地问我对张兰的看法。张兰来自湘北山区,秉性聪慧,性格开朗,言谈举止中不曾有山区女孩常见的局促与羞涩,倒是不时流露出一种胜似男孩的自信与豪爽。在班上,同我一样出身不好的她,是我乐于接近的一位女生。来到乡下,我俩恰好分到了同一个工作组,彼此接触自然更多了。她所在的生产队,在大队部和柞树嘴之间,是我来去大队部的必经之地。每当工作组开会,她等我或我找她一道去,这是常事;开完会,她送我一段或我逗留一会,这也是常事。陶组长听了,不厌其烦地向我重申工作队纪律,历数违纪处分案例,意思是让我们好自为之。我心里清楚,尽管没有干不可告人的勾当,但我们还是触动了一些人的眼神经和脑神经。心想,倘若有人捕风捉影,借题发挥,岂不是冤哉枉也!我虽然心中无愧,却仍然被吓得三魂丢了二魂。最后,我壮起胆子,对陶组长说:“总之,我们只是同班同学而已。就算朋友吧,也仅仅是朋友。希望你们不要误会,也不要再找张兰谈话了。”
    回校后,我们一起去北京,一起步行串联,一起议论大大小小的事件。毕业后,不约而同,再次一起来到了南湾湖。女生连在团部。我有时到了团部,也会顺便到她那里坐一坐,聊一聊。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们来到团部唯一的小卖部。那时刚领到了第一笔工资,7、8、9三个月的,每月42元五角。口袋里有钱,买点什么呢?人在军营里,除了牙刷、肥皂之外,似乎没有什么需要买的,而且这里也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买。想买饼干,没粮票,就买了几颗糖粒子。转身出门时,张兰指着一种长条纹的澡巾,说可以用它来做长裤,既暖和又节省了布票。我于是买了四条,足够做一条长裤,感觉算是占了一回小便宜似的。
    我知道,在那些日子里,同男生相比,女生所遭受的磨难所承受的压力自然不言而喻。就说她吧,也许就因为来自平江山区,能吃苦耐劳,身材又比较高大,在没有男生的女生连队里,她被认定为最适宜挑“重担”的人,所以秋收季节里,总是安排她负责挑谷子,每担至少140多斤,有的时候竟在160斤以上。冬天到了,女生需要用点热水,可是炊事班的人怎么也点不燃那些湿稻草。于是想到了从小烧茅草长大的她,让她成了专职“火头军”,每天负责挑水、烧水,满足全连140多人的用水需求。同她一样,这些在怜香惜玉的氛围中曾经金枝玉叶般的女大学生,如今一个个皮肤黝黑,与普通农家女孩毫无二致,有的能扛起二百斤一包的大米健步如飞,有的能在同伴的配合下,摁住二三百斤重的肥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脸不变色心不跳。我曾经对一个爱跑女生连的小子说:“当心点,惹得人家不高兴,说不定把你当小鸡给宰了!”而每每同张兰谈起这里的一切,我最后的话,常常是半句赞叹,半句嘱咐:“真不容易——要小心啊!”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走过的足迹,似曾相识,印满沧桑,每一个印迹都在证明一份久远纯洁的友情。但有一件事,直至今天,我始终没有对她说过:陶组长的那次谈话。的确,我那时到女生连去,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是怀着男人的目的,我却是带着朋友的愿望。
