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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贤治:“五四”和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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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5 03: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五四”和文革

林贤治

  五四传统作为中国现代文化的源头,科学理性,自由民主,人道主义的源头,
就外部而言,早为群众性政治运动所中断,为战争所中断,为国民党一党专政所中
断。1949年以后,在和平建国的新阶段,这个传统没有得到合理的承续;在某
种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的指导下,政治运动和意识形态斗争从不间断,使它蒙受损
害。反右斗争以言治罪,株连家属,覆盖面如此之大,是世所罕见的。从某种意义
上说,乃是对五四传统的全面背弃。背弃这一传统,其后果之严重,正如著名汉学
家费正清所形容的:“其结果等于砍了中国人的头,使中国最精贵稀少的人才,丧
失了活力。就是在这样谴责和反知识主义气氛中,‘大跃进’开始了。”接着他说
:“革命的理想是解放人民,不是控制人民。然而这些理想主义者在革命成功后都
受了罪。在成千成万这类事件中,我们看到革命开始吞蚀革命者了。”

  大跃进是毛泽东独出心裁的尝试,然而这个尝试遭到惨败。虽然在庐山会议的
斗争中,他始终是胜利者,却无疑承受了更大的心理压力。在此后几年间,他曾发
起过类似“四清”之类的运动,试图释放这种压力,结果没有成功。他必须找到一
种彻底解决的办法。进入六十年代以后,在他那里,政治斗争目标已经变得非常明
确,理论上也形成了自成系统的一套;就在这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
概念被提了出来。可是,在他的同志中间,这个危险的思想并没有引起普遍的警觉
。这样,一个号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就像一枚重磅炸弹,于196
6年通过一出历史剧突然引爆了。

  文化大革命是一个新的起源,是一个因,但更多的是果。我们可以从托克维尔
的《旧制度与大革命》那里翻过来看这个问题。到了文化大革命阶段,不但毛泽东
思想被推到了“顶峰”,流通在各个领域的被称为“左”的东西,各种潜在的矛盾
和危机都发展到了顶峰,毛泽东就是站在多年所累积起来的结果——问题的顶峰—
—之上发动他的“革命”。他所以能够在“全面不抵抗”的情况下,顺利地推行他
的计划而直奔目标,至少有两根固定的操纵杆与临时装置的方向盘连在一起:其一
是反对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战略方针,要制造“党内最大的走资派”“中国的赫
鲁晓夫”实在太方便了,更不用说臭知识分子;其二是政治挂帅,思想领先,权威
主义的确立,使个人领袖处于独尊的地位。当然,个人魅力也不失为一个因素,那
种享受斗争的挑战性格和自由意志,对热情、轻信、好动,具有天然崇拜倾向的青
年学生是特别富于吸引力的。加以运动一开始,就鼓励采取“大民主”的手段,这
在长期因为民主空气稀薄而感到压抑的广大的人们那里,自然容易产生共鸣,难怪
居高一呼,天下风从了。

  有人以五四的文化性、社会性比附文革,其实大谬。文革只是五七年反右运动
的放大。如果要分期,文革可简单地裁为两截:1966-1968年,此为红卫
兵时期,特点是造反,混乱,无序;后期在1968-1976年,为新秩序时期
,建立革委会,收拾造反者,进入斗批改,同样是一乱一治,乱极而治。只是文革
比反右更具规模,更复杂,也更荒诞;因为局面宏大而控制不了,才有部队以“支
左”名义的介入;不过唯其如此,正好显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实质。武斗的出
现也许是预想不到的,然而无非是阶级斗争极端化的表现而已。其间,出现过许多
“新生事物”,如样板戏,赤脚医生,“三结合”,学习班,交白卷,大批判写作
组,工农兵学员等等,也都是建国后毛泽东系列试验的持续性或一次性展览,没有
什么新意。毛泽东本人的“最新指示”,诸如“吐故纳新”,“走资派还在走”之
类,也多是对运动现象的一种点评式总结,而非理论上的创造,是毛泽东思想体系
中固有的东西。

  毛泽东是五四运动的过来人。对五四也曾作过高度的评价;但是对于五四精神
,在他的思想和实践中,都有着明显的矛盾和抵牾之处。尤其是文革,他容忍甚或
鼓励个人崇拜,过于集中权力而独断专行,采取一种封闭而非开放的观点看待中国
社会,满足于一种恩赐的自由和民主,这些都是脱离了五四精神的。五四全面反传
统,而他对传统的观念多所偏爱和保留,轻视知识分子,有明显的反知识主义倾向
,民粹主义倾向。作为启蒙运动,五四无疑重视思想文化在社会变革中的作用。五
四的启蒙,思想是来自西方的,现代的,新生的。毛泽东对意识形态不可谓不重视
,在某种意义上说。文革就是“意识形态专政”;但是,这种专政,是在反传统的
名义下对本土文化,农民传统的新的发扬。

