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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阳生 来自半个世纪的道歉(清华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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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27 12:21: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半个世纪的道歉

                ·阎阳生·

〔同坐课室,原本都是同学,从没想到桌子椅子突然被拉开,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有人跪
在地上被指反动分子,随即批斗暴打。红卫兵运动逾五十周年,半世纪后,清华附中四校
友重逢话当年,四人之中有打人及被打者,回忆这段往事,彼此声音轻小,却足以震动整
个客厅。一切由重逢说起。—原编者〕

  如果不是像史铁生所说过的“活体告别”,这三个人是绝对不会穿过半个世纪的烟尘
,来专门看我的。时间为二○一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他们是——

◇ 三位世纪来客重逢

  田维煦,中国评剧院名角田淞之子。一九六四年,田维煦和我、李敏同时考入清华大
学附中高六四五班。但在以考分排学号的清华附中,地位却天壤之别。田维煦雄踞第一当
然是学霸。我学号第九,仅够望其项背。“下课铃儿一响,在课间争分夺秒拼学习的班上
,只有他俩敢在走廊上打闹(李敏)。”

  排在前面的七个男生和我分在一个宿舍。四张双层床,房号二一五。那年春节,我们
即兴表演了一出《R么五大实话》,惊动女生一片喝彩。学号前十中的唯一的一个女生是女
一中来的吴香庭。后来得知,她的父亲是前国民党中将。

  李敏是那种有点儿腼腆的女生,就像她出身不起眼的东南亚华侨一样。但二十年后,
她突然发力:滞留美国不归。又一个二十年后,她获准回国探亲时,已是位居海德堡的德
国癌症研究中心的著名学者。

  章百家则是著名外交家章文晋之子,时任中共党史研究室副主任。我们虽只一级之差
,但在官本位体制,副部级的章百家已进入领导人阶层,而正局级以下芸芸百官皆属于公
务员序列。他对此虽表示不屑,却显然十分受用。

  田维煦拿出一盒从西藏亲自“请”回来的香送给我:“这是甘丹寺的香,开过光。”
我恭恭敬敬地把它放置到小茶几:“开过光的香是有佛性的。”

  但在文革的校园暴力之后,首当其冲的田维煦却一字不语。虽然改革开放之初,它在
《人生》中演男配角却一枝独秀。如今,年过古稀的“老戏骨”满头灰白头发,却在后面
扎了一个结,隐居在苍山洱海之间。

  受李敏“地主(指阎)在德国受过严格训练,对准时近乎苛求”的恐吓,田维煦早早
来到清华水木,却发现早到也是失约。

  对于蒙上他眼睛的那双手,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李敏”,便回过身来把她圈在怀里
:“来—抱抱。”任何一个男生都会猜出这双修长的拉小提琴的手。但恐怕都难以相信,
这是这对恋人五十年来的第一次拥抱。

  ……那个黄土高原乾冷的黄昏。无痕的西北风扫走了青石阶上最后一个过客。当她终
于决心推开那扇乾涩的木门时:他正抱着一个半裸的女生坐在腿上。

  那盏豆粒大的油灯,把那露出的身体映照得生机勃勃。她记不清怎样跑上土原,再也
不会回到这个冷漠的山庄和穷困的中国了。

  迟到的章百家上下打量了一下,一拳打在我的肩头:“你看着不是挺好的嘛!他妈的
不像要死的样子嘛。”然后递上两瓶法国波尔多八六年葡萄酒:“抱歉,让你改了几次日
期。因为我是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所以那个会没法推托。”

◇ 清华附中红卫兵采访已成绝唱

  临窗落座,李敏代主妇端上新摘的草莓。我简单的介绍了病情:脑肿瘤、帕金逊;不
知病因、不可逆转……。并一次性地感谢关心,请大家不要再提病情。

  作为一流的病理专家,李敏凝视着那半桌被我推到一边的书稿:“我起码知道你抑郁
症发病的诱因了。”

  阎阳生(下称“阎”):我十年来寻访上百名当事人。每采访一个人,都等于重过一
遍噩梦。
  章百家(下称“章”):你这个太重要了,各派的第一手材料,加之采访的第一感受