    但有一个男生与我们不同,他不到任何别的地方去瞎逛,而是一有空暇,就喜欢跑到愚公渠上去消遣,要么漫步沉思,要么静坐远眺。这一天北风刺骨,天气干冷。午餐后,他又去了愚公渠,蜷缩着身子坐在桥头上。远处一只小船慢慢驶来,上面堆满了麻袋,还坐着几名女生,看得出这是女生连运米的船。也许是小船超载了,也许是女生手脚冻麻木了,也许是即将靠岸的喜悦让她们大意了,就在船到桥头的一瞬间,小船不知撞上了什么,只摇晃了几下便开始倾斜下沉,船上的女生竟都掉到了水里。这名男生赶紧跑过去,来不及脱下衣服就跳进水中,将惊慌失措的女生们一一救起。故事的结局是,其中的一名女生爱上了他,并且速战速决,就在农场结为了夫妇。这是现实生活中“英雄救美”的精彩一幕。据说,后来有一些单身汉也时不时往愚公渠上跑,只是“守株待兔”的喜剧再也不曾重演。
    在南湾湖最后的几个月里,我的主要任务是写作。连首长交给我的任务是:对内搞营连通讯报道,出黑板报,向团部广播站投稿;对外以6940部队(团部番号)革命大批判写作小组的名义写作,经审查后向各级报刊、电台投稿。首长很重视,政治教育、宣传工作嘛,岂能落后?营长对我说:“你写的通讯报道,如果团部采用,说明我们的工作在团里领先了;如果省里采用,说明在全省领先了;如果中央报刊采用,说明在全国领先了。”我于是深感责任重大,不敢懈怠,每天到各工地采访,就地写成稿子,投到团部广播站。有时也回到营房去写,我便借此机会看点书,《毛选》四卷就是这么读完的。我的任务完成得不错。记得一篇题为《赤脚连长》的通讯,在《湖南日报》发表后才几天,湖南人民广播电台又播出了我的一篇大批判文章。那时候,省报有名,省台有声,同样是很光彩的事情。连首长甚为高兴,勉励嘉奖之余,给予了我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和空间。
    为了缓解情感的煎熬,我也偷偷地写过一些小诗,幸而没有被人发现。几十年后的一天,我和文君、张兰等在长沙聚会。在烈士公园湖边,回首往事,我吟诵了自己的一首小诗:
    留得当时影,
    回回梦故人。
    洞庭风雨夕,
    谁与细论文?
    长沙别后,他给我发来一个电子邮件。文君有一个上百万字的写作计划,为此不辞劳苦,进行了多年的精心策划与筹备,并已顺利进入写作过程。这令我十分敬佩。我回了一个邮件:
    长沙聚首,受益良多。倾谈之中,知兄不仅早已学业有成、事业有成,而且是一必成大事者。成大事者有大胸怀,有大胸怀者始可成大事,这是兄给予我的最大启示,也是我前次长沙之行的最大心得,绝非溢美或自谦之辞。
    谈及往昔,相对而言,我那一段人生之路似乎要平缓些,但依然是危机四伏,终日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要坠入陷阱或深渊。好在我们终于挺过来了。这就叫历史,叫进步。我同意你的说法,要理智地、负责地面对过去,向未来、向子孙真实地倾诉我们曾经遭遇的曲折磨难和心路历程。你是我们之中的佼佼者,因而承担着更多的义务和更大的责任。君其勉乎哉!
    人生苦短。记得儿时骑竹马,转眼便成白发人。回首往事,我更多的是庆幸;翘首前程,我更多的是欣慰。让我庆幸的是,在那样一个年代,自己毕竟没有堕落、没有苟活、没有成为惨不忍睹的牺牲品,并且在后来的日子里毕竟成为了有益于人民的人;而让我欣慰的是,我们曾经战栗过、呻吟过、绝望过的那样一个年代那样一个社会,毕竟一去不复返了,社会毕竟在发展,时代毕竟在进步,人性毕竟在复苏。我们正是这个充满剧痛的巨变的见证者。我们要怎样才能加速这一进程呢?
