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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蒲生:八月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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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0 15:34: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八月的逃亡
刘蒲生


  我写的是一段历史。那是一个充满荒诞的年代,很值得今日荒诞派作家用
荒诞手法去写去挖掘,俾使世人不要忘记,不要重复,但我只能用平直手法,
略加铺述,这就使它有几分沉甸。
  1963年,读完高中要考大学的莘莘学子们,在学校都要经过“政治审
查”关了。所谓“政审”,就是组织调阅档案材料,依据个人的家庭出身,甄
别分类。家庭出身好的,录取重点专业;家庭出身一般的,录取一般专业;家
庭出身差的,不予录取。
  初中升高中,也要经过类似审查。
  1964年,“政审”发展到极致;上溯父亲、祖父、曾祖父,旁及重要
亲属,出身稍有问题,都“不予录取”。
  凡出身不好的,出考场只有一条路可走:上山下乡当知识青年。学校、街
道、单位……各级组织和全部社会舆论,都异口同声告诉他们,上山下乡当知
青光荣。我有一位朋友,连续三届高考作文全省第一,1963年他的作文《
当唱“国际歌”想起》,老师一致评给九十八分,可就是没有一所学校敢于录
取他。“政审”不合格,奈何?
  1964年9月,他到湖南边陲江永县插队落户当了知青。
  与他同行同命运的,有六千多长沙知青。
  这批知青,是长沙市1968年大下放的知青的先驱,人称老知青。这个
老知青群体,有个特点,有个历史印记,那就是:大多出身不好(据查实,出
身不好占总数84%)。他们的青春以及随后的种种命运演义,因此而具特色

  我写的逃亡,就是因“出身不好”而直接引发的。聊为存记。
  1997年8月一天清晨,清冽的空气笼住了湖南西南边陲的江永县。晓
唏云霓的辉煌,远方山黛的苍黑,让鳞次栉比的屋舍,显出安逸的宁静。从县
委招待所踱步出来,拐进政府大院,在两栋毗邻的宿舍之间,我站在了一块长
满鲜花的地坪旁边。
  鲜花是野生的蓟。暗红的蕊,金黄的花瓣,剑齿状的绿叶,一丛丛蓬勃。
  我估摸一下与县委大楼的方位距离,兀自喃喃:我找到你了,百明!
  没有坟头,没有墓庐。地坪里,鲜花下,躺着三十年前被无辜枪杀的长沙
知青百明小弟。
  我默默低下头去,泪水从眼中溢出来。那天百明被枪杀后,被人草草塞进
一口薄板钉成的箱子里,与另一个同一天被枪杀的“富农”一道,被胡乱埋在
县城外乱葬岗浮土中。三个月后,经过逃亡事件返回江永的知青,为他补行了
隆重的追悼会,并将他的遗骸,迁葬到我眼前这块土地。他已经安息三十年了
,与他挚爱的土地、鲜花在一起。
  神思恍惚之中,岩山那边骤然刮过来一阵风,晨光清冷,我心紧缩,身体
哆嗦,耳朵里发出一阵轰鸣。我耸起双肩,扪住双耳,一阵搓揉按压,不,不
行,仍然是阵阵轰鸣……
  那是三十年前的枪声。三十年前,一声枪晌,射烂了一位二十二岁长沙知
青俊美的头颅。那颗头颅,正要给奔涌的诗行打上句号。那颗头颅,正在吟诵

  “母亲呵,不要拄牵我,
  我正站在
  安谧的潇水河畔……”
  哪里去找句号呢?眼前白灼的光。句号连同闪光,坠入了永恒的黑夜。
  地点就在江永饭店。上几级台阶,是一间可以摆几张桌面的简陋店堂。烟
熏火燎的墙面上,几行标语横涂竖抹,“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要文斗