  除去背景的差异,在性质及其表现形态上,文革与五四南辕北辙,存在根本的
不同。

  一、五四是知识分子自组织,文革是他组织。“大宪章”《十六条》虽然声称
“只能是群众自己解放自己,不能采取任何包办代替的办法”。实际情况恰好相反
。姑不论后期对国家权力的强化,即使在前期,也是受“中央文革”的指挥和控制
的。所谓“炮打司令部”,打的只是“资产阶级司令部”。不论怎样高喊着”踢开
党委闹革命”,最高统帅和副统帅是不能炮轰的。五四时期是弱政府,所以有众声
喧哗。文革期间,即使各级领导被打倒,“靠边站”,最高权力始终不曾悬置或空
缺。两报一刊,舆论一律,表现出高度的指挥效能。因此,说文革是“直接民主”
固然失实,指为“无政府状态”也不确。一声令下,民主就立即收起来了,怎么可
能“无政府”呢?

  二、五四重估一切价值,打倒一切偶像,真是摧枯拉朽。文革个人迷信盛行:
红宝书,语录歌,忠字舞,红海洋;还有早请示,晚汇报等等,弥漫着一种宗教气
息。

  三、作为运动的主体,五四主要是知识分子,在新文化运动时期起着启蒙作用
,青年学生是后起的;在反封建文化的斗争中,他们目标一致,配合密切,是一支
完整的队伍。在文革中,知识分子成了被批判和清理的对象。五四的一代,是学贯
中西的一代;就说青年学生,也都具有相当的学养。文革时代的学生基本是“聋”
和“哑”的一代,他们对西方文化除了敌视,几乎一无所知。他们是一种畸形教育
的牺牲品。由于他们的无知,轻信,往往造成过火的盲目行动,因此长期遭到在文
革中受过损害的知识者的痛恨,斥为“流氓”“痞子”,把时代的暴行完全归结于
他们,而始终得不到原宥。

  四、五四是独立知识分子的自由联合体,带有鲜明的民间性和个体性。文革的
造反派成分比较复杂,大约有部分在他们的造反行动中反映了社会底层的要求,从
而给运动带来唯一的亮点;但是,相当部分是保守的,甚至是反动的,并不代表民
间立场。

  五、五四是天然的群众运动,具有先在的开放性和公开性。文革则是有预谋的
,有目的有步骤展开的群众性运动,带有神秘的性质,许多重大事件也都蒙上了一
层拜占庭式的气氛。

  六、五四的参与者,都是真理的追随者,是真诚的理想主义信徒。文革的乌托
邦色彩是浓厚的,但是带有欺蒙性。利用人们对民主变革的要求,例如在《十六条
》写上巴黎公社原则,一开始就以它的权威主义,出身论,有关“正统”“嫡系”
的派性争夺等等,显示了一种喜剧色彩。五四的冲突,是价值观念的冲突,理想的
冲突。而文革,则更多地表现为实际利益的冲突,愈到后来愈是如此。

  七、五四实质上是一场思想运动。文化运动,由此必然是多元多向的;所谓斗
争也都处于同一层面上,是书面的争论和角逐。没有王者,没有公认的权威,也不
需要大法官。文革号召“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目的在于剥夺独立的思想。理解
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完全唯“最高指示”是从。它实质上是一场政治运
动,其间充满了政治歧视,各种凌辱、压制和迫害。《十六条》满纸是“革命”的
权利,唯独没有生命权。美国著名法理学家德沃金指出:“如果政府不能认真对待
权利、它也就不能认真对待法。”整个运动以暴力著称,毫无法律可言。单就公开
的数字,在1966-1976年十年间,就有35万人被折磨致死。

  八、文革的口号是:“破四旧、立四新”,其实只在形式和皮毛,并没有触及
文化体制和观念中的封建主义,所以才有把林彪作为“接班人”写上宪法之举。这
种“政治继承权”,显然是王权主义的产物。而五四是彻底反封建的。

  九、与此相关,文革把几乎所有外国的东西都称之为“帝修反”、“资产阶级
货色”而加以排拒;与列宁让无产阶级“掌握资本主义遗留下来的一切文化”的思
想大相径庭。五四则是“全盘西化”,反排外主义的。

