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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往事琐忆1-10(石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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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4 11:46: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baf60d010006vc.html


往事琐忆(文革时期)1

1966年春天,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学生中开始有教育革命的讨论了。
我们石家庄市第二中学那时候就是省重点中学。在当地学生中流传着一句顺口溜:“一中穷,二中富,三中来回跑,四中把对象搞。”
什么意思呢?一中在桥东,老校舍,都是平房,虽然升学率、师资力量等等和二中并驾齐驱,但二中的教学设备、校舍是拔尖的。三中呢,解放后成立的,一直定不下校址,建校十几年来,搬了几次家,所以叫“来回跑”啦。四中呢,那时候男女生界限分明,如果那两个男女生接触稍微多一点,敏感得很哪!人们就会说“某某和某某搞对象啦”!那时候一说是在校学生就搞对象,简直就属于流氓性质了,作风极不正派!学生们相当忌讳。其实呢,人家四中男女学生也不一定“把对象搞”,只不过是孩子们那么说罢了。
那时候,地委在桥西,桥西还有大量的驻军、军事院校、军队医院等,师级以上单位很多(现在还是有团级以上军队单位144个)。
我是二中的,多说说二中。二中原来是石家庄市男子中学。二中作为省重点中学,文革前对高级干部子弟、学术权威也是照顾的。石家庄驻军63军、和平医院、空军医院、高级步校、九步校、空军四航校等等师级以上军队领导干部子弟、县级以上地方领导干部、学术权威、烈士子弟等等都可以得到照顾,不像我们平民百姓子弟必须经过严格考试,择优录取。
那时候,石家庄有专门的军队干部子弟学校“七一学校”,全封闭式的,华北军区(后来叫北京军区)的烈士子弟也可以在里面学习。七一学校在桥西,没有高中。这里的学生到高中,很多就到二中上学,学习实在差的可能也不行。
二中高中面向全地区招生。石家庄地区二十多个县区应届初中毕业生都可以报考,但每个年级只招收200名学生,一个也不多招。那时候户籍制度那么严,农转非简直如登天,但考上二中就可以把户口转入二中城市集体户口,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分配到初中当老师——所以,考上二中就相当于考上大中专了。


往事琐忆(文革时期)2

1966年三八妇女节早上5点多吧,邢台地震,地震中心宁晋距离石家庄几十公里。震感极强,石家庄的人们从梦中惊醒,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都跑到大街上了。
3月22日下午四点来钟,我们全校正在大操场上听全国下乡知识青年典型董加耕(真正老知青,和吕玉兰邢燕子侯隽齐名那个)作报告,又一次强烈地震!比三八节那一次强得多!眼看着瓦房教室的屋脊像游龙一样起伏,教室、礼堂晃晃悠悠,地面震得轰隆隆响!如果我们不是坐在椅子上,肯定站不住。
随着地震,山雨欲来风满楼,“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一些党中央领导人的有关谈话开始悄悄在学生中传递。
教育革命的风雨在悄悄酝酿。

5月16日,党中央的“五一六通知”,宣告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式拉开大幕。
石家庄的文化革命和全国一样,从文化教育界开始,批判修正主义的教育路线。
从此,整天就是组织学习报纸社论,学习毛主席语录,讨论教育革命,批判以前的教育路线、教育方法。到了六月初,中央广播电台、《人民日报》都刊登广播了北大聂元梓的,被称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
全国工农商学兵围绕“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展开讨论。
我们学校和全国各学校一样,在校党委领导下,成立了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成员由校领导、教师和高中学生代表组成,进入领导小组的高中学生是党员。以后学校停课闹革命。
学校在校内专门划出了几个地方,供师生张贴大字报。在这些地方准备了大桶的浆糊,隔一段距离放一桶,专人管理,保证供应。开始毛笔墨汁还要每个班专人去领,后来随便领,要多少给多少,保证满足。
开始时,提供的是黑乎乎的包装纸,后来这样的低档纸在市场上买不到了,都用来写大字报了,政治第一,就是雪白的粉帘纸——我们订作业本都舍不得用这么好的纸。
开展革命大批判,学校批什么呢?
对教育方面,主要批判课本上选用的一些古代文章,或是作者被报纸点了名、课本选用的他的文章,这是17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铁证!
再是批判“师道尊严”。像我们学校规定的“学生在校内见了老师要敬礼”,就被大批特批。有学生批判某老师对学生体罚或是骂学生,这是“残酷地迫害社会主义接班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叫洪某,是1966年初随父母工作调动转来的,学习差得很,一点也跟不上。更为可气的是,上课出洋相,捅这个一下,摸那个一把,故意捣乱。罚站就罚站,罚他到教室外边站着,他就从窗户上对着里面做鬼脸。这是个软硬不吃,破罐子破摔的小家伙。把20多岁、天津师大毕业的班主任冯淑娟老师气得够呛,在课堂上大声训斥他:“人有脸,树有皮,没盖的王八你说算什么东西!”
于是乎,这成了冯老师的罪状:洪烈家庭出身工人,冯老师家庭出身城市小业主,这不是明摆着迫害工人阶级子女?这不是满怀着阶级仇恨?这不是阶级报复是什么!
也有学生大胆地学着报纸文章批判某一篇小说。这些批判文章要说写得不深不透,触及不到根本。
我印象颇深的是某高中生一篇批判《烈火金刚》的文章。小说中有一段写八路军战士丁尚武爱上某女八路,旁边的史更新唯恐他们“欲火焚身”,作出越轨举动,打断了他们的爱情举动。
作者描写这一件事,就成了作者“侮辱我人民子弟兵的铁证”——我们的八路军完全彻底地打日本,抗击帝国主义,在战火纷飞的硝烟中,哪里会想到爱情?完全是作者诋毁我抗日将士的污蔑之词,这是想抹煞我八路军新四军抗日的丰功伟绩!其妄图搞资本主义复辟的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这一年的六月,没有组织升级考试。高兴地洪某天天来了就爬墙上树,用此来热烈庆祝——他也是不愿意考试就是老末。
到了7月,也没有放暑假。


