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救星

白海鸥

大救星

——《折腾岁月小记》之二十四

      1968年八月，我调到“工艺装配”车间任技术组长，一天早晨刚上班，就接到技术员小何爱人打来的电话，告知昨晚凌晨小何突因肚子剧痛被送入市第一医院抢救，但医院病床已被前几天市内两派武斗，打伤的“二九公社”的人员注满了，求我赶紧想办法。
      我急忙向车间领导作了汇报，厂部派出一两吉普车拉着我们几个人疾驰而去，到医院一看乱糟糟的，满走廊到处是乱串乱喊的人流，小何躺在急救室门外走廊的一张担架上，身上盖着棉被还在发抖，他爱人说：“刚打过吊瓶，现在就是冷，大夫说是急性阑尾炎需手术，到现在床位没落实不说，连主刀大夫还没找到......”说着就哭起来，车间领导安抚着家属，我就急忙奔向值班室，可算找到了科主任，他说：“先推进手术室马上背皮。”我问：“床位有了吗？” “没有茅坑你就不拉屎了吗？”嗨，这人怎么吃枪药了？说话这么冲，我正要回他两句，只见他那汗流浃背，急三火四的样子，就将话吞了回去。
      背皮后正要手术的节骨眼上，突然看到那红色的门灯熄灭，紧接着护士出来告知：“临时停电，稍等。”大约又过了五分钟，科主任出来了，他摘下口罩双手一摊无奈地说：“经联系不知何时送电，还好没在手术中断电，建议你们赶紧将患者转院。”说完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大家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就是转院你们医院也要抻头呀！再说医院没有备用发电机吗？我正要再去询问被车间主任拽住：“干嘛，干嘛？赶紧去咱们医院。”
      半小时后小何又被推进铁路医院，经诊断与第一医院的诊断一样，只是多了几个字——“伴穿孔”，需马上手术。
      手术中我们在外边焦急的等着，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位大夫问道：“谁是患者家属？”我们立即都走向前问道：“什么事？” 只见她说：“家属，哪位是直系亲属？”小何爱人急忙说：“我是，我是他爱人......”大夫将她拉到一边嘀咕着什么，突然看到小何爱人一下子晕倒了，大家知道事情不妙急忙上前，车间主任拽住大夫的胳膊问道：“我是患者的领导，有什么事快说。” “是这样，大家不要急，剖腹后发现腹腔内有小米粒，阑尾没有炎症，这基本可以断定是胃穿孔，问题是我们这位大夫毕业时间不长，没有独立做过胃手术，所以请你们与我们一起向院革委会紧急申请，将正在被审查的崔主任请来主刀。”
      我的妈呀，人的腔膛都打开了，主刀的大夫还在牛棚里，这叫什么世道呀？
      为了稳妥起见，车间主任立即给驻厂军代表打电话，求他们出面救人，很快就见胡代表来了，我们一起又找到驻医院的军代表......一会功夫崔主任来了，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手术室；我厂马上又广播动员来了五六个献血的小伙子......
      两个多小时后，小何被推出，只见他脸色苍白，两眼紧闭，不省人事。他爱人也顾不得哭了，跟着推车进入病房，我陪着小何父亲急忙去找崔主任询问手术情况。
      这个崔主任叫崔中和，与我是忘年交，别看我俩岁数相差整两轮，但很投脾气，我俩相识在1965年一次路局举办的书画展上，我正站在一幅四尺的“雪墨竹”画前欣赏，突然有人轻轻的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小伙子，我看你在这儿站了半天，提点意见吧。”我回头一看是一位高大魁实的老者，急忙问道：“这是您的作品吧？” “正是老朽的。” “画的太好啦，特别是这竹节留白处真让人难以琢磨，还有......” “这样吧，你给我提一条意见我就给你解答一个问题。”我实在想了解那些让我迷惑半天的悬念，被逼无奈只好鸡蛋里挑骨头地说：“我只能勉强提一点，但你得全部给我解惑。” “行，就依你。” “从这幅作品整体布局看，你的名章显得小了些，它与画面不和谐，再就是这个‘朱文’章下再配以‘白文’章则更显活跃些。” “好啊，小伙子你挺邪乎呀。”
      从此我俩在“翰墨书胸意，丹青写华章”的道路上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交往中我知道了他在1940年就毕业于“北平协和医学院”后来任国民党陆军总医院外科医生，抗战胜利后到国民党国防部少将部员彭钟麟将军麾下，任少校军医。1948年十月在沈阳随彭钟麟将军投诚，分配到我东北四野10纵野战医院工作。
      正因他有这段历史，在这场史无前列的运动中被立案审查，说他在行医中实施阶级报复，故意致死我军一名负伤的连长。
      在走廊拐角处的茶炉旁，我们见到了正在喝水的崔主任，我冲他一笑：“崔老师，想问问患者的手术情况。”他疲惫地用手掌擦了一下前额的汗说：“是胃穿孔，伴有腹膜炎，现将溃疡部切除，又做了B-Ⅱ型吻合术，无什么大碍，主要注意这几天不要出现肠粘连。”这时我发现他的手背、胳臂处有很多外伤淤血，双腿有残在他进手术室时我就发现了，看来他在里面没少吃苦。