  十、五四旨在摧毁现存秩序,文革则是在体制内进行的,却恰恰捍卫了内部亟
待改革的部分。五四不打革命的名目,却有革命的灵魂。文革从总体上不具革命性
,没有新的主题,新的思想,新的成果。

  十一、五四是伦理革命,是在反对封建道德的基础上,重建人性的道德。在文
革,道德与良知成了革命的对象。人们变得狭隘、冷漠、嫉恨、残酷、虚伪,告密
和仇杀之风盛行。这种社会文化心理的形成,公平地说,是长期的“阶级斗争”的
产物。但是在文革,道德的摧残尤为严重;为此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不仅仅是属于
一代人的了。

  早在三十年代,鲁迅就说:“五四精神有退无进”,甚至说了“五四失精神”
的话。倘说这精神一脉尚存,那么及至此时,则已完全为文革所扼死。知识分子跌
落到从来未曾有过的困厄的境地,人格也变为从来没有过的卑贱。剧作家曹禺回忆
说:“‘四人帮’统治的那段岁月,真是叫人恐怖,觉得自己都错了,给我扣上“
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倒是小事,自己后悔不该写戏,害了读者,害了观众。”“
他们逼着你招供,供了以后不但别人相信,甚至连你自己也相信,觉得自己是个大
坏蛋,不能生存于这个世界,造成自卑感,觉得自己犯了大锗,不要写戏了,情愿
去扫街。这种自暴自弃的思想就产生了,这种思想上的折磨比打死人还厉害。”历
史学家范文澜受了中央文革组长康生、陈伯达批评后,立即写信给刘大年:“请你
助黎澍同志加强批评。愈过头愈好,不过头,别人会来补的,那就麻烦了。”接着
又写一信给黎澍:“你毫不容情地加上自我批评的文字,愈过头愈好,请你站在敌
对者的方面,尽量抨击,不大大抨击,将来自有人出来抨击,那就被动了”。那时
候,不少人被逼自杀。历史学家翦伯赞自杀前,口袋装有遗书,其辞为:“我实在
交不去(出)来/走了这条绝路/我走这条绝路杜师傅完全不知道,/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梁漱溟不甘寂寞,却写信给中央文革并转毛泽东
,表示赞同文革:“主席此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使广大群众振起向
上精神,鄙视资产阶级,耻笑修正主义,实为吾人渡入无阶级的共产社会之所必要
。……当红卫兵来临,我以维护此一大运动的心情迎之……”诗人郭小川在五七干
校时致信妻子说:“早已下定决心,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办事,永远在学习毛
泽东思想,和工农兵结合中改造世界观,永远生活战斗在第一线。”在宣布恢复党
的组织生活时,又致信妻子说:“我的‘斗私批修’并不好,尚有一个问题需要补
斗。……同志们都在祝贺我,但我认识到这只是革命的新起点,没有什么可满足的
,只是斗争和改造的任务更加加重而已。”五七干校本来是一个带有集体惩罚性质
的劳动场所,臧克家陶然写了大量赞美诗。他在诗集《忆向阳》的序言中写道:“
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于1969年11月30日到了湖北咸宁干校。这个日子,
我永生不能忘。它是我生命史上的一座分界碑。”1975年批邓,“反击右倾翻
案风”,随即写诗助阵;一年过后形势大变,复歌颂“英明领袖”及“老一辈无产
阶级革命家”。不论风向如何,唱颂歌是诗人的本分。一些荣幸进入御用写作班子
的如“梁效”“石一歌”辈,把灵魂卖给权势者,至今讳莫如深。其中,如周一良
著书回忆,题为“毕竟是书生”,分明为自己开脱:余秋雨大论“嫉妒”而骂“小
人”,则要努力保持“文明的、高贵的社会形象”,使“社会增加一点高贵因素”。

  “士风”如此,怎么可能指望从中产生独立的思想者呢?倒是极个别的“士林
”之外的人物,如张志新,遇罗克,李九莲,以他们诚实的声音打破了禁锢的沉默
。在一个只懂得说谎的国度里,诚实就是思想。他们的文章,日记,言词,诚然说
不上“深刻”,但是价值连城,是那些专一阐释别人的“思想”而自以为高贵的学
者的论著所无法比拟的。然而,他们竟死于屠刀之下!在历史的记忆中,有那么一
根喉管,一直到今天仍然在滴血!

□ 本文节选自长文“五四之死”,原载《北京文学》一九九九年第五期,该期杂
志被当局强令撤掉此文后,方得改版重印出版。


http://museums.cnd.org/CR/ZK00/zk218.hz8.htm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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