往事琐忆(文革时期) 3

石家庄市的文化革命前期比北京要慢半拍,文化革命在社会上的反应,是从8月份开始的。天子脚下,200多公里坐火车几个小时,消息来得快,从这时候,石家庄的文化革命形势基本上和北京同步。
这时候学校文化革命的任务已经明确,就是破旧立新,就是彻底批判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修正主义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已经有大字报的矛头对准校领导。
1966年8月初,学校文革领导小组已经控制不住局面,完全失去作用——他们已经懵了,不知道如何引导学校文化革命的方向。
我们学校高干子弟多,军队师级以上干部子弟多,消息灵通。他们互相联系更多了,一场暴风骤雨正在悄悄酝酿。

8月,各地学生们开始纷纷到北京学习文化革命经验。
8月12日,我校14名高干子弟在北京成立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
8月18日,毛泽东等党中央领导人戴着红卫兵袖章登上天安门,接见百万进京的学生(报道说是接见百万红卫兵)。宋任穷的女儿宋彬彬在天安门城楼上给毛主席戴上红卫兵袖章。

毛泽东就宋彬彬的“彬”是“文质彬彬”的“彬”说:“应该要武嘛”。于是,宋彬彬改名“宋要武”。
于是,改名之风盛行全国,什么“卫东”、“继红”、“红卫”、“文革”、“立新”等等名字,全国恐怕至少各有几百万、上千万!
也有改名叫“卫彪”的。但时间毕竟不长,就重新改过了。
厂名店名,改!路名道名,改!地名校名,改!
凡是有名的都改!

现在,很多表现文革初期的电视剧,写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好像都是谁逼迫着一样。当时不是那样,可以说是自觉地,谁也怕自己落后,谁也不愿意当落后,谁也愿意从任何一点点小事儿上表现出自己比别人更革命!——要不然,为什么一对对鸳鸯夫妻为观点不同而反目离婚,一家家父子为革命不革命问题翻脸,声明断绝父子关系?

8月19日晚上,我校召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誓师大会”。正在开会的时候,在北京被毛主席党中央接见了的 “石家庄二中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战士们带着鲜红的袖章回来了!
他们冲上主席台,校领导们全傻眼了,往日的尊严都跑到爪哇国去了!他们像石雕木刻一样坐在那里,整个僵了!
红卫兵们把校领导中唯一家庭出身不好(富农)的副校长贾子安揪下座位,将一桶浆糊扣到他头上(那时候学校准备好贴大字报的浆糊,在一定的地点随时都有),然后将准备好的纸糊的高帽子戴上,高帽上书几个大字:“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贾子安”!
两个红卫兵一左一右拧住贾校长的胳膊,狠狠地按下去,使他成了一只大龙虾!
然后,红卫兵的头头宣布:石家庄二中改名为“中国工农红军战校”!“中国工农红军战校批判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大会”现在开始!
一个女红卫兵高声朗诵:“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什么是革命,革命就是造反,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1966年8月31日,毛泽东和林彪、周恩来等人在天安门广场第二次接见来自北京和全国各地的50多万红卫兵和学校师生。林彪在大会讲话中,首次提出了“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颂词。

校文革领导小组也不甘落后,也成立红卫兵——红卫兵的招牌硬呀!毛主席支持!
从此学校师生正式分成两大派:一派是造反的红卫兵,自发组织的;一派是“保皇”(对立派封的),并且很快有了绰号:“老保”。

那年头,谁愿意让人说自己不革命?文化革命就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老保”,气不壮。
辩论呀,互相贴大字报攻击呀,你的大标语刚刚贴上去,我就给你糊一层盖住,反正有的是纸,有的是墨,有的是浆糊!
这是文斗,看谁斗过谁?斗不过了就是熊!

到了11月,造反派的红卫兵把保皇派的红卫兵司令部砸啦!把他们的油印机、纸模等等一抢而光,连电灯泡灯口也拽下来!让它办公,让它保皇!保个蛋!

全市各学校情况差不多。
市里面不知道由谁牵头成立了红卫兵总司令部(总部)。
造反派的红卫兵针锋相对,经过大串联,造反派红卫兵也组织起来了,成立了石家庄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司令部成立那一天,虽然总人数不多,不过三千来人,但气势极其盛大:四人一横排,人与人间距两米,占满了整个中山路!队伍走的极其齐整,步伐极其坚定,一个个表情十分严肃!
12月初,全市造反派红卫兵联合行动,一举捣毁“红卫兵总部”。