  阎:我在脑肿瘤手术之前交了书稿。但……有两年面对四壁一言不发,跌入抑郁的深
渊。
  章:我看过你《清华附中红卫兵一百天》,虽然从史学研究的角度还不够严谨。文革
研究是世界性的,现在更有价值。我回头想个办法……。
阎:等一下,正好相反。我走出抑郁正是因为我想开了。凭什么“非你莫属”?你以为自
己是老几?改朝换代那么多的历史,糊里糊涂的也不都过去了?这个事情必须真正想开,
我签了生死文书。先从最难的开始,登上了世界奇迹之巅马丘比丘。
田维煦(下称“田”):你跑到雪峰上没准儿就死不了呢。

  阎:但就在我写这本书时,陈小悦(曾任清华大学经管学院副院长)去世了。接着史
铁生去世了。我从南美回来后,景晓东(文革“四三派”领袖,曾和我签约交换俘虏)去
世了。对他们的采访录音已成了绝唱!
  卜伟华(红卫兵领袖卜大华弟弟,后任中央党史研究室研究员)在文革档案里发现,
在一九六七年军代表主持签订的两派交换战俘协议上,代表“红卫兵”签名的是我。而代
表“井冈山”签字的就是景晓东!
  章:卜伟华说过这事儿。史学最重视亲历和物证。
  阎:但这又是名人不屑,常人不能,累死人的活儿。我采访蒯大富,早上坐“红眼”
飞机直达深圳,晚上又飞回来。所以,你还得有点钱……。
  田:关键是你还得要有这个激情!

◇ 蒋介石知道了,会高兴的

  一九六五年,隶属于清华大学的清华附中,正在校长万邦儒的带领下,进行史无前例
的一条龙教学改革。中考入学率和高考录取率,均蹿升为北京市第一。

  这时,象征教学改革巅峰的预科成立,阶级出身的限制使这个严密的介面更加狭窄。
我被选拔到预科,却发现排在我前面的一至八号都惨遭淘汰。一号学霸田维煦从不讳言自
己父亲是右派,反而不时的拉开一个功架,彷佛是验明正身似的,这使我倍感压力。

  李敏和田维煦分配到了一个班,并开始了那个时代的“恋人”关系。而把继承外交世
家作为当然理想的章百家,正好趁机恶补初中少上一年的外语。在清华园和圆明园环拱的
清华附中,是早读外语和晚谈恋爱的最佳地方。

  章:我从二中考到清华附中,开始不适应。一是初中少学了一年外语,跟不上。二是
清华附中主要靠自学,不习惯。

  有两事儿印象较深。一个就是讨论“学习动力”。当时有人说为革命,有人说为家庭
,还有最好的说法就是两架发动机,即为国家也为个人。(李敏:最后结论呢?)没有结
论。这就是清华附中。还有就是一次政治考试,出一道题:“未来战争,导弹原子弹满天
飞,看不见敌人在哪里,怎么发挥人民战争的作用?”(阎:哎哟,这么好的题目!)再
就是把干部子弟召集在一起,传达毛主席讲话,讲“阶级路线”。

  田:当时我说,毛主席著作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这就够呛吧?(章:不说是反动,至
少是怀疑。)还有,干部子弟扎堆成了“阶级路线”,我的第二句话是:你们这么搞,台
湾、蒋介石会高兴的。
  章:哎,这么“反动”的话我怎么没听见啊。其实班上最“反动”的是周舵(“六四
”风波中带领学生撤出天安门广场的民运代表之一)跟周忠钰。
  阎:我采访过他。不同凡响。他说,在“清华附中红卫兵身上,有些俄国十二月党人
的贵族气质”。让我心中一惊。

  李敏(下称“李”):我进校的时候,感到大家都觉得我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因为我
的档案里写着我家是华侨。而且我们住的宿舍,我经常看见单均献(团支部书记)召集她
们干部子女聚在一起,每天都在给她们讲革命故事。其实我也挺好奇的,但是她们不允许
我去听。那时我就开始觉得她们已经在分革命派或者反动派。

◇ 光脚搭在凉爽窗台上

  我们站在落地窗前,抬眼望去,清华附中在清华大学的千顷绿地后面若隐若现……

  期中小考是那种压力不大不小、天气宜凉宜暖的时节。各班的同学把桌椅从教室拉到
走廊,甩掉凉鞋把双脚搭在凉爽的窗台儿上。玻璃窗外青黄不接的水稻田一望无垠,下面
两个移动的小黑点是我们吗?每到周末,在圆明园稻田边的孤零零的汽车站,李敏等着田
维煦结伴回家。半个多小时才有一辆喘着粗气的旧公车姗姗开来。

  向西是圆明园金色的田园,一直延续到西山脚下。戴着草帽的农民正挑着粪担,给翻
浆的京西贡米上最后一道追肥。

  女生的身体也在悄悄地生长。旁边的俞晶刚从操场跨栏回来,把身体调整到一个最适
于读书的放松姿势。窗外的夕阳正透过碎花的长裙。当早熟的杨穿梭于同学之间分发考卷
时,温暖的乳房会无意触到你的肩头,让你的后背一阵颤栗。

◇ 暴力延至校园

  秦晓(男四中)带领整齐划一的“西纠”,自动在金水桥拉起警戒线;骆小海(清华
附中)等三个衣冠不整的“造反者”拉着红太阳发问:“为什么还没收到你给我们的回信
?”