,不要武斗!”往日,这间城关唯一的国营饭店,是知青往来县城必然光顾的
地方,在这里吃碗面.啃几个馒头,喝杯米酒,身伴长沙战友,耳畔长沙乡音
,知青们称之为“咏长沙味”,“精神会餐”.那是件写意的事,店里生意自
然也可以。如今店堂的气氛,却像外面城关正街一样,冷清、萧条,甚至有几
分凄惶。听说北边道县的事了吗?“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嘿.那真叫“
红色恐怖”,一张毛边纸往墙上一贴,用土红笔把名字一排排勾.就判了“斩
立决”,明天早上到潇江边上收尸吧。杀什么人?出身不好的,全杀呀!与干
部有仇隙的,你怕杀不得?谁还敢上街,都什么年月了?我们江永是大树,你
们知青是歇在树上的鸟崽,棍子已经要捅过来了,你们还不赶快飞呀!早几天
,县城汽车站搞手脚不赢,知青一批批回长沙了,剩下的也惶惶不可终日。
  饭店里没有客人,唯一的服务员胖嫂,百无聊赖中看到两位知青上了台阶
,连忙起身,用蒲扇一样的肥手掌赶桌面上那群饥饿的苍蝇。
  进店的是百明和之极。之极刚从长沙归队几天,看队上气氛不对头,“有
股杀气……”又想回去,临走之前,看望百明,相邀来饭店话别。
  素有诗人气质的百明小弟,长得有几分像俄罗斯诗人普希金,鬈发,连鬓
角的头发都带卷,眼睛明亮,鼻梁直挺,嘴唇红润。从城市到农村“经风雨,
见世面”已经三年了。整个仍然透出三分稚气,两分女性味。他微笑着和胖嫂
招呼.选靠近柜台那张方桌,坐到之极对面,再招呼胖嫂来四根油条一份汤.
就劝之极:“回长沙又来江永,来去路费二十几元钱,你出一年工都赚不回,
又喊回去?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在这里抓革命促生产蛮好……”
  油条端上来了.热喷喷、金灿灿.他和之极不必讲客气,抓过两根来就啃
,之极却毫无食欲,两手抓住头发,头埋在臂弯里。还在想归兮留兮。等他听
到一声吼,百般惊诧,抬起头来,不由得呆了,四个农民汉子,两个平端鸟统
,两个肩背大刀,从四面围住了他和百明!
  “谁是百明?”平端鸟统,站在百明对面的那个农民汉子开口问,口气倒
也平和,倒也不凶神恶煞。
  “我就是百明……什么事?”百明答得迟疑,但是清清楚楚。他在想究竟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真刀真枪比着我们?要带我们去哪里?赶快把油条吃完吧
。他狠劲吞咽着,站起来,右手继续往嘴里塞,左手伸进裤兜……
  “地主狗崽子百明……”一只手指抠动了板机。枪口近在咫尺。枪口红光
一闪,铁砂霰弹全部打进了那颗年轻的头颅。百明右手捏住寸多长的油条,左
手握住一条白色的小手绢,两只不大的拳头向脸上捂,弯下腰去。之极木木呆
呆地僵在凳上,刚出厨房的胖嫂,一声尖叫……
  当之极清醒过来扑向百明时,四条汉子已经离开杀人现场,百明已经无声
无息。之极在疯狂之中抱住百明,捱下阶基。他已分明感到了死样的沉重,他
当街放下百明,把百明那颗原本俊秀,现在已惨不忍睹的头颅,放到左膝上,
顺手从墙上扯下一块大字报,揩抹百明脸上那奔涌的血,汪汪的血,横飞竖溅
的血。之极乏力了。他把被血浸成一团的大字报,垫到膝盖上,让百明的头舒
服一点.自己的身躯慢慢瘫软在大街上……
  那天,是8月17日。
  在那年那个8月的早晨,在潇江之畔,在江永县城,终于打响了对准江永
知识青年的第一枪!
  “百明被枪杀了!”死亡的消息振动黑色的翅膀.扑向江永县六千余名长
沙知识青年心头。
  没有一个知青怀疑消息的真实性。凡是戴上了帽的地主、富农、反革命份
子、右派份子、坏份子、以及他们的子女,凡是家庭出身不好的知识青年,都
有可能被捆绑,遭枪杀。毗邻的道县,已经血流成河,大屠杀的黑流,已经从
道县向江永涌动。有消息说,拢共算起来,江永已经杀了六百多地富份子和地
富子女。百明的死,是个信号,屠刀已经向知识青年砍来了!