从此,全市各级文革组织彻底瘫痪。工农商学各界,各种“革命”组织纷纷成立,整个投入了文革中。


往事琐忆(文革时期) 4

66年八九月份,全国各大城市破四旧立四新,闹得天翻地覆。
我们学校和其他地方一样,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升级,“黑帮”面扩大,只要有人说某某有问题,不管青红皂白,就揪出来斗,广设“牛棚”,抄家成风,批斗不断,武斗升级,不断出现打死人事件。
我们学校讲高中化学的于秀云老师,白白的,胖胖的,个子不高,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一副很慈善的面孔。
于老师人很和蔼可亲。她虽然没有教过我们,但文革前在学校遇到,我总要按校规向于老师鞠躬,她总是笑眯眯地说:“好好”,非常可亲可近的样子,我总觉得她像是我的妈妈,留下很深的好印象。
她不像副校长贾子安,架子很大,学生给他鞠躬敬礼,他理都不理,和没看见一样。虽然我们是学生,是孩子,也十几岁了,也有自尊心。所以我和大多数同学一样,老远看到贾校长,就赶紧绕道溜了。
于老师住在学校东部的教师宿舍。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孩子叫于增,和我同年级,于增的姐姐在我校高中。
于老师的丈夫我至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犯了错误进了监狱?还是其他原因,没见过。反正于老师就是因为丈夫有问题,被打死了。
有一天,我听说有一帮学生打死于老师了。我去看,当时现场没几个人了。于老师躺在家门外面,一动不动。于增趴在妈妈身上痛哭,他姐姐不在现场。
我心里很难受,于老师真死了么?我蹲到于老师身体旁,仔细查看,看不出究竟。心里害怕,就悄悄地走了。
后来听说,打于老师之一的,就有我们班的洪某。
据说,后来来警察了,也没说什么,记录一下,就抬走了。

我们班的几个活跃学生也要作出“革命”行动。
我到二中后,第一任班主任是杜梦笔老师,他调走以后是冯淑娟老师。
杜梦笔老师是个青年男老师,留着分头,黑亮的头发,但不太整齐,常常是有头发滑下来,他就那么一甩,甩上去,动作很潇洒。杜老师特别和同学们打成一片,课余时间总是到操场和学生一起打篮球。他穿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皮鞋,在球场上和学生玩,一点架子没有。杜老师由于经常和同学们打篮球,所以身上经常有灰尘,有那么点不拘小节的样子。
冯淑娟老师是个青年女老师,天津师大毕业的,她家是天津的,但说话完全是普通话。中等个,稍显一点点胖,不很白,圆圆的脸,上面有浅浅的几点麻子,人从来就很和蔼,课下问她问题,她总是非常耐心。冯老师总是打扮得很整齐,但一点也不妖艳。冯老师衣着总是干干净净,一丝不苟,梳的两条大辫子很长,也总是整整齐齐,我总觉得她像是我大姐姐。
有一次大雨后,我听说我们班的几个学生在打冯老师。我跑去看,一个革军子弟叫王某某(女士,很左很凶呢,也是文革前夕转来的,不是考上的。40年来,我们同学聚会也没人通知她,恐怕她也不参加)和几个出身好的为首,一共大概有七八个学生。
我离着老远,就见冯老师正被从宿舍中打出来,扑到门外几步远的泥水中。冯老师披头散发,全乱了,那形象像个疯子。
冯老师被打倒在泥水中,又爬起来,紧紧地抱住身边的大杨树(我想,冯老师爱干净,可能是怕再被打倒在泥水中)。大概是打得她受不了,转到另一边,马上那一边就打!她无处可逃,只能任凭那帮学生殴打!
我不忍看下去,心里很害怕,悄悄地转身溜了。
后来听说,这帮学生把冯老师的几件连衣裙、几双皮鞋,甚至皮箱等等“奢侈品”摆到宿舍外边展览,说是冯老师一贯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没有去“参观”。


往事琐忆(文革时期)5

我是1966年8月21日被我校造反组织“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正式批准加入的,属于这个组织的第二批(第一批14人在北京发起),这个组织属于我校第一个革命造反的“红卫兵”组织,第一批基本上都是军队高干子弟,8月14日在北京成立。

每天学校的高音大喇叭就是造反组织通知开会、念“批判文章”,再就是播送革命歌曲。那时候革命歌曲最出名的有《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等等,再有几个藏族民歌,都是歌颂毛主席的。
很快,《红卫兵战歌》通过中央广播电台传遍全国:“拿起笔做刀枪,.......上战场;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忠于革命忠于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杀杀杀!嘿!”
进入八月下旬,全国文革的“破四旧,立四新”风起云涌,原来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壮大为地富反坏右资修“黑七类”,凡是沾点儿边的,通通抄家,往往全家挨批斗,家中主要人物剃“鬼头”(剃半块留半块),赶回老家去!
凡是做了“黑帮”,那就不是人了,猪狗不如。谁愿意打就打,愿意踢就踢,愿意往他身上吐吐沫就来两口,反正“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稍有不满表现,只能招致更惨的下场。
我们学校八月至九月揪出十几个“黑帮分子”,除了两三个右派(也已经“摘帽”,我们这个宝塔尖子学校,是不能允许黑五类分子教学的),都是家庭出身不好,其实出身最高的也就是富农,像副校长贾子安、体育老师刘x富老师(较高中体育,名字想不起来了,毛笔字很棒)等,都是我们学校的“牛鬼蛇神”。
他们被集中关在“牛棚”里,“军事化”管理,不许回家,到哪里去排队,并且一路高唱“黑帮歌”。
作为“黑帮”,也有专门的歌《黑帮歌》。
不知道是谁谱曲作词的“黑帮歌”流行全国——黑帮必唱,凡是早起、饭前、睡觉前等等,先唱“黑帮歌”,排队走也要唱“黑帮歌”——“我是黑帮,狼子野心狂,反党反人民。。。。。”一副哭腔哭调,难听死了。这个“黑帮歌”是黑帮唱的,我没当过,更记不住歌词了。
还有过一个《黑帮歌》,更难听,简直没个曲调,就是干嚎了,所以我一点也记不住。这个《黑帮歌》也流传不“广”。
抄家抄出来的东西不少,“战果辉煌”。抄来的金银财宝地契房契存折任命状等等就摆在学校门口展览,很安全,不用人看守,保险丢不了——本身拥有这些就找倒霉了,如果谁敢对它下手,那岂不是破坏文化大革命,现行反革命分子是没跑了。