  一九六六年,北京。在从工作组撤离(七月下旬)到军宣队入校(九月下旬)这两个
月里,这帮民国以来最年轻的“夺权者”红卫兵面临着决策力和执行力的双重考验。

  史实是:一九六六年七月下旬大街小巷突发的暴力事件,已经像脱缰之马越过校园围
墙。当西城的秦晓、陈小鲁束紧武装带模仿前辈成立“纠察队”时,清华附中我行我素的
卜大华发布了〈清华附中红卫兵对目前形势的十点估计〉。

  张晓宾从铁道部借调的几十辆卡车,按指令分四路开进城区制止打人。几百辆志愿车
群起呼应,成吨自发翻印的〈十点估计〉雪片般飞向全国。令史学界疑惑的是:他们可天
马行空地遏制社会打人狂潮的蔓延时,却无法控制本校的暴力升级。

  阎:百家,你文革时期干什么了?
  章:大部分时间是逍遥派,但事出有因。文革开始不久,周恩来有个讲话说,家里父
母受冲击的干部子弟,这就跟土改时斗地主一样,你们不要参加运动。但两头我都有参与
。先说后期。我唯一参加的就是联动大会。会开了一半,我一看,(干部子弟)都这德行
!我就回家了,每天把手风琴。再说开头。一九六六年五月底,红卫兵成立。一开始,学
校门厅里并列着两张大字报。这边是红卫兵(反校领导)的,那边是大多数(保校领导)
的。下面是自动签名。我签的是保校领导的(大字报)。
  阎:这很有趣,颠覆了既成概念。中共外交核心章文晋的儿子,你签的“保”校领导
;那边,而另一个“章”,大右派粮食部长章乃器的公子,章立凡签的(红卫兵)“反”
校领导。可以命名为清华附中“出身错位、二章倒置”现象。
  章:是吗?他一开始是红卫兵的吗?
  阎:不是。严格意义上讲,他也没有真的签名。他跟我讲:“我属于红卫兵的『票友
』。”在红卫兵初期很孤立的时候,是章立凡他那边喊出一嗓子来,也反对校领导,顿和
红卫兵成犄角之势。

  李:打人之前就开过许多次批判会啦。两派成见已经很深。我也是从这个批判中才知
道,吴香庭的父亲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将领。更有甚的是,他们说她原来在师大女附中,
因为考试作弊就把她的大队长给撤了。这个给写进她的档案里(此事是当时所传)。戴星
一呢,我只知道他是泰国华侨,批判他是因为一句话。那时他想入团,就诚实向团组织汇
报思想,说
满脑子里总想着金钱美女……。
  阎:王友琴把那之后的暴力归结于青春期冲动。确实,最容易惹翻众怒的,不是政治
问题,而是个人隐私……。是什么促使一个年轻的老师(刘树华),独自爬上几十米高的
烟筒,从里面跳下去?是底线,是屈辱。

◇ 主动承认打人的“红卫兵”

  章:打人的事是突然发生的,我们班可能是头一个。
  李:是。刚开始还是批判他们三个人。突然间,就把桌子椅子全都拉开了,中间空出
一块地儿,然后就让他们都跪在地上。那天,确实是把我震惊了,因为原来都是同学,从
来没想到会动手打人。
  在教室的后面门口儿的外班同学冲进来,然后开始打人。咱们班第一个开打的是杨F。
她是工人出身,头脑比较简单,她可能真是认为就是这些狗崽子们的家长使得他们工人阶
级当时受了多少苦。
  章:开始是批斗,说他们是反动分子。说着说着,外面的人哗的就进来开始打。我们
班(的红卫兵核心组),嫌我是落后分子,要进行阶级教育。
  田:我都不记得了,我……
  阎:先听百家讲。