  没有一个知青怀疑这一点,山那边的道县,真真实实在发生骇人听闻的屠
杀。怎么办?回城还是扎根?知青已经争论很久了,现在再无争论的必要。骤
然一片死寂中,求生的本能占据了知青的心。结论只有一个,逃亡,只有逃亡

  一场有几千名知识青年自发参加的逃亡悲剧,迅速拉开帷幕,几分萧瑟,
几分悲壮,几分凄惶啁。面对这一切,我该如何去喷发我心底的呐喊?!这一
切,发生在1967年8月中下旬。
  那几天,一支悲怆的歌,迅速地在知青之中传唱,那熟悉而又新鲜的旋律
,飘在江永8月收获的田畴,飘在墨绿的山岭,飘在月色清朗的禾堂,飘在衰
朽破烂的“知青点”屋脊,飘在一群群衣衫褴褛、四处流荡的知青男女奶崽(
土语即青年)失神落魄的面庞: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我和什么人都没来往,
  都没来往,
  我看这世界像沙漠
  四处空旷没人烟……
  那几天,一支后来在江永知青中广泛传唱的《怀念战友》歌,正在一位才
气横溢的知青诗人叶瑞溪的心头回荡,歌词中一挤一滴、一挤一串的血泪,连
他自己都被震慑了:
  “怀抱战友泪横流
  满腔怒火满腹仇
  为革命惨遭杀害
  战友的鲜血不能白流……”
  如果说在绝望的世界上还有几位知青抱着希望,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
把他们毫不留情地驱向了深渊:
  百明死后两天,8月19日,零陵前进人民公社一车知识青年横遭暴徒袭
击,何晓明等九人当场死亡。
  江永另一位知青沛苍被枪杀!
  另外的消息更加骇人听闻:某公社准备逮捕枪杀一批知青,“黑名单”上
有xxx、xxx、xxx、xxx……罪名“莫须有”!接下来还有某某公
社、某某公社……黑浪即将来临!
  悼念与悲愤同时滋生。难道因为我们大多数出身子地主、资本家、伪军官
家庭,就应该逆来顺受,坐以待毙!
  不,不!作为群体,长沙下放江永的知识青年是最坚忍、最灵活、最有生
命力的一群。江永灵秀的山水,艰苦的劳作,赋予了他们坚强的体魄,不屈的
意志。他们要自己救自己!
  路呢?路在哪里?江永县位子湖南省南部,地处东经110057’~1
11032’,北纬24055’,~25029’之间,距省会长沙直线距
离五百公里。江永地势险要,都庞岭、萌渚岭在东西南三面形成天然屏障,毛
主席诗云“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五岭之一,即为都庞岭,可
见山川之险。
  第一枪开响之前,江永已经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不少知青已经走道
县——零陵——冷水滩这条线,先坐汽车,再坐火车逃回长沙,这是江永与外
界唯一的交通大道。这几天,道县武斗升级,大开杀戒,双牌大山已经封关设
卡,谁敢去闯?江永东面与江华瑶族自治县接壤,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横
亘其间,让人望而生畏,没有向导,谁敢去闯?只剩下西走灌阳,西南到富川
,南下贺县三个方向可以试一试。
  在当年下放的六千多名知青中,有一个特殊的群落。这个群落二百一十七
名知青,按原订计划也是下放江永的,在路途中接到零陵地委指示,把其中九
十七名改放到道县牛路口团结大队,另一百二十名下放到道县境内一个军垦农
场。
  1966年6月6日,名震中外的原八路军359旅旅长、农垦部长王震
在中共湖南省委代理书记王延春、零陵地委书记宁生陪同下,视察道县,特地
看望牛路口知青。荒坡上、大田里,知青一片欢腾。
  中午,知青集体食堂。老首长王震与长沙知青伢妹子促膝谈心。
  “有什么困难?”王震将军慈祥发问。
  “我们想做套围腰,搞起饭来卫生些。能不能给点布票?”知青“伙头军
”胆子忒大,开了头炮。’
  “小王呀,解决知青这点困难,不限定要我发话吧?’,将军双手拄在手
杖上,别转头笑问延春书记。
  “我马上派人解决。”延春书记笑着对“伙头军”挥挥手。
  受到首长鼓励的知青,马上连珠般发问,食堂里活跃了:
  “我们在老牛棚里住两年了,有不有地方搬?”