根据统计资料,北京红卫兵破四旧(抄家)战果:
枪支:268支
子弹:11056发
黄金:103131两
白银:345212两
现金:55459919元
文物玉器:613618件

根据资料(《红卫兵狂飙:全景大扫描》印红标著),仅仅在“破四旧”最高潮的8月下旬至9月底40天内,”据统计,仅北京市就有1700多人被打死,33600多户被抄家,84000多名所谓‘五类分子‘被赶出北京。”

9月17日,我和另外几个红卫兵奉命押送一车“黑帮”到宁晋县(遣返黑帮回原籍)。
出了市区二十多公里后,一路上直到宁晋县,沿途的村庄已基本摊平,全是废墟,好像刚经过过原子弹轰炸——这是年初地震的结果。
野地里都是农民们用玉米秸秆搭得人字形“抗震棚”,大人孩子看着路过的汽车,目光呆滞。
黑帮们在大卡车车厢内蹲坐着,负责押送的几个红卫兵站着。卡车疾行,烈风吹得红卫兵们头发飘扬。他们都毫不在乎,反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高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豪情从胸中腾起!“天下,是我们的天下。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真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
豪情万丈!

9月18日深夜,车回到学校,不负责送回家的。
我们那时候都苦惯了,拿走几十里路是毫不在乎的。
摸回家,家门没有插门闩。推门进去,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上身,我感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从那一次,我理解了“人味儿”。如果出事儿了,你会不由自主产生非常恐怖的感觉;在没有人的房间里,尽管伸手不见五指,你能感觉到有人还是没人,出事后没有人的房间里,自然就会有一种阴森森的空气。
我摸到拉灯绳那个地方,伸手拉灯,不着;我往炕上摸去,炕上空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我爬上去乱摸,什么东西也没有!
妈妈到哪里去了?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简直吓傻了。
二姐家就在不很远的西里村租房住,房东就是以后的光明公司总经理白冬至——赵紫阳总理接见过的。
我摸黑到了西里村。
村里死一样的寂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
我摸到白冬至家门口,轻轻推门,门栓着。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爬树摘树叶练就了高超的爬树本领,自有办法。
我从院外墙边的槐树上爬上去,然后攀着树枝“掉”到房顶上,再从靠在房边的梯子下去。
姐姐住的是西厢房。门锁着——可能姐姐姐夫都上夜班?
我有办法进去。那时候的门都没有合页,都是厚木门扇,门扇两头的木轴放在石头墩的眼里,抬起来就弄开门了。
我从弄开的门缝中钻进去。
这里竟然也搬空了!
我感到急着拉屎拉尿——以后知道,那是吓的,那年我十六岁呀。
我抽开炕灶坑的木板,蹲在旁边就是一大泡!
我解完手,蹲在炕上:我家一定是被抄家了!妈妈姐姐姐夫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办呢?
我的脑袋已经不知道思索,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这样傻子一样的蹲在白冬至家西厢房的炕上。


往事琐忆(文革时期)6

外面,天还黑着,公鸡开始叫了。
天马上要亮了。
我不敢再呆下去了,天亮以后如果我被发现,会是什么下场?批斗会,剪鬼头(阴阳头),万人唾骂,恐怕就等着我呢!
我怕弄出声响,顺原道,顺梯子上房,爬到树上,再从树上溜下去。
那时候石家庄西站就在西里村的东北方向村边,中山路路北。
石家庄西站是日本占领时期修的。那时候的石太铁路必经之地,是一个小站,只有道西边几间看守房,每班一个工人值班,任务就是升降扬旗和扳道岔。铁道东边是月台,已经基本上废弃,很少在这里装卸货物。月台临着铁道一面基本完好,背着铁道的东面,原来砖砌的,很多地方已经没砖了,剩下的填土已经开始滑坡了。
我蹲在月台西边上,看着对面看守房前电杆上唯一的一点灯光,灯光是那么昏暗。
偶尔过来了一趟火车,轰隆隆地从我面前开过,强烈的灯光刺得睁不开眼,卷起的烈风吹得我浑身冰冷。
我想到了死,这一带每年都有一两个人被火车轧死,有过自杀的。
我想钻到火车下面轧死,那时候我不知道除了火车汽车轧死人,还有什么办法——我知道家里被抄,孩子们今后就是“狗崽子”,那还不如死掉!
又一趟火车轰隆隆地从北面西焦村那个方向开过来了,还没到新华路就开始鸣笛了。
火车开过新华路,就进入西站范围,最多十来秒钟就到我蹲的地方。
我跳下月台,站到两条铁轨中间,背对着火车——我不敢看,脑子好像空白,但又似乎有一个形象,就是欧阳海的形象。
我要做欧阳海了?

我猛地被人推倒了,倒在铁路外面,一个人重重地压在我身上。火车轰隆隆地从身边开过去了。
我没有死,是对面车站看守房的工人,看到我跳到铁路中间,赶过来救了我。
他把我拉到守房里,他说的什么我不知道,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就像傻子,像聋子一样。直到天明他才赶我走。
天亮后,我又赶紧趁人们没起床,到宿舍(就在西站附近)我的同班好友杨世琢家问个究竟。
杨世琢的老爸杨秉铎先生是1937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当时是石家庄六中副校长,也是因为家庭成分地主,成了“黑帮”,住在六中“牛棚”。
敲开门,是杨世琢的妈妈已经起床了。
她先塞给我一个饼子吃着,然后飞快地告诉了我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你妈有文化,会英文,写一笔好字,被怀疑是地主子女。居委会主任詹大富一直嫉妒你母亲有文化,是她带着一帮红卫兵来的,批斗后已经被赶走了,具体赶到什么地方还不知道。
她急急忙忙说完,又塞给我一个饼子,让我趁人们没起床赶紧走吧,否则被发现了都要倒霉的。她告诉我,没听说大姐那里出事,去医学院找大姐看看怎么办吧。
我把饼子揣在兜里,一直往东,十几里地外的河北医学院(学着北京的“新北大”,已改名叫“河北新医大”)走去。
从此,无论遇到再大的艰难,我再也没有产生过死的念头。