    让我们这一代面向未来。愿我们的子孙们不忘历史。
    不久,我收到文君的两次电函:
    其一 :来件读悉,至为喜慰!我不想用语言、而用行动来回报你对我的鼓励和鞭策。“留得当年影,几回梦故人。洞庭风雨夕,谁与细论文?”长沙分手以后,我常常沉吟这首诗以寄托对你的思念……
    其二: 前次给你的邮件发出以后,忽然想到写错了一个字,“回回梦故人”写成了“几回梦故人”,“回”误作“几”,而“回”字显然优于“几”字,必须改过来。这首诗,我在长沙读完第一遍就感觉到“有唐人风韵”,是难得的佳作,无须来第二遍就已牢牢记住。……我毕竟人老了,记性大不如以前了,这样一种阅读经验这些年来并不多啊。我如此钟爱这首诗,究竟是什么缘故?回海口后仔细琢磨了一下,原来,是那绵绵无尽的思念,是那表面轻轻淡淡、实则深广浓重的哀愁,是那永远无法排解的地老天荒式的寂寞孤独感深深打动了我!从表现形式看,这一切都不是用概念性的语言予以宣示,而是只提供“意象”并创造“意境”,让读者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经验去领会作品的“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芒鞋箬笠陟崇岈,暮霭苍茫何处家?客子思归归不得,昏鸦啼苦苦无涯。”这里的“家”主要指精神家园。从青年时代起,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精神流浪汉,永远漂泊不定,永远孤独无依,永远没有归宿而且永远找不到归宿。你的这首诗,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我的这种感受。在长沙时没有注意这首诗的题目,盼告。——我想亲手用行草书把它写出来,请行家精心装裱一下,然后挂在我家客厅的墙上。
    文君这次的电邮,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他作为南方某大学中文系教授、主任,居然对我的那首小诗赞赏有加。我对他说:
    新年伊始,打开邮箱,便读到了你的邮件,倍感亲切和鼓舞。谢谢你对那首小诗的溢美之辞,此之谓“吾弟之美我者,私我也。”
    自长沙之行以来,每每读到你的邮件,或忆及与君一席话,自愧之余,便是自豪——为我拥有你这样才华横溢志向高远的学兄。这不是无聊的恭维,而是我和其他志趣相同者的共同感受。“舍君其谁”云云,除了表达一份信赖,更多的还是寄托一份期待,托付一份责任。吾弟勉乎哉!
    1968年的一个隆冬之夜,风雨如晦。“文革”不知何时了结,亲朋不知何处栖身,前程不知何处光明。身在洞庭湖中的军垦农场,难免凄清落寞之感,只得翻看旧时照片,聊以自慰。我感到欣慰的是,几年来,无论风云怎样变换,无论外界如何险恶,与我朝夕相伴堪称知己的几个学友,颇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意味;也使人领会到人性和良知的巨大凝聚力,即使在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岁月里,一群涉世不深的青年知识分子,仍能在人性和良知的大旗下彼此相安无事,不离不弃,共同走过人生路上一段危机四伏的“雷区”。这在政治愚昧、思想疯狂、兄弟尚且势不两立、夫妻几多反目成仇的年代,更是难能可贵啊。想到这里,我提笔疾书,在一张爱晚亭前学友合照的背面,写下这样四句:“留得当时影,回回梦故人。洞庭风雨夕,谁与细论文?”后来整理文稿时,我加了一个标题叫“题与友人照”。
    这次“与友细论文”的交往,完全是当年始料不及的啊!


风雨南湾湖之3 湖天之思(下)

   当时,我们思想上的疙瘩,就是这军垦农场“再教育”的日子已经一年半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九大”开过了,而且隐隐约约还传播过毛泽东的“最新指示”:“老九不能走”。这是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一句台词。那个年代里,毛泽东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只言片字都是“最高指示”。他借用这句话,或许就是暗示作为“臭老九”的知识分子还是要用的吧?敏感的大学生们以此自我宽慰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怎么还没有盼到出头之日呢?莫非这“再教育”是二年、三年?谁的心中也没有底。但是,进入“伟大的七十年代”不久,就在南湾湖“三大战役”结束的时候,我们终于盼来了再教育之后的再分配。