  我发现百家的手在颤抖,艰难地转向田维煦—房间突然一片沉寂。

  章:……他们几个非让我也……,我就打了他……

  四目相对,章百家眼镜后面闪动着泪花:“我……”,他挺直上身,大概想做出一个
庄重的姿势……田维煦把章百家伸过来的手压在膝盖上,轻轻拍打着。

  这来得太快,完全超出我的预想。他声音很轻,但整个客厅都震动了。几个单词断断
续续语不成句,却充满了无限的自责与悔恨……。我得先使自己平息下来。

  阎:百家,你能有这段回忆,挺了不起的。你是清华附中第一个主动承认自己打人、
并面对面道歉的“红卫兵”。
  章:那个时候很困惑,根本弄不清是对还是错,你知道吧。另外,受的教育你肯定是
觉得打人不对,但(核心组)说他们是反动分子。所以那个时候特别困惑:是不是我的思
想落后啊?
  田: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在教室的后面的这个角,后面门那儿,围了一个圈,我在
一圈桌子的最顶头的地方,是个受批判的位置。
  李:因为我站在后面,我站得离门很近,所以田维煦用眼睛的余光能看到我,能看到
我的眼睛。
  田:我被批斗时,你的一双眼睛,改变了我的一生。
  李:我不敢追忆我当时是什么眼睛。
  章:我跟你讲,打人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不敢看,全吓坏了,不敢看。
  阎:说打的人还是被打的人?
  章:打的被打的都一样。打完了,我这脑子就一片空白。

◇ 后背被打至全紫色

  阎:田维煦,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是谁……?
  田:那我哪知道。已经批判好几天了,围着一圈圈的人。当时是脑子一片空白,后来
就更记不起来了,就不回忆了。
  章:说老实话,我觉得这跟……个人的性格有关。单(阎注:团支部书记,后核心组
长)这个人比较孤僻。
  阎:工人子弟很少。比较朴实。
  李:但是据黄萍华说,打得最狠的……家里是铁路工人吧。他穿着铁路工人的制服,
带有铁路“天”就是“工人”字样的铜衣扣。我记得他的皮带是带铜扣的,最后打的时候
不光是用皮带打,而且还用皮带后面的铜扣打,否则也不会说把衣服都打烂了。
  阎:打得疼不疼啊?有疼痛的感觉吗?
  田:那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细节。我穿的是长袖衣服,后背都打烂了,一条一条的。
  章:我记得我当时看到他,因为跟他是一个宿舍的,那背上全是紫的。
  李:我还记得最后的时候,还有人踹了他们,吴香庭、田维煦的脚腕子被踹骨折了。
后来,我看见他们的衣服已被打成一绺一绺的,全都散开了,整个脊背都是紫黑色的。由
于用力太大,一个衣扣滚落到地上。打完后他也没忘记把那个铜扣拣回来。

◇ 为保护自己 选择性遗忘

  阎:百家、田维煦,你们回去每人都总结一段回忆给我,这些都是真实的历史材料。
  田:我不写。
  阎:为什么?怕有选择性记忆?
  田:我是选择性遗忘。这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我决定不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我的足迹
。比起那些被打残、打死的,我不算什么。
  章:但那天又打人又流血,总得有个了结吧。

  李:这时,突然有人叫我,是阎阳生(学校革委会委员)和白若丽(预六五二班红卫
兵,其父白介夫,后任北京市政协主席)来了。他把我叫到门外,问我打人对不对。我哪
敢说打人对不对啊,当时就是恐惧,因为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我和田维煦和吴香庭都是好
朋友。我记得,我当时低着头,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阎阳生就说打人不对, 不应该打
人。我非常感动。当时现场的气氛一面倒,非常激烈。干部子弟能说打人不对,使我很钦
佩。制止了打人以后呢,好像清华附中打人结束得很早。但是所有的人要离校,都要通过
卜大华红卫兵革委会的批准。

  田:衣服上全是血。我穿着那衣服骑车从清华附中回西单,我那时家住在西单。
  阎:你还骑车回家?当时怎么结束的?谁让你走的?
  田:那我就记不住了,说你可以回家了。回到家里,我母亲看到了,就把衣服收到衣
柜底下的抽屉里,这我还有印象。那没法洗了。如果说我和红卫兵有过什么交往,记得比
较清楚的是温大勇的表哥,叫……张晓宾。后来就把我、戴星一、吴香庭三个人送到大石
桥,就咱们附中背后的大石桥生产队。
  章:还有这事。
  田:下去以前,我记得张晓宾说:“你们到生产队去参加劳动去吧。”至于说他这里
面是什么含意,那就……其实也可以有多种解释,也可以说是把我们放到生产队就保护起
来了,就和学校的运动整个脱离了。
  阎:哎,后来你到哪儿去了?
  田:在农村呆了好几个月呢。一直到冬天,整个种大白菜的期间,从一开始下种,到
白菜长到这么高。拿那个马莲草把白菜捆起来。那白菜是要捆的。不捆它菜叶是松的,就
不能硬心。