后来,杨世琢的母亲也被批斗后,赶回老家山东牟平。
杨世琢的父亲杨秉铎先生以后虽然“解放”了,但残酷的批斗,长时间的“坐飞机”(把两只胳膊反绑着吊起来),摧毁了老人家的身体:虽然学校出资到处给他医治,但两只胳膊再也不能弯曲,只能直直地伸着。他老人家吸烟,孩子们只好给他做了奇特的烟袋锅:用一支相当于胳膊长度的、长长的竹管,打通关节,然后在上面装了一个烟嘴,老人家自己点烟,只能这样两手直直地,一手拿打火机,一手扶烟袋锅!!!
他老人家从此,只有抽烟能自理,其他完全靠人照顾(国家把他儿媳从内燃机配件厂调到6中,专门照顾他),直到1985年去世!


往事琐忆(文革时期)7

到今年11月,我的酒龄进入第三十五年。
这是个应该纪念的日子。怎么喝酒和文革也联系上了?您听我往下说/
我是1968年5月分配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初,从第四军医大学来的大学生陈新民分到我所在的班组。背地听人讲,他是“走资派子女”,老子畏罪自杀,老母是成都铁路医院院长,也是“走资派”——他是从军队院校里“踢”出来的。
单身宿舍盖好后,小陈和我分到一个宿舍。我们宿舍三个人,还有秦九红。老秦原来是公安局的,那时候砸烂“黑公检法”,他下放到我们厂。
老秦有一双长期做公安工作才练成的眼睛:总是怀疑一切的样子,尤其对小陈总是保持十分警惕,总是在他平时说话的字里行间寻找是否有“狗崽子想翻天”,或是有什么反党反毛主席的言行。

朝夕相处,我觉得小陈是个好人:沉默寡言,言必有信,行必有果;学识根基深厚,精通英德两国外语,日语也大致懂一些;勤劳踏实,热爱学习;是非绝无,整天除了看书,就是下象棋,棋术颇高;或是自己一个人吹横笛——和我性格脾气境遇爱好大致相同,悄悄地我们成了密友。
因为我们厂是国家重点项目,微型轴承专用设备大多是国家拨款进口,有德国的,瑞士的,日本的。那时候进口原装货没有汉语说明书,德国、瑞士的设备说明书是英文,日本的是日文。小陈每天正常上班,和我们一起抡着18磅大锤在水泥地面砸固定设备的地脚孔(建设车间时,在装设备的地方已经预留了设备基座位置,专门浇铸了半米多厚的混凝土,现在要根据设备固定螺丝孔的具体尺寸,在基座上打孔,每个孔直径150毫米,深400毫米),下班后,奉领导指示翻译说明书,没有任何报酬——领导还防备他故意翻错,发生事故。
小陈翻译的时候,老秦总是很警惕的在旁边(估计是领导安排监视的),可是老秦一个外语字母也不懂——他的中文水平就不高,自己说是高小毕业,谁知道呢?反正他给老婆子写封信,吭哧一天,也不过写出来32开一两页,每个字都是黑枣大,别看他尽量写连笔字,冒充老道,我这半个书法家一眼就看穿了。虽然我年龄小多了,对老秦我可不客气,因为这老小子总是拿对待阶级敌人的眼光看待小陈,一天到晚总是“假革命”,我开个玩笑他也要上纲上线。弄得只要他在,我们精神总是十分紧张。每到老秦写信,我就要就他的“脏字”损他几句,解解气。他要是上纲上线,我就“骚扰”他,给他捣乱,他给老婆写信?就让他写不成,非让他向我告饶不成。
小陈英语很厉害(德国设备说明书也是英文),基本不用翻英汉字典,只有个别专用术语才查一下;日文也不总是查字典,译的也很快,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次,在我们一起到华北军区烈士陵园扫墓后,在陵墓后的柏树林中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小陈含着泪水向我讲了他父亲的事:
原来,他父亲抗日战争时就是八路军(或新四军)成都兵站的站长,解放后任中铁Χ局领导职务。他的母亲也是早年参加革命,解放后任成都铁路医院领导。他父亲住“牛棚”后,有一天早上,造反派通知他母亲,说是他父亲畏罪自杀,从四层楼上跳下来了。他母亲赶到现场,只见同甘共苦几十年的老伴遍体鳞伤,已经停止呼吸了。凭着当了几十年医生的经验,她看出来这不是自杀,而是被折磨致死后扔下楼的。她抗议。她找到公安机关验尸作了记录——在当时的情况下,一个“走资派”的生命不如草芥,没有人敢替死者说话,人命关天的事也就石沉大海。
我相信小陈的话。