    再分配之前的第一件事,也就是再教育的最后一件事:总结与鉴定。来军垦农场之前,我们被认定准予参加毕业分配(那些“黑鬼”、“反动学生”则被剥夺了这一资格),并没有书面的毕业鉴定,然后便各奔东西。这次是“文革”后的第一次鉴定,是要载入个人档案的,而档案是要跟人一辈子的。连部会写些什么呢?我不免有些担心。
    3月中旬,连队开展了自我总结和小组鉴定。在此基础上,连队党支部对每一个大学生都做了组织鉴定。我的鉴定表上是这样写的:
    该同志能联系思想实际,自觉地学习毛主席著作,斗私批修,改造旧思想。政治学习认真,发言积极,敢于暴露活思想,对接受再教育认识明确,态度端正,走与工农兵相结合道路的决心大,能虚心向解放军学习,严格要求自己。劳动积极主动,干劲足,乐于为同志服务,对营连通讯报道工作指导思想明确,积极负责,能用毛泽东思想指导写作。组织纪律性强,能遵守各项规章制度。一年多来,在部队接受再教育,思想安心,表现好。
    我觉得这个鉴定还不错,心情由阴转晴。紧着着又听说,几天之后,就开始安排每个人的去向,基本分配原则是回本人所在地市,而这是我很不愿意的。我又一次来到某个十字路口,面临向何处去的新的艰难选择……
    之所以不愿回原籍,自有我的苦衷,我在南湾湖的日子里,我的家庭也正在经历着从未有过的风风雨雨。
    就在我来南湾湖之后不久,山东省嘉祥县马集公社有两个叫侯振民、王庆余的小学教师,给《人民日报》写了一封信,建议将农村公办小学下放到大队来办,教师不再由国家发工资,改由大队记工分。这个建议一下子成了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不久便成了“教育要革命”的具体政策,犹如暴风骤雨,无情地冲击着千百万个教师家庭。
    姐姐属于首当其冲的那一批人。高中毕业后,她在 “编内代课”的岗位上,一干就是8年。现在,她被辞退了,到哪里去安身呢?姐夫远在武汉铁路局,公公婆婆远在贵州山区,她只得带着刚出生的女儿,去婆家所在的生产队落户。
    好在婆家就在老街附近。她租了一间旧房,好歹算是一个家,住了下来。每天背着女儿出工,抱着女儿入睡,过起了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清苦日子。
    姐姐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吃点苦,受点累,她不怕。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那一天,她突然得到姐夫自杀身亡的消息。
    姐姐是1967年底结婚的。当时,父母正在挨批斗,我作为她娘家的唯一代表,带上一个八磅铁壳热水瓶作为唯一的嫁妆,去姐姐的工作单位锁石完小,参加了他们极为简朴的婚礼。姐夫出身也不好,是武汉铁路上的一名技术员,母校毕业的高材生。他性格开朗,为人忠厚,言语谨慎,办事干练,我们都为姐姐有了一个好的归宿感到满意和高兴。
    “文革”开始后,起初听说他参加了造反派组织,后来又听说他还参加了武斗。对此,父母亲十分担心。有一次,父亲曾说过:“长沙乱,我还放心一点;武汉乱,我就不放心了。”他们通过姐姐去信,屡屡劝诫,千万不可惹火烧身。可是,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天,有人发现,他死在我母亲所在小学附近的一条小河里。这真是晴天霹雳!他究竟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千里迢迢回乡,却不同亲人见面?他水性极好,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又怎能要得了他的命呢?此时,他的父母都远在贵州,姐姐和我父母含着悲痛给他办了后事。不用说,姐夫的死,固然死得不值,却死得太冤——“冤”在“文革”乱世,使他成为了千千万万牺牲品中又一个悄无声息的冤魂!
    姐夫不明不白地走了,姐姐多次前往武汉,想要弄个明白,讨个说法,谈何容易!那年月,冤屈而死的事,何止成千上万,谁能弄个明白,你又能向谁去讨个说法?姐姐绝望之余,将女儿托付给外公外婆,终于只身一人,离乡背井,远嫁北大荒。从此,在荒漠的原野上牧羊,从遍地冰渣中扒出大豆,生活十分艰难。母亲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今天回了一封信给你姐姐,并寄10斤粮票和5元钱给她零用。……我看过来信后,极为苦恼,只恨她当时不该远走高飞,到如今,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妈妈叮嘱我,以后不必再给家里寄钱,就给姐姐寄点吧,助她苦度岁月——这样的日子,她煎熬了整整十年!
    其实,此时的父亲和母亲,又何尝不是苦度岁月?