  “最好能修个篮球场。”
  “能不能派我们到对面荒山上垦荒造林?”
  王震将军拄着手杖站起来的时候,慈眉善目中流露出几分冷峻,食堂里变
得鸦雀无声,听见窗外地坪里一对鸡婆在打抢争食。
  “长征当年.我随红一军团从牛路口经过,转战湘西黔南,我对牛路口是
有感情的,想回来看看。你们这些官是如何当的?到处是荒坡,当年那一大片
一大片树林子,都搞到哪里去了?还有那片竹林子.就在对面坡上的,也布得
一根了!下次再来.我希望有树有竹林。知识青年要安心,要搞南泥湾精神,
困难嘛.要帮他们一一解决……”
  王震、王延春与知青合影走后第二天,一辆当时罕见的双斗摩托,一路烟
尘,开到牛路口知青点,车上下来的干部自我介绍,“我是县委书记。”知青
还布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只见一大队人马,又是一路烟尘,跑步进了地坪,县
委书记马上发布命令:“县委三级干部会议全体学员们,马上帮知识青年搬家
、修篮球场,移栽竹子!”
  ……
  世事多变,牛路口知青还沉醉在老部长接见的喜悦中,唱着他们著名的《
荒山战歌》,一往无前地战天斗地,县里的“文革”已经愈演愈烈。
  一年以后,1967年6月,道县武斗升级,很快从派性对峙发展为宗族
械斗再恶性演变成对“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的集体屠戮。相对平静的牛路口
已经由“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一次处决六女一男,其中包括一名回家探亲
的县中女学生。较为稳重,不赞成杀人的区委书记已经挂冠而去。牛路口先是
不通车,再是不通邮,局面变得无人控制。站在知青点门口,已经能闻见远处
飘来的尸臭!人心惶迫之间,一些知青含泪离开知青点,回长沙了,另一些留
下的,也到处打听消息,有如热锅蚂蚁,难以终日。
  1967年8月19日,牛路口知青点山下村落里,一阵狗叫枪口向,惊
醒了熟睡的知青。好一阵冥寂之后,二十一岁的知青杨大彬听到自己住的三号
宿舍(王震将军视察后,他们就集体搬进了驻军47军独立团撤防后留下的三
栋宿舍)大门被急骤敲响,跟着闪进来两条人影:
  “嘘……我们是江永的长沙知青,冒死来通知你们,江永已经开始杀知青
,17号杀了百明……刚才差点被农民抓住……你们赶快逃……”
  一阵喘息,甩几句长沙乡音,两位知青匆匆转身又没入黑夜之中。
  两天之后,荒坡上的知青二号,灯火通明,留在牛路口的三十七名知青,
都坐在统铺上,焦急地等待最后的消息,终于有人敲门了,进来的是公社武装
部赵部长的族弟,他在灯火下找到杨大彬,马上把他拉到禾堂坪里,悄声对他
说:
  “赶快走吧!已经决定今晚要杀你们全体,是我哥哥用缓兵计,要他们明
早来。这是哥哥偷偷给你们开的路条。”族弟紧紧握住杨大彬的手,五大三粗
的杨大彬,忍住夺眶泪水,急促地问:“为什么要杀我们?!”