1971年冬天,北方的晚上,寒风刺骨。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饭后,“老公安”秦九红回宁晋老家和“织女”相会去了,小陈和我在关着灯的宿舍里“窃窃私语”。
小陈告诉我,林彪折戟沉沙后,不少受过打击的老干部纷纷上北京“告状”,要求平反。他已经和成都的母亲、西安的姐姐联系过了,决定由他出面到北京“告状”,不能让父亲背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黑锅,要为含冤死去的父亲翻案——否则,他们身上也要永远压着“畏罪自杀的走资派子女”的大山。
我支持他,说走就走。我出去先看看动静。
住单身的一部分已经回家了,剩下的都紧闭着门猫在屋里——那时单身宿舍没暖气,只有走廊里由看门的老头负责生着几个大炉子,还有人围着火炉取暖聊天。
等到半夜,走廊里也就没人了,都钻被窝里暖着去了。
我和小陈悄悄走出宿舍楼,到车棚里推出他的自行车,他驮着我,趁着夜色“掩护”奔向车站。
那时的石家庄车站还是日本人修的,京广铁路的车次也不多,打听了下次往北京的火车还得等一两个钟头。
我俩衣着淡薄(那时买布限量要布票),架不住严寒,冻得直打哆嗦,恨不得缩成一团。哪儿去待会儿呢?车站里倒是有一个大瓦房的日夜“车站饭店”。肚子也有些饿了,我们进去,看看也没什么可吃的:玉米面饼子,玉米面粥,炒大白菜——货架子上有酒。
小陈建议喝点酒驱驱寒。他请客,让我挑酒。
我只听说过“衡水老白干”,那就来一瓶吧。小陈看了看酒瓶上的酒标,说“度数真高,六十七度半。”我是第一次喝酒,不懂“六十七度半”是什么意思。
我们要了一碗(那时饭店都不用盘子)炒大白菜,用铁路过去那种特有的厚厚的粗短的白陶瓷杯喝起来。
酒真是好东西,一口酒下去,从嗓子眼火辣辣地直到肚脐眼,一会儿身上就不觉得冷了,渐渐地觉得浑身发热,寒意全消。
就着那碗炒白菜,我俩说着悄悄话,你一口我一口,你一杯我一杯,一会儿就瓶底朝天。周围旅客看我们如此喝法,都悄悄地指点。我们毫无顾忌,也不懂为什么。一瓶喝干,又要了一瓶,上车之前,又干掉了——一分为二,一人一瓶67.5°的衡水老白干!
酒后的感觉挺不错,浑身热烘烘的。
送小陈上了车,我骑着他的车子,悄悄地回了宿舍,钻进冰冷的被窝。夜,静静的,想想自己家的处境,一直睡不着觉。
一年多之后,我第一次参加婚“宴”,而且是代表“娘家人”,这是我第二次喝酒——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一斤67度半的老白干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喝的——海量才行!所以我才有本事“镇”住了钢厂的婆家人!


往事琐忆(文革时期)8

按“五一六通知”发表算,今年是文化大革命肇始四十周年。我不打算纪念它,但想写点东西。

血雨腥风的中国1966、1967、1968、1969。
这四年,人们大多数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
革命和反革命,差多少?一条线。把你放到线这边就是革命者,把你放到线那边就是反革命。放到反革命这一边,可就遭了殃,反正你就是无论如何也没好了,家人也没好了,大人是反革命,小孩子是狗崽子,家属亲戚呢,自然是“反属”。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什么时候自己会从革命这边给踢到反革命那一边,这只在乎是不是有人说了你什么,“漏化”地主家庭出身?有什么“反动言论”?你在一张有字的纸上炼字出了问题?祖上哪辈子有人当过叛徒?等等,人们不分辨,尤其是心怀某种目的的,更是兴风作浪,趁机下家伙。
如果您看过《血色黄昏》,那书里边描写得我认为很准确,我就不多说了。这就是阶级阵线、两条路线的严肃性。

我是老石家庄人,经历了石家庄文革全过程。石家庄的武斗,尽管死了几个人,动过枪炮,但在全国讲起来,是不足道的。
1967年9月,石家庄两大派都拿起了现代化常规武器,大规模的武斗一触即发。
石家庄人从这一点应该感谢陈伯达。陈伯达,就是那位中央文革小组组长,原毛泽东的政治秘书。这个整天戴着个蓝帽子的书呆子,厚眼镜,看起来很老实的秀才,毫不圆滑,真是有棱有角,居然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敢于对石家庄的文化革命形势率先明确表态,直截了当:“狂派是个大杂烩,应当立即解散。”
于是乎,造反派(当时称拥军派)打头,正规部队后盾,军队院校造反派作中坚,全面包围那一派散布在全市的据点,仅仅三天时间,那一派土崩瓦解,全部歼灭。到了初冬,石家庄一派掌权,武斗完全平息。

石家庄当时是个只有30万人的小城市。
省会当时在天津。论起城市规模,石家庄市在全省十个城市中属于小弟弟,从南往北,邯郸、保定、唐山,哪个城市都比石家庄大。但要成立省革委会,非石家庄莫属。在1968年初,只有石家庄武斗平息,没有战火,歌舞升平。
于是,省革委在石家庄成立,石家庄迎来了高速发展的第三次机遇。
石家庄的老三届们,三分之二沾了光,可以说沾了陈伯达表态的光。
68年初,一部分学生当兵走了,到了5月老初二、初三、老高二、高三全部分配工作,只留下老高一、老初一的弟兄们复课闹革命,以后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发表,这帮留校闹革命的弟兄们敲锣打鼓、高高兴兴、满怀豪情、斗志昂扬地奔赴农村接受再教育了(没过多长时间回来过年,多数灰溜溜的了)。

68年5月底,我分到了当时人人羡慕的机械厂——微型轴承厂工作。
轴承是机械的心脏,微型轴承(就是内径在10毫米以下的轴承)是精密机械产品,中国原来生产不了,帝国主义阵营对咱们封锁,全指靠从社会主义阵营的弟兄们那里支援。支援不是无偿的,以货易货,咱们一吨饱满鼓实的花生米换一只微型轴承。
在那个年代,咱们的口号是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不向任何人低头,很有骨气的。于是在60年代初,建立了第一家中国自己的微型轴承厂——上海微轴。继而,1967年,在石家庄筹建第二家微轴。我们这批学生就是在这时候到的。
这家工厂前身为车具厂,就是生产自行车、拉车上的轴碗、轴挡,也属于简单的轴承吧。
这个厂原来就五十多人,全部是修自行车出身,就是50年代社会主义改造,成立的合作社,拉出来一部分人马,生产人力车零件。这些老工人大部分文化很低,文化最高的高小没毕业,不少是文盲,但都有一手修理自行车的好手艺,我们第一批的学生们差不多都学到了修自行车的手艺。