    父母亲都是解放前后相继参加教育工作的。近二十年间,从抗美援朝、公私合营、反右斗争,到三面红旗、社教运动、教育革命等等,他们总是“听党的话跟党走”,“自觉改造世界观”,因而许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一件事:弟弟出生的那年,临产前的日子里,母亲还拖着身孕,仍坚持在农民夜校的速成识字班上课。从巡司小学到泽堂夜校,四里多路,每周三次,无论山涧草丛,无论田垅小径,孤身一人,风雨无阻。我也知道,“苦日子”中,母亲患了肾结石,无钱医治,勉强挣扎着上课,好几次痛得昏倒在讲台上。后来在姨妈的资助下,到长沙湘雅医院开刀。手术并不算成功,由于医生的某种疏忽,手术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大出血,紧急输血抢救,摘除左肾后,母亲总算死里逃生,后腰上却留下了近一尺长的疤痕,还落下了尿频、贫血、高血压等后遗症。
    “文革”风暴骤起,本是学生出身、又无任何历史问题的他们,仅仅由于家庭成份的原因,还是遭到强烈冲击,蒙受了大字报围攻和大会批斗的屈辱。  
    我不清楚,在被围攻和批斗的日日夜夜里,他们曾经是怎样的惊恐,怎样的无助。但从父母亲遗留下来的 “交代书”中,我分明听到了发自心灵的哭诉:
    父母亲在“交代书”里,一方面对种种“莫须有”罪名作出辩解,如“我从来没有对贫下中农子弟进行过阶级报复”,“我只是想把书教好,没想到真实执行了刘少奇‘智育第一’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同时又给自己扣上了种种“莫须有” 的罪名,如“这实际上是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这是抗拒思想改造,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低头认罪……”等等。这样的现象,俯拾皆是。奇怪吗?不!这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自存须自虐,谁解其中味?  
    公办小学下放到大队来办以后,父母亲带着我的三个幼小的弟妹,回到乡下老家所在的生产队,开始了一段未曾经历的全新生活。
    回到生产队,就意味着父母没有了工资,只有靠工分吃饭了。那时候,工分并不值钱,只不过是出勤、出工的原始记录而已,有时甚至会出现谁的工分越多,谁倒欠生产队反而越多的怪事。更何况,他们对农事几乎一无所知呀。面对现实,母亲倒是并不气馁,一面鼓励父亲说,“别人过得,我们也过得”,一面写信安慰我:“你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从老街回到乡下,一家人走的是一条艰辛的生存之路。
    那年,大弟16岁,小妹12岁,小弟才四岁。全家首先面对的就是,五口之家另起炉灶的日子该怎么过?大弟早已辍学在家,跟着出工,学干农活;妹妹读书,课余捡柴、割草、带小弟。小弟则随母亲去学校。我的弟妹们就这样为家分忧。
    而对父母亲来说,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剧变,就远不是这样简单和轻松了。他们带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回到老家,其中夹着几分忧虑和恐惧。这是不难理解的。在一个千方百计煽起阶级仇恨鼓吹阶级斗争的年代,人们早年的创伤之痛虽已渐渐消去,但旧时的恩怨之火会不会在人们的心中重新燃起?这是难以琢磨不可预测的。
    母亲生性和善谦恭,待人接物周全得体,到哪里都受人敬重,回到老家自然也不足为虑。但父亲为人耿直,性情急躁,是很容易惹出麻烦的。我记得“文革”前的一件事。这一天,学校的李书记不知为什么事情发火了,冲着一名老教师,骂得很凶。老教师大概想解释一下,刚说了一声“李××同志,我……”,没想到他勃然大怒,死盯着眼前的老人,拉长声音问:“同志?我是老右派的同志?你配吗?”老教师低着头,再也不敢吭声了。父亲当时正好在场,一听这话,心想:毛主席不是也可以叫毛泽东同志吗?怎么你李书记就不能叫李××同志呢?他心里明白,这人属于“小霸王”一类的人,在校园里大搞顺我者生,逆我者亡那一套。说他颐指气使、盛气凌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等,都不为过。他说话时,要么不看你,要么斜视你,基本上不用平视的眼光看人;即使开会作报告,他也是一边说,一边上下左右到处看,就是不朝前边望。有人说,只有两种人,一是他喜欢的漂亮女人,一是他想要整的人,他才会正面看上几眼。于是,一来想缓和一下气氛,二来也想故意摸一下老虎屁股,父亲便走到李书记身边,说:“算了算了,书记同志,不要生气了。”没想到李书记没再大动肝火,只朝我父亲不屑地扫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但到文革初期抓黑鬼、批邓拓时,他在一次批斗大会上,翻出来这件事,指着我父亲的鼻子说,地主分子和右派分子相互勾结,反对党的领导,气焰十分嚣张。就这样,严酷的政治运动,特别是“文革”,使父亲终于懂得了怎样“夹起尾巴做人”。