  冷月当空,月光如水,洒在杨大彬那张莫名其妙的脸上。他转身向宿舍跑
去……
  当晚十点,这支三十七人的知青队伍:间道山子脚区,向西南出广西永安
关,然后晓宿夜行,过汶市,直插广西全州方向,一路上,他们多次遭到地方
武装集团拦截、搜查,都凭公社武装部一纸路条,侥幸过关。
  脚下就是铁轨,前面就是全州,离车站只有六公里了,杨大彬和他的弟兄
姐妹,却发现他们寸步难行了。桂林两派的武斗,正在全州郊外真刀真枪进行
,一列从昆明开往上海的列车,满载乘客,欲进不能,一天又一天,他们冒着
吃枪子的危险,派人与列车上的司机、车长、乘客周旋,让他们上车,得到的
回答,不是“开动不了”,就是“开动也不能上。”知青口袋里仅有的一点粮
票,是湖南省票,在广西买不到吃食,只有挨饿,月台上水龙头烂了,没有水
喝。三天过去了,绝望的知青,一个个拎起简单的行李卷,在运行绿旗扬起的
时刻,踏上路基,越过车头,十六位男知青在前,二十一位女知青排后,一个
接一个,躺到了铁轨上。杨大彬躺第三个,他前边的两位,一个叫刘正林,一
个叫王宏义。回不了长沙,饿死是死,压死也只是一个死,卧轨!没有开会议
决,没有蓄意鼓动,要想回长沙,只有以死相搏,压过来了我报销,压不过去
我上车I蓝天白云啊,请为知青作证!
  三个钟头之后,从全州方向运来五节加挂车厢。两天之后,三十七名知青
回到长沙。他们中有人随即在街头贴出大字报:《道县告急!知青告急!》
  百明在县城被枪杀的同天。铜山岭农场跃进队队部。
  “砰!”“砰!”“砰!”“砰!”接连四声枪响,场边跪着的五个人,
依次倒下四个。手脚都被五花大绑的两个老“地主”,两个“地主崽子”,倒
下去就再也无法动弹一下。第五个是女人,枪声响过,被捆住的她仍然跪着,
只是头更深地埋下去,那一头乌发,拖到了地上,遮住了膝盖。
  “吊死她厂刑场对面台上,有人一声叫喊,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民兵,左
手提枪,跑上塘基,膛过血泊,撒开右手五指,操住她后背绳结,像拎小鸡崽
样,把女人提到塘基左边一棵樟树下。一枝碗口粗的枝丫上,已经垂着一个绳
圈。民兵放下枪,一手夹住女人,一手扯下绳圈,绾到女人颈根上,再发力一
扯,女人就悬挂到了半空,一套黑色的裤褂下,一双污糟的脚掌一顿乱蹬。
  农场几百名职工,包括一大群还滞留在场里的知识青年,都接到通知,到
队部禾堂来看处决地富反坏右份子,来“经受阶级斗争洗礼”,坐在台上主持
的说得很清楚,今天处理第一批。枪声响过,禾堂里一片死寂,到女人吊到樟
树上左摇右晃时,人群中先是小孩哭,女人叫,继而掠过一阵不安的骚动:
  “吊的是秀姑?!”
  “秀姑出身是贫农呀?!”
  惊诧、惶惑、愤懑、失神落魄的恐惧,钉耙一样划过人们的心头……
  当夜,铜山岭农场前进队队部,月色昏朦黄狗干吠,随着木门沉闷吱呀,
一群群一伙伙男女知青,相继钻出刚刚成冠的桔林,钻进队部仓库。
  油灯如画,映出的是一张张年轻疲惫的脸。稍远的暗处,是一双双焦虑的
眼。
  “各队点名!”站在人群中的沈翔农沉稳地开始组织行动。
  “全到!”“全到!”……
  清点结果,农场五百四十二个知青,前几天已经走了四百四十四名,今晚
来集合的,九十八名,该来的都来了。
  “不对,是九十九名,王近芳抱着的孩子要算数呀!”有人兴奋地大叫。
  “好,是九十九名!”沈翔农感到宽慰。在关键时刻,知青总是能够齐心
。“早走一步的,比我们先觉悟,我们想留下来。留下来抓革命促生产可以,
留下来送死,做死
  鬼,谁愿意?”沈翔农几句话一出口,群情沸腾,“走啊!”“爬也要爬
回长沙去!”