我们这第一批学生,全部是石家庄的中学生。到了九月份,就分来了中专生、大学生,北京的,天津的都有,因为他们来得晚,而我们都基本掌握了一点生产技术了,要带徒弟,他们就是我们的徒弟,要叫我们“师傅”。

我带过几拨徒弟。其中一个不能算徒弟,该说是让我监督他劳动改造的,原来车具厂的老工人,叫做周忆良,当时大概四十多岁年纪,据说是个反革命分子。高大的个子,有点文化,整天一句话不说,即使回答你什么也很简单几个字。我不让他叫我师傅,但他总是恭恭敬敬地称我“刘师傅”。
那时候虽然微型轴承项目是国家重点项目,国家给我们最大的支持,但全国一些工业资源有限,往往供不应求,工具钢(高速钢)就是其中一项紧缺物资。
有一次,库里好多天没有工具钢了,去了多次领不到,向连长反映多次,但连长也无可奈何。停工就在眼前。
那天,终于因为没有锋钢条(就是一种工具钢)停工了。
我闲极无聊,看着停工了心里很着急,但着急瞪眼没办法。看着蹲在墙角落里的周忆良,叭嗒叭嗒地抽他的老旱烟,一会儿他抽得有滋有味儿,一会儿当当地在水泥地面上磕打他的烟袋锅,一点也不着急,我就麻烦了,没好气地冲他说:“知道为什么停工吗?”“不知道。”“库里没有锋钢条好几天了,你弄那烟袋锅瞎磕打,能磕打出根锋钢条?!”
他默默地站起来往外走。我说“你干什么去?我随便说几句,你还不高兴呀?”
他说:“我找去。”
“哈,看你能的。”我不禁笑起来,“库里没有,我已经到出踅摸遍了,你会变呀?”
他默默地说:“我出去找找。”
谁料想,一会儿工夫,他居然回来,递给我多半支锋钢条!
“从哪偷的?”我很高兴,“怎么不多偷点儿?”
“废料堆里捡的。”
“我怎么去找过多少次,都没见过?”
“我早就注意到一个角落里有这大半支。”
“那你怎么早不捡回来?”
“我不敢,今天是你让我找的。但我什么时候都留心着。”
什么?他一直对废料堆就留心?莫非功夫不负有心人就是这个?
我沉思了。
从此,我这个师傅从这个反革命徒弟身上学到了实实在在、受用一生的东西,“留心”,“做有心人”。

第二年,1969年冬季,全国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
一天早晨我听说,周忆良的老婆对没有尽头的“反属”生活熬不住了,离婚走了;头天晚上,周忆良上吊死了——吊死在床头一棵大钉子上,是半坐着吊死的——幸好他们没有孩子。


往事琐忆(文革时期)9

1968年我分配到了工厂。
我在以前的文章里介绍过了,我们厂是原来的车具厂,是社会主义改造时把全市修自行车的单干户组织成合作社。以后大跃进时,从修自行车的人中挑选出一些机灵的职工组成车具厂,产品就是自行车、人力车的车碗、车挡——也就是自行车、人力车的轴承。全厂五十多个人,有文化的不多,能读报的也就是那么几个。
在和苏联老大哥翻脸之前,我们生产不了微型轴承,全部依赖进口。帝国主义反动派对我们封锁,我们全靠社会主义阵营的弟兄们——可不是白给,一颗纽扣大的微型轴承要用一吨白白胖胖的花生米换来“援助”。以后,老大哥有点儿指望不上了,社会主义阵营那些个小兄弟们多数跟着老大哥跑,也别提了。阿尔巴尼亚和我们是铁哥们儿,但他更是生产不了。
我们就自力更生,先是在上海成立了微型轴承厂,又在哈尔滨轴承厂成立了一个微型轴承车间,然后就是在石家庄,石家庄是当时唯一的一家停止了武斗、歌舞升平的省会大城市(其实那时候才二十来万城市人口),再是相中了车具厂的根底,车挡、车碗产品毕竟和轴承有联系,属于堂兄弟呢。1968年国家开始投资把这个厂改建为微型轴承厂,一两个月间,头一批我们几百名老三届学生分配到这里,到九月份,又陆陆续续分配来上百名大中专生,到年底全场人数已经达大几百人。
还是和学校一样,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车间叫做“连”,我们连的指导员(相当于现在的支部书记)叫杨洪彬,老工人,五十来岁,据说也是苦大仇深。连长姓张,叫什么我忘了,有半边脸是红红的,好像是刚刚烫伤一样,我们对他印象普遍不太好。
杨指导员长的极瘦,属于皮包骨,我们说他是绝对的“硬骨头六连”战士!长条脸,厚厚的嘴唇,大大的眼睛,杨指导员烟瘾很大,但不知为什么牙齿倒显得很白,大概是长得特别黑的缘故。我们这帮学生们私下说:如果杨指导员长得胖点儿,脸圆点儿,绝对是一个非洲自由战士!(就像是十足的黑人了)
杨指导员总是穿一身油污的看不出什么颜色、补得厚厚的补丁摞补丁的背带裤工作服,大概是因为补得太厚了,也就没法搓没法洗了,干脆也就不洗了——所以比剃头的杠刀布还油亮——让我们这些要“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知识青年羡慕的不行!
如果不是旧社会,赶上现在的九年义务教育制,杨指导员肯定是个高材生。他可能是扫盲班出身,但已经天才地悟出了汉语造字的“六法”,象形,指事,会意,形声,他特别善于用“形声”法,某一个不认识的字,他就按照自己认识的那半边读音,常用字中多数还是不会错的。
杨指导员每天班前班后要组织我们学习,言传身教,就像他的工作服一样,他的特点我们都学来了。每次讲话,他总要用他那大大的嘶哑的嗓门吼道:“毛主席给我们工人阶级掌腰,我们一定要给毛主席争气!”
——由于杨指导员有毛主席给“掌腰”,后来我们好多学生也不由自主地“掌腰”了。
杨指导员和老职工们一样,识不了多少字,但能念报。他一贯瞧不起我们这些学生,说我们眼高手低,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毛主席给“掌腰”,所以不认识的字他不问我们,自有办法,就按字面读声旁。
1968年和1969年,是一个喜报连连不断的年份。一个个省、市、自治区的革委会相继成立,成立大会上无一例外地要发给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致敬电。
致敬电写得都很精彩,简直成为各省市自治区的“形象工程”。致敬电也有套路,“敬爱的”之后,就是一句很精彩、很恰当的毛主席诗词。
广东省革委成立了,致敬电“敬爱的”之后,就是毛主席那句“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当天晚上电台新闻联播播了(好像石家庄那时候没有电视),第二天一大早报纸已经都送来了(政治需要,那时候一有最高指示发表以及这些大事都是天明不过宿)。7点半,大家准时按点换了工作服到了车间,