    往日劳心,如今兼顾劳力,许多东西,需要父母亲下定决心,从头学起。父母则在自留地里种上各类蔬菜,如冬瓜、南瓜、萝卜、辣椒、豆角等,居然长势不错,自给有余。原来在校带学生劳动惯了,这些事他们并不陌生。我不时寄点钱回来,贴补家用。父母亲还很快改变了近二十年的教师生活习惯,在家里养鸡、养鸭,甚至喂了一头过年的肥猪,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可母亲说:“这不稀奇,差不多三十年前,我就喂过猪。”
    除了各自的教学工作外,生产队里无论私事公事,凡是需要帮忙的,父母亲总是与人为善,有求必应。谁家孩子顽皮,家长奈何不了,便来找刘老师管一管;谁家两口子闹别扭,下不了台,也会叫刘老师去评评理;如果要清理帐目,父亲的一把算盘,左右开弓,打得噼里啪啦,出神入化,人们大为赞叹。这样的“与人为善”,其实是有风险的。有一次,为了宣传最新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生产队长要我父亲写一批标语。刚好那天学校有事,他很晚才回来,赶紧写完后,又匆匆检查了一遍。第二天,队长来拿时,父亲叫他再检查一下,他说没错没错,便叫儿子拿出去张贴了。不一会,儿子回来了,对他爹说:“不好了,出大事了!”队长一问,才知道有一张标语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写成了“接受下中农的再教育”。儿子说,会不会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队长说,别扯远了。儿子说,我是贫农的儿子,我看有问题。队长说,我是贫农的爷,我说冒问题。最后,队长告诉儿子,不要到处声张,换一张就行了。不然的话,我也脱不了干系。
    总之,在质朴的老家乡亲们眼中,母亲是一个好善乐施的人,父亲是一个豁达健谈的人。他们的坦诚与平易,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赢得了心与心的沟通。就这样,老家乡亲们的处处扶持,多方关照,帮助我的父母亲度过了人生中最为险恶的一道难关。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此之谓乎?
    为了不让我担心,父母用一种十分平和的心态和口吻,通过书信将这一切简要地告诉了我。可是我也知道,数以百万计的农村小学教师一夜之间“公转民”,其思想上、心理上、经济上所引起的波折与磨难,非亲身经历者是难以体味的。父亲劝导我,俗话说“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既然彼此爱莫能助,与其相拥而泣,倒不如远走高飞,或许可以找到属于你的一份幸运。母亲也赞成说:“人不出门身不贵。你到外地去工作也好,只是不要太远了,像你姐姐那样……”反复掂量后,我决定申请不回老家,希望到一个靠近铁路、交通方便的地市去,例如长沙、湘潭、株洲、衡阳、岳阳等。除一个地市外,其余几出都离家不远,未必就分到那个地市去?即使分到了地市,除了一个县外,其余五个县都有铁路或公路与外界相通,未必就分到那个既里去?但后来果然就分到了离家最远的地市,接着,果然就分到了既无铁路又无公路的县!偶然?必然?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在故意作弄我。我原本以为,只要路途不远,交通便捷,随时可以探望老父老母,独在异乡又何妨?谁知道,就是这个简单的想法,后来给我留下了不能为父母送终、不能与兄弟诀别的永远的痛!
    南湾湖的早春二月,满储着春的讯息和生命的冲动,却依旧冷得叫人难受。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一位知青诗人的名篇: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顽固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 
相信未来!

当紫葡萄化为深秋的泪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仍然固执地望着凝露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
相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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