  “不会砍我们吧?我们与他们又冒得仇。”黑角弯里,最后的希望还在绝
望地弹动,如那盏将灭的灯。一位知青的发言,招来了激烈的反驳:“秀姑一
个女崽,与哪个有仇?不是照样给吊死!”“与其让别人判生判死,不如自己
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位知青幡然醒悟,连忙大叫:“走!走!走!”那盏油
灯,被他喊灭了。
  深夜三点钟,饱餐一顿后,九十九名知青一个接一个,弯腰弓背,轻手轻
脚,离开了队部仓库,消失在暗夜之中。
  沈翔农和同队几位战友走在前头,他随身带着临走前场部唐会计交给他的
两样宝贝:一是在农场武装部开的路条,一是一笔路费:九十八名知青当月应
领的工资。
  女知青王近芳,走在队伍中间,她的背上,用一块蓝布,捆着周岁的小孩
,铜山岭农场第一个知青后代。
  几个壮实的男生殿后。
  一场集体逃亡,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方向:南向广西麦岭。
  九十九人的队伍翻山越岭含枚急走到达广西麦岭府,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阳光灿烂时分。倍感肩头担子沉重的逃亡组织者沈翔农,离开一个个躺在地
上休息的知青,走到岗坡上,放眼田畴,心里默默算计,向西再北上全州的话
,至少还要走三百里路,拖儿带女,走得动吗?向东到平右,往郴州方向近多
了,也不会少于二百里,怎么办呢?突然,他听到一阵军号声,看到了一支军
人队伍,正向坡下的麦田里开进,他眼前一亮,计上心头,急忙转身与几个知
青商量一下,就一声吆喝,带着知青姐妹加入了部队麦收的队伍。在一阵查询
笑闹之后,部队也接受了这群知青帮助麦收,还给他们供应吃食,这支部队番
号,就是江永知青人人熟知的6951部队,两天之后,部队派军车把他们送
上了红石渡(现名白石渡)北上株洲的火车,顺利到达株洲后,一行人又被易
家湾武斗阻滞,其时恰有三部大卡车,运三具武斗尸体回长沙,又有知青往返
联系,让九十八位知青得以分坐运尸车,回到长沙。为求顺利,不避晦气,知
青胆气壮,怕什么?三十二年后,沈翔农说。
  农场知青是仿照部队编制,以连、排为单位,逃亡显得有秩序,而滞留江
永的大多数知青,是分散安插在各个生产队农户,逃亡就多了一份慌乱。
  8月19日深夜,下放井边公社东田大队知青江同厚,在睡梦中被人捅醒
,他摸出高度近视眼镜带上,才看清捅醒他的是农民朋友三苟。三苟慌不择言
,忘记了刚学会的几句长沙话,用江永土话结结巴巴讲:
  “沙皮梦(婊子崽),刚快刷来祝锡(赶快起来走啊),刚社买冰社露谷
(公社民兵设路卡),吞干祝莫贺嗒(明天就走不了啦)!
  熟悉江永土话的江同厚,惊乍坐起,操起床头一口皮箱,往肩头一甩,闷
头就往大山方向跑。深沉的黑暗中,他跌跌撞撞死命狂奔。三苟目送他走远,
摇头叹气,“唉,他不会回村来了……”
  大山在东田大队西北,方向是不会错的,几天来逃走的路线在知青中已酝
酿讨论好久了,只有向西北,沿古宅、大畔向全州跑,自古以来,这是唯一的
一条湖南通广西商道,尽管崎岖,为了逃命,也顾不得许多了。
  江同厚走近大山山口杉木冲,才发现眼前已经黑压压站满一坪知青,回望
朦胧,各个方向田间小道上,还见三显五有人在赶过来,肯定是知青!
  眼前是一条从谷地一直延伸到广西十万大山深处的羊肠小道,到全州火车
站,最少有一百公里!