杨指导员集合起队伍,开始共同“敬祝”,然后他讲了两句,就戴上老花镜,用他那沙哑的嗓音高声朗读:
“广东省革委会成立大会给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致敬电:
敬爱的党中央,敬爱的毛主席:
战士指看南奥,更加悠悠忽忽!
大家愣了,那时的学生们对主席诗词都是倒背如流!继而,我们这些“眼高手低”的学生们哄堂大笑——这些人们,有几个不是把毛主席诗词背得滚瓜溜透呀!
——哈哈哈,会场下面该什么大家想到了,我不说了。把指导员气坏了!但谁给他“掌腰”也不灵,反正学生们是搂着肚子笑个不停。
从此,我们厂的学生职工们嘴下描述的森林、树木郁郁葱葱状况都变得“悠悠忽忽”了。


往事琐忆 (文革时期)10

1968年5月,我们石家庄老三届的二三年级全部分配,我到了微型轴承厂工作。
这个厂人不多,我们来之前,才五十来个老职工,基本都是修自行车的老工人。
来之后,第一课就是阶级教育,要“分清敌我”。
领导介绍说,我们厂就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有一个三人反革命集团,他们是(当然要挂着大牌子示众)历史反革命分子周忆良、反革命集团分子吴宝印、历史反革命分子黎之钢!他们在文革前夕还组成反革命集团,叫做反共救国军!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让我们贫下中农、工人阶级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等等。
小小一个工厂,竟然有这么多反革命分子,是我们这些小将们受到深刻的阶级教育。
周忆良,大高个,从长相看起来很有气派,我在《一个反革命分子教给我的》中写过了,不多说了。
吴宝印,可能当时有将近五十岁,是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粘粘糊糊、从来不说一句话的老头,对任何人都是毕恭毕敬,就和老鬼的《血色黄昏》描写的老牧主贡德勒一个样,倒像是个老黄牛一类的老工人。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在世?
那个黎之钢,有四十来岁,倒霉以前可能大小是个官。一米七的个头,黑瘦黑瘦的,似乎比较狡猾,看起来有心计,但当时也是成天一句话不说,你让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对的戴帽反革命分子形象,“只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看起来是认倒霉了。

林彪事件以后,过了两年,逐渐“有冤的诉冤,有屈的诉屈”,时机到了,都不愿意老是戴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谁也不甘心被“踏上千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这个“反共救国军”,没有证据,只不过三个人在一起时候多一些,加上周忆良可能真的当过国民党兵,七弄八弄,很形象,阶级斗争的成果就出来了,阶级教育的实例也有了。

这时候,周忆良已经妻离人亡,本人“畏罪自杀”,驾鹤西游。翻案也好,落实政策也好,人死了,老婆带着孩子走了,也就没事了,也没听说有谁替他说话。
没了“反共救国军”,吴宝印的反革命集团分子也当不成了。
黎之钢呢,他的行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当时的阶级斗争形势,剑拔弩张,时刻绷得紧紧的。作为五类分子,有戴帽的,有已经摘了帽的(当时行话叫做“把帽子拿在手里,还可以戴上”),也有属于历史问题的,其中又分为“严重历史问题”、“一般历史问题”,有“严重历史问题”以上的,子女不要想考大学、参军等。如果是戴帽的历史反革命分子,那可是没有公民权,休想翻身,说什么点儿,子女找对象绝对没人敢跟。

要想翻案,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咱们过来人,或者看过《血色黄昏》的知道,林鹄一个知青,指导员七拼八凑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相翻案谈何容易!

黎之钢这时候有话了:我可不是戴帽反革命分子,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第一次全国搞民选,他的那张选民证好好地、紧紧地、严严地藏着呢!!
就是这张选民证,救了黎之钢的命,救了他一家。
有选民证,证明人家有公民权,有选举权,就不可能是戴帽历史反革命分子。
于是,黎之钢解放了,非反革命分子,成为享有公民权的公民。
文革以后,黎之钢被市机械局任命,到石家庄市钢圈厂(与汽车制造厂配套,就是汽车轮圈)任厂长。
这也是留心生活细节,注意保存资料的好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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