  三个月后,军宣队进校,红卫兵下台。三人自行返校,回到那个零落空心的校园。

◇ 对被施暴者欠个道歉

  李:他在校时曾说,他能使所有女生为他而神魂颠倒。这就是咱们一向敢于暴露内心
世界的“地主”老阎!在那个英雄时代,他在医院给全班同学的信中公然喊“疼”。在批
资反修的年代里,他曾跟我说,他很喜欢十七八世纪的欧洲名著。
  也许正是这种人情味,升级点说,人道主义和敢言精神,在红色恐怖的日子里,作为
老红卫兵革委会的一员,勇于出来制止红卫兵打“狗崽子”的行为,令我敬佩。田维煦正
是那个制度的受害者。
  (阎注:我曾如此狂妄吗?其实,我们见过面,而且充满自卑。一九七一年,正当我
因父亲问题,从司令部下到炊事班用大马勺喂猪。北京大学的工农兵学员来我部队锻炼。
在三三七团营房的联欢会上,找到了拉小提琴的李敏和……白若丽。看到他们佩戴的“北
大校徽”,我自惭形秽彻夜难眠。)

  李:对田维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成天看武侠小说(现在还看吗?),我觉得他自
己就是一个武侠小说中天生的道家,不受条条框框的羁绊,不受世俗舆论的左右,我行我
素,虽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却从不张扬自得。如果没有阶级路线,没有文化大革命,我可
想像,他将是个人物。然而,红色风暴过后的他,看透江湖,悄然隐退,再也看不到我熟
悉的那
个田维煦了。多年之后,他对我说:“我被批斗时,正是你的一双眼睛……它们使我一生
做事学会要为他人多想一想。”

  (阎注:一九八○年秋,已经在清华附中成为分校校长的吴香庭,带我们回到原来的
教室和在校学生座谈。我记不得讲了什么,却好像在接受审判一样。对面那个角落就是五
十年前,田维煦与吴香庭跪着被轮番抽打的地方。我想从围坐的男生女生中找出自己当年
的影子。她们现在怎么想都不过份!作为创建红卫兵的亲历者和研究者,对历史欠个交代
,对被施暴者欠个道歉。而且现在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章百家是同学中我能略去姓直呼“百家”而不觉得别扭的男士。我和他是物理实验课
的同桌同伴。文革后,我能和他断断续续地保持来往,是对音乐的钟情。虽然他在总政文
工团消磨了不少时光,我知道他有一个梦。他梦想成为他父亲那样的外交家。平和,是一
种气质,也是外交官必备的最基本的素质。百家有这种素质。每每在电视上看到现任外交
高官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不禁感叹:我们没有真正的外交家。

  (阎注:但其实那会儿,他早就在总政歌舞团成了美女簇拥的“贾宝玉”了。有一年
冬天,连队给了我几天假,回北京安慰病重的母亲。我在白洋淀制止两派武斗时,认识的
一个女中音考上了总政歌舞团,和我一起搭伴儿回京度假。她领我去看她们彩排。我就看
到,章百家因为敲错了几个音符,把众星捧月般的《红色娘子军》晾在一边,甩下手风琴
拂袖而去的任性场面。那是一个不同背景各显其能“奔团体”的重新起步的平等年代。所
谓“干部子弟”群体,也在不断的政治漩涡中两极分化。)

  每当阴阳相接天色微明的时刻,就不断有人物跳出键盘,在青色的天际接连出场。萤
幕热闹起来。此时此刻我必须压制住创作的冲动,拍着脑门告诫自己:亲历、史实、细节


  二○一六年五月二十九日,红卫兵运动五十周年。我和北京大学印红标教授来到清华
附中。我向这位文革研究的守望者和唯一的听众,宣读了论文〈造反者和接班人〉。半个
世纪的烟云,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轻轻飘过。

(本文照片由作者汇集,感谢清华附中校友会等老三届校友提供。作者为文史学者、教授
级高级工程师。)

□ 来源:《明报月刊》201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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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博物馆通讯(一〇三五)·华夏文摘增刊第一二〇三期(zk1912c)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十六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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