  夜已经深了,坪里已经聚拢约三百名知青,他们来自附近的红旗公社、井
边公社、厂子铺公社。苍茫中,站在人群边缘的知青,听到了人丛中心传出的
一句短语:“连夜翻山进广西!”约三百人的队伍很快排成单行,在仅有的几
支火把导引下,向大山深处,向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蹒跚而去。
  江同厚实在不应该下乡当知青的,额头下吊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两只镜片
,都有锅底厚,白天走路都带摸,手笨脚不灵的,如何能干农业劳动?三年来
,他硬是逼自己走上了一条扎根之路,农民之路,农活样样争着干,出工一天
都不缺,一副肥胖的五短身材居然让他练得有几分筋肉,一双碍眼的八字脚,
走在田塍上,居然蛮稳当,东田知青,农村社员,大队、公社干部,都慢慢从
讪笑他变成喜欢他。他高中毕业,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内心也怕吃枪子,挨刀砍。这一晚的夜行军,成了他一辈子抹不去的魇梦
。三十二年之后的今天,谈起那晚,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山凹,翻下陡岭
的,只记得半晚休息有知青燃起了篝火,他一屁股跌坐地下,突然,他对面的
一个女知青掩面惊叫,向林子里逃逸,继而又有第二个女知青,跳起脚隔着火
堆指着他骂“丑不死!”继而身边几位男知青哄堂大笑,最后他恍惚中有些醒
了,低下头去,看到自己赤裸的下体,赫然对着众多观众,“我冇穿内裤?走
这么久……”他喃喃自语,赶忙窸窸梭梭找出一条短裤,急急忙忙套上。他裸
露的上体与下肢,被农田里八月的阳光晒得墨黑,屁股却因长期穿裤衩,白生
生的,今夜走在队伍中,尽管没有穿短裤,走后面看,不经意地看,会以为他
穿了一条白短裤。走在暗夜山道上,前路幽幽渺渺,时刻听见深山猿吼,峡谷
轰鸣,谁会注意他尊贵的下体呢?
  铜山岭农场那群知青,步行近百里到达广西麦岭后,几经辗转历时十三天
,回到长沙。稍后,走同一条路线的马河、白水、桥头一大群约二百名知青,
在接近麦岭的县界线附近遭到民兵拦截,有一位叫文丁的知青,戴军帽,敞开
军装,露出腰上捆扎的一排手榴弹,作引爆状,民兵吓懵了,缩到一边,一直
等到最后一名知青通过关卡,文丁才拔腿去追赶队伍。事后,他抹去额上的汗
,说:“手榴弹是训练弹。”
  从杉木冲经古宅、大畔的那一批,通晚在羊肠山道上跋涉。第二天,队伍
走到广西灌阳县,第四天,强行军到达湘桂线全州车站。
  知青离开江永的另一条主要路线是从粗石江过广西龙虎关经富川县乘车奔
全州或桂林。
  这样,江永知青如惊弓之鸟从三个方向逃逸几天后,在梆州、全州、桂林
火车站开始聚集,尤其是在全州,几天之内,啸聚近千名。
  那是一支刚刚脱离了险境的队伍。心情放松了,连日奔波太疲累,车站月
台、广场,四仰八叉,躺了一大片。那是一支乞丐般的队伍。原本破旧的衣衫
,更加褴褛不堪,原本枯干的面庞如今更加黑瘦,能凑出来的钱、粮票,都已
凑出来了,再饿,忍着吧!
  那是一支充满青春活力的队伍。他们已经站在铁路线这端,希望,在铁路
线那头的长沙天心阁城头闪烁。
  只要上了火车,往北开,就好办。
  偏偏是在“文革”混乱时期,火车不正点。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望啁,该进
站的256次没有来;抿抿焦干的嘴唇到问询处去查询啊,得到的回答是25
6次又晚点,何时到?“不知道!”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大群一大群知青仍然在车站滞留、等待,
埋怨变成了愤忿的叫喊,惊弓之鸟变成了笼中的困兽。8月火爆的阳光,照晒
着全州车站火爆的场面。一条由行李包组成的“警戒线”,出现在月台上,“
是知青的站进来,不是知青的站出去!”
  知青们占领了全州月台,大批候车的旅客,有的出于同情,有的出于无奈
,退到了后面去,远离是非地,谁能惹得起千名知青一声吼?