      看到这一切，小何的父亲急忙上前拉住崔主任的手，激动的泪水都出来了：“主任呀，你可是我们的大救星呀，要不我儿子就交代了......”听到这几句话，崔主任吓得急忙环顾四周，捂住小何父亲的嘴：“使不得，使不得，大救星在北京，不要乱说。”说完就从我的上衣口袋里将钢笔抽出：“我给你写几种药，务必在明天搞到，好给你儿子用上，当前咱医院没有。”听后我与小何父亲急忙在兜内翻找纸张，但都没有，倒是崔主任在他的下衣兜里，找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马上俯身到窗台上疾书后给了小何父亲。
      第二天我将工作安排好，就到了医院，一进门就看见从救护车上，抬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听说是榆树屯的一个农民在放牛时，因到铁路线上驱赶牛群时被火车撞的。在抬的过程中，我看到他的短裤被蹭下，露出半个屁股，伤者还知道自己用手将裤子向上拽，并牢牢地把住不放，这说明他的思想意识还是很清醒的，看来不会有生命危险。
      进入病房看到小何已非昨日的样子，他向我点头微笑，我问他爱人，药买到没有，她说昨天下午跑了几家医院都没有，今天她公公又去了市医药批发公司。正说着她老公公进来了，高兴地举着兜子说：“药买到了。”随后我领他去找崔主任，值班大夫说：“崔主任昨晚作一个大手术，一直到零晨才下来，现正在家睡觉，把药放在这里就行了。”正在这时就听到走廊一片哭嚎声，原来是那位让火车撞伤的农民已死亡，我顿时感到，这位农民若是也能请到军代表，可能就不是这个结果了，同时也为小何的好运而庆幸。
      在回病房的路上，小何父亲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把我拽住说：“对了，这儿还有一件大事。”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崔主任给他开药方的那张纸，并展开递给我：“你看。”我过目后立刻大吃一惊，原来这是一封遗书，落款是——崔中和1968年8月18日，这正是他给小何作手术的星期四。
      “我们可要找他好好开导开导，千万别有这个念性。”小何父亲在一旁摇着我的胳臂恳求道。我立即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今天他又没来上班......事不宜迟，我拉起小何父亲直奔崔主任家。
      敲了半天门终于开了，只见崔主任两眼布满血丝睡意未醒的样子：“啊，是你们，出什么事了？” “没事，来看看你。”进屋后没见到什么异常，我就将那封遗书拿出问道：“崔老师，你能给我解释这个吗？”他接过去一看诧异地问道：“哦，这怎么在你手里？”小何父亲接过话：“崔大哥，这阴天下雨总会有晴的日子吧，你就不能耐心再等等，你就是死了他们也会给你扣上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我俩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劝开了。
      崔主任坐在椅子上，还是那样习惯性的往烟卷里塞了几粒仁丹，点燃后狠狠地吸了一口说：“想当年彭钟麟将军带我们投诚时，他不勉强任何一个人，愿意走发金圆券400万元，我没走，因为我看到中国的希望要靠共产党。在野战医院工作期间，用我这双手救活的指战员真是数不清，可他们不知在哪找来一个，我从来就不认识的证人，指认我与他一起共谋害死了一位解放军负伤的连长，我不承认就往死里打，后来我看到遭受同样折磨的郝院长跳楼走了，我就有了这个打算，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在一次劳动中，我从土篮子上解下一根一米多长的铁线藏起来，选好厕所旁一个仓库，准备在那儿鸿飞冥冥翱翔天堂，没成想那天我借上厕所机会溜进仓库，正在搭接铁线时，就听到满院子的人在喊我的名字找我，我只好暂时放弃赶紧出来......今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们放心吧。另外我真是从内心感谢你们，在那一悬念间是你们救了我，你们真是我的救世主。”
      我接过来说：“不对，你忘了《国际歌》歌词不是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吗？”我又大声地喊道——“靠自己！” “对，对！靠自己。“他俩同口而出。
      是呀，在中华民族千年史上，那罕见的邪久制正，豆箕痛相残中，连万能的耶稣这个救世主也无能为力，躲得无影无踪，我们苦难的人民只能相互共勉，疾困相扶，同舟共济渡难关。
      离开崔主任家时已是中午时分，从火车站钟楼上传来了报时的《东方红》乐曲——“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啊，“大救星” ！在政治运动宗教化的造神运动中，虽然茫茫苍穹无数星辰中找不到这么一颗星，但可人为地造出一个不伦不类的星来，救星乎？灾星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2010-2-23