  第三天,来了一趟车,256次。呼啦啦站起来的知青们,很快泄了劲。
每节车厢都塞满人,车窗关着,车门不开,不见乘务员,怎么上?有几扇窗,
刚打开,看月台上的阵仗,赶快压下,不留缝隙。三分钟后,列车启动了。
  又来了第二趟,56次!还没让人明白是怎么回事,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
了:
  所有有扁担、杆担(柞木的,两头尖,在江永用来挑柴把)的知青,一齐
扑向车窗车门,一场车下、车上攻守战瞬时拉开,车门撬开了,往上拥。车窗
打烂了,往上拥。最孱弱的女知青,都成了无畏的战士……车厢里在混战,一
伙伙男知青,把郁结在胸的积愤,发泄到曾经阻拦他们上车的乘客身上,他们
像被撩拨得无法自制的雄狮,在车厢两头乱窜,寻找仇恨发泄的目标……
  全州全线停摆。知青挤上了56次。
  56次列车遭“暴徒”袭击的电讯飞向中枢。当晚,火车启动,第三天,
火车缓慢爬近衡阳站,突然“咣啷”停下来,惊魂甫定的知识青年,都清晰听
到了临时停车点上空传来的广播声:
  “56次在全州遭暴徒袭击,我衡阳抗暴指挥部奉上级命令,将对暴徒采
取革命行动。凡曾参与殴打、洗窃乘客的歹徒,投案自首……勿谓言之不预…

  把头伸向窗外,我的妈呀,在一片开阔地,环绕列车右侧,一队身着工装
,荷枪实弹的民兵,站成了一弧形散兵线!一排明晃晃的刺刀,闪着寒光。
  没有人指挥,没有一句言语。男知青一个接一个从各人车厢走出去,迎向
刺刀,女知青或守住行李,或探身窗外……
  衡阳“抗暴’’围住了男知青!突然,知青群中蹦出一个瘦高个伢子,跳
上了身后的小山包,面对弧形散兵线,扬起自己的右臂,那赤裸的臂,正缓缓
地向下滴血,那是打碎窗玻璃挤进车厢,被玻璃拉开的血口,从手腕到臂肌,
串串如婴儿鲜红的嘴。他在喊:“我们是长沙知青,一切只为回长沙与父母重
聚?谁不相信?谁看见过伤口滴血还互相照应的暴徒?谁看见过拖儿带女的歹
贼?谁看见如此贫穷的强盗?……”他的左臂,指向脚下一堆污糟的棉絮,那
是被翻检的他的全部行李!有认识他的知青高喊:“周长生,讲得好!”全体
知青一齐狠命鼓掌,掌声惊起远黛群鸟,扑嗖嗖斜穿铁路线,向着一方蓝天冲
逸而去……现在轮到“抗暴”傻眼了:无法分离,无法甄别;到车上找乘客调
查,无法取证——没有人敢于指证,更有乘
  客同情知青们的遭际,不愿落井下石。衡阳“抗暴”的头儿们,了解到知
青逃亡的原委、艰苦的历程,作出了明智的抉择:
  “全部上车,放行!”
  列车在知青青春的歌声中启动了。长沙,就在前方。那里有安逸的床,有
温暖的家!
  百明被枪杀前后十余天时间,六千余名江永知青全部逃回了长沙。他们各
自经历了怎样的逃亡历程?本文难以尽书了。谁不爱青春的生命?谁不惜血肉
之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江永知青的遭遇,得到了当时省会驻军47军的
深切同情,破例对回城知青予以保护,并由街道每月向每位知青颁发九元生活
费。
  随之,道县大屠杀被中央军委定性为“反革命大屠杀”,并予以坚决制止
。江永黑浪自然平息。二十八年后即1995年刊出的《江永县志》大事记1
967年条目载:“8月26日,界牌公社文革大队出现乱杀‘四类份子’及
其子女,并波及县境一些乡镇,县人武部立即派干部下乡制止。1987年,
对被杀人员进行平反;乱杀人犯分别受到法律制裁和纪律处分。”县志的这条
记载,为历史留下了真实的蛛丝马迹。
  是年10月,我取道道县,返回江永,眼前的道县县城风雨飘摇,百业封
杀,关闭的铺板上残留《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告示》,滴着土红的血泪,呼
唤人们的记忆;执行军管任务的解放军战士,肃立街头,给人以秩序恢复的信
心。不愿在城市飘泊,不甘于寂寞的长沙知青,在惊魂甫定之后,在我前后,
又陆续返回被他们称之为第二故乡的江永农村,在是年11月为百明召开隆重
追悼大会之后,又继续与农民兄弟叔伯同吃同住同劳动,继续他们苦难的无怨
无悔或有怨有悔的历程